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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亂離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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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3 pm

第一章 風過迴廊



在如細碎水晶的點點星光下,金髮年輕人甫下車的那一刻,「皇帝萬歲」的歡呼熱烈地響徹海尼森的夜空。就像年青人一輩子也看不厭星光般,他的士兵們心目中對這位值得歌頌的年輕皇帝,是永遠也看不厭的。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閃耀著金碧輝煌的金髮,舉手向守護宇宙港的帝國士兵回禮。歡呼聲再度如雷響動,反射在他那金黃的髮梢。那頭金髮就是以往曾與他對立的門閥貴族們稱他為「金髮小子」的原因。而今天士兵們稱他為「金髮有獅鷲獸」。

宇宙歷八零零年,新帝國歷二年四月二日夜晚,二十四歲的皇帝動身離開亡國的舊首都——海尼森,這是他為征服伊謝爾倫迴廊所跨出的一大步。他已篡奪銀河帝國,吞併費沙自治領,並逐步消滅了自由星球同盟,大部份的宇宙已納入他那白晰的掌中。就地理上來看,自他那柔軟的指間漏出的,不過是比構成宇宙的一顆最小砂粒更小的部份;然而,在人文上而言,它卻是支配另一半宇宙長達二世紀半的政治勢力的最後根據地,只要它存在,萊因哈特那一統全宇宙的壯麗雄心拼圖,將無法完成。

在受到艦長塞德利茲准將畢恭畢敬的行禮後,萊因哈特步入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艦內。組成皇帝大本營的幕僚群,在其後尾隨進入。以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為首,包括非幕僚群的近侍艾密爾·馮·齊列在內,共約有二十人。

「瑪林道夫小姐!」

隨著皇帝的呼叫,進來的是一位年輕女性。她是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的女兒,也就是擔任皇帝首席秘書的希爾格爾,暱稱希爾德。比皇帝小一歲的她,留著一頭樸素的金色短髮,看來就像是一位聰明活潑的美少年。

「是!陛下,有何吩咐?」

「朕忘了跟你確認一下,交待你去處理的那件事,辦妥了嗎?」

足智多謀、人稱有勝過一個艦隊武力的伯爵小姐,對於萊因哈特抽像的詢問,不假思索地答道:「請陛下放心,我已將您的吩咐傳達給負責人了。我想您不會再看到那令您不悅的東西了。」

皇帝優雅地點點頭,顯得相當滿意。在動身離開海尼森之前,萊因哈特下達唯一的命令——破壞非軍事性的建築物。他所要破壞的目標是,被稱為自由行星同盟之父——已故的亞雷·海尼森的巨大銅像。

對於亞雷·海尼森的紀念館和墓地,萊因哈特則不予干涉,因為他下這道命令的用意並非在於誇示征服者。破壞銅像不僅只是出於他的審美感,同時也是加上了他對被豎立銅像之人物的羞恥心所做的一種反諷的考量。在萊因哈特的一生中,與建告巨大雕像以誇示一生的權力及權威的那種精神上的病毒是無緣的。他故意下了敕令,通令全帝國——只要羅嚴克拉姆王朝繼續存在下去,在任何一位皇帝死後十年以內,絕對禁止建造該皇帝的雕像,而且雕像大小不得超過人身尺寸。

「若海尼森真的值得同盟人民敬仰,那麼,他也會同意我的處置是正確的吧。巨大的雕像並非常人所能承受得起啊!」

年輕的征服者對希爾德說道。他對她點頭之後的那一瞬間,其精神的思路就從地上轉往宇宙了。

※       ※       ※

就在此時,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和亞達貝爾特·馮·法倫海特兩位提督已先皇帝一步離開海尼森,各自率領艦隊前往伊謝爾倫迴廊。他們兩人都是積極攻擊型的戰將,尤其是畢典菲爾特,統御著「黑色槍騎兵」艦隊,一直享有猛將之盛名。

自前年持續至現在的這趟遠征,一直都由畢典菲爾特擔任先鋒指揮官,雖然他的確立功無數,但他那勇猛聲名所具有的破壞力更是非比尋常。

對於他驍勇善戰的表現,其他帝國軍幕僚們有此一說。

「畢典菲爾特在最前線嗎?」

「不是吧!只要是那傢伙在的地方就是最前線啊!」

當如前所述的插曲傳到帝國宇宙艦隊司令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的耳中時,他不免深感懷疑,這些話是不是畢典菲爾特自己捏造的;不過這些話對畢典菲爾特的形容倒是相當貼切,這一點任誰也都無法提出異議。

與皇帝萊因哈特同時由海尼森出發的有:帝國宇宙艦隊司令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以及奈特哈特·繆拉及馮·艾傑納兩位提督。他們預定在往迴廊的途中,與斯坦梅茲提督會合。

另外,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提督也自帝國名義上的首都——奧丁出發,繞過費沙迴廊趕來;由克涅利斯·魯茲提督率領,負責在費沙迴廊周圍地帶巡邏的戰力不算的話,此次動員人數之眾,仍然相當驚人。

而海尼森的警戒任務,則交由格利魯帕爾茲提督負責。他曾是前年以高等事務官的身份奉派至海尼森的菲爾姆特·雷內肯普的部屬;其在拔擢人才時,以公正寬大為宗旨,而引起皇帝的注意。格利魯帕爾茲微妙地回答說:「在羅嚴塔爾元帥尚未到任前,海尼森就暫且交給下官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現任帝國軍統帥本部總長一職,在征服伊謝爾倫迴廊之後,預定將由他冠上新領土總督的稱號,統轄昔日自由行星同盟全部領域。今年,他三十三歲,比皇帝年長九歲。他將擔任皇帝的代理人,統治新帝國領域近一半的廣大宙域。在今天之前,不論征戰或經略方面,就算是皇帝幾近自私的要求,羅嚴塔爾幾乎都為他做到了。待全宇宙的統一大業完成後,他將面臨完全不同領域的考驗——自身才幹是否足以擔任廣大佔領區的行政官。不過,在才幹這方面,至今還沒有人對他有所疑慮。

另一方面,梅克林格提督率麾下艦隊在伊謝爾倫迴廊的另一端擺開陣勢,準備挾擊楊威利等人的後背。至此,包圍迴廊前後的巨網已全部完成。

萊因哈特之所以組成如此龐大的陣容,並動員身經百戰的各位名將,明白說來,無非只是為了討伐一個人。

此人就是前自由行星同盟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的楊威利元帥。在同盟末期,對萊因哈特及其麾下的提督們來說,同盟軍就是楊威利。在他們精神面的上下都漂著帶著忌妒的讚賞。有多少位名將,有多少次的敗北,都肇因於楊威利一人!

說得諷刺一些,實際上根本是「偌大的帝國為了擊敗一個人,而發動了所有的武力。」而以國家的立場而言,為早日實現帝國統一大業,他們有必要去預防楊威利成為反帝國勢力核心的後果出現。

※       ※       ※

戰艦伯倫希爾現在可以說是「移動的大本營」,皇帝辦公室中,萊因哈特正忙著檢討往後的具體作戰計劃,他那蒼冰色的眼眸直視秘書官希爾德,揚聲說道:「如何?瑪林道夫小姐,你現在還是反對朕親自出征?」

聰敏的伯爵小姐反對皇帝親自率兵征計楊威利一黨之事眾所皆知。注視著美麗首席秘書官的萊因哈特,笑容間隱隱帶著惡作劇的表情。他詢問希爾德的目的,並不是想讓她屈服於自己,而是希望她提出反論。

「老實說,下官還是反對。」

希爾德看出萊因哈特的用意,便如是答道。聽到這句話,眉清目秀的年輕征服者感到身體節奏一陣上揚,證明了他的精神活力仍然暢旺澎湃,正尋找著伸展的天空。

「沒想到伯爵小姐竟是這麼頑固啊!」萊因哈特無視她的個性,反而開朗地笑了起來;希爾德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臉上微微一陣紅暈飄過。

「原來陛下早就把下官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了。」 這可有點不公平了,不是嗎?——希爾德心想。她至今仍然反對,是因為她瞭解萊因哈特想要親征的真正動機,並非為了政治或軍事上的理由,而完全是在於他個人的矜持及競爭意識。而這種意識下,包含了他對於競爭敵手的尊敬與期待。假設楊威利放棄抵抗,向皇帝跪地求饒,萊因哈特將會有什麼感想呢?雖然這是他自前年以來所熱切期盼的事,但心中總不免會感到失望吧。現在,皇帝認定楊威利就是他的戰鬥對象,並準備以最高禮節——傾盡無可匹敵的智略和壓倒性的兵力——來面對楊。

對於帝國軍的這項舉動,楊威利將作何反應呢?他會堅守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嗎?或是揮軍前進到迴廊的出口——艾爾·法西爾,挑起艦隊大戰?實在令人難以預料。



現在,帝國的戰線已經形成一條超越一萬光年,既長且大的光龍,以C字型的形態,穿過整個由人類所支配的宇宙。光龍的頭部是在伊謝爾倫迴廊的舊同盟領方位,尾部則是在伊謝爾倫迴廊的舊帝國本土方位。若是伊謝爾倫要塞陷落,納入帝國版圖,那麼光龍的尾巴將繼續延伸,而以O字的形態環擁宇宙。

如此綿長的行動線,原本應是軍事學上的一大忌諱,但是,若敵我的戰略狀況優劣差別過大,這就不是個弱點了。置身伊謝爾倫要塞的楊威利,沒有大膽行動的自由,即使帝國軍隊伍長長地延伸開來,他也無法自側面發動攻擊。因為,若說帝國軍是一條光之巨龍的話,那麼伊謝爾倫要塞無異是一顆小小鳥蛋。以戰略上來說,兩者之差真有天壤之別,楊威利必須藉助戰術上的勝利,才有可能阻撓戰略上的懸殊情勢;目前,他的處境和巴米利恩會戰之時一樣,步步艱險。然而,萊因哈特那頭勇猛自負的獅鷲獸,是不會滿足於只在戰略方面將楊威利趕至窮途末路的。

「儘管楊威利有多少奇謀,走到這地步,他也只能做兩種軍事上的選擇了。一是前進應戰,一是撤退防守,如此而已。但他會作何選擇呢。他會採取什麼方法來對付朕呢?這倒頗值得玩味。」 隨著霸氣所至,萊因哈特便起而行之。行動上的自由是戰略優勢的保障。一直窮追不捨,迫使楊發動反擊,這也是因為自己已經穩穩控制百分之九十九的絕對優勢。

只是萊因哈特還未完全保有推動歷史和人類所需的王牌,而他那偉大的勁敵也是處於相同的情況。

出乎萊因哈特意料之外的噩耗,將震動遠自費沙傳送而來,是四月十九日的事。費沙的代理總督官邸發生爆炸恐怖行動,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死亡,軍部尚書奧貝斯坦元帥、費沙代理總督博爾德克及費沙方面的軍隊司令官魯茲一級上將受傷,其他死傷的人員共計四十一名。當消息經由超光速通訊傳達過來後,正踏上遠征之途的「金髮獅鷲獸」,蒼冰色的眼眸射出熊熊烈焰,一時為之沉默。

※       ※       ※

對於必須前進才能找出其生存價值的萊因哈特而言,這道被眾人視為污穢的束縛鎖鏈——恐怖行動其詳情如下:四月十二日,來自帝國本土的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以及從舊同盟領來的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再度於費沙會合。他們曾是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左右手,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中一同獲得勝利;而這時,前者正精神昂揚,步伐堅定地趕往伊謝爾倫方向的主戰場,後者卻只能帶著敗北的創傷,奉令留駐此地。

魯茲的新頭銜是「費沙方面軍司令官」,任務是負責警戒新帝國最大的交通、運輸、通訊要道。這項職務自然不能等閒視之,但眼看著與楊威利間的最後決戰即將爆發,他卻被迫自最前線撤回,這對軍人而言,實為莫大的憾恨。那份遺憾就是被楊威利以詭計再次奪回伊謝爾倫要塞的不名譽之事,沒有報復的機會了。魯茲只有讓主君和同僚去處理自己的失敗之過。

瓦列相當同情這位同僚的處境。因為中了楊威利的詭計,使得過去所立下的功勳,被敗北感完全壓過,這一點他也曾經歷過。然而,若直率地表示同情,只會徒然加深魯茲的傷痛而已。而瓦列自己明知是博爾德克為了向自己及魯茲獻媚所辦的歡迎會,只是因為這是一個安慰魯茲的機會,才會參加。當瓦列到達會場時,已是七時五十五分了。

軍用高性能炸藥爆炸的時間,恰好是在他到達之前的七時五十分。瓦列得以避開恐怖行動而倖免於難,反倒是托義肢之福了。甚至這麼說這或許是前年討伐地球本部行動中,向他揮舞毒刃的狂熱分子所給的功德吧。不論何者為是,他在慘劇發生後的五分鐘趕到現場,在一片混亂和狼藉中,冷靜地下達指令給部分的人,成功地控制住了即將造成恐慌的事態。人們對這位毫髮無傷的提督感到無比的信賴。

席爾瓦貝爾西立刻被送往醫院,由於大量出血,加上頭骨有金屬片嵌入,無法恢復意識,於十一時四十分,心臟停止跳動。

羅嚴克拉姆王朝最高級的技術官僚,就在這場恐怖行動中消隕了。席爾瓦貝爾西曾有兩個企圖,其一,健全新王朝的社會資本與產業基礎,創造征服之後的經濟建設新時代;其二,成立一指導經濟建設時代的技術官僚群,使自己成為該群體的核心人物,並伺機登上帝國宰相的寶座。「這兩個願望並不是遙不可及的!」他信誓旦旦地放言道。的確,他實現願望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如今他的野心只能隨著他的生命,在地面上永遠消失了。

暗殺事件發生後,瓦列延遲離開費沙的日期,他向萊因哈特報告事件經過,為席爾瓦貝爾西舉行臨時葬禮,並坐鎮指揮搜查犯人,同時進行各項善後處理工作。

「沒用的暗殺者!既然要暗殺,就乾脆一起把奧貝斯坦給做掉,還比較會有人讚賞。」

瓦列當然沒有說出這些話來,但他對魯茲和其他兩名傷患態度上的明顯差異,則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對於奧貝斯坦,他只是盡對上司的應有的禮貌,前來探視一番,待醫師一有指示,便立刻退出病房。對於博爾德克,他僅派副官代為問候,自己則親往魯茲的病房。

或許魯茲的命運曲線多多少少在上升了吧,他並沒有傷及內臟,而且有可能在兩個禮拜內就可能出院了。不過,雖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精神反而更有活力了。當瓦列前來探望他時,他對瓦列說道:「我怎麼能比奧貝斯坦先死呢?我要在他的葬禮上,念上一段虛偽的哀悼詞,順便在心中對他吐舌頭,我就是在等待此事,才至今都未戰死。」

軍務尚書也很厭惡我們啊!——自己的內心中如此說道,瓦列不禁苦笑起來。他非常瞭解魯茲的心情,三年前,為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所感到的惋惜之情,在他心中形成一支反感的箭,直刺奧貝斯坦的背脊。

事件發生一周之後,瓦列啟程離開費沙。在萊因哈特的命令下,該地的警備任務和搜索犯人工作,則交由輔助魯茲的荷茲拜亞中將負責。待奧貝斯坦和魯茲完全康復後,這些任務當會再交回到他們身上。

「犯人可能是地球教的餘黨或是潛伏地下活動的前自治領主魯賓斯基一夥人等。在這重要的時候,想要驚擾皇帝陛下的心思。」

荷茲拜亞不禁咋舌,因為,正是「這個重要的時候」,犯人才會不擇手段地在帝國軍後方從事破壞活動。不過,犯人的目的並未得逞,除了已死亡的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以外,犯人所要刺殺的對象主要是三名帝國軍的最高幹部,但這三人之中,奧貝斯坦與魯茲只受輕傷,而瓦列更是毫髮無損。

※       ※       ※

接獲噩耗的皇帝萊因哈特,在哀悼他失去所重用的人才之餘,並沒有因此而放慢往伊謝爾倫方面的行軍速度。他只下一道命令給秘書官希爾德,下令服喪一日,並派工部次長古爾克暫代工部尚書的職務。

「等伊謝爾倫要塞攻陷以後再為席爾瓦貝爾西舉行國喪,目前一切就以臨時處置。」

萊因哈特如此對希爾德說明,但事實並非如此。奧貝斯坦和魯茲身受輕傷;瓦列雖比預定日期慢了幾天出發,但終究已離開了費沙;萊因哈特也沒有因此次恐怖行動而中斷征旅——凡此種種,將使犯人焦躁不安,並會企圖再度行兇。萊因哈特也充分洞悉這點,所以特地嚴陣以待,他要求奧貝斯坦和魯茲必須要有處理這件事的手腕和冷靜。如果在費沙所發生的恐怖行動變成動亂時,可以命令瓦列艦隊回轉,返身加以平定。若事態演變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則才需考慮到萊因哈特本人作何打算。反正在此之前,萊因哈特完全沒有將旗艦伯倫希爾艦首調頭的想法。

即使首席秘書官希爾德也不贊成萊因哈特在此時改變方針。她只陳述一點意見,希望皇帝能夠厚恤席爾貝爾西的遺族。萊因哈特或許稍稍誤會她的意思,也許是假裝誤解,以清楚地探求她戰略上的見識。

「瑪林道夫小姐,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經這一問,她才想起一件事。

「陛下!如果楊威利從伊謝爾倫要塞出擊,進攻帝國本土,您該怎麼辦?萬一梅克林格提督駐紮的防線被突破,那麼,從伊謝爾倫到帝國首都奧丁之間頓失屏障,楊威利屆時將如入無人之境了。」

「你說得不錯!這倒不失為上策。也許楊威利會玩弄這種花招吧!不過,前提是他必須握有充足的兵力。名將的才氣受其它條件牽制,實在是件憾事哪。」萊因哈特秀麗的雙唇露出譏諷的曲線,他話中影射的人是誰,沒有人知道。環繞在楊威利四周的嚴苛環境,是誰造成的?

「朕倒很想給那男子五個艦隊,看看他還能變出什麼把戲——想來挺有趣的!」

「陛下……」

「伯爵小姐,朕若要休息的話,首先必須把和楊威利之間的舊帳算清才行。只有使他屈服,完成宇宙的統一,一切才算有了開始!」 諫言巧妙地被封住了,希爾德沉默著,她只得靜靜地聆聽皇帝的聲音。

「不過,即使如此,朕仍感到有點不安,真想和那位魔術師站在對等的戰略條件上,來一次正面交鋒……」

希爾德首次提出反駁:「這樣的話,陛下,您大可以放棄這次的交戰,退回費沙,甚至班師回朝,返回帝都奧丁。待楊威利養兵蓄銳之後,再與他一決雌雄不就好了。您又何必一定要與窮局一偶的楊威利決一死戰?」這次,換萊因哈特默不作答了。他像是承受不住希爾德直言極諫的刺痛似的,不住地撫弄著胸前的垂飾。



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那充滿活力的灰色瞳眸中,微微泛著複雜而波動的光彩。他本來喜好敏捷迅速的行動,在不安的陰影中做深思熟慮的作為,是恰與他個性相反的。當初他向妻子艾芳瑟琳求婚時,曾經煩惱得焦頭爛額,但和他現在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卻又有所不同。

費沙的恐怖事件所帶來的沉痛打擊,重重地壓迫著米達麥亞的意識。

「那個奧貝斯坦沒死啊?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證明他是人類呢?魯茲只受輕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的摯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語氣更是尖酸毒辣。

「單就可能性來說吧,即使那個『會活動的毒藥』奧貝斯坦,有膽量策劃一樁驚天動地的事件,我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有一就有二的。」

米達麥亞忽然閉口不再作聲,因為這些話無異是充滿惡意的中傷之詞。

米達麥亞之所以討厭奧貝斯坦,本來是單就氣質上的,他知道這位頭髮半白,裝著義眼的軍務尚書,自有其主張的理由,且身負重大職責。話雖如此,米達麥亞仍無法除去個人好惡的情緒,去認同奧貝斯坦的論調。

而羅嚴塔爾排斥奧貝斯坦的理由和米達麥亞的情況則又略有不同。這兩個人像是在搶同一塊珠寶。他們都將自己理想寄托在萊因哈特皇帝身上,期待有朝一日美夢成真。然而,由於兩人的理想色彩大相逕庭,所以衝突對立的形成自是難免了。

以米達麥亞的聰穎機敏,自然不難看穿這一點,但令他感到黯然的是,能洞悉此事以及洞悉此事而會引致的後果,實在無法兩立。他認為,對羅嚴塔爾表明自己的想法,羅嚴塔爾不見得直爽地加以認同,而對奧貝斯坦,他根本就不想講。米達麥亞早就認定奧貝斯坦與自己處於對立地位,所以米達麥亞認為他只會拒絕妥協不願改變心意。在這種情形下,奧貝斯坦自然容易遭受他人誤解或敵視了。至於羅嚴塔爾呢?米達麥亞深信,這位好友的聰敏度絕對在自己之上,不過,羅嚴塔爾卻將之封起隨波逐流,米達麥亞最近開始擔心此種可能,那波潮流可能成為瀑布而墜落到無底深淵……

「看似漫長的戰爭,又好像很短,不管是長是短,這次總要有個了結了。」

「但願是我們所盼望的結果。」在羅嚴塔爾的旗艦托利斯坦上,正進行著作戰討論會議,最後卻扯到這個話題上。他們並非已厭倦了戰爭,而且,正由於他們沒有厭倦戰爭,所以才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戰爭全面結束後的情景。這種感覺和他們的主君的想法略有不同。

「對了!那件事怎麼樣啦?」

被這突如其來的詢問,羅嚴塔爾以他那名聞遐爾的金銀妖瞳注視著好友。以一半是惡作劇、一半是敷衍的聲音,衝擊著米達麥亞的耳膜。

「咳!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想去知道。閣下對那個女的有興趣嗎?」

「我有興趣的是你的態度。」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使他們隱入沉思的人就是懷著羅嚴塔爾孩子的女人——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種話題再繼續討論下去,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任何結果。羅嚴塔爾不想要孩子,米達麥亞和妻子之間沒有生下孩子。世事以各種形態讓人痛感它的不公。

※       ※       ※

四月二十日率領帝國軍的前鋒部隊,步步進逼伊謝爾倫迴廊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在旗艦「王虎」上召開會議。敵軍已近在咫尺了,但為等候離開海尼森即將前來此的的皇帝萊因哈特,他必須停止繼續前進。而他也必須徹底統一全體艦隊的意志。

這時,其中一位幕僚人員自以為聰明地提出一項建議:「向楊威利發出和平宣言,若將伊謝爾倫乖乖地獻給皇帝,並誓約臣服銀河帝國,則可保全他們一黨的性命。或許還可以答應他們幾個條件,那就是認可艾爾·法西爾或其它行星,允許其內部繼續施行共和主義。」

畢典菲爾特雙眉深鎖,沉默不語。副司令官哈爾巴休泰德及參謀長格雷布納上將等人,則互相使眼色,進行著無聲的交談。

「反正,我們沒有必要遵守這些條件,只要那個被美夢蛀蝕精神的楊威利,渾然不知地離開要塞,等到他到達和平會場後,立刻將他逮捕不就成了!不流一滴血,就可將全宇宙納入陛下手中,這個計謀如何?」

「你想聽聽我的回答嗎?」

「當然,願聞其詳。」

畢典菲爾特瞬時肝火上升,勃然大怒,咆哮震耳直衝雲霄。

「以後別再給我口出狂言!要是皇帝贊同這個醜陋的奸計的話,早在去年巴米利恩會戰之後面會楊威利之時,下令加以逮捕處死,不就結束一切了嗎?皇帝一心盼望的是能夠與那個可恨的魔術師正面交戰,並非只要讓他屈服而不擇手段!」橘紅色頭髮的猛將,以壓倒性的目光逼視著部下。

「被陛下指罵為無能的人,我還能忍受,但是若被譏嘲為卑鄙小人,那麼,我冒死效命陛下到今天,也就毫無意義了!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嗎?」像被畢典菲爾特的罵聲狠狠地揍了一頓似的,這名幕僚如喪家之犬,狼狽地退出。哈爾巴休泰德和格雷布納看看尚未回復平靜的畢典菲爾特,互相對望了一下,彼此同意對方的意見——我們的司令官也會如此啊。

結果,沒有得到任何意見,會議便結束了。原本畢典菲爾特就並未擁有完全裁量權,雖然有違他自身的個性,但在皇帝尚未下達命令之前,他只能安安份份地做好鞏固最前線的工作。

當同僚法倫海特傳來定時通訊時,畢典菲爾特在閒談中向他陳述「在最前線的百般無聊」,無聊到連任何該做的事都沒有。話題就從這裡開始——若敵軍搶先發動攻擊,在皇帝尚未抵達前,可不可以進入戰鬥狀態?

法倫海特沒有立刻回答。在本質上,他和畢典菲爾特一樣,都是攻擊型的用兵家,不過,他比畢典菲爾特年長,即使皇帝不說什麼,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所肩負的責任。所以他必須控制畢典菲爾特的銳氣,在皇帝尚未到達之前,避免他闖下大禍。對這位水色眼眸的勇將而言,這也是克制自己的一種方法。

隔了片刻,法倫海特才談到自己的提案,他認為不妨勸告楊威利降服我軍。反正楊威利軍不可能會答應,而在皇帝到達之前,又沒有機會交戰,所以倒也沒有必要坐著浪費時間。不如試著藉此探查敵軍內情,來遲緩純軍事方面的反應。

事實上,法倫海特並沒有非常用心地提出建議。他的心思集中在派遣許多偵察艦,開往即將成為戰場的宇宙區域偵察一事。一世紀半以前,使帝國軍蒙上敗北污名的達貢星域,非常地接近他們的航路,這個無可抹滅的名詞,大大提高他們對於戰場偵察工作的注意力。但是,當畢典菲爾特著手進行這項提案時,法倫海特反倒大吃一驚。他更無法想像這項提案將會帶來何種意想不到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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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4 pm

第二章 春天的風暴



如達斯提·亞典波羅所形容的“喧囂嘈雜的春季祭典”即將來臨,在祭典前夕,伊謝爾倫要塞到處洋溢著祭典的氣氛。

截至四月二十日的現在,聚集于楊威利麾下的反帝國陣營兵力,艦艇共有二萬八千八百四十艘,官兵共計二百五十四萬七千四百名。單以數量而言,這個數位是楊自指揮軍隊以來,兵力最強大的一次。但是在這批兵力當中,有將近三成的艦艇必須修理或整頓,近二成以上的兵員,乃同盟政府末期徵召或志願入伍的新兵,不能在沒有受過訓練之下就讓他們上戰場。同時,自從與艾爾·法西爾革命政府合併後,戰鬥部隊急速膨脹,軍隊組織也必須重新編制。所以兼任後方勤務部長又恢復要塞事務總監一職的亞列克斯·卡介倫,可說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有人將他的腦神經切開來看看的話,這個人一定會被如排山倒海而來的數位和圖表所淹沒。

當帝國軍一級上將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傳來通告電文時,楊威利和尤里安·敏茲正在宿舍用早餐。功能表的內容除了烤麵包和紅茶之外,還有鄉野風味的菜肉蛋卷、青豆濃湯和乳果,吃的人沒什麽反應,反倒是一旁的廚子,眨著淡褐色的眼眸,很滿足似的望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些餐點是下過工夫和努力的成果,尤里安鄭重地公開認可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弟子,的確是有進步了,而楊則爲了妻子和自己向美食的女神祈禱,希望這並不是偶然的産物。

向楊報告通告文件內容的人,是目前擔任革命司令官參謀、未來的記錄文學作家達斯提·亞典波羅。出現在電視畫面中的他,在報告此事的同時,手上還拿著蛋、火腿和洋蔥夾心的三明治。正如帝國方面的人所預料,接獲這份通告的人,並不認爲它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怎麽樣?您想知道內容嗎?”

“嗯……看看也好啦!把它傳送到這邊的畫面。”

畢典菲爾特所傳達的內容,遣詞用句相當恭敬客氣,但含意卻極盡諷刺嘲諷之能事。

“對前自由行星同盟首屈一指的將帥,現任共和主義殘黨唯一之將帥的楊威利,帝國軍作此通告。您的抵抗破壞了和平和統一,不但無助于道德的建立,而且在戰術上更是難以施展,在戰略方面也不可能會成功的。聰明如您,不該不明白這層道理,本官乃秉誠忠告,您若想保住生命及不墜的威名,就速速撤下叛旗,乞求皇帝開恩吧!本官非常樂意爲您居中調解。期盼能接獲您理性的回音……”

菲列特利加評論道:“畢典菲爾特倒是挺有挑釁藝術的天份嘛!他該生在同盟,當個政治家就好。”

“那就可以期待他和優布·特留尼西特來場唇槍舌劍了嗎?”楊本想這樣說,但一想到這種說法有聲援畢典菲爾特之嫌,遂改口說道:“身爲唯一以外的將帥——你認爲怎樣?亞典波羅中將。”

“毫無文學的感受性可言啊!”

“不,我不是說這個……”楊端起第二杯紅茶喝了一口,這是菲列特利加泡的,和尤里安泡的可說不相上下,口感相當不錯。也許是錯覺吧,不過能有這種錯覺,倒也是一種幸福哩!

“我是在問你,對他們送這封通告來的目的有何看法?”

“沒什麽大不了的。若是皇帝親自發出的通告還有話說,至於那個畢典菲爾特提督,就別理他了。像他那種人,率領黑色槍騎兵艦隊全軍,爲亞姆立達會戰前來復仇才是他的作風吧。”

對亞典波羅的觀察和判斷,楊頗具同感。只是,他所採取的戰術,全部都是根據萊因哈特的智謀和心態所設定的,若是畢典菲爾特沒有接受皇帝的指示而擅自行動,那麽,楊不僅必須趕緊想出短期性的應變措施,同時,也可能得重新修正長期性的計劃。這是畢典菲爾特獨斷獨行所發出的通告?抑或是皇帝萊因哈特親下的指示呢?是認真的?還是形式的?是表面掩飾?抑或是等待我方內鬥?

“要不要回覆,閣下?”楊的副官兼妻子的菲列特利加·G·楊問道。當外人在場的時候,這位擁有褐色頭髮和一雙淡褐色眼眸的女性,就會對丈夫使用敬稱。這已是一種自然的習慣了。

“這個嘛,你認爲怎樣?尤里安。”

楊所監護的年輕人,用手指拔弄著亞麻色的劉海。他比楊年輕十五歲,今年將滿十八歲。“俐落勻稱的身軀和四肢,纖細而具透明感的容貌,看來宛若年輕的獨角獸”這樣的形容詞流傳到後世。

“我認爲將它擱在一旁置之不理,也並不爲過,但是就禮儀上來說,好歹對方也是畢典菲爾特提督,不妨就回他一封信吧!您覺得如何?”

“是啊!或許該這麽做吧。”楊點點頭,但身旁的三人卻不見他是否已下了最後的決定。

※       ※       ※

“……以不及昔日一個艦隊的兵力,與擁有九成宇宙的敵手對抗,當恐怖緊張至極時,發瘋錯亂乃不足爲奇。不過,誰也沒有發瘋,這是爲什麽……”

“因爲全體人員在一開始的時就已經瘋了!”奧比利·波布蘭中校對著宇宙朗讀著虛構的文章,亞典波羅投以厭惡的眼光。在高級軍官專用圖書室中,亞典波羅正在寫著他的名爲“革命戰爭回憶錄”的筆記。

“寫太多這種容易猜出結果的文章,在讀者還沒感興趣之前,出版社早就厭煩了!得要寫些更新鮮刺激的東西才行。”

“少廢話!你這個自稱擊墜王的傢夥。在損別人之前,請先想想自己又怎樣?趕快去想個對抗帝國軍‘皇帝萬歲’的口號吧!”

亞典波羅大感不悅的是他想起前幾天,自己正前往年輕軍官聚集的地方時,波布蘭竟向他說道:“三十歲以上者請回。”舊同盟中最年輕的提督之一的他,這年是三十一歲。去年,步入三十歲之際——

“我從不做和先寇布中將一樣的壞事。儘管如此,爲什麽非得變成三十歲不可呢?”帶著一半黯然和一半憤慨,亞典波羅對大自然不公平的現象,提出不平之鳴。

被指爲“活生生的不公平”的華爾特·馮·先寇布,抓抓略爲尖突的下頷,從容答道:“對我來說啊,可不想什麽壞事都沒做,毫無意義地就變成三十歲哪!”

……面對亞典波羅的反擊,波布蘭爽快地點頭應和。

“我想好了!民主萬歲!”

“什麽!結果只是這樣一句嗎?這不夠華麗啊。”

“事實上,還有另一句口號。”

“洗耳恭聽。”

“去死吧!皇帝!”

這句話聽起來受用多了!——和前面那些話比起來,這句話顯得充滿共和主義的味道——未來的記錄文學作家以奇怪的用語如此評論道,臉上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不快的表情。

“……可是,結果我們還是得借用‘皇帝’一詞來編出歡呼的口號嗎?這可一點也不好玩啊!我們可以說是語言的寄生蟲哪!”

※       ※       ※

和亞典波羅與波布蘭之間的話題比較起來,一場陰森可怕的會談,正在艾爾·法西爾的獨立革命政府內部秘密地舉行中。面臨帝國軍全面攻擊的壓力,與伊謝爾倫革命預備軍司令部保持聯繫並受命採取對策的羅姆斯基主席跟前,一位政府運作委員向他獻上一計,提案內容如下:楊威利再怎麽神通廣大,只要大軍壓境,他必敗無疑!而且,當楊失敗之後,艾爾·法西爾的命運也難逃一劫。值此之際,我們勢必在革命政權和楊及其同黨之間做一選擇。因此,不如將楊等人及伊謝爾倫要塞交給帝國軍,以此要求帝國承認我方革命政權的自治權。只消帝國軍宣稱承認自治權,我們立刻將楊自伊謝爾倫要塞抓出,一旦失去了楊,伊謝爾倫勢必癱瘓,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慢慢地和帝國軍談判交涉了。

這和在帝國軍陣營,畢典菲爾特所駁回的策略是相同的。諷刺的是,楊威利的政治構想被這些低級的謀士捉到了弱點。他們都知道楊威利的最終目標,是與帝國和平共存,因此只要提出這種方案,楊威利必無拒絕之理。

羅姆斯基博士一臉呆然地回視這位委員,過了數十秒之後,才慢慢回過神來。他猛然地搖頭,表示拒絕之意。

“不行!不能這樣做!請楊提督前來,借其聲望和武力以資號召的是我們啊!我們若出賣了他,民主共和政體及其神聖精神,都將因而被玷污。暗殺列貝羅評議長的一夥軍人,在皇帝面前下場如何,你們回想看看!這種無恥的計謀,我絕不會同意的!”

羅姆斯基的決定並非基於政治因素的考量,而是出自個人的羞恥心。正因爲如此,衆人所加諸于自由行星同盟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的惡評箭頭,才沒有指向他身上。很明顯地,羅姆斯基非常缺乏處理現實問題的能力,也許在潛意識中,他明白在歷史的某一時期,理想會比現實重要吧! 無論如何,羅姆斯基的決定,使楊再次脫離“被民主政府出賣給帝國”的危機。



楊並非全知全能的,也正因如此,他無法察知所有不利於已的惡意和陰謀。首先,橫阻在他眼前的第一大敵便是名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巨大恒星,他所放射的光芒,耀眼奪目,便人完全無視於其他行星的存在。

決戰迫在眉睫,在戰端開啓之前,楊再次確認了自身的立場。自己究竟爲何而戰?爲什麽非向萊因哈特取得成立自治領的約定不可? 因爲事關民主主義的基本理念、制度及運作方法,必須有人將這種知識傳給後世,不管自己所做的事有多麽微不足道,這個原則將永遠不變。專制政治雖居於一時的勝利,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世代的交替,統治階層的自律性將漸漸鬆散疲軟。沒有人提出批評,沒有人要求處罰,欠缺自省能力的人,將加速自我膨脹,獨斷獨行而不知懸崖勒馬。懲罰專制的人不存在了——因此,專制支配者會成爲不必遭受任何人懲罰的人。 於是,像魯道夫大帝、吉斯穆特低能皇帝、奧古斯都流血皇帝等人物,遂得以滾動絕對權力的巨輪,輾壓人民,染紅歷史的大道。對這種社會體制存有疑問的人,終會出現。屆時,只要有與專制政治不同的社會體制形態存在,就可以縮減他們的痛苦和試驗錯誤的時間了,不是嗎?

然而,這只不過是渺小的希望種子罷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不也曾經高唱“消滅專制主義,民主主義永存!”嗎?楊並不相信任何一種政治體制有所謂的“永遠”。

只要人心有二,民主政治和專制、獨裁政治,亦將在時空軌道上並存。即使是在民主政治隆盛達於頂點的時代,期望專制政治者依然大有人在。這些人當中,有人懷有支配他人的欲念,有更多人卻希望被他人所支配、服從他人,因爲這樣可以活得較輕鬆。他只等人家來告訴他,什麽是可以做的,什麽是不可以做的,只要服從指導和命令,就可以得到自身的安定和幸福。有人就是能夠滿足這樣的生活吧!只是,只能在柵欄內自由生存的家畜,有朝一日,或許終將死於飼主的刀下,成爲餐桌下的犧牲品。

專制政治的權力罪惡比民主政治更爲兇暴的理由之一,是因爲沒有在法律和制度上確立人民具有批評專制政治的權力以及矯正專制政治的資格。楊威利經常毫不留情地批評國家元首優布。特留尼西特及其黨羽,但他並未因此而遭受法律制裁。雖然他也爲此遭遇不少刁難,但當權者卻也得一一找出另外的藉口才行。這完全是拜民主共和政治的主張——言論自由所賜?政治上的主張是就該尊重,因爲它是阻止權力者自我膨脹的最大武器,也是保護弱者的堅實盔甲。爲了將這種主張流傳後世,楊不得不捨棄個人意念,與專制主義奮戰到底。

確認過上述立場後,楊接著思考對策。要如何才能擊敗那個戰爭天才皇帝——萊因哈特呢?

若在回廊外排開艦隊,則勢必將被大量的帝國軍包圍。即使再企圖引帝國軍進入回廊,一旦用兵神速的米達麥亞元帥迅速闖入,阻斷回廊的入口,那麽所有的戰術都還來不及施展就被大批兵力蜂擁而上,産生夾擊殲滅的後果了。

“看來,也只有引帝國軍進入回廊了?”話雖如此,誰也不敢保證就能因此一戰而勝。

而引萊因哈特進入回廊,則有兩種完全相反的方法。一是故意敗北,使皇帝自滿于勝利的驕傲?一是傾全力取得勝利,以敗北的恥辱使皇帝大怒?

“兩者都行不通啊!”

楊自付道,如果萊因哈特那麽容易因小小的勝利而驕傲,或因一時的失敗而震怒的話,那麽,楊今天也不用如此辛苦了。從身爲舊高登巴姆王朝的一位將帥之日開始,萊因哈特就一直是先完成戰略方面的條件,再於戰術方面充分發揮創造的天份。在亞斯提會戰時採取的各個擊破戰法,對萊因哈特而言,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真正證明他那偉大才能的,是在後來的多次戰役中,大批兵力的運用、補給的完備、部下的人事安排、地利的確保及開戰時機的選擇等各方面的表現。自由行星同盟末期的戰爭,完全在萊因哈特所設定的戰略狀況下進行,戰場上,可以說在第一道炮火出現之前,勝負就已成定局了。

伊謝爾倫要塞並不具有戰略意義。回廊的兩端在帝國軍事的支配下,勢同被封鎖在袋子中,孤立無援——楊這樣認爲。不過,或許這只是自己的憂慮,帝國軍的行動線和補給線之所以不得不拖得這麽長,乃是因爲伊謝爾倫沒有落入帝國軍手中之故。這點是輕視不得的。戰術上的意義則非同小可。以純粹的武力來攻打,伊謝爾倫要塞的確具有易守難攻的價值,尤其要塞主炮“雷神之錘”更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破壞力。更進一步而言,它還具有政治方面的意義。不敗的楊威利,以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爲根據地,抵抗羅嚴克拉姆新王朝——這個事實本身,已向整個宇宙正式宣告民主共和政體將繼續存在,並成爲支援民主共和政治者的精神支柱。關於這一點,即使是無心的,楊也無可否認自己已具有偶像人物的價值了。

但是,無論它具有何種意義,一旦講和,伊謝爾倫將淪入帝國版圖。而當情況危急時,楊所鍾愛的這座要塞,也只是成爲政治交易的一項貨品而已。儘管如此,就敵我軍事力量的差距而言,想在戰術上一較長短科是癡人說夢話。這是事實,不過,仍有辦法使巨大的帝國軍事鐵壁産生裂隙。軍神之子——金髮的霸者,極欲和楊一決雌雄。楊也深知此事。如果他想取得勝利先機的話,就只有乘機抓住心理上的間隙了。

楊的構想有點近乎妄想。利用戰術上的勝利,誘使萊因哈特講和,迫其承認實施民主共和政體的一顆行星,可擁有內政的自治權。這個行星可以是艾爾·法西爾,也可以是更爲邊境的未開發行星。當整個宇宙——除該行星外——都陷入專制的寒冬時,必須有一個溫室可供培育微弱的民主政治幼苗,直到幼苗成長,足以承受試練爲止。

因此,楊認爲必須戰勝萊因哈特,但是,或許輸給萊因哈特會更有利也說不定。在楊敗北之後,萊因哈特也許會善待追隨楊的官兵們,以最高的禮遇遣散他們,讓他們各自去發展未來。或許這樣真的比較好。畢竟楊的能力有限,沒有楊的話,他的部屬或許能擁有更豐富的未來罷。

尤里安將紅茶送到勤務室,楊兩腳擱在桌上,對他開口說道:“萊因哈特皇帝似乎有意和我交手哩!如果違背了他的期望,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放過我的。”楊半開玩笑地說道,但心中卻不免暗忖,這個分析是正確的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楊和萊因哈特之間的交戰,便是無可避免的了。

尤里安泡的紅茶,他動都沒動,長長地歎口氣說:“事實上,我認爲這種想法是我自己過度膨脹的話,倒還無所謂。不過,萊因哈特高估我了!我只是浪得虛名罷了啊……”巴米利恩會戰之後,萊因哈特曾經放他一馬。萊因哈特允諾他,只要歸順帝國,定會大大重用他。楊拒絕了。和已故的比克古提督一樣,楊也無法和專制支配者握手言和。無論支配者的手有多麽美麗、溫暖。萊因哈特有萊因哈特的個性,楊也有楊的個性,他無法在那個性之下得到自我的解脫。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楊威利眉頭深鎖,尤里安滿臉通紅,因爲尤里安意識到自己所用的詞語,絲毫不具有自己的生命和思維。但是,不管尤里安所說的話有多疏淺,只要是發自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楊都會認真的、溫和地給予回應。

“命運還說得過去,宿命的話,就有點惹人厭了。宿命有兩種意義,對人而言都是侮辱。其一,它會使人停止思考分析狀況;其二,它會使人類的自由意志變成毫無價值的廢物。宿命是不可抗拒的啊,尤里安,但事實上無論身處何種狀況,最後還是要由當事人自己抉擇的。”這些話有一半以上是楊說給自己聽的。楊不願將自己的選擇,以一句“宿命”草草搪塞。楊從不認爲自己是絕對正確的,他總是覺得有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更正確的途徑,在軍官學校身爲一名學生時,甚至後來指揮千軍萬馬時,他都保有這種想法。信賴他的人和批評他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人能站在他的立場,替他設想。所以楊只有在自己的才能和器量的範圍內思考、煩惱。如果一句“宿命”就能解決一切,那麽凡事就輕鬆多了。但是即使楊錯了,他也希望這份錯是歸於自己的責任。

尤里安凝視著敬愛的提督的身影。和六年前第一次見到楊時比起來,尤里安長高了三十五公分,現在,只要他的頭髮再長五公釐,他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了,終於趕過楊了。但尤里安並不因此感到自傲,因爲他老覺得自己在精神上和智慧上並沒有隨著長進。後世的歷史學家們對於尤里安·敏茲的看法大致相同——“雖談不上偉大,但不失爲一位有能力而誠實的領導人,在歷史上留下不小的功業。他深知自己所該扮演的角色,既不過度自負也不獨斷獨行,承接前人的腳步,充分發揮自身的才能。”

當然,也有人提出另一種苛刻的批評。“尤里安·敏茲根本就是楊威利的另一個翻版,此外一無是處。他對於民主共和政體及戰略戰術方面的想法,無一不源自楊,根本毫無創見可言。楊雖獨斷妄爲,但堪稱爲政治及軍事兩方面的哲學家,至於尤里安·敏茲,充其量只是上述兩方面的技術師而已……。”這篇評論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尤里安是有意做楊威利思想的忠實執行者的。對他的這種生存方式,有人批評爲荒謬,但是,若尤里安有意超越楊而失敗的話,後人將會如何評斷他呢?有人一定會罵他“自不量力”。不過尤里安非常瞭解自己,而爲此大感不快者亦大有人在。

楊曾對尤里安說過一句話: “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你的話,就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高級軍官俱樂部中,楊艦隊裏的兩個“問題成人”,手上端著威士忌乾杯,互相交談著。

華爾特·馮·先寇布泰然自若地說道:“那並不是私生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並沒有要隱藏的意圖。這是光明正大的,誰也不能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啊!”

“卡琳若聽了,一定會從背後踢你一腳的!”在背後指指點點就能了事嗎?——奧比利·波布蘭的綠色眸子閃過惡毒的光芒。兩人將先寇布的女兒——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和起司、鹹餅一同當成下酒的佳肴了。儘管內心非常認真,也看不出在拼命的樣子,這點是他們共通的毛病。他們鄰桌的達斯提·亞典波羅正端起酒杯。先寇布和波布蘭兩人邀他同坐,但他以可能感染不純病菌爲由,回拒他們。尤里安心裏想到,他可能還在爲前幾天“三十歲以上者請回”之事,感到老大不痛快吧!方才趾高氣昂的亞典波羅,似乎有點軟化了,他吆喝在走廊散步的尤里安來作伴。尤里安好不容易喝完一杯酒時,亞典波羅已經喝完第三杯了,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決戰將至,卻不見楊艦隊的幹部們有任何人面露驚恐之色,他並將此歸功於楊的爲人處世之道。

“司令官人格上的影響力——不!應該說是污染力,實在驚人。在楊艦隊誕生之前,夥伴們一定都是那種一板一眼、拘泥形式的‘標準軍人’!就像梅爾卡茲提督那樣的。”

“總有例外吧。”

“你是指先寇布中將嗎?”

“我想,不只是他而已吧……”

“那……還有就是奧比利·波布蘭了,這傢夥向來個性似乎就好不到哪里去!”亞典波羅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尤里安只得苦笑以對。亞典波羅和楊之間的交情,自軍官學校時代算起,也有十五年了,因此,他受到的“污染程度”,自然非先寇布等人所能比擬的。

“教你一句好話吧!尤里安。”

“什麽?”

“這個世界上最強力的說詞!不化是正論或雄辯,都敵不過這一句話!”

“如果是免費教授的話……”

“唔!這句倒也不失爲一句好的說詞哩!但還是……敵不過我這一句話的!這句話就是‘那又怎麽樣?’”或許是酒精在作崇罷,尤里安的反應有點遲鈍了。亞典波羅一個人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宣稱,前九天,帝國軍畢典菲爾特提督傳來通告時,回函是以他的名義寄出的。

“太過草率的話,往後就麻煩了哦。”

“尤里安!由正面開戰,戰勝帝國軍的機率有多大?”

“勝算是零吧。”

“回答得可真乾脆呀!這麽說來,即使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會使目前的勝算降低嘍!所以我們做了什麽都是無妨的。”

“這似乎不算是什麽因果論吧!”

“那又怎麽樣?”自稱青年革命家的他,露出頑童的戲謔表情,再將酒注滿酒杯。

“用俠氣和醉狂做事吧!反正現在要認真也認真不過帝國軍!狗用牙去咬,貓用爪去抓,各有其適用的打鬥方法。”尤里安點點頭,用指尖拔弄著酒杯。他會接受亞典波羅的邀請,多少也有點原因。因爲在之前沒多久,尤里安才與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發生口角哩!後來兩人沈默下來,是因爲彼此覺得有點可笑使然。

“有人說愈吵感情愈好,沒什麽大不了的啦!”實在不是開玩笑。

※       ※       ※

卡琳的視線落在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的操作說明書上,一面瞥見正在運送中的整備用具,正在心中大歎巧妙之時便直直地撞上了牆壁,說明書和用具都掉落地上。尤里安前來她撿起掉落地上的東西,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地偏離了社交性的談話。不過,首先開火的應該說是卡琳。

“中尉你可不像我這麽笨拙,不論在哪一方面,成績都很出色嘛!”即使是洞察性和感受性比尤里安差一千倍的人,一定也不難理解卡琳的話中之意。如何回應卡琳尖酸的話鋒呢?實在難以決定。不過,尤里安並沒有默不作聲,他在腦海中彙集辭彙。

“那只是因爲有多才多藝的人們在我周圍,他們什麽都教我,如此而已。”

“是啊,你可都碰到一些好老師啊!”難道卡琳在嫉妒我?——尤里安有點不安地想到。他從小就在卡琳的父親、波布蘭中校及其他人的呵護下長大,這在她的眼中看來,或許是過份地獨佔特權吧!卡琳自出生到今天的十六年之間,也只和父親談過一次而已,她從來不知道置身充滿慈愛的環境中是什麽滋味。尤里安本人也非常希望自己能爲他們父女做些調解,但是,連波布蘭中校也無法順利做到的事,他也無做到之理了。

尤里安猶豫了一下,最後他自腦海中的言語檔案中挑了一句最無聊的話:“先寇布中將是一個好人。”話還沒說完,尤里安就開始後悔了。卡琳用輕蔑而摻雜著譏諷和充滿反感色彩的視線逼視著尤里安。

“是啊!以男人的眼光來看,或許他還會令人眼紅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要是女人,他什麽都好!”尤里安愣住了。後悔之意全消,他這次所以說不出一句話來,是因爲滿腔怒氣襲上心頭之故。

“這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難道你的母親是那種只要看到男人就說好的女性?”少女紫藍色的眼眸裏閃耀著怒氣。

“這句話還輪不到——不,不需要您來說吧!中尉!”她故意補充說道,並非基於禮貌,而是出於反對。

“是你逼我這樣說的!”我真是說了一句不寬容也不明智的話了——尤里安有點苦澀地自覺到。這種時候,他特別羡慕先寇布中和波布蘭了,因爲他們的精神層次是那麽成熟自然,如果自己看起來會聰明一些、靈活一些的話,那是因爲對方比自己有器量,刻意地來配合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而已。和楊、卡介倫、先寇布、波布蘭、亞典波羅……等人比起來,自己顯得何其幼稚啊!竟然連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子都應付不了!

雙方你來我往的結果,互爲平手,卡琳氣憤地一晃那一頭“淡紅茶色的頭髮”,以介於“走”跟“跑”之間的速度離去。目送著她的身影,感情和理智還兀自交雜一起,尚未理清頭緒,就又被亞典波羅抓來當酒伴了。

※       ※       ※

而在某個尤里安不在場的地方,這件事卻成了下午茶的點心。在百忙中好不容易抽空回家休息的亞列克斯·卡介倫,被兩個女兒纏著不放,一面將自己無意中看見尤里安和卡琳發生口角之事告訴夫人。不過,他很保留地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我們的莎洛特·菲莉絲較有希望嘍!”這樣的話。

“真的是!尤里安這小子比我想象中還呆哩!如果他夠機靈的話,就應該懂得如何抓好女孩子的心理啊!”卡介倫夫人一面將自己做的起司蛋糕切開來,一面若無其事地糾正先生的看法。

“這種事雖然可以靠後天的努力、下功夫揣摩而開竅,不過,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其他生活方式爲何物者,可不是聰明人生存之道喲!大概是被楊先生影響的關係,才會變成這樣的吧?”

“總歸是監護人的責任嘍?”

“那……把尤里安送到現在這位監護人那兒的那位仁兄是不是也有責任呢?”

“那……時候你也沒有反對啊!”

“當然哪!我當時認爲這樣做很好哇。現在也這麽認爲啊!你後悔當初做了這件善事了嗎?”把起司蛋糕囫圇塞進嘴裏後,這位人人稱能的軍官,便悻悻然地又鑽回堆積如山的文件中了。



情勢尚未告急之中,緊張的氣氛似乎已漸漸高漲起來,楊艦隊的軍官們,在交頭接耳的交談中,有些略顯興奮。

“如果真要和黑色槍騎兵來個正面交戰的話,咱們應該先登出戶籍才對!真是的!”

“一個人就可以了嗎?好個賊胚!”

“你想在背後打個洞呼吸嗎?”

“哈!不管怎樣,我們是在螳臂擋車。不過如果命中要害,即使巨象大概也會踉蹌倒地吧!值得咱們放手一搏了!”在理論武裝方面,楊的部下並未比司令官討論得還熱絡。當然,其中代表人物就是達斯提·亞典波羅。

他遵照指示,針對帝國軍畢典菲爾特提督的通告,撰寫回函。第一份文稿寫得太低聲下氣,被他撕掉了;第二份文稿又覺得措辭太強硬,因而作廢;第三份文稿,終於向楊提出,請求發文。

“你認爲這就是高貴而穩健的作品了嗎?”楊十足一副正替學生打作文分數的老師模樣,不住地搖頭。

這是在戰艦尤裏西斯上召開的幕僚會議席中——“致屢戰屢敗、階級卻不降反升的奇迹人物——畢典菲爾特提督:閣下的缺點是勇氣和思慮無法協調均衡,想要糾正這個毛病的話,就來攻擊我軍吧!我們會給閣下一個最後的成長的機會,讓閣下能在失敗中記取教訓……”楊聳聳肩,將文件傳給鄰座,他拿下扁帽,擺弄頭髮。

“這樣寫會激怒畢典菲爾特提督的。”

“我正有此意!讓他原本就過剩的血氣,全部直沖腦門!”

“一敗塗地的男子”的確是畢典菲爾特的負面形象,但這個評價並不公平。他在用兵上欠缺彈性導致失敗,也只發生在亞姆立達會戰那一次而已,其他如與自由行星同盟軍或門閥貴族聯合軍的多次交戰中,獲得勝利的經常是他。而他那種陽剛個性所造成的破壞力,連身爲同陣營的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也都無法否認其威力。至於亞典波羅,目前他的任務並不是分析事實,而是誇張畢典菲爾特的負面形象。

“我明白亞典波羅中將的意思,不過,文章內容不夠洗練,閣下如果不要拿個人的品性來作爲下筆依據的話,應該會好一點。”華爾特·馮·先寇布提出這項負面評語後,亞典波羅揚揚雙眉。

“對方不一定能看出文章的洗練度,我只是想讓畢典菲爾特提督所出售的商品,增加一些附加價值後,再把它送回去罷了!這樣做效果不錯,我是這麽認爲的!”

“你是要怒髮衝冠的畢典菲爾特開始蠻幹起來嗎?但皇帝一定也下了要他自制的命令。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也或許這封信反而會引起帝國軍發動全面攻擊,當我方尚未做好萬全準備時,就引發了正式的戰爭也說不定。更何況法倫海特、畢典菲爾特等人,均是身經百戰的指揮官,他們的能力和實力足以粉碎一些小詭計。先寇布的這番見解,固然是一針見血,不過有人則認爲,要是真正爆發艦隊戰的話,身爲陸戰指揮官的他也沒有出場機會,所以對別人的作戰方案,他總是毒辣地批評。

“毒辣嗎?別開玩笑了!若是這樣,那不就是認爲他平常說得太甜了。”波布蘭放聲說道。

這是,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個人舉手要求發言,表示支援亞典波羅的提案。這個人就是舊帝國軍一級上將——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

“帝國軍的先鋒部隊似乎是黑色槍騎兵和法倫海特艦隊。”

正當楊宣佈此事時——“喔,法倫海特嗎?”梅爾卡茲喃喃念道,年近半百的臉上,露出幾分感慨的神色。

“這個人和我有種奇妙的因緣啊!如今身處宇宙兩端,人各一方,記得這才三、四年前的事而已,那時我還和他列艦並肩對抗……共同的敵軍啊!”梅爾卡茲的副官貝倫哈特·馮·舒奈德,略顯提憂的目光投向敬愛的長官身上。與其說中途倒戈,不如說是自帝國流亡同盟的梅爾卡茲,今天會在這裏,固然是他自己在利普休達特戰役結束之前所做的抉擇,但當時勸他選這條路的卻是舒奈德。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直到今天,仍在他心裏翻騰不已。或許該說是達觀吧,梅爾卡茲從沒向人提起他在帝國本土,還有一位分離已久的妻子。他默默地擔任楊艦隊的參謀長和檢閱監督,身上穿的卻仍是帝國時代的制服,關於這一點,連一向多嘴多舌的姆萊中將,也未加以批評。

“我認爲帝國軍的軍服並不適合身故的比克古元帥,同樣的……”其後省略的這番意見,全體人員都接受了。

現在,梅爾卡茲開口說話了,其語氣緩慢而沈著。

“如果海倫法特和畢典菲爾特兩艦隊真的發動攻擊,我們這時若能使他們成爲各個擊破的目標,那麽,多少可以縮減戰力的差距,也許值得試試看吧!”先寇布一臉疑惑地望著梅爾卡茲,或許他在想,敦厚嚴肅的梅爾卡茲莫非也已感染楊艦隊的惡習了?當然,先寇布本身在這種風氣中,始終都非常珍愛自己的羽毛。這並非單只他個人所應該做的,而是使惡習成爲氣候的全體都應該省思的事。

恐怕只是其中碩果僅存、未受感染的梅爾卡茲,徐徐地接著說:“送出這封通告的同時,我軍亦同時出兵,他們當不至於回避後退,以他們以往的個性來判斷,勢必會發兵應戰才對。先把他們教訓一頓,到後來與萊因哈特皇帝的本軍對峙時,或許那趾高氣昂的皇帝,在心理上已經略輸了一籌了。”

贊成!贊成!——在一旁熱絡地喃喃自語的人是亞典波羅。楊兩手弄著摘下來的黑色扁帽,靜靜地不發一語。

“此計雖好,不過,對方是黑色槍騎兵啊!只怕布餌的手會被整只吞噬掉呢!”姆萊中將提出其一貫的慎重理論。不斷喚起夥伴們對失敗的警惕,是他存在地楊艦隊的意義之一。不過,撇開楊不說,連先寇布、亞典波羅也認同這種存在的價值,是尤里安等人所無法想象的。

“……連我自己看來,這手段也算惡毒了,但……”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赫然發現,喃喃自語的楊,黑色眼眸裏的深處,智謀的火舌燦然耀升起來。

楊轉過身體,向顧問級的半百軍官問道:“梅爾卡茲提督,我想借用您的名義,可以嗎?”別人若知道的話,一定會說這是一個大騙局的毒計,此時在他的腦中浮現。



那個聲音並沒有持續太久,也不是什麽可怕的呻吟聲。楊的耳朵之所以能夠敏銳到聽見那個聲音,是因爲他想起白天的時候,尤里安的表情和動作顯得有點無精打采,這個印象在他的記憶回路中,就像殘光一般忽明忽滅。當然,也有可能是軍艦內部高級軍官的私人房間,也都那麽窄小而且牆壁太薄之故吧!

楊從宇宙曆七九四年以來,一直是尤里安·敏茲的監護人,這個結果就是那個沒露出尾巴的惡魔——亞列克斯·卡介倫所造成的。第一次見面時,尤里安的身高還不及楊的肩膀,是個有著亞麻色頭髮、雙眼充滿聰慧的小男孩。小小的身體裏面,擁有楊所沒有的多項美德——例如勤勞以及對整理事物的熱情。

楊走下床來,在睡衣上披上長袍。妻子菲列特利加睡著了,也或許她並未睡著,只是假裝入睡,看著先生下床。

看見楊打開窗戶披著長袍,一邊搖頭,一邊向自己說“晚安”,尤里安知道自己歎息的聲音被他聽到了。

“對不起,打擾您了。不知道爲什麽,總覺得最近事情特別多,一想起自己還是這麽不成熟,忍不住就用力發出聲音,想發泄一下。”這樣做也是不成熟的行爲吧!——尤里安面紅耳赤地思索道。楊摸摸下顎,對尤里安的問題大感興趣,他那平穩的目光注視著年輕人。

“錯了,你不是不成熟,應該說只是半熟吧。”這位人稱魔術師、智將的男人,似乎有意在安慰他的同時,開點玩笑。尤里安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時,楊自裝設於牆壁上的食具櫥裏,拿出白蘭地酒瓶和杯子,輕輕地打開來聞了聞。

“怎麽樣,來一杯吧。”

“謝謝。不過,這樣好嗎?你從臥室偷偷溜出來……”楊沒有馬上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將酒倒入兩隻杯子。

“卡介倫中將一定會大歎‘我永遠也無法享受到與兒子一同飲酒的樂趣呀!’這就是長期欺侮善良學弟的報應!嗯!好香啊!”嘴裏嘮嘮叨叨說著惡毒的話,楊和尤里安舉杯相碰,尤里安聞到濃烈的酒味,開始嗆了起來,他把酒杯在一旁。

“想要當大人,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酒量。”楊冠冕堂皇地說道,被酒嗆到的尤里安,此時自是無言以對。當夜,兩人對談至天明,這件事尤里安後來始終未曾忘懷。關於戀愛,楊並沒有講述什麽大道理,這是每一個人必須親身去領會的,但也有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徹悟。換作是卡介倫的話,大概會這樣說吧——關於男女間的心理問題,楊也能向人說教?這比孤軍抵抗萊因哈特皇帝大軍還狂妄哩!

※       ※       ※

事實上,楊所做的事,和他正打算做的事,都是狂妄的。

如果萊因哈特以征服者之姿態出現,而倒行逆施地進行無謂的流血並強取豪奪的話,那麽要對抗他並不難;但是直到現在,事實只證明萊因哈特是歷史上最高等的專制君王。他是一名征服者,但卻寬大爲懷而賢明;對於敵人雖毫不留情,但從不加害一般市民,而且在帝國軍的佔領下,社會秩序反而建立起來了。

這是到目前爲止,楊及其夥伴們所面對的最大的矛盾所在。換句話說,當大多數的人民肯定專制政治、接受專制政治時,高唱人民主權的楊及其夥伴,便成爲多數人民的反對者。因爲這時他們的立場是站在否定人民幸福、否定人民抉擇的那一邊。

“我們不要主權、不要參政權!因爲現在皇帝施行德政,我們只要全要全權委託他就好了!政治只是實現人民福祉的手段而已,所以只要人民可以得到幸福,把嚴肅刻板的外衣抛棄,又有何不可呢?”當有人這樣說時,我能夠提出反駁嗎?這就是一直困擾著楊的問題。以防止未來的恐懼爲理由,迫使眼前的流血事件正當化之徒,在過去比比皆是。

“爲了防止將來可能出現的暴君,所以我們必須用武力打倒現在的名君,將權力重新分配設限,讓民族共和政治永遠存在!”這個反論實在可笑,不是嗎?

“爲了守護民主政治制度,所以我們要打倒名君!”這個說法豈不使民主政治成爲德政的敵人了?

安定時代螫伏不動、動亂時代揭竿而起的民主政治幼苗,是楊一直想保有的。但是,因著人民本身拒絕的可能性,而使這種價值毫無意義時,正是目前最大的問題所在。想起舊同盟時代一些粗製濫造的立體電視劇,楊對尤里安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絕對善良和絕對罪惡的話,那麽,或許人類就可以活得較單純、較輕鬆了。”



這一年四月中旬,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發生一場小騷動。在巨大的歷史規模的精神病院。有一天晚上,當地發生火災,大約十名患者當場死亡,無法計算出正確的人數的原因是因爲經確認後的生存者和所發現的遺體數量之間的誤差。特別病房大樓八零九室的患者——安德魯·霍克,不管他是否活著,醫院的人似乎都對他沒什麽印象。

安德魯·霍克這個名字,就像死水一樣,沈澱在人們的記憶之井中。四年前,也就是宇宙曆七九六年,同盟軍在亞姆立達會戰大敗,幾乎斷送了江山命脈,在當時負責擬定作戰方案的人就是他。由於轉換性歇斯底里症發作,他被編入後備役,翌年——七九七年,爆發了在當時任職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斯裏上將的暗殺未遂事件,他便因此被關進精神病院厚實的牆內,自此封鎖人生的一切。

自由行星同盟的軍事力量,竟然像酵母粉做成牆壁一樣,倏地瓦解開來,這並非一個人的力量所能爲之。但是,霍克必須承擔戰敗責任一事是誰都不能否定的。在他二十六歲時,便已位居準將之位元,晉升速度淩駕于楊威利之上,於是,野心、速度也和肇事率互成正比。精神病院發生火災一事並沒有被掩藏起來,但霍克失蹤一案,卻被混淆在“死者及失蹤者共十一名”的官方統計數位中。在帝國軍的佔領下,行政的運作責任出現了推諉拖延的狀況,因爲同盟的下級官僚深恐爲帝國軍斥爲處事無能、武斷。“沒事、沒問題……沒事了。”自故雷內肯普高級事務官的時代開始,他們就養成了這種應對的態度。

※       ※       ※

有一艘太空船朝向虛空飛去,其中的一個房間內,一群男女蜷縮在一起,位於人群中心的是一個年方三十出頭、外貌尖瘦的男子。如果尤里安·敏茲或奧利比·波布蘭看到這幕情景的話,必定會再將視覺記憶庫重行整理一次。那名男子便是地球教團的代理總書記既大主教——德·維利。

在帝國軍瓦列提督的掃蕩下,地球教的總基地潰滅之際,德·維利理應已埋進數百億噸的土砂和岩石裏,在遙遠的未來成爲一尊化石才是,但是,他並沒有死;教團中樞和周圍的一部分人生存下來了,當然,他們對敵對者的憎恨也與日俱增。環繞著德·維利的部下之一,兩眼綻放著火焰。

“眼前我們雖然失敗,可是我們是得到上天恩寵的子民,來日一定可以東山再起!”其他部下點頭附和。

“絕對不能讓皇帝與楊威利講和!要讓他們彼此殺到最後一兵一卒爲止。這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德·維利大主教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一半是爲了撫順部下們的血氣,相反的,另一半是在煽動群情。他不是萬能的,但是他大致可以猜到,這時楊威利的政治構想會走向何處,當然,絕不是地球教團所謂的圓滿之道——同歸於盡。他們若想逃過最悲慘的命運,則我們就動手把他們推進痛苦的深淵。所幸,三年前使用過的舊工具還在,只要將上面的鐵銹和塵土洗掉就可以了。

“霍克准將!閣下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救世主!楊威利與專制統治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妥協、講和,認同他的霸權,甘願臣服於其下,以確保自己的地位和特權!楊威利該殺!他是出賣民主共和政治的醜惡背叛者!霍克准將!不!閣下本來就該是一名年輕的元帥了,你應該指揮同盟軍,期待有朝一日爲宇宙一分爲二而決戰!我已準備好一切了,殺掉楊威利,拯救民主共和政治,奪回過去閣下曾經擁有的正統地位吧!”狂熱分子所需要的並不是事實,只要爲他塗上他所喜歡的幻想色彩就可以了。將霍克玩弄於股掌之間更非難事,只要讓霍克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即可。

安德魯·霍克一心想成爲民主共和政體擁護的英雄,這是他脆弱的精神世界中一份恒久不滅的志願。對於搶走霍克所謂的正統地位的楊威利,他憎恨到極點!關於這點,與地球教團幹部對宇宙曆開始以來的非地球勢力所抱持的仇視態度,本質上是一樣的。發動陰謀的人對這件事非常清楚。德·維利向著眼前可見和不可見的一切,發出惡毒的訊息。在聽覺區域裏,那些惡毒訊息波動,變成有形的笑聲。

“好!有些事沒有必要特別記在心裏,不過,有件事我要說在前面。自古以來,被暗殺的人即使沒有被暗殺身亡,也能名傳千古;而執行暗殺的人,卻只能因爲暗殺成功而留名歷史。”要不是說話者的語氣顯得洋洋得意,這段話一定可使人深銘肺腑。因爲它同時準確地指出事實及真像。

“這個刺殺楊威利的男子——安德魯·霍克,或許會遺臭萬年。但是,留下惡名總遠比被歷史遺忘還值得!對於那般沒有實力又想追求榮耀的愚者而言,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揮手示意身著黑衣的部下退出後,德·維利略顯厭惡地檢視自己方才所的話。尤其是自己的未來仍是模糊難測,一道無形的鐵鈎卻已牢牢勾住包裝於野心外的感性褶痕。他微微搖搖頭,那充滿世俗的思考——而非狂熱信仰的思考,轉向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是一個既可以爲他鋪路,又能在他路上挖洞的男子。其人頭上童山濯濯,眼光細密尖銳,身軀結實魁梧,曾經是費沙行星的執政者。背叛教團者——安德魯安·魯賓斯基,對於這個人,連一個氧原子都不能讓他得到!德·維利的憎惡和危機感,向著那位精神上的血緣者不斷地擴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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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4 pm

第三章 常勝與不敗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與楊威利之間如同敍事詩般的戰爭,使“宇宙曆八零零年”這個容易記憶的一年,成爲人類史上最具悲劇性的紀年之一。自從人類使用宇宙曆以來,仍然和以前一樣,經歷了無數次的戰爭。一次又一次的戰爭,發生在遵守法律秩序者與破壞法律秩序者之間、獨裁者與解放者之間、特權階級與非特權階級之間、專制主義的軍隊與共和主義的軍隊之間……。但是,從沒有一場戰爭會像宇宙曆八零零年的戰爭一樣,有著極端不平等的外在條件和內在因素之均衡。

……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近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軍隊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實在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樣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澈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與不敗之間的對決。

……在另一方面,兩人也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他們都厭惡魯道夫大帝以來統治人類長達五世紀的高登巴姆王朝。無論是萊因哈特或楊威利,都深惡痛絕門閥貴族的支配體制,並致力消弭財富獨佔的不平等。他們都期望廢除“高登巴姆式的社會制度”,改革桎梏人類、侮辱人性尊嚴的邪惡秩序。政治的目的不外乎消除不公正,並尊重個人選擇的自由,關於這點,兩人的立場完全一致。當時,大概沒有像他們這般彼此尊敬對方的人。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必須用血來實現貫徹各自的主張。

……兩者之所以水火不容,非戰不可,是因爲他們之間那唯一相左的觀點——爲實現社會公正的權力,應該集中或應予分散?——爲了這個唯一不同的觀點,使得當時人類社會最偉大的兩位軍事天才互相攻擊,導致數百萬的官兵在伊謝爾倫回廊內外留下鮮血的軌迹。這真的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悲劇嗎?

——J·比薩多《英雄式的史詩》

※       ※       ※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五月一日,萊因哈特皇帝身居陣前,揮軍開始進攻伊謝爾倫回廊,有史以來,第一次有銀河帝國軍隊自舊同盟領方面向伊謝爾倫要塞發動攻擊。此時,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首腦,逃往伊謝爾倫回廊內部避難,艾爾·法西爾宣稱不進行防衛。這無異是證明了楊及其同夥乃有意引誘帝國軍進攻回廊內部。以希爾德——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的說法,楊在此時將確定戰術的優勢視爲第一優先。

“楊威利也有意一戰嗎?”年青皇帝自言自語道,希爾德以充滿讚賞和不安的眼光注視著他白晰臉頰的鮮麗血色。對於此次的軍事行動不必要的動員軍隊、窮兵黷武等批評,在帝國政府的內部也開始出現,但卻是公開的。國務尚書佛朗茲·馮·瑪林道夫伯爵負責鎮壓這些不平之鳴,他晉見皇帝陳述意見。

“爲了討伐楊威利,不但動員帝國全軍,陛下更親臨陣前,這正有如以大炮轟擊老鼠。臣並不瞭解軍事,不過,臣認爲只要在回廊兩端部署軍隊,封鎖他們,使他們長期孤立,遲早他們會投降的,所以依臣之見,認爲沒有必要速戰速決。請陛下明斷,請回駕帝都吧!”這個道理,萊因哈特早已心知肚明。希爾德、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都曾向他進諫此事。他雖明白此事,但還是發兵進攻。這麽做雖是在於確保帝國的戰略優勢,然而,他的真正目的就像他自己所巧妙形容的——“楊也有意一戰”,他只想和楊威利交手看看。他也知道楊威利佔有戰爭的地利之便,那卻是楊唯一有利的條件。擔任大本營情報主任參謀的費賽尼亞中將,以前曾擔任卡爾·古斯塔夫·坎普提督的參謀長,他根據手邊所有相關的資料回答皇帝的詢問。當然,資料並不豐富。

“現在,楊威利軍除了部分的前衛兵力外,其餘皆潛伏在伊謝爾倫回廊之內,回廊入口已經無法進行通訊了。”事實上,宇宙之中並沒有正式稱爲“楊威利軍”的正規軍隊。其正式名稱應爲“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革命預備軍”,但由於這稱呼不好叫又欠缺魅力,所以命名後的第二天,大部份的人就都忘光了。根據達斯提·亞典波羅的記載,除了楊威利之外,所有的當事人都以向來慣稱的“楊艦隊”來稱呼,帝國軍方面的軍方記錄則統一使用“通稱楊威利軍”的說法。不管名稱由來的人物自身是如何地有所抱怨,但這仍是他人對楊的評價。例如,渥佛根·米達麥亞就這樣評論他:“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云云,不過是裝飾楊威利這只公雞的雞冠罷了!”因爲當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首腦逃往伊謝爾倫回廊避難,宣稱艾爾·法西爾不作武力防衛時,萊因哈特未加一顧。在他謹慎的神情中,閃現一抹冷笑,他全副的精神都放在黑髮魔術師所將展開的種種技倆和戰術上了。

“難道完全沒有辦法讓楊不戰而屈嗎?”

希爾德再三地提案。萊因哈特之所以未將她的提議放在心上,不單是因爲他那好戰的個性使然,更是因爲他瞭解希爾德的目的是在將皇帝的注意力轉移至其他事物上。倘若只是思考,那麽非軍事上的謀略方案,可說得多得不勝枚舉,連原本精神層次與此無緣的渥佛根。米達麥亞也能夠想出許多謀略方案。總之,如果沒有楊威利這個人的話,皇帝及他旗下的勇將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完成統一霸業,這是衆所公認之事。

將楊引至簽署和談條約的地方,再將他殺掉,這個方法如何?給除了楊以外的“叛亂部隊”承諾全員無罪,並令其逮捕楊;或者,讓楊的部下相信,楊企圖出賣他們以求自保等……各種方案羅列不盡。但是,這些謀略方案絕對不會被實行。如同黑色槍騎兵艦隊司令官畢典菲爾特上將斥責幕僚所提的方案時說的,羅嚴克拉姆新王朝是以光明正大的艦隊戰爲專長的。目前在數量上,我方以十比一占得優勢,又加上戰爭天才——萊因哈特皇帝親自率兵出征,以及由“帝國雙壁”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爲首等名將指揮作戰,我們還怕什麽呢?

然而,令帝國軍感到不安之處,也並非全然沒有。帝國軍的征戰路線和補給線是人類史上最長的,而且泰半以上都是佔領地區,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遊擊戰、恐怖行動、罷工風潮……等等妨礙戰爭的事情。前幾天,皇帝的重臣——工部尚書布魯諾·馮·席爾瓦貝爾西,不就被人炸死了嗎。也難怪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忙得分身乏術了,帝國的中樞劃分爲帝都奧丁、費沙行星和前線的大本營三處,就政的效率而言,相當不理想。在矯正此一不合實際需求的現象之後,或許應該開始驅除內部的害蟲了吧?

後世有一部分的歷史學家則得意洋洋地發表如下評論:“……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

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裏,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貼身侍從——少年艾密爾·齊列靜靜地走近,開始收拾白磁咖啡杯。最近,他一直勤於模仿親衛隊長奇斯裏準將那毫無聲息的走路方式,以免驚擾皇帝陛下,但是當他成功之後,又開始對何時才該出聲叫喚陛下之事,感到煩惱不已了。

交叉雙腿坐在有扶手座椅的萊因哈特,沈浸在獨自的思考中,沒有注意到少年那自然優美的動作。從那時候開始,至今已有十年了吧? 萊因哈特那蒼冰色的眼眸,微微一閃。砂漏的砂子往反方向逆流。十年前,宇宙曆七九零年,舊帝國曆四九一年,皇帝佛瑞德裏希四世將姐姐納爲寵妃;而他進入少年軍校以後,年年獨佔學年成績首席之座,或許是因爲如此,才會孤零零地站在白眼的包圍中。他的朋友只有一個,而且是唯一可靠、忠實、且無可取代的莫逆之交。這位紅發的朋友總是亦步亦趨的跟隨著他,有時候,萊因哈特會將內心深處的野心,以疑問的方式向這位元好友透露。

“吉爾菲艾斯,你認爲魯道夫做得到的事,我會不能做到嗎?”

……打開記憶之窗,逝去的情景與不該失去的種種……都隨著光與風飄進萊因哈特的意識中。爲何那時即使是在隆冬時分,放眼望去,各處也都充滿生氣的色彩呢?爲何那時快洗爛的舊衣服,穿起來比綾羅綢緞還舒服呢?而胸中的野心,爲何漸漸産生蠱惑般的韶律呢?如果未來意謂著無限的可能,達成野心代表擁有幸福,那麽爲何自己無法毫不猶豫地放手一搏呢?是無知使然嗎?還是自己預感的正確度被過高的自信和做慢所掩蓋了?萊因哈特並不能確定。不過,在這個時候實在沒有必要去想這種事情的。皇帝這短暫的寂靜,透過高級副官修特萊所帶來的費賽尼亞的一份報告所打斷。情報主任參謀的表情和聲音,因緊張而泛青。

“陛下!抱歉之極,有擾聖安。根據方才傳來的情報,擔任前衛的畢典菲爾特及法倫海特兩位將軍,已經與敵軍陷入激烈的戰鬥狀態了!”



開戰報告的傳來,實在不合萊因哈特之意。因爲等到麾下所有兵力配置完備之後,再與敵軍一較用兵長短,才是這位年輕皇帝所衷心期望的。和前年的巴米利恩會戰截然不同,此次萊因哈特很明確地掌握戰場的位置。迫于楊威利的短期戰,帝國軍不得不在伊謝爾倫回廊的前面排開陣型。

“爲何不等到朕到達之後才開戰?畢典菲爾特及法倫海特兩人,簡直是妄自尊大、有勇無謀,竟無視於朕的用兵計策嗎?”白晰臉頰上泛紅的萊因哈特的勃然怒氣震撼了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幕僚人員神情肅然,萊因哈特一面用手拔開垂落額際的金髮,一面強自鎮靜下來。一定是對手楊威利所使的詭計,故意激怒海倫海特和畢典菲爾特,企圖先挑起戰端,以分散帝國的戰力,他在心裏這麽推算著。

他的推算是正確的。後來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如下:戰端是由布署于伊謝爾倫回廊帝國方面出入口的帝國軍開始的。這裏的戰力爲戰艦一萬五千九百艘,指揮官是擔任後方總司令的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

梅格林格接獲遠自費沙送來的萊因哈特皇帝的指示,搶在畢典菲爾特及法倫海特之前,自反方向侵入伊謝爾倫回廊。他原本計劃由背後牽制楊威利,再伺機變更計劃,與敵軍交戰,在我軍趕到之前,使戰況陷入膠著狀態,然後再一舉自前後夾擊楊威利。然而,根據先遣偵察艇的報告,楊得悉梅克林格入侵,竟傾集全部戰力,迎擊梅克林格。艦艇數量超過兩萬艘。

“兩萬艘以上?”梅克林格爲之啞然。他擁有卓越的戰略見識,不爲偶然的戰術要素或個人逞能而行事,能根據必要的狀況配置、投入必要的戰力,穩紮穩打,確保勝利的獲得。行事一向如此的他,根據自己的思考和計算,楊威利既然能夠往這裏投下兩萬艘以上的艦隊,那麽,可以推測楊總共擁有五萬艘以上的戰艦。儲備兵力,按兵不動,將所有兵力投入主戰場以外的地方,在用兵學上反而是一種欠缺考慮的行爲。自前年以來,不斷流入伊謝爾倫要塞的同盟殘黨數量,楊在數位統計上花費了不少工夫,目的即在於使帝國軍無法掌握正確的數位,並使帝國軍産生這種錯誤的判斷。

“不可以進入戰鬥狀態!立刻回轉,離開回廊!”

梅克林格的指示並非因爲膽怯,以他的立場而言,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他旗下的兵力爲不足一萬六千艘艦艇,和楊威利軍相比,居於劣勢,更何況他一旦失敗的話,帝國本土完整的機動戰力就消失了。當然他可以將在邊境和要地擔任警戒的戰力集合起來,總兵力可達十萬艘左右,但是這些部隊欠缺統一指揮的領導人物,附近的敵方部隊若出動狙擊,屆時將成爲敵軍各個擊破的物件了!接著,對方即可直視在遙遠星海的彼方,帝國首都奧丁孤立的形影……原本帝國軍的軍事優勢竟然是如此而已!長年以來深受危機感刺激的梅克林格,基於其個性、用兵思想及責任感,除了避免與敵軍陷入激戰,退兵至伊謝爾倫回廊的帝國出口,重新布署之外,別無他途。

楊達到目的後,遂急速回兵,轉而與畢典菲爾特對峙。而畢典菲爾特待人根本無從得知梅克林格撤退之事,還一直以爲楊的背後仍有我方軍隊。

“那是,如果梅克林格沒有採取退卻的行動,或是至少抵擋楊威利的攻勢兩天的話,後來的狀況也將全然改觀!我們就可以前後夾攻楊,將他封鎖在伊謝爾倫要塞周邊的狹小宙域中了,而且,當黑色槍騎兵直搗要塞,楊情急之下必會折兵返回,屆時梅克林格只要從背後發動攻擊,就可以立下大功了呀!”日後,猛將畢典菲爾特咬牙切齒地說道。就結果而言,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梅克林格也提出了正確的主張。只是“藝術家提督”並沒有大聲倡言。

“像楊這樣熟知戰爭情報及通訊之重要性的元帥,可說是別無他人了。我軍惟恐給予伊謝爾倫要塞探知我軍情報的機會,必須經由費沙維持通訊網絡,當然,這樣便會産生時差。楊料到這件事,利用我軍通訊網絡所産生的時差,一方面藉著謀略,一方面藉著武力,規避了被敵軍夾擊的危機。楊威利真正偉大的地方,不在於他預測的準確度,而在於他使帝國軍的行動或選擇,完全操縱在他預測的範圍內。也就是說,銀河帝國身經百戰的名將們,總是在他所預先設計好的舞臺上行動。”他之所以如此抒發感懷,是因爲楊威利已經無法爲敵軍名將分配舞臺位置了。

※       ※       ※

在達斯提·亞典波羅的無禮回函之後,一封由另一個人所發出的通信文到達暴跳如雷的畢典菲爾特手上,是四月二十七日之事。他沒有獨斷獨行地處理這件事,經過再三考慮後,決定與戰友法倫海特一同商議。

亡命同盟的梅爾卡茲提督後悔以前所做的選擇,聲稱將投降萊因哈特皇帝,在敵營擔任內應——聽到這件事,法倫海特一句話便否定了情報的可信度:“不值一談!這一定是陷阱。梅爾卡茲提督雖是我軍的敵人,但他並不是會在這種節骨眼上變節的人!”

“是不是陷阱,用不著你來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這個陷阱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一定是想使帝國軍掉以輕心,再乘機發動偷襲,畢典菲爾特認爲如此,法倫海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說法有幾分道理。因爲,除此以外,別無他途可循了。只是令法倫海特感到不解的是,這種膚淺的詭計會是楊或梅爾卡茲想出來的嗎?畢典菲爾特提出一個看法:“該不會是死間吧?”

梅爾卡茲親自來帝國軍的陣營,使帝國軍鬆懈防備之心,楊艦隊再出奇不意發動突襲。當然,梅爾卡茲將遭帝國軍殺害,充當誘餌的人物將難逃一死,所以這計策叫做“死間”。雖然是一個無情的計謀,但提出此計的人,可能就是梅爾卡茲本人。

“梅爾卡茲可能是想死得其所吧!所以他才會想出這招,犧牲自我。在下一次通訊之後,危機大概就會出現了。”法倫海特雖然覺得畢典菲爾特的意見與其說是預測,毋寧說是期待,但卻沒有理由反對加強艦隊的防禦及應變能力。他們下令麾下的艦隊進入第二級戰備狀態,準備隨時迎擊楊艦隊的突襲。

不久,第二次通信傳來。畢典菲爾特取得法倫海特的同意,回函表示願意“以客人之禮迎接梅爾卡茲提督”,然而,這時有一個問題産生了,畢典菲爾特等人該把這件事向皇帝報告嗎?——在猶豫之後,他們決定呈報此事。只是,他們預期將會産生的反應竟比他們預料的時間更早發生,因此失去了報告的時機,只得先發動武力迎戰。何況,倘若梅克林格從背後進逼伊謝爾倫的話,正是夾擊的良機,他們絕對不能錯失這個機會。最後他們還是跳進了楊所設計的舞臺上。

宇宙曆八零零年四月二十九日,“回廊戰役”無聲無息的開幕鈴聲向著全宇宙響起。鈴聲直接傳進參戰的數千萬人的心臟,加速了心跳鼓動的頻率。



楊威利軍在暗中接近時被發現,遭到先發制人的炮火攻擊,那種狼狽的情景實在教人慘不忍睹,至少畢典菲爾特是如此認爲的。當然,他並不知道楊的幕僚——姆萊中將曾經黯然地批評道:“我方艦隊只有對逃跑的演技最爲拿手……”

這並不容易,但卻是達斯提·亞典波羅的專長。如果沒躲過黑色槍騎兵的獰牙,全身必然會被咬碎。爲了統禦部下,他儘管背脊冷汗直流,表面上仍須裝作泰然自若。

但是亞典波羅還是發揮了玩命的演技,在千鈞一髮之際,擺脫帝國軍的主炮攻擊,假裝潰散而逃。一旦帝國軍追擊過來,再返身予以攻擊。被激起戰意的畢典菲爾特,以一個老練戰術家的做法,故意放慢追擊的速度,待亞典波羅回轉攻擊的那一瞬間,再猛然發動攻勢。

這番艦隊運用堪稱一絕,亞典波羅這回也幾乎陷入了被半包圍的狀態。這已經不再是演技,亞典波羅拼了命才逃入回廊內。

在亞斯古裏旗艦的艦橋上望著螢幕的法倫海特,咋舌說道:“畢典菲爾特這個混帳!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了吧!應該遵從皇帝的指示才對的!”

法倫海特誤會他了,但是看著黑色槍騎兵沖進回廊的情景,畢典菲爾特的指導顯得井然有序,難怪會被視爲有計劃的行爲。

※       ※       ※

金屬和非金屬的驚濤駭浪被欣起,看見黑色槍騎兵沖進回廊時顯現在螢幕上的光點群,楊已知道即將贏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楊威利環視艦橋上的幕僚人員——妻子兼副官菲列特利加、先寇布、姆萊、派特裏契夫、史路等人;卡介倫受命留守要塞;梅爾卡茲和費雪留在其他艦艇上,執行其他任務;還有在今年年初受命擔任司令部巡迴參謀一職的尤裏安·敏茲也在這兒。這就是所謂的“楊氏家族”目前僅有的小小陣容。

“帝國軍擁有一位稀世的皇帝及許多的名將,對他們全部的人來說,伊謝爾倫回廊太窄了,而這種狹窄的情況卻是我們的生路。我們要好好地利用一下。”與其說楊的聲音充滿自信,不如說他只是在淡然地說明事實而已,並將勝利已垂手可得的想法根植于部下的心中。楊威利被稱作魔術師,是因爲他所給予人的依賴感,至死也不會消失。他的部下們借用古人的對話,對他們的司令官開了個玩笑。

“你認爲提督最佳的作戰是什麽?”

“就是下一次的作戰!”

※       ※       ※

十時四十五分,帝國軍急速逼近的報告傳來,全體艦隊進入第一級戰備狀態。十一時三十分,亞典波羅提督的部隊到達,直接合併入楊艦隊的左翼,對付來攻的敵軍。

“辛苦了!”

“請將謝意換成一些實際的東西吧!”這段對話在通訊螢幕上匆匆交換。

指揮大艦隊作戰的楊,自最初的伊謝爾倫爭奪戰以來,就是這個樣子:屈著膝蓋,半盤腿地坐在指揮桌上——這個時候也不例外。幕僚們有時瞥見他的身影,也能安定心神。

監控員的聲音突然緊張地響徹艦橋。

“敵軍突破黃色區域,進入紅色區域!進入主炮射程之內!”

“準備炮擊!”楊舉起一隻手,這並不是下達射擊的意思。他拿下黑色扁帽,搔搔雜亂的頭髮。

“連貓看了都會退避三舍”——這是離開艦橋,登上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的奧比利·波布蘭的批評。

“敵人已進入射程範圍!”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楊的右手再次舉起。尤裏安深吸一口氣,當空氣吸至肺部深處的瞬間,楊的右手揮下。

“射擊!”

“射擊!”光與能源交織成的巨大波濤,在宇宙的角落裏,掀起無聲的風暴。螢光屏上,爆炸的光芒綻放開來。集中火力是楊艦隊最擅長的技術,其熟練度堪與脫逃的精湛演技相匹敵。闖進回廊的黑色槍騎兵,碰到光與熱織成的巨牆,急速地停止下來。畢典菲爾特發出憤怒的咆哮,炮門開始大吐報復的火焰。

※       ※       ※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自由行星同盟完全崩壞之後,在伊謝爾倫回廊四周所展開的戰爭,再也不是善與惡的對決,這是一場和平與自由的戰爭,或是一場權力欲望與固守制度之間的衝突;“正義”這個不完全的天平,隨著支援或喜愛萊因哈特及楊威利的偏向而搖擺難定。

對戰爭中的當事人而言,自一開始便不是站在中間立場,死及死亡的意義,全繫於這次戰爭。帝國軍的黑色槍騎兵和法倫海特艦隊,各自形成紡錘陣形,對抗凹形陣的楊艦隊。法倫海特首先向後方的皇帝報告戰鬥開始,爲了不讓黑色槍騎兵陷入孤軍奮戰,他接著急速進攻而來。正面對陣的炮戰,楊艦隊的陣形較帝國軍有利,可使用的炮火數量也淩駕於帝國軍之上。帝國軍即使想重編陣形,但在彼此艦隊産生的干擾下,又處敵軍炮火的正面,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黑色槍騎兵這些魯莽的豬玀!就這樣去自掘墳墓吧,關我們什麽事!”副官山德斯中校充滿憤怒與被害者意識地發出牢騷,法倫海特自己也不禁感到無奈。另一方面,畢典菲爾特也相當不滿。他認爲法倫海特若是待在後方就好,但偏偏他跟來了,硬要與自己並行布陣,使得在狹窄的回廊內行動受到彼此牽制。

畢典菲爾特的副參謀長歐根少將,雙眉微微地皺了起來。“黑色槍騎兵”艦隊當中號稱最爲謹慎的男子,猶豫了數秒之後,他向司令官提出了意見。畢典菲爾特一頭蓬鬆的橙色頭髮,兩手交叉胸前,站立在主螢幕的前面。

“長官!這似乎是要誘使我軍進入回廊的陷阱。爲了不引起皇帝的震怒,應有覺悟犧牲部分兵力以向後撤退才是。”“皇帝的震怒”一詞對畢典菲爾特而言,仿佛是一種巨大的回音。事實上,歐根的意見,畢典菲爾特早已明白了,但是,如果保持這個陣形後退的話,一定會被楊艦隊呈半包圍狀態追擊而來。他所擔心的正是這點。所以毋寧奮力前進,試圖突破中央——畢典菲爾特下達他一貫風格的決斷。

黑色槍騎兵開始移動。這是在正面突擊方面,破壞力堪稱宇宙第一的艦隊。現在除了運用這支艦隊最大限度的破壞力,毅然地突破中央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殺開一條生路了。

在畢典菲爾特的指揮下,各艦主炮一齊連射三次,攻擊楊艦隊之後,黑色槍騎兵突然急速挺進。

楊艦隊屈服似的後退了,但只是中央部分而已。幾乎就在這一刹那間,楊艦隊的陣形以V字型伸展開來,變成縱深陣。時間分秒不差,彈性恰如其分,這項完美無缺的艦隊運動,是費雪中將挖空心思構思出來的成果。

楊艦隊的縱深防禦線,就像字面呈現的景象一般,形成一面火牆,粉碎了黑色槍騎兵的前進計劃。漆黑塗裝的艦艇群變成翻滾轉動的火球後,霎時與漆黑的宇宙融爲一體。

帝國軍也發射反擊的炮火。在激烈的炮火中,已方艦艇相繼被擊毀,但他們仍舊保持住陣形,繼續前進。他們希望以強行進逼形成接近戰,甚至使雙方陷入混戰,則畢典菲爾特便可以用壓倒性的破壞力,徹底擊碎楊艦隊。一旦戰況脫出楊的掌握,楊艦隊就只是一群弱兵而已了。



“好好回想一下去年巴米利恩會戰的情景吧!你們帝國軍在慘敗、大敗、徹底失敗後,本該化爲宇宙塵的一部分的,是我們悲天憫人,饒你們不死,現在你竟然忘恩負義,再次發動侵略,你們的皇帝真是徒有漂亮臉蛋的無用之徒!”

將黑色槍騎兵引進回廊的任務大功告成後,進入楊艦隊左翼,完成漂亮演出的亞典波羅,向帝國軍發出強烈的怒吼。

“皇帝萬歲!”

“去死吧!皇帝!”兩軍在通訊回路上,好戰的叫駡聲你來我往。

黑色槍騎兵的波狀攻擊相當猛烈,在楊艦隊整齊有序的掃射中,帝國軍挺進的前端,部分化爲火球而稍退,但不久便又重整陣形向前挺進。楊艦隊也無可避免地遭到慘烈的攻擊,旗艦尤裏西斯的螢幕,在近距離的爆炸光芒中,充滿錦簇炫麗的花團,能源的亂流有時也達到擾亂陣形的密度。

楊艦隊的一艘巡航艦發出白熱光芒爆炸開來,當黑色的戰艦突破那道殘光,逐漸逼近展開接近戰之時,楊的幕僚們的心臟強烈地跳動起來。尤裏西斯的左右兩邊射出能源光束的利刃,在集中炮火之後,敵艦變成一團熱量,被擊毀。

“畢典菲爾特這個蠢蛋!他以爲蠻沖硬闖就可以成功嗎?”史恩·史路少校喃喃地說道,而楊並未如此認定。

就純粹的軍事而言,帝國軍的恢復能力幾乎等於無限,而楊威利軍則相當於零。因此,帝國軍若以最壞的打算,使敵軍蒙受與我軍同等的損失,最後敵軍將會完全消滅,已方將可生存下來。這並不是所謂的戰術,但在戰略方面極端地說,動員大批軍力的意義,可說正是於此。

※       ※       ※

“將兩支艦隊結合起來,共有三萬艘,悉數殲滅敵軍之後,不是還剩下一萬艘嗎?”

畢典菲爾特發出的豪語,看似粗俗,卻一針見血地指出戰略的本質。但是和敵軍比較起來,我方的損失遠比敵軍更爲慘烈,這件事連橘發的猛將也無可否認。發動了十幾次的波狀攻擊遭到粉碎後,他只好採納參謀長雷布納上將和副參謀長歐根少將的意見,暫時撤退。於是,取而代之的攻勢主力是法倫海特艦隊。

“大軍是不需什麽用兵手段的,只要攻勢強就夠了!筆直前進!攻擊!”

法倫海特的判斷和指令是正確的。值此之際,若傾力發動快攻,則就不會有陷入楊設計的那藝術般或該說是魔術般的用兵技倆之餘地了。應該發動連續攻擊,使敵人沒有喘息的餘地。

法倫海特艦隊開始了連黑色槍騎兵都會汗顔的強悍攻勢,向前挺進。楊艦隊的炮火對這批不速之客猛烈地開火,但是這時官兵們的疲勞卻對楊艦隊大大産生不利。經過數次炮戰之後,法倫海特發現這點,於是傾集兵力對付由亞典波羅所指揮的楊艦隊左翼之一角。他打算突破楊艦隊的左翼,向右翼回轉過來,直攻楊主力的側面。

他成功了!法倫海特暫時截斷了楊艦隊,並對楊的本隊發動攻勢。

法倫海特的攻勢固然迅猛,但楊艦隊也不甘示弱地反擊。

以圓錐陣型沖進敵軍一角的法倫海特艦隊,受到來自左右兩方的密集掃射,刹時化爲一連串的火球。宛如由死亡與破壞所交織成的絢麗項鏈。

遙望好友陷入苦戰的畢典菲爾特,這時已將陣形重新編列完畢,對於楊艦隊所顯露的疲態,他也不疑有它,馬上下令急速前進。迎擊的炮火散放開來,如同字面所形容的一樣,黑色槍騎兵將楊艦隊的一部分打得落花流水。

畢典菲爾特和法倫海特會合完成之後,再度成功地集結了戰力,然而,這正是狡猾已極的陷阱真髓!帝國軍的兩位將帥,將兵力集結的地方便成了隨後殺至的火力的旋渦中心。

預測到這一點之際,他們卻已別無選擇了。因爲不能坐視已方戰友陷於孤立無援的狀態下。

帝國軍各艘艦艇的螢幕上,燃起猛烈炮火的熾焰,不到三十分鐘光景,他們已由優勢轉爲劣勢。楊艦隊對帝國軍兩大艦隊,在數量上雖居於劣勢,但卻能利用回廊外緣的危險宙域將敵軍包圍起來。這時,將法倫海特艦隊逼近危險宙域邊緣的是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提督。

“是梅爾卡茲提督嗎——?”

聽到舊戰友的名字時,法倫海特水色的眼眸一閃,凝視著鑲嵌在螢幕中的光點群。這位橫跨兩代王朝,勇將英名曆久不衷的三十五歲男子,棱角畢現的臉上,浮現一種毫無敵意的表情。

“好吧,這也正合我意。”

法倫海特喃喃說道,雖然夾在敵軍的炮火和危險宙域之間,但他仍發揮了非凡的軍事手腕,再次整編了旗下的艦隊,瞄準包圍網的一角,集中火力,殺開一道出口。幾乎在同一個時候,畢典菲爾特也突破了楊艦隊的一角,他已棄繼續與敵軍作戰的念頭,企圖殺開重圍,沖到回廊的出口。但是他的行動又再次落入楊艦隊的陷阱中。爲對付敵軍的行動,楊散開自己的包圍網,重行排成縱深陣,圍繞敵軍的左右兩側。

楊利用回廊的特性成功地作成的縱深陣,使深陷中央、無法通過火力異常密集的細長宙域的帝國軍後退無門。不管願不願意,法倫海特和畢典菲爾特,除了突破火與熱交織成的暴風圈,逃向回廊週邊,此外就別無選擇了。而如此一來,一旦決定了退路之後,即使想在中途轉變攻勢,也只能列成橫隊來對抗楊艦隊所形成的火牆。倘若不願冒然地在敵軍陣前回頭,那麽,橫隊的各處將被火網截斷,最後只有落敗而逃。

“楊威利這個男子的智謀實在可怕啊!明知如此,竟還誤陷這傢夥的技倆,我的功勳礦脈已經挖盡了嗎?”自嘲的陰雲靜靜地滑過法倫海特的臉頰。

※       ※       ※

在楊艦隊的旗艦休伯利安上,斯巴達尼恩開始發射。

“松子、利口、雪利、苦艾!各個中隊!準備發射了嗎?”

奧利比·波布蘭中校的聲音中,毫無督促出發的緊張感,當被問及逃難死境的秘訣是什麽的時候,他的回答是:“輕視世間一切事物”。這男子的本領,也許正在這裏。

他的部下個個也是膽氣豪壯,或說是桀傲不馴,精神的波長一如上司。他們是從自由行星同盟時代開始,已經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老兵了。

當然,有少部分的人是例外。

波布蘭注視著機內螢幕的一角,首次參加作戰的卡琳——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中士的臉,他抿嘴一笑,綠色眸子裏閃耀著陽光般的光彩。

“害怕嗎?卡琳?!”

“不!中校!沒什麽好害怕的!”

“裝腔作勢倒無妨!剛開始時衣服太大沒關係,等到長大了,衣服自然就合身了。勇氣也是這樣的。”

“是!中校!”

“……擔任人生輔導的波布蘭,做了不負責任的發言。反正是別人的人生嘛!”

卡琳一時無言以對,年輕的擊墜王這次笑出聲來說道:“好啦!去吧!卡琳只要做到我所教你的百分之六十二點四,你就可以活著回來了!”

方才學到的百分之六十二點四,卡琳覺得好才出擊沒多久,就全部用光了。上下的失調感、三半規管的混亂、現在位置不明所帶來的不安——在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卡琳全都體驗到了。

“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堅強一點!那種蹩扭的樣子,被那小子看到可會笑你喲!”那小子?那小子是誰?卡琳刹時覺得自己的心思受到牽阻,而大感不快。

斯巴達尼因在宇宙的戰場的遨遊,飛行的速度令她覺得痛快,但飛行的軌道卻談不上穩定。眼前戰艦的外壁急逼而至,她連忙急忙上升。一回轉,竟分辯不出自己所回避的船艦,究竟是友軍還是敵軍。這是認清自己初次上陣經驗粗疏的時刻,她所有的神經回路都難以告訴她這個事實。卡琳手握拳頭敲著自己的頭盔,她確認計量器及現在的位置,並放聲讀出數值。她瞄準與已機擦身而過的艦艇,懍然按下中子光束的按鈕,當她意識到對方有可能是我方時,心上不禁一顫。

鈾238炮彈的火線在虛空中織出死亡的刺繡。永恒的黑夜被紅、黃、白的彩色刀刃,切割成無數細片,那一片一片的漆黑,貪婪地吸取著無數人的生命。

“輕視世間一切事物!”世俗中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人聽了都會翻白眼的臺詞,卡琳卻奉爲最靈驗的咒語。真是的,華爾特·馮·先寇布這種教育的大敵,仍然沒有遭受天譴,好端端地活在世上。社會的加權總有一部分是由楓糖樹的枝幹所組成的。

半毀的巡航艦放出一團能源亂流,將卡琳的愛機推向上方。視線和心臟回轉了數次之後,卡琳好不容易重行確認自己的方位,這時,一架帝國軍王爾古雷機跳進她的視線。緊隨在火線之後的機體,直逼卡琳的頭頂。

“輕視、世間、一切、事物!”

卡琳隨著音節變換愛機的機首角度。她的反轉動作比敵軍更早一步完成,火線刹時縫合了虛空,卡琳的中子光束機槍瞄準敵機,頭盔之內,淡紅茶色的發絲飄動著。

“去死吧!皇帝!”

※       ※       ※

“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中士,擊毀一架敵機,平安歸艦了!”

接獲這個報告時,與卡琳血緣相承的父親——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站在尤裏西斯戰艦的艦橋上,舉起小瓶的威士忌。他將瓶子舉至額前,抿嘴而笑。

“爲這個野丫頭乾杯吧!……”那是身爲父親所流露的真情,抑或僅是藉口而已,從他那勇敢的表情上,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四月三十日二十三時十五分,法倫海特一級上將的旗艦——亞斯古裏,終於陷入楊艦隊火力的巨網中。他擔任潰敗而逃的友軍後衛,防止全面潰散,同時掩護友軍撤退,因此不得不面對到已方數量減少和敵軍火力密度不成比例地增加。

能源中和系統的出力超過極限的瞬間,灼熱的光束貫穿了亞斯古裏號的艦身。艦艇發生爆炸,艦內火舌猖獗,法倫海特自指揮席上被彈出,撞向壁面,痛楚似螺旋般地刺入體內,自受傷的肺部深處吐出的血和著空氣濺在地板上。

當他從地板上坐起身來時,一種急速接近的死亡的足音,在耳內深處響起。滿臉是血的法倫海特一笑,水色的眼眸反射出金屬的光芒。

“我生長於和萊因哈特陛下相近的貧窮貴族家庭,爲了生活而當軍人。遇到過好幾個無能的上司和盟主,但到取後,竟能跟隨這位最偉大的皇帝,可說真是幸運的一生了!如果順序有所改變,也許就遇不上了……”

痛楚再次襲來,化爲鮮血自嘴角湧出。在愈來愈暗的視線之中,他看見擔任隨從的幼校生仍然在旁守護著他。法倫海特直視學生那淚塵交錯縱橫的臉,勃然斥道:“幹什麽!還不趕快逃走?”

“閣下……”

“趕快逃走吧!要是被人家說亞達爾貝特·馮·法倫海特戰死的時候,還要帶個小孩子作伴,那我上天堂以後,就很沒光采了!”

火、硝煙和屍臭味相彌漫,幼校生仍奮不顧身地恪守學校的精神。

“那麽,請給我任何一種東西當作遺物吧!就算拼上一命,我也會把它送到皇帝陛下那兒去的。”奄奄一息的帝國軍猛將絕望似的望著少年。他現在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知道了,就給你一個遺物……”連聲音也急速地消失了。

“就是你的生命。活著回去見皇帝吧!不要死啊!好嗎?……”法倫海特恐怕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司令官死後,二十三時二十五分旗艦亦告爆炸,只有極少數的幸存者,擠身太空梭,從戰火中逃了出去。

※       ※       ※

五月二日,戰敗殘存的士兵們與萊因哈特皇帝本軍會合。畢典菲爾特的黑色槍騎兵,艦艇一萬五千九百艘之中損失六千二百二十艘,兵員一百九十萬八千名,六十九萬五千七百名喪生;法倫海特艦隊方面,艦艇共一萬五千二百艘,損失八千四百九十艘,兵員一百八十五萬七千六百名,一百零九萬五千四百名喪生。此外,羅嚴克拉姆王朝軍隊的一級上將,更首次有人戰死沙場。

“法倫海特死了……”蒼冰色的眼睛沈浸在哀愁之中。在決戰的前夕,竟然喪失一名軍中最高幹部。這個男子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中,雖然是萊因哈特敵對勢力中的一員,但金髮霸者卻認爲他是一個大將之才,而被赦免其罪,並特別禮遇他。這無法不令人感到惋惜,——萊因哈特沒有說出來,而對生還的另一名一級上將投以那劍般的目光。自亞姆立達會戰以來,首嘗敗績的猛將,縱然倦容畢露,但仍強打精神挺直腰杆,等待皇帝的斥責。

“畢典菲爾特!”

“是……”

“這是你應有的失敗。明知道眼前的陷阱,而故意往下跳,想要將其咬破,而卻沒有成功吧?算是將功未成萬骨枯了。”畢典菲爾特勉強地調整自己的聲音。

“枉然斷送戰友生命還有許多陛下的士兵,我這不才之身,不管遭受任何懲罰,也不會有任何怨恨。”萊因哈特搖搖頭,耀眼奪目的金髮如陽光下凝固了的波浪。

“朕並非在責備你!至少那要比你‘不應該有’的失敗要好得多!此後你得再以你應有的作爲來彌補你的過失。法倫海特元帥也一定希望如此。朕也會有另一番覺悟來面對楊威利,你也借力予朕吧。”

人們也知曉了已故的一級上將已成了羅嚴克拉姆王朝敘勳的第四位元帥。畢典菲爾特那橘色頭髮下低垂的臉,久久不能擡起,他率直地爲主君的寬大而感動,但在年輕霸主身旁服侍的羅嚴塔爾卻不這麽認爲。不論是在意識面上或潛意識中,他都明白皇帝的霸氣,都專注于打倒楊威利一事上。

“不是勝利就是死,是嗎?吾皇。”羅嚴塔爾元帥猶同自言自語地說道,皇帝的首席秘書官希爾德微微轉動身體,同時望著皇帝和統帥本部總長。

“不對。並非‘不是勝利就是死’!而是勝利,或是更完全的勝利。”萊因哈特發出一種具有透明感的笑聲。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口出狂言。不過,他知道自己只是想再次確認自己存在的理由罷了。爲了贏取勝利而親赴戰場,這種真實的感覺充滿他的全身。

皇帝就這樣笑了好一陣子,貼身侍從艾密爾·齊列看在眼裏,那要比任何事都來得令他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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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5 pm

第四章 萬花筒



銀河帝國軍大本營以皇帝的名義,發佈了亞達爾貝特·馮·法倫海特一級上將戰死與晉升元帥的公告。

不久之後,這個消息也爲剛回到伊謝爾倫要塞上的楊艦隊所知。梅爾卡茲提督得知此消息之後,自己爲他昔日的戰友服喪一天。這位前高登巴姆王朝的宿將於是在五月一日的作戰會議當中缺席了。代他出席的是胸前佩帶黑紗的舒奈德,這個代理人一入座,立刻招來一頓帶刺的白眼,那是來自楊艦隊裏頭最爲嚴肅,集所有“拘謹、刻板”之特性於一身的姆萊中將。不過姆萊倒也沒有開口予以斥責,反倒是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說了一些和軍事方面完全無關的感想,像什麽“穿著喪服的女人,每個看起來都像是美女,這倒是一個事實”,這句話也招來了姆萊那不僅充滿荊棘、甚且還充滿了毒針的視線。

在這個會議上,楊非常地疲勞,現在的他看起來,仿佛一心一意只想要一杯白蘭地酒,和裝滿了熱水的浴缸,不過衆人對於楊這種精神態度倒也不覺得有什麽稀奇。因爲楊每次在構想一些他人覺得絕不可能的奇謀時,偶爾還會顯露一個充滿知性與活力的創造藝術家的風格,但是當他的奇謀付諸實行,而且得到成果之後,他總會像只老獵犬一樣地庸懶。

“每次戰爭一結束的時候,他就會想起自己是一直討厭戰爭的,所以就會顯得有些不高興。”

這是尤里安·敏茲對於過去的追述,不過這並不是因爲他故意用諷刺的眼光來觀察所下的評論,而是他爲楊的怠惰所做的辯護。至於菲列特利加則不僅認爲沒有必要爲丈夫辯護,甚至還把怠惰列爲一種美德,不過他們兩人企圖爲楊威利這個人物贏得他人嚴正之評價的努力,最後似乎還是徒勞無功。

“我軍在首戰當中,暫時獲得勝利,不過這是不是會帶給帝國軍的基本戰略任何影響呢?”

每次只要姆萊一開始發言,整個會議就會開始有個會議的樣子,這種情景應該可以說是楊艦隊的一種習慣。

這些年輕的幕僚們具備了大膽無畏、桀傲不馴與不守紀律這三種特質於一身,不過姆萊卻很明顯地讓他們感到畏懼。“薔薇騎士”連隊長凱斯帕·林茲上校在少年時代,曾經立志作爲一個畫家,他曾用他的畫筆爲楊艦隊的慕僚們,畫過很多素描的肖像畫,不過在描畫姆萊的時候,他並沒有仔細畫出他的臉部,而是在軍用扁帽與制服中間,填上了“秩序”這兩個字。但是一旦沒有姆萊的眼睛和嘴巴,那麽“流亡的私人部隊”是不是還能夠維持一個軍隊的組織,就很令人擔心了。

“不,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麽大的影響。這一次和過去亞姆立達或巴米利恩的時候不一樣。我居心不正地螫伏在洞穴當中,所以就算是皇帝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選定戰場,不是嗎?”

所謂居心不正,這種說法倒也不是楊自己的謙遜,而是個不爭的事實。只要是在和戰術相關的範圍內,楊不算是個老實人,同時也不是個理想主義者。在獲得勝利之前,可說是極其狠心、而且毫不留情。

這個時候,達斯提·亞典波羅正在回廊入口的地方,指揮著五百萬多個連鎖式爆炸機雷的鋪設工作。奧利比·波布蘭發揮了他揶揄的本領說道:“這男人只要是和打架相關的準備,他絕對會不辭勞苦地去完成。”

“那應該是在帝國軍入侵的時候,用以爭取時間而鋪設的吧。”

這是一般對於在入口處鋪設機雷的用意所做的推測,而楊本身也沒有對此加以否定。連日來的疲勞仍留在楊艦隊每一個人的身上,所以專爲短時間內恢復身心所設計的密艙床此時更是全天運轉,興奮、緊張與不安的情緒,仍像踩著踢踏舞似的在士兵們的神經裏跳動著,因此不斷有人在一天之內多次進出密艙床。畢竟具備像先寇布、亞典波羅、還有波布蘭這種精神水準的人在“狂歡的楊氏家族”當中,似乎並沒有那麽多。尤里安和先寇布等人一樣,並不覺得疲勞,但是卻感覺到心臟和肺部的機能常常欠缺安定。

※       ※       ※

在另一方面,帝國軍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在首戰當中,法倫海特一級上將戰死與黑色槍騎兵敗北的消息,對帝國軍來說,的確是一個衝擊,不過倒不至於構成精神上的致命傷。法倫海特固然是一位名將、黑色槍騎兵固然勇猛,但是無論如何,他們的重要性絕對比不上皇帝萊因哈特。那位值得萬人稱頌的皇帝,不還是振動著他那自豪的無暇巨翼,散發出金黃色的光澤嗎?

士兵們的士氣仍然非常高昂,不過帝國的最高幹部們並不是僅依賴士氣來實施作戰指揮的,“帝國雙璧”連日以來不斷地重復著作戰的協定。

“大軍如果要確立戰略層次的優勢,龐大的兵力是不可缺的重要因素。不過就戰術層次上而言的話,就不盡如此了。隨戰場地形之不同,龐大的兵力反而可能成爲失敗的一個原因。”

像這種軍事常識,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當然都能充分地理解。如果只要擁有大軍就可以獲勝的話,那麽在“達貢星域會戰”的時候,高登巴姆王朝早就可以使自由行星同盟軍完全覆滅了。而且在“亞姆立達會戰”的時候,同盟軍也應該是當時的勝利者。龐大兵力要能夠發揮龐大兵力之功能的話,第一、補給必須充分,第二、情報傳達必須準確,第三、不能把兵力分散。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面對眼前伊謝爾倫回廊這個特殊的地形,自然必須要特別留意第三點。

“皇帝大親征”的最後一幕,應該是由“回廊戰役”的壯麗光輝來作爲點綴的,但是這場戰役對萊因哈特來說,卻不見得會爲後世人評定爲表現最優異的一場會戰。後世的戰史學家當中,有人認爲皇帝萊因哈特用兵的特色在於“華麗的洗練”,但是這個特色在這場戰役當中,卻絲毫不見有所發揮,甚至有人評論萊因哈特所表現的不過是在“單純地誇耀戰力的優越”,這樣的評論令人不知此語究竟爲批判、亦或是惋惜。總之,不論如何,萊因哈特的“優越戰力”在這個時候仍然絲毫沒有動搖,不過這也是因爲有一個可以讓戰力再生的環境。

楊艦隊在伊謝爾倫回廊的入口鋪設了機雷的情報,讓帝國軍的最高幹部們都不禁爲之眉頭一皺,因爲他們沒有辦法立刻察覺到楊威利真正的企圖究竟是什麽,楊不是早就看出如果把帝國軍引進回廊的話,那麽戰術上就會出現活路嗎?他大概是打算在帝國軍入侵的時候,還可以爭取一些迎擊的時間吧。

“指向性的傑服粒子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呢?楊這種詭計根本毫無價值嘛。”

這種意見一到了統帥本部總長羅嚴塔爾元帥的耳裏,立刻就被踢到一邊了。現在的情勢和亞姆立達會戰的當時根本完全不一樣。現在的戰場是更爲狹小的伊謝爾倫回廊,一旦入口被機雷區封住以後,行動的自由性就明顯地受到約束了。

“假設我們現在用傑服粒子在那個栓子上打了一個洞,那麽嚴陣以待的楊艦隊剛好就可以把炮火全部集中在那裏,等我們見情勢不對,想要從洞穴裏退出來的時候,如果再受到狙擊的話,根本沒有反擊的方法,只怕要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過,無論如何,如果想要殲滅螫伏在回廊裏的楊艦隊,並不是非得要進入回廊裏不可的。

“也不能完全駁回這個提案嗎?”

羅嚴塔爾一面低聲自言,隨後獨自一人思索了半天之後,便將他自己的作戰計劃,向皇帝秉奏。

萊因哈特接到了羅嚴塔爾所提的作戰計劃之後,晃動著他那金碧輝煌的金髮表示同意。

“你這個作戰計劃很好。一旦侵入回廊之後,以我軍七、八倍於敵人的兵力,足以讓楊威利及其一黨的人全部覆滅。”

“臣期望于獲得陛下聖旨,然後付諸於作戰。如陛下您察知有任何不備之處,盼陛下予以修正。”

“不,沒有關係。如果用你所提的作戰計劃仍不能獲勝的話,那麽就由我重新構思對付楊的手段。總之,辛苦你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和他的主君以及敵手楊威利,同樣都是心中蘊藏著矛盾的人。儘管他從各種旁證看來,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懷疑他並不希望萊因哈特皇帝獲得最後的勝利,但是他所構想的作戰方法,從當時的狀況或條件看來,恐怕都是最好的構思了。渥佛根·米達麥亞基於對君主及密友的考慮,很細密地檢討了這個作戰方案,不過仍然找不出有任何必須要修正的地方。

“能夠讓疾風之狼評定爲合格真是太光榮了。看來我可以在宇宙艦隊裏當個普通參謀什麽的了。”

被羅嚴塔爾這麽一說,那對充滿活力的灰色眼眸,充滿了像是從紙背後透出來的眼光。

“不、不成,你不能當我的參謀,我和皇帝不一樣,我是會嫉妒部下才能的那種人。”

羅嚴塔爾這不高明的玩笑,被對方以同樣不高明的玩笑來回報。在他那黑色的右眼、藍色的左眼和端麗的唇上,隱約地刻畫著不同的微妙笑容。

“疾風之狼真是太謙虛了,如果要論這個宇宙的用兵家,可以勝過我的就只有我朝皇帝、楊威利、梅爾卡茲、還有您而已哪——而其中兩名並不需要我去與他們戰鬥,這真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羅嚴塔爾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同溫的多層海流聲音。米達麥亞經過半秒鐘的沈默之後,用指尖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如果按照你的論調,那麽如今世上屈指可數的用兵家中,過半數是在我方陣營中,如果大家爲了共同的目的同心協力的話,那麽勝利自然而然地就屬於我們的。”

疾風之狼突然露出煩躁的表情。

“夠了,羅嚴塔爾,我不懂,爲什麽你和我必須要做這種似乎隔著什麽內幕的對話呢?直到前不久,我們還沒有這種必要不是嗎?”

羅嚴塔爾滿臉無辜的表情,對著老朋友笑道。

“正如你所說的。這麽一個難得的夜晚,總得要有好酒相伴哪。如何?雖然是比不上四一零年份的,不過可仍是四四六年份的白酒喔!”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五月三日六點三十分,銀河帝國軍在皇帝萊因哈特的親自指揮下,開始入侵伊謝爾倫回廊。雖然在首戰當中,損失了一百萬以上的將兵,不過現在仍擁有艦艇九萬五千六百艘、兵員一千六百二十萬人的戰力,此外在後方還擁有預備兵力,也就是在回廊與舊同盟首都之間海尼森之間布陣的奧古斯·沙姆艾爾·瓦列所率領的艦隊,光是在他控制下的船艦就高達一萬五千二百艘。相對于這樣的戰力,楊威利方面的軍力勉強可達二萬艘,就數量上而言,根本不成比例。

皇帝萊因哈特在總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上,透過螢幕注視著先鋒部隊一面處理機雷、一面往前推進的情形。

“沈默提督”也就是亞倫斯特·馮·艾傑納一級上將,受皇帝之命令,擔任第二陣突入部隊的指揮。

“承蒙皇帝陛下的聖旨,此乃身爲軍人之至高榮譽。臣自當爲陛下之豐功偉業盡綿薄之力,若無法成事,僅以臣下之性命向陛下謝罪,吾皇萬歲!”

艾傑納並沒有說出這樣的一些話,只是恭謹而默默無言地向皇帝一鞠躬,之後即自皇帝萊因哈特的面前退下了。

其他的提督們,也在經萊因哈特的受命之後,紛紛開始部署部隊。在首戰當中,飽嘗敗北之苦的畢典菲爾特也暫時地接任原法倫海特艦隊指揮權,擁有將近二萬艘艦隊的兵力。萊因哈特正期待他麾下的猛將能夠發揮強烈的復仇心,這一點包括當事人以及戰友們都非常明白。

最年少的一級上將奈特哈特·繆拉擔任後衛。

自這場自宇宙曆七九九年開始,至八零零年結束,一般通稱爲“大親征”的遠征當中,奈特哈特·繆拉幾乎從頭到尾都奉萊因哈特之命,擔任最後衛的指揮。這也意味著帝國軍在此次長遠而龐大的征戰路途當中,無法完全消除對於後方的不安這個事實。畢竟在後方的是一片舊敵國的廣大領域,一旦有組織性的叛變發生的話,那麽就算是身經百戰的瓦列可能也將面臨無法處理的危險。真到了這樣的時刻,繆拉便需立即由戰場折返,與瓦列共同協力,確保回歸帝國本土的這一條長遠歸途。另一方面,繆拉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防止萬一有敵方企圖由背後襲擊帝國軍,雖然這個萬一幾乎是不可能的。

受命擔任先鋒,掃除機雷區並突入回廊深處的是洛爾夫·奧圖·布拉斯契上將,在經過半天以上的苦心作業之後,終於得以將任務完成。

洛爾夫·奧圖·布拉斯契上將過去曾經在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麾下,齊格飛過世以後,遂直屬于萊因哈特。無論在前線也好,在後方也好,他的處理能力可謂一流,更由於他凡事準備周到、面臨戰鬥時的反應極爲果斷,所以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有人給予他如此的評價,說是“忘了自己所做的準備,胡亂突進”,或許可以說他的勇敢是天生的,嚴密周詳則是後天努力的結果吧。

五月三日二十一點零分,布拉斯契首先開始把炮火對準楊艦隊齊射。準確地在五秒鐘以後,反擊的炮火撕開黑暗的虛空殺了過來。每個瞬間,炮火的光點和線條快速增加。不久之後,即形成一大片呈波浪般湧現的光芒,佔據了整個螢幕。

在這一瞬間,整個回廊化成了充滿破壞與殺戮,令人頭暈目眩的萬花筒。

布拉斯契艦隊立即暴露在對方集中的火力之前。而在他們後方的又是機雷區,想要後退等於是不可能的了。

覺悟眼前的處境,這也是作戰的一環,布拉斯契接獲皇帝的指示,立即將他麾下艦隊的六千四百艘艦艇分散成以一百艘爲單位的小集團,採取避免敵方火力集中的作戰方式。但是在分散的過程中,卻也已經遭受到不小的損失。就在前後均有火光之壁聳立的情況下,帝國軍的先鋒部隊已經被逼進死巷。

五月四日二點二十分,帝國軍統帥本部總長羅嚴塔爾下達展開第二作戰階段的指示。

指向性傑服粒子開始被釋放出去。五道肉眼所無法看見的雲柱,頓時貫穿了機雷區爆炸起火,然後化成五頭巨大的火龍,俯身沖進黑暗的虛空。這的確是一幅壯麗的景觀,但是這美景卻是隱藏在人們心中的恐懼的猙獰原貌。火龍消散以後,五條像是隧道的通路被鑿穿,仿佛是把火龍擰斃的巨神手指。

高速巡航艦於是經由五條隧道狀的通路往前突進。

躍進回廊內之後,馬上就受到楊艦隊所發射的炮火攻擊,紛紛化爲火球爆炸。但是要同在同一時間內,壓制住五處的攻勢是不可能的,而且最主要這是對方的欺敵行動。趁著敵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條隧道的時候,帝國軍的主力已經由布拉斯契上將所辛苦開闢的通路,入侵到回廊內部了。

經過兩個小時的激戰之後,帝國軍好不容易確住回廊內做爲橋頭堡的要衝。

         ※       ※       ※

五月四日十二點零分,皇帝萊因哈特的旗艦伯倫希爾那純白的身影一出現在回廊內,楊艦隊的通信回路立刻就有聲音化的緊張與興奮在其中竄流。

“皇帝駕臨了,準備好花束了嗎?”

亞典波羅那喋喋不休的嘴也顯得不夠精彩。調整好呼吸和心律之後,他手掌往桌上一拍,大聲喊道。

“攻擊!”

在炮戰當中,亞典波羅最精通楊威利式的單點火力集中戰法。數萬條的光線於是化爲豪雨集中在幾百個要點上,展現了計算與實踐的完美組合。

呈現密集隊形的帝國軍,無法躲避來自正面的炮火攻擊,密集的爆破聲衝擊著艦艇與艦艇上的人們,光與熱宛如瀑布似的傾瀉到六角體的空間內。

仿佛無數的小恒星爆炸所釋放出來的能源旋渦又産生連鎖反應,使得狹窄的回廊中頓時爲洶湧澎湃的濁流激蕩著。而這濁流更弄亂了帝國軍與楊艦隊原有的秩序,能源光束的直進受到了阻撓,命中率變得極低,整個戰場的前線一時之間真是混亂到了極點。後來首先恢復秩序的還是已經習慣於在這個回廊中戰鬥的楊艦隊。米達麥亞雖然一面受困於狹窄的回廊地形,一面仍受到楊艦隊炮火攻擊,不過還是努力地想要恢復正統的陣型,無奈卻又更進一步地被對方逼近的激烈炮火所攻擊。

※       ※       ※

“左翼後退,中央與右翼前進!”米達麥亞的用意是想要籍著左翼的後退,將敵方的前鋒部隊給拖進來,中堅與右翼同時朝反時針方向回轉,即可攻擊敵方的左側。這種活潑有生氣的用兵法,如果不是“疾風之狼”的話大概也無法使出罷。

這方法如果成功的話,那麽楊勢必得要陷入苦境了,不過此時米達麥亞的指示雖然快速,但是部隊的行動卻跟不上。再加上通訊體系無法完全發揮應有的機能,空間不足而無法供龐大的兵力自由行動,帝國軍的艦艇秩序瞬間出現紊亂,楊立即把握住機會下達齊射的指示。爆炸光線的波濤,佔據了伯倫希爾的螢幕。數百艘在旁守護著純白女王的艦艇,一下子同時爆炸起火,在脈動的火光中破碎震飛。但由於帝國軍堅厚的陣容,伯倫希爾的身影並沒有因此暴露在敵人的視線當中。

米達麥亞發出啐舌的聲音,回頭看著副官阿姆斯道爾夫少校說道。 看來被擢升爲什麽元帥或宇宙艦隊總司令的這段期間,我指揮戰鬥的感覺好像變得遲鈍了。竟然會下達我軍所跟不上的作戰指揮。”

他於是請求皇帝,由總旗艦伯倫希爾換乘到自己的旗艦“人狼”上去,親身沖入最前線的戰火旋渦當中,當時是在五月四日二十點十五分。



“‘疾風之狼’到最前線來了!”

帝國軍的通信回響當中,此時到處充滿了歡呼聲。除了皇帝本身以外,大概再也沒有其他帝國軍的將帥這麽樣受士兵歡迎的了,連羅嚴塔爾或許也比不上吧。米達麥亞冷靜沈著地置身炮火當中,重新構築作戰方式,然後命令部下實行。

“拜耶爾藍,上!”

令人敬愛的長官所發出的命令,讓年輕的勇將充滿了昂揚的鬥志。此時在他麾下的艦艇約有六千艘左右,在帝國軍當中並不算是大部隊,但是在機動性和敏銳度方面,無疑的是一支傑出的隊伍。由於先前帝國軍幾乎得被迫得一律採取縱向的隊形,因此米達麥亞的用意是想籍由拜耶爾藍的隊伍形成一翼,産生半包圍的陣勢。

迎擊這支隊伍的是達斯提·亞典波羅的艦隊。楊已經洞悉米達麥亞的作戰意圖,故非得加以阻止不可。

拜耶爾藍的戰鬥指揮能力,幾乎與亞典波羅不相上下。但是雙方的兵力卻無法互相抗衡,亞典波羅的兵力和眼前的敵手比起來還不到八成。假若戰況由雙方最先的遭遇,然後發展爲混戰,那麽大概遲早會被逼成劣勢。

亞典波羅便打算將拜耶爾藍引進自己和楊的本隊之間,以便左右夾擊。所以雙方開始激烈的遭遇戰五分鐘之後,便開始往後退,企圖引出敵人。

拜耶爾藍瞭解這分明是一個陷阱,但是如果就此撤退的話,整個大局便不會有突破性的變化,就算踩進去,米達麥亞也一定會替自己想辦法,倒不如就假裝上鈎吧。於是拜耶爾藍不僅追著敵人後面,甚至還以更積極的行動速度,用幾乎接近浪費的程度發射光束和飛彈,猛烈地進擊。

這時楊的戰術行動熟練地近乎異常。一面用炮火牽制米達麥亞的行動,然後先讓前鋒部隊朝十點鍾方向高速移動,待拜耶爾藍罕察覺到的時候,半包圍的態勢已經確立了。拜耶爾藍於是倉皇地後退,藉此讓受害程度減至最小。

“這個魔術師在戲弄拜耶爾藍嗎?不過角色還不對是吧?”

米達麥亞不得不苦笑了一番。

如果沒有楊威利的統率和用兵的話,那麽“艾爾·法西爾革命軍”其實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但是反過來說,一旦有了楊的指揮,那麽他麾下的軍隊就是全宇宙最強的精銳部隊,左可攻,右可守,前方突進,後方徐退,二萬艘艦艇的軍隊可以抵敵十萬艘的敵人。但是,這樣的作戰最後一定會導致消耗和疲勞。就算精神上不疲勞,那麽身體也無法再受意志控制吧。

到了那個時候,才可能有勝利的機會吧,這是米達麥亞內心的想法,但是在勝利機會來臨之前,帝國軍卻不見得能夠維持應有的秩序,甚且還被強制要投入體力。萊因哈特、羅嚴塔爾、米達麥亞都明白如此的做法非常愚蠢,但是一旦被拖進回廊當中,那麽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帝國軍如果不間斷地繼續投入兵力,除了能夠強迫楊艦隊不停地作戰,累積疲勞和損傷之外,大概就沒有什麽好處了吧?

另一方面,米達麥亞指揮作戰的敏捷迅速和正確,也已經接近神乎其技了。他和他的密友羅嚴塔爾同樣對此次皇帝親征的戰略方面有些批判,不過一旦萊因哈特授意,他便會將自己的立場限定於戰術層次上的指揮官,將自己所有的智慧才能,全部集中在眼的戰場,以便確立優勢的地位。他讓以機動性爲主的戰鬥集團和以火力爲主的戰鬥集團,以每一千艘爲單位,隨時補充崩潰的戰線,另外使輸送船團和醫療船全面出動,讓已方的兵備補給站能有效率地結合在一起。

所以楊艦隊雖然得以保持優勢,但是帝國軍也並未因此而退走,甚且還頑強地維持艦隊秩序,這不禁讓楊感歎地說道。

“不愧是疾風之狼。他的用兵雖不炫耀神奇,但卻不是一般平庸的將領所能做到的。”

這樣的讚歎對此時的米達麥亞來說,或許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因爲帝國軍儘管在兵力上遠勝於對方,但是卻受限於狹隘的戰場,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後方的兵力無法參與戰鬥,只能在遠方隔著已方的戰鬥繼續觀看情勢。

“變成一群散兵了,真是難看哪!”

米達麥亞如此想著,一面感到焦慮,爲自己無法符合用兵學的基本原理而感到羞恥。

※       ※       ※

五月六日,楊採用梅爾卡茲的策略,對帝國軍展開攻擊,楊本身、梅爾卡茲以及亞典波羅三個人輪番對帝國軍的左翼——範圍較窄的部分——予以痛擊。而且在帝國軍將主力注入左翼的時候,馬利諾所率領的分艦隊沖進了帝國軍的核心,這算是一種奇謀,不過卻也是正統派的用兵法之一種。正因爲如此,成功的機率相當高,事實上已經眼看就要成功了。

“太好了,上!”馬利諾用腳踏著地板,大聲地喊道。

“用最華麗的葬禮來埋葬華麗的皇帝!”說著說著,馬利諾激動起來,呼吸加速,他的艦隊以閃電順著避雷針落下的態勢與速度,對萊因哈特的旗艦發動攻擊。

斯坦梅茲一級上將注意到主君的危機。於是他將他部隊的艦艇儘量排成細長的陣勢,這雖然不見得對戰鬥有利,不過他原本的數量就比較多。爲了要阻止猛進的馬利諾,他從左斜前方開始反擊。

受到敵軍在數量和態勢上的壓制,馬利諾的分艦隊朝左方像雪崩似的崩散。三十分鐘不到的交戰,馬利諾已經失去了麾下四成的兵力,艦隊的秩序也幾乎要全面潰散,此時緊急趕來救援的楊本隊及時化解了馬利諾的危機。

斯坦梅茲艦隊的監控員發出驚叫聲。

“敵方主力,以密集隊形突入!”

斯坦梅茲立即指示迎擊,但楊直屬部隊的炮火精密度是無與倫比的。斯坦梅茲艦隊頓時化成連綿數萬公里的火球和爆炸的閃光。

此時楊本隊與梅爾卡茲的分隊無言地連結在一起形成兩翼,交互地痛擊斯坦梅茲的艦列,在這樣的痛擊之下,斯坦梅茲的艦隊以令人驚異的速度解體了。

爆炸之後隨即産生火災,艦內籠罩在一片恐慌之中。火神的劍在艦橋上一閃而過,幕僚們被掃落到熱波的底處,設備和計量儀器全部都爲熱浪所淹沒。就在這一片痛苦的慘叫聲快速轉換死亡的呻吟聲當中,斯坦梅茲的副官西貝爾中校透過一片血池、火海和彌漫的煙霧,尋找著司令官的蹤影。斯坦梅茲就在他的身邊,臉朝天地仰躺著。西貝爾吐出一口血塊,張開染成鮮紅的嘴。

“長官、長官您的左腳完全碎了。”

“……你的報告總是很正確。托你的福,至今全都是靠你的幫忙……”

斯坦梅茲臉上毫無笑容地回答著,純事務性地注視著自己已經喪失感覺的左半身。

“看來是沒救了,你的傷怎麽樣?”

他的並沒有得到回答,西貝爾中校趴在自己流出的鮮血所形成的血池當中,已經一動也不動了,他的血也因爲地板下的高熱正快速地在蒸發當中。斯坦梅茲又繼續叫著波連參謀長的名字,但同樣地沒有聽到回答。此時癱瘓的感覺繼續擴大到他的右半身,出血也緊隨而至,黑夜已經降臨到視線範圍內,耳朵也被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提督低語著“格蕾茜”之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       ※       ※

斯坦梅茲一級上將的旗艦被籠罩在一片紅色光彩中,影像映在羅嚴塔爾兩隻不同顔色的眼中,令他瞬間停止了呼吸,萊因哈特回過頭,看著統帥本部總長。他的半邊臉爲螢幕所照射出來的光芒映照著,這位年輕的皇帝此時看起來仿佛是座用白磁和黑曜石所塑造的雕像。

“斯坦梅茲脫離了嗎?”

“……立刻確認,皇帝陛下。”羅嚴塔爾回答皇帝的問話說道,但他竟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失神了四秒多鍾。

直到斯坦梅茲司令部唯一的生還者馬克古拉夫少將前來報告司令部全員戰死的消息,花去了三分鐘的時間。當年輕俊美的皇帝知道繼法倫海特之後,又失去一位得力將帥時,用一隻手同時按住他前額的金髮與白晰的額頭。有著長睫毛的眼睛緊閉起來,瞬間之後,他那蒼冰色的眼眸直視著一個人。

“瑪林道夫小姐。”

“是,陛下。”

“陛任命你擔任第二任大本營幕僚總監,繼斯坦梅茲之後輔佐朕。”希爾德一反平日的聰穎,顯得有些爲難。

“不過,陛下,我……”

舉起他那像是用岩石爲素材所雕刻而成的白晰的手,阻止了伯爵小姐的異論。

“啊,我明白,你確實從未親身指揮過一兵一卒,不過,指揮士兵的是前線的提督們,而指揮他們的是朕,你所要做的只是爲朕提出建言即可。有誰會對皇帝的人事命令有異議的嗎?”

希爾德恭敬地行禮。她並沒有說出極可能會有異議的那個人的名字。



這個時候,帝國軍的陣列已經出現破綻,即使有米達麥亞這麽用兵神速的人,也難以完全修復帝國軍的破綻。儘管斯坦梅茲麾下的艦隊並非弱兵,但因爲司令部已經完全毀滅,沒有辦法採取統一的行動,所以他們英勇的抵抗行爲效果等於是零。此外更因爲他們的艦隊毫無秩序地左右散開,反而混亂了已方的指揮系統。

皇帝萊因哈特在總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上,儘管他優美的眉毛微蹩,但仍非常平靜地注視著迫近到眼前的敵方炮火。羅嚴塔爾站在旁邊,注視著皇帝的姿態。

難道自己會和這位金髮的霸主一起葬身於此嗎?

這倒也還好,羅嚴塔爾暗暗裏對著內心深處的明鏡笑著。他爲防止大本營出現危機,事先就已經考慮到了。

亞雷桑迪·巴特豪瑟少將是羅嚴塔爾麾下一位出名的勇將。他並沒有顯著的才幹,也沒有統帥龐大兵力的能力,但是卻能夠按照命令,忠實且不辭勞苦地完成戰場上的任務,因而能得到羅嚴塔爾的信賴。每當因爲有少數兵力的動向使得局面産生變化的時候,羅嚴塔爾就會動用這個人物。

這個巴特豪瑟所指揮的二千四百艘艦艇,在楊艦隊的右側成平行狀,發動炮火攻擊,成功地將楊艦隊進擊的速度減緩下來。雖然僅有些微的時間,但已經爭取到足以讓旗艦伯倫希爾退避的機會。萊因哈特基於本身的矜持,不願於此時後退,但因羅嚴塔爾指出如此可將敵方主力引入予以夾擊,所以最後還是被說服了。但是帝國軍各個部隊的運動速度,違背了羅嚴塔爾的期待。伯倫希爾後退後所産生的空間,在帝國軍的艦隊還沒有能立即補位之前,反倒給予了楊艦隊突入的空隙。

羅嚴塔爾經由監控員的驚呼聲,知道了楊艦隊猛然進逼之後,雖然感到意外,但也立刻以炮列準備還擊。

在這一瞬間,楊艦隊朝下方突進,鑽過帝國軍的防禦陣線後,以光束與飛彈由下方射擊萊因哈特的本隊,由極近的距離突入艦隊中。

帝國軍的諸將領爲此舉感到顫慄。楊此時的用兵法讓人覺得用猛將來形容比和智將更爲貼切。楊的炮火極爲猛烈,擊碎了帝國軍的抵抗,朝萊因哈特一貫乘坐的旗艦伯倫希爾逼近過去。

萊因哈特也同樣感到顫慄,不過他的顫慄並不是因爲恐怖,而是因爲極度的激動。

“就是這樣,非得是這樣才行啊!”白磁般的皮膚充滿生氣而漲紅,呼吸興奮地高漲起來。

光線與能源的巨大波濤席捲了宇宙的一角,萊因哈特的生命力本身好像化爲實體似的,在這片波濤的正中央閃耀著光芒。

“羅嚴塔爾!俯角三十度,朝兩點鍾方向集中火力,敵艦列一有空隙,馬上壓迫突破。”

萊因哈特說了這幾句話,但是對這位金銀妖瞳的提督來說,主君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白了。萊因哈特正面對著敵方的炮火與高速移動,並沒有因此而落入恐慌之中,反倒已看透敵方維持艦列的要點,並且能夠對該處集中攻擊。如果能夠突破該處的話,那麽就可以像在切割鑽石之前,先用鋼鑿給予最後一擊似的使楊艦隊全軍潰滅。就算僅能得到最小的效果,楊也必須要先抑止住攻勢,重新編排陣列。這麽重要的要點,在廣大的戰場上是少之又少的,而萊因哈特竟能夠在一瞬之間看透。羅嚴塔爾不得不承認,皇帝的天才是值得讚歎的。

萊因哈特一邊撩起他那亮麗的金髮,一邊笑了。他的笑臉就像是打翻了珠寶盒,那麽樣光彩奪目。

“我料到楊威利會猛攻出擊,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如果不和朕直接對決的話,那麽就難以將朕打倒哪。朕……”萊因哈特出乎意料地沈默了,他無意識地用左手抵著嘴,用他那像是由初雪所凝固成的白色牙齒,輕輕地啃著他的無名指。希爾德接著爲之感到驚異,因爲萊因哈特的表情變的充滿怒氣。在接獲已方已經阻止了楊威利的猛烈攻勢,並迫使其退後的報告之後,他的表情幾乎絲毫沒有改變。

※       ※       ※

楊威利的旗艦尤裏西斯,從好幾天前以來,就一直在死亡戰場的正中央來來往往。

“看來你一輩子的勤勉,已經在這裏全部耗盡了哪,楊提督。”

先寇布如此說道。這位地面戰及肉搏戰的名指揮官,以驍勇聞名的男子,在艦隊戰中沒有上場的機會,所以便一手拿著威士忌酒,扮起旁觀者的角色來了。如果讓亞典波羅那些人看到的話,簡直會讓他們羡慕死了吧。這場戰役一結束,亞典波羅就在旗艦的艦橋上,裹著毛巾就睡起來了,一直到返抵伊謝爾倫要塞爲止都還沒有醒過來。由此可見這場戰役的艱苦。而奮勇執行了十四次出擊的奧利比·波布蘭也是一樣,在最後的出擊結束回航之後,他在自己愛機的座席上睡了六個小時,在自己的寢室睡了十四個小時,後來被亞典波羅批評說:“真難相信他竟是獨自一個人睡著了。”

無論如何,楊艦隊目前所維持的優勢,就好像是用單腳踏在簿冰上一樣的危險,因爲兵力的數量實在不夠。雖然擊斃斯坦梅茲,而他的艦隊也暫時無力化,但是其他像是奈特哈特、繆拉、畢典菲爾特、艾傑納等人都還毫髮未傷地在後方待命,他們的潛在力量是值得畏懼的。而他們之所以沒有到戰場上,固然是因爲戰場本身過於狹隘,但皇帝萊因哈特一旦採用了楊所最害怕的戰法,屆時應該要如何應對呢?

在那之前,我方除了先主動以攻勢壓倒帝國軍之外,難道別無他法了嗎?

就這樣,五月七日二十三點,楊正打算發動全面的攻勢。

不過,這一回奈特哈特·繆拉終於出現了,他帶兵保護著皇帝,佇立在楊艦隊的炮火之前,加以阻擋。

楊威利最初聽到敵方有一艦隊,指揮官身分不明,以身爲壁地守護在皇帝之前,同時正在排除我方之攻勢的時候,楊就輕輕歎了一口氣。

“啊,那名指揮官一定是鐵壁繆拉,人如其名地守護著他們的主君。就憑有著這樣的部下,萊因哈特皇帝的名號就足以流傳後世了哪!”

去年,在巴米利恩星域會戰當中,由於繆拉前來援救,而使得楊無法打倒萊因哈特的記憶,此時又複生了。

此時的繆拉,一待麾下的兵力完全齊備,立即一鼓作氣切入楊和萊因哈特當中,而楊也僅能在繆拉艦隊還沒有完成陣形之前給予一擊,然後立刻後退重新編排艦列。

能有如繆拉這般的良將于麾下,楊不得不爲萊因哈特的作戰陣容之堅強感到讚歎。其實也不只有繆拉,其他如與楊作戰而死於沙場的法倫海特、還有斯坦梅茲,都不是因爲對於專制政治的信賴而捨棄生命,而是對於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個人的忠誠心,才捨棄了享盡天年的機會。對他們來說,這是報答萊因哈特知遇之恩的一條途徑。

“也就是說,人們所追隨的是個人,而不是理念或者制度,是嗎?”

身爲戰鬥藝術家的這名男子,儘管身處於苛烈的戰鬥旋渦當中,腦細胞群的某一個部分,仍然還是從事著不能稱之爲緊急的思維活動。

爲什麽而戰,這個問題是楊經常在思索的,就理論上得出來的結果只能確定戰爭是無意義的。

使“爲什麽”這個最重要的問題核心呈現模棱兩可的狀態,然後用感情來代入,這就是所謂的煸動。自古以來,基於宗教的憎惡所引起的戰爭,之所以會招來最激烈、最不可容赦的戰禍,都是因爲其戰意是起於情感,而不是基於理念。對於敵人的憎惡乃至於嫌惡,以及對於已方指導者的忠誠,全部都是在情感支配下的産物。不論他人,就楊本身而言,他對於民主政治的忠誠,從另一面來看的話,也就是對於專制政治的憎惡。

楊擔心尤里安·敏茲的地方,便是這六年以來,一直在他的保護和影響之下的這名年輕人,到了最後是不是會變成爲了楊而戰的。這樣子是不行的,楊的內心如此想著。如果尤里安是基於他對楊個人的忠誠心,而對敵人産生憎惡甚至好戰的話就糟了。無論如何,希望他所抱持的自始至終都是對於民主主義思想及制度的忠誠。

不過,一想到自己是不是期望尤里安在自己死後,仍然能夠繼續爲反對帝制而戰這一點的時候,楊卻猶豫起來。原本楊就不希望尤里安成爲軍人。雖然尤里安後來是因爲自己的期望才成爲軍人,且因爲自身的才幹受到良好的評價,不過楊還是經常會覺得後悔。

就像這樣,楊本身就好像是一個矛盾的聚合體。不過楊自身最大的矛盾應該是,他在這樣激烈的戰況當中,卻還從事這些根本無助於獲勝的思考,竟然還維持不敗的這點吧。他目前的敵手是戰爭的天才,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儘管創一集軍神之魂與智神的頭腦於一身的偉大霸主,但是無法在戰鬥中打敗對方這個不起眼的“流亡私人部隊”。

                 Ⅴ

到了五月八日,兩軍的混戰仍然持續著。繆拉加入戰鬥行列,只能暫時逼退楊的攻擊,並未能使戰局發生戲劇性的變化。這點和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不一樣,因爲繆拉的參戰早在楊的意料中,所以老早就想好了應對的方法。

“前後、左右、上下,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起來,全都是我方軍艦的蹤影。可是我方卻還是處於劣勢。”

米達麥亞元帥的幕僚布羅上將發出焦慮和失望的聲音。如他所說的,帝國軍儘管在數量上占了絕對的優勢,但實質上卻是受到楊艦隊的牽制。

和正了一年前的巴米利恩會戰比較起來,這次的“回廊戰役”不管在時間或空間上,規模都小了許多,但執拗的戰鬥和移動卻不斷地持續著。在數位上明顯處於劣勢的楊艦隊,除了活用回廊的地形,藉著機雷區和集中的火力來切斷敵人陣形,利用時間差予以各個擊破以外,根本沒有勝算可言。不過就連繆拉,一旦無法自由地移動配置兵力,也只能忍受綿延不斷的局部戰鬥了。

在這場激戰中,“米達麥亞元帥戰死”的消息,一傳到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的時候,整個艦橋上立即籠罩在無色彩的顫慄之中。隨侍在一旁的艾密爾,此時覺得皇帝萊因哈特那金黃色的頭髮仿佛在瞬間都化成銀灰色了。而統帥本部總長羅嚴塔爾元帥的臉,仿佛被他左眼的藍給渲染似地,整個臉色鐵青,用單手扶住皇帝所使用的指揮桌,以支撐住他修長的身材。他的手腕顫動著,這樣細微的顫動,透過桌子傳到萊因哈特的身上。

“卑職賤命韌性甚強,得以存活至今,敵方的炮火沒有能夠擊破天頂的門戶。”米達麥亞所傳送過來的通信文,否定了剛才的虛報。整個大本營又恢復了生氣。米達麥亞的旗艦“人狼”仍然在帝國軍的前鋒,雖有受損但仍然健在。

萊因哈特決意要使用最終的,同時也是最驚人的戰法,就是在這個時候。就這樣,“回廊戰役”的第二幕在五月十日揭開。

※       ※       ※

最初是在萊因哈特皇帝于九日召開的御前會議。這個時候,並列在皇帝面前的帝國軍最高幹部只有羅嚴塔爾、米達麥亞兩元帥、繆拉、畢典菲爾特、艾傑納三位一級上將,以及直屬於大本營的高級軍官而已,與昔日相比,繆拉不禁感覺到一絲寂寥的情緒由胸中掃過。即使和侵入伊謝爾倫回廊前相比,也已經有法倫海特及斯坦梅茲兩位一級上將戰死了。自由行星同盟被消滅之後,楊威利及其一黨充其量只不過是同盟政治的餘燼,卻得要與之如此辛苦地纏鬥,這或許是連皇帝都始料未及的吧。從雙方的實力差距與戰鬥的目的來考慮的話,現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承認帝國軍確實是處於劣勢。

萊因哈特首先發佈已故的斯坦梅茲一級上將晉升爲元帥,接著便發佈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以中將階級擔任大本營幕僚總監。消息一發佈之後,如萊因哈特先前所聲明的,的確沒有人對皇帝的人事安排有任何異議。只不過當中有人覺得欣喜,但確實也有人不是如此的,像羅嚴塔爾元帥的金銀妖瞳裏,看起來就沒有什麽熱忱,不過這或許是希爾德太敏感也說不定。

“朕到此爲止,採取被動守勢未曾有過任何好結果,一忘記這點,軍神就開始征罰朕的怠惰。這一次至今還不能獲勝的原因便在於此。”

萊因哈特的臉頰呈現極度的紅暈,仿佛臉頰裏有太陽一般。那種鮮明的色調,令希爾德感到不安,那樣的紅暈並不是因爲精神激動的緣故。但萊因哈特無視於希爾德擔心皇帝身體狀況的視線,只是一味抒發心中化爲聲調的熱切情感。

“楊威利用回廊狹隘的地形,迫使我軍採取縱形陣,如此他便可對付我軍的多數兵力,朕原本想要用智巧的戰術應對,便這顯然是一個錯誤。唯有從正面用兵力加以攻擊,粉碎他的抵抗,使之無力化,無法再作戰,才是朕及朕的軍隊所應采行之正道。”

※       ※       ※

五月十一日六時十五分,遭受到帝國軍波狀攻擊的楊,感覺到一股惡寒由心中竄起。他一直最害怕的就是敵方採取這種戰法。

艦隊的行動非常的簡單,仍以縱隊突進,集中炮火攻擊,敵前回頭之際,仍一面用炮火攻擊,然後後退。第一隊後退的時候,第二隊前進,同樣集中炮火攻擊,敵前回頭時仍不停止炮擊,然後後退,一直到第三隊上來。這些行動呈連鎖狀,直到防禦者疲勞、補給物資消耗完畢之後,再重覆接替的動作。

這種戰法如果一直持續下去的話,在恢復力上處於劣勢的楊艦隊,戰力就會很快地被消耗殆盡,削弱匱乏,最後終將陷入宇宙的深淵。

此時梅爾卡茲提議,暫時後退至伊謝爾倫要塞,以要塞主炮“雷神之錘”來對抗帝國軍的波狀攻擊。亞典波羅也對此表示贊同。正當楊也打算要這麽做的時候,重新編排過後的帝國軍第一陣線繆拉,卻利用絲毫不間斷的波狀攻擊,讓楊艦隊連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並且在楊艦隊企圖想要後退的時候,立即乘機急速前進,採取隨後追擊並形成混戰狀態,意圖讓對方沒有機會使用“雷神之錘”。

楊瞭解到對方的意圖,但也只是瞭解而已,根本沒有辦法動半步。面對毫無間斷的波狀攻擊,楊只能用炮火應戰,當已方艦列出現破綻的時候就去填補,當已方被半包圍的時候就用司令部所屬的機動兵力去營救,他已經爲戰術層次的應對忙得分身乏術,根本沒有餘暇可以耍手段,同時也被迫使身心産生疲勞。而這也正是帝國軍的目的之一。

經過三十個小時連續攻擊之後,繆拉的艦隊終於後退了。繆拉本身也已經相當疲累,在敵前回頭到後退的這一段時間內,因楊艦隊的炮火攻擊而産生不少損失,但是楊艦隊方面,其實也並沒有餘暇去進行追擊,因爲第二陣的艾傑納所率領的大兵已經襲擊過來了。他所率領的軍隊數量,幾乎已經可以和楊艦隊所有的兵力相匹敵,而且精神飽滿,意氣風發。前鋒部隊好像要將各個艦艇的能源全部一傾而空似地發動瘋狂射擊。一時之間,迫使楊艦隊不得不後退,而且突出的艦艇更乘著間隙,沿著回廊邊緣,從楊艦隊的側面躍進。

在艾傑納猛烈強力的側面攻擊之下,楊的本隊和亞典波羅的部隊好像已經要被切斷了。艾傑納確實以行動證明他是一個巧妙的用兵者。

         ※       ※       ※

“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被孤立在敵軍中央了!司令官有何打算呢?”

亞典波羅對著聲音顯得有些尖銳的參謀拉歐上校露出一個笑容。

“別擔心,自掘死路的是帝國軍。我們把退路封起來,來個圍毆。”

拉歐上校臉上出現懷疑的表情。他原本並不是這麽樣悲觀性格的人,但是自從擔任楊和亞典波羅的幕僚以來,卻好像培養出他這樣的心態。

不過,後來事實證明他的危機感是杞人憂天。諷刺的是艾傑納艦隊就要切斷成功的那一瞬間,竟然反遭受來自兩個側面的夾擊。

曾經擔任楊過去的旗艦休伯利安艦長的馬利諾準將,集中光束和飛彈咬住艾傑納的左側面,一時之間這個傷口深及對方的中樞部。

艾傑納的旗艦維劄爾,頓時被三方的火球和閃光所包圍,而護衛的各艘艦艇也接二連三地爆炸起火。艾傑納此時已經處在危機當中了,但是他連眉頭都不稍微皺一下,仍然沈著穩健地指揮艦列,不但熬過馬利諾的猛攻,而且確實地堵住傷口,以斷續的炮火牽制敵方,成功地脫離了危險宙域。

儘管如此,他所受到的損害卻是不能忽視的。當幕僚們提議後退的時候,艾傑納的嘴唇稍微動了一下。大概是在口中咒駡神靈和魔鬼也說不定,但是那個波音並沒有傳到任何人的耳朵裏。無論如何,見時機不對即後退,也是帝國軍的基本戰術,所以艾傑納也就不再堅持已見了,但是臨回頭後退的時候,卻還故意在艦隊裏留個破綻展露在敵人面前。

         ※       ※       ※

當然楊是不可能上這種當的。因爲他必須要在下一波波狀攻擊到來之前,完成武器、彈藥、糧食、能源、醫藥用品的補給,將受傷的人員送到後方,並且在遭受破壞的各個戰線趕緊補足兵力。楊一面對著卡介倫“差不多已經到達底限”的警告點點頭,一面進行著這些作業,然後又一面摒退拜耶爾藍及布羅等人所展開的第三度攻擊。更甚於此的是,他於五月十四日,一改防禦戰法,轉而採取主動出擊,率部隊前往衝擊帝國軍。因此,原本應該於第四次攻擊中出動的黑色槍騎兵,以及舊法倫海特艦隊所結合而成的聯合部隊,被楊艦隊先發制人,一時産生混亂。

畢典菲爾特的旗艦“王虎”,展現出名符其實的威容與猛氣,在十五日的四點四十分,銳不可當朝敵人突進。當然突進的不只有一艘艦艇,同行的還有數量雖少,但卻是最爲精銳的艦隊,企圖一舉搗毀楊艦隊的中樞。部隊精良,並且能夠正確地掌握住楊艦隊的中樞部位並集中攻擊,這也證明了畢典菲爾特並非平將庸才。

正因爲如此,楊命令左翼部隊中止突進,因爲如果要對應帝國軍的攻勢,必須暫時縮小戰線才行。就楊而言,此時他的計算是錯誤了。因爲在前哨戰當中,曾經遭受楊予以痛擊的畢典菲爾特,不但沒有從戰鬥行列中退縮,而且也沒有因爲敗北記憶使得他戰意萎縮,反而憑著更旺盛的士氣,與更強烈的突進力,企圖恢復失去的名譽。楊利用光束與飛彈所形成的防禦牆,阻擋了對方的氣勢,同時也爭取到了時間,巧妙地變換陣形。他避免從正面去迎擊畢典菲爾特,將對他的攻勢稍微往左邊岔開,以便梅爾卡茲攻擊其側面。

對黑色槍騎兵而言則是完全遭到了夾擊,不過在這個時候,被擊夾擊的那一方卻比採取夾擊攻勢的這一方還要強許多。此時數量雖然減少了,但是卻反而有助於加強指揮的統一。

在你來我往的炮火之後,雙方發生猛烈的衝擊。有的戰艦連著乘員一併四散在虛空中,有的戰艦則同時被多道光束割碎,更有的戰艦一面噴出能源洪流,搖搖晃晃地飄移到戰鬥外的宙域,然後在那裏爆炸了。

楊消耗著物資及能源已近穀底的火力,遏制著黑色槍騎兵的攻勢,並且對舊法倫海特艦隊加以橫擊,壓迫敵方的指揮系統。這麽一來,畢典菲爾特的攻勢也已經到達臨界點,要再繼續維持下去的話頗有困難。

         ※       ※       ※

五月十五日十九點二十分,黑色槍騎兵終於後退了。

但是楊艦隊在人力資源方面卻受到無可彌補的損失。因爲艦隊運用的總負責人亞頓·費雪在混亂中戰死了。“黑色槍騎兵”的艦隊司令官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因爲沒有能夠打倒楊威利而遺憾地咬牙切齒,但是由於他的一擊,卻也奪去了楊作戰時的一隻腳。楊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長時間地抵抗帝國軍的猛攻了。

如果帝國軍企圖再度發動全面攻擊的話,那麽楊勢必要撤退到伊謝爾倫要塞。但是帝國軍也並非全能,他們一點都不曉得自己已經給了楊艦隊近乎致命的傷害。

另外,帝國軍最高幹部之間也有一個不爲衆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皇帝龍體欠安”的這個事實。自從即位以來,就經常侵襲萊因哈特的發燒,在五月十六日這一天又發生了,統帥本部總長羅嚴爾和米達麥亞,以及希爾德協定的結果是決定暫時把全軍撤出到回廊之外。當然在這個時候,皇帝生病的這個事實是不可能泄露到大本營之外的。

其實羅嚴塔爾對楊威利及其一黨在戰略上的見識,遠比萊因哈特冷靜而且具有現實感。依他所見,皇帝放棄壯大、堅實、長久蓄積的戰略優勢,而固執地想在戰術層次獲得勝利的做法,雖不能說是無益,但卻反而造成更多原本應該可避免的流血犧牲。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到此爲止有一件事羅嚴塔爾已經確認,而且不得不爲之愕然的是,那就是這位身爲征服全宇宙的皇帝,以個人巨大的才能,以及其行動所導出的結論,竟然是以個人戰欲爲優先。他不想斷定“皇帝的爲人好戰”,因爲那不應稱之爲好戰,而是這位有著金黃頭髮的戰士,繼續存活下去所不可缺的營養素。最近皇帝一再的發燒,更令他感到這是不是因爲他原本健康年輕的肉體,無法負荷靈魂無限的欲求所導致的。

無論如何,在新帝國曆二年五月十七日,帝國軍在損失二百萬名將兵與二萬四千四百艘艦艇之後,終於不得不脫離伊謝爾倫要回廊。

“吾等可以征服宇宙,卻無法征服一個人。”

經歷了連日戰鬥,身心疲憊至極的米達麥亞,從他那灰色的眼眸中透出擔憂的神色,獨自一人低聲地說道。將大量的兵力投入狹隘的回廊中,交雜長達十四日的戰火,卻還是沒有能夠壓倒少數的敵人。楊艦隊的兩大支柱——伊謝爾倫要塞以及楊威利本身,如今都還安然無恙。

※       ※       ※

知道帝國軍後退的消息後,楊並沒有加以追擊。因爲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的統禦是無間隙可乘的,而且又有繆拉以不放棄反擊的姿態尾隨在全軍之後。事實上,楊艦隊連日來的疲勞與消耗也已經到達了極點,另外,最重要的是費雪的死所帶來的衝擊既重且深。當獲知這個噩耗的時候,連膽大無畏的亞典波羅都一反平日作風,深刻地歎了一口氣,對著擔任參謀的拉歐上校說道。

“慘了,咱們原本還有一線生機的航路圖,這下子變成死路一條的航路圖。以後再也不能輕鬆地到森林去散步了。”

儘管費雪的爲人樸實、不顯眼,但沒有人不知道楊艦隊的命運一直是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楊之所以從未曾在戰術層次遭遇失敗,而且支援著他創造奇迹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因爲楊艦隊的運作永遠能夠毫無間隙的運動。而費雪在艦隊運作方面所表現出來的高超技巧,以及楊發掘此人,並且能夠將全權委託給他的器量,這兩者發揮了完美的結合,這才是到今天爲止楊艦隊能夠維持勝利不敗的原因。

楊將太陽眼鏡架在鼻梁上,兩掌手指交叉,頂在頭額的中央,許久一動也不動。一方面是爲死去的部下致哀,另一方面則爲日後艦隊運用時的困難,以及隨之而至的勝利難求而感到憂心。費雪是在一直誇稱不死的楊艦隊中,第一個戰死的人,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這些人過去所使用的幸運已經耗盡了呢?楊的心中被如此不吉的預測閃掠而過。

※       ※       ※

五月十八日,楊艦隊脫離了戰場,正要回歸伊謝爾倫要塞的時候,再度受到另一個新的衝擊。

“皇帝萊因哈特傳來通信文,他……他……”

尤裏西斯戰艦的通信軍官,一開始就抛棄了事務性的沈著,於是在楊身旁的尤里安·敏茲接過通信後,把視線投注在那上頭。但是一見到通信文的內容,連尤里安也必須要先整理情緒,以理性來應對,經過一陣子後,他臉頰激動地轉述給楊。

“這是萊因哈特皇帝所傳來的通信文,他要求停戰以及會談。”

幕僚們驚異地對看,視線像是亂流一般地互相衝突著,不久之後,紛紛集中在一個點上,楊威利盤著腿坐在指揮桌上,用黑色帽扇著臉,然後用另外一隻手搔搔他那黑色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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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6 pm

第五章 魔術師,一去不回



面對萊因哈特皇帝所提出的會面要求,楊威利並沒有立刻回復。原因並不是因爲他需要特別仔細地鑽研思索,而是因爲連日戰鬥的疲勞已經使他的身心受到相當大的損耗,就算有再大再強的驚愕或感動,仍然沒有辦法驅走睡魔的召喚。

“我的腦細胞已經變成牛奶稀飯了,現在不是思考的時候,總之,先讓我休息一下吧!”

楊本身已經累成這樣了,其他的幕僚也是一個勁地只想要睡眠和休息,除了先寇布還是厚顔無恥地一副坐山觀虎鬥的姿態。

“我好想要一張床,沒有附帶女人的也可以。”

奧利比·波布蘭這麽一說,等於是將占他生命一半比重的人生給否決了,而達斯提·亞典波羅則像在夢臆似地打著招呼:“現在把我吵醒的人,一律以反革命罪槍斃!”然後就連滾帶爬地回他的寢室去了。

就連一向嚴謹的梅爾卡茲也低聲地說著:“我現在的心境,不求無限的未來,只求一夜的安眠。”下達最小限度的指示之後,隨即直接回到私人臥室。他的副官舒奈德見狀,擔心地說:“現在如果有敵人來攻的話,怎麽辦?”不過隨即又好像看開地說:“算了,反正死了跟睡著了也差不多。”說完之後,也往他的寢室走去,沒想到一進到電梯裏面,竟然靠在電梯的內壁上睡著了。

“哎呀、哎呀,要把這些傢夥全部叫醒的話,大概要找一百萬名公主來親吻他們吧?”

負責留守的亞列克斯·卡介倫聳著肩膀說道,此時有一人踩著沈穩的步伐,從尤裏西斯戰艦上下來,站在卡介倫的眼前。華爾特·馮·先寇布,正對著他眨眼睛。

“如果需要我效勞的話,卡介倫中將,我可以爲您將所有的女子軍一一地從睡夢園裏叫回來。”

先寇布提出這樣一個美好的建議,但卡介倫並不予以理會,所以他便優哉悠哉地走向無人的酒吧,然後一自己一個人獨佔著。

就這樣,整個伊謝爾倫要塞籠罩在一片睡妖精所灑下的睡眠當中,一切都無聲無息。楊、菲列特利加、尤里安、卡琳、還有其他的幕僚們,全部都跳進睡夢的井當中,躲在現實的水面底下,就像舒奈德用他臨睡前最後的一點理智,擔憂地所說的那句話,如果帝國軍此時前來進攻的話,那麽伊謝爾倫要塞就要從原先“難攻不落”的評語當中被否定了吧。

但是,此時的帝國軍其實也已經精疲力盡了,負責後衛的奈特哈特·繆拉,在尚未完全脫離戰場範圍以前,真的是所謂的不眠不休。由於他們對於楊威利及其一黨的戰鬥能力,有著正當、甚或是超乎其上的評價,所以無論如何絕對不能疏於防範任何可能發生的突擊或者埋伏。待確定我方已經確實安全的時候,繆拉也一頭栽倒到床上去了,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此提出責難。

好不容易喂飽睡魔之後,整個楊艦隊好像變成了一群饑荒兒童似地佔領了要塞內部全部的餐廳。不管是將是兵,全部都是一副難民的嘴臉,唯獨奧利比·波布蘭起床之後,不但將鬍子刮乾淨,而且還灑上了古龍水,但是因爲他將時間都浪費在多餘的服裝儀容上,所以當他進到軍官餐廳的時候,裏面已經客滿了。他只得站在走廊下,就地匆忙了吃起白麵湯,這幅情景如果讓華爾特·馮·先寇布給瞧見的話,只怕要譏笑說“這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徒勞無益的例子”吧。

就這樣到了五月二十日的十三點三十分,楊艦隊的幕僚們好不容易總算將身心狀態調整好,可以開始以皇帝萊因哈特的通信文爲素材的討論了。

※       ※       ※

三杯的紅茶,以及總數在紅茶五倍以上的咖啡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微粒,在會議室的空氣中碰撞著,討論雖然熱烈展開著,但楊的內心其實早就已經下決定了。因爲楊最初所構想的戰略,就是以將皇帝萊因哈特拖到會議桌上,作爲最後的歸結點。

“一開始先把皇帝引到伊謝爾倫回廊,然後再把他拖到會議桌上,爲了要讓後續的事態能夠順利地進行,最好還能夠讓皇帝的兩腳穿上銀色的溜冰鞋。”

楊艦隊的基本攻戰策略,由司令官親自作了這樣的一番說明,讓他們的幕僚們此時不知是應該認真嚴肅地點頭呢,還是該當作笑話一般地付諸一笑。不管是楊本身也好,還是幕僚群也好,都不認爲爲守護民主政治的精髓,非得要玉碎瓦不全地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反而認爲必須要存活下來,才能夠與羅嚴克拉姆王朝取得政治上的妥協,這一方面才是他們非得要取得不可的勝利。儘管看在他人的眼裏覺得驚訝,但這才應該是他們要作戰的理由。

最初,不曉得是正經或者是開玩笑,達斯提·亞典波羅曾經說道。

“壯烈犧牲的這一條路,已經讓比克古爺爺捷足先登了,我們若想要從後面急起直追的話,也不會有人來褒獎我們,所以若不好好地活著,獲得一些好待遇的話,可就是損失了。”

像這樣的一個意見,其實也就是楊艦隊的成員,嗜好故意裝壞的一個毛病。無論如何,楊艦隊的幹部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抱持著“絕對不與專制主義妥協”的思想,他們並不是連敵我之間的實力差距都不懂得衡量,只知壯烈似地仰天長嘯,然後沖向自我毀滅的這種“憨直的人”。

因此,萊因哈特皇帝此時所提出的要求本身,毋寧說是楊艦這邊所歡迎的。但是就他們的環境以及現在的時間點來看,他們沒有福氣可以天真地去相信對方這個要求,所以他們討論的前提是,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就算帝國軍已經放棄了使用軍事力量來尋求事態之解決,但是他們所作出的選擇,不見得一定要迎合楊艦隊所希望的方向。

“他們會不會籍口說要會面或是要講和,其實是想要把楊提督引到伊謝爾倫要塞之外,企圖謀殺呢?”

由姆萊中將所提出的這個意見,成了會議討論的出發點。此時的他是特意地陳述一般常理的推斷,以藉此引出相反的理論或者是疑點,有點像是在作某種化學實驗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楊把自己頭上的黑色扁帽脫了下來,放在兩手中間玩弄著。先寇布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之後,立刻又把咖啡杯放回託盤裏,仿佛咖啡的味道不合他的品味似的。

“我認爲這個可能性不高。理由是因爲皇帝的爲人。很難想像那個自視甚高的金髮小子,會因爲沒有辦法在他所拿手的艦隊戰當中獲勝,而訴諸於謀殺的手段。”

那位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一到了先寇布銳利的舌鋒中,竟然變成“小子”了,不過他這種說法雖然有些拐彎抹角,但是卻對萊因哈特的精神特質當中並沒有卑劣的成分這一點,有著肯定的評價。接著奧利比·波布蘭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其實,如果先前發言人不是先寇布的話,不曉得波布蘭還會不會特意地要加入議論。

“皇帝本身或許是這樣,但是他的幕僚群裏面,也許有些人抱持著不太一樣的價值觀。經過這麽多的流血犧牲之後,卻仍然沒有辦法戰勝,皇帝這個戰爭天才的顔面就難保了,說不定有些忠誠心過剩但判斷力不足的傢夥,會想耍些什麽花招也說不定。”

在這場討論持續進行中,尤里安一直無言地注視著楊。尤里安明白楊的內心其實已經打算要接受會面協商的要求了。對他來說,現在唯一的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是不是能夠和楊同行。

不管怎樣,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一向好戰的萊因哈特皇帝,爲什麽會想要求會面呢?並非全能的尤里安,此時無法洞察出原因究竟何在。

※       ※       ※

“……絢爛奪目的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是一個只知道勝利而不知道和平的人。”

這是後世的歷史學家扔給這位軍事天才的批判當中,最爲苛刻的評語之一。這當然不能說是很公正、客觀的批評,但卻表現了萊因哈特那壯麗個性當中的某個橫切面。至少,沒有辦法用相反的評點來加以否認這一點,應該是一個事實吧!

在後世的這種評語下,發燒臥病在床上以後,竟然會對楊威利提出會面的要求,這令一直在他身邊輔佐著他的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感到意外。因爲事態作如此的演變,雖然是她所期望的,但卻不是她預期會發生的。當這場“回廊戰役”展開的時候,希爾德爲了要避免無益的流血犧牲,曾經不只一次地對萊因哈特提出諫言。

“楊威利所想要的並不是宇宙的全部,臣下斗膽進言,未來如果需要作出某些讓步,那麽這個責任及權利是在陛下您這一邊的。”

皇帝將灑落在他額前像是瀑布般的金髮往上一拔之後,回頭看著這位美麗的秘書官。

“瑪林道夫小姐,聽你這麽一講,好像是說主張將楊威利像窮鼠一般地窮追猛打,然後把他逼進死胡同裏,是朕的責任嘍。”

“是的,這是臣下所主張的意見。”

此時的萊因哈特臉上所呈現的,與其說是不高興,毋寧說是被刺傷了的表情,他拒絕了希爾德的諫言,並且皺著眉頭,這雖然是一個表現出他內心無可奈何的動作,但這位年輕人卻仍然顯得極爲優美。

“這世上敢對宇宙的支配者這樣直言不諱的人,在所有活著的人當中,只有你一個人哪!伯爵小姐。你的勇氣與率直固然值得讚歎,但是如果你認爲朕總是會很高興接受的話,那就很傷腦筋了。”

希爾德之所以沒有再繼續貫徹自我的主張,是因爲她太瞭解萊因哈特的精神上所需的營養素是什麽。她經常擔心著,如果失去了這些營養素,那麽萊因哈特是不是等於失去了他本身生存的意義了。然而,一旦他真像他一直所熱切希望的一般,用武力打倒了楊威利,並且完全支配宇宙之後,他那蒼冰色的眼眸要將視線投注於何處?他那白晰的手又將有何所求呢?以希爾德的聰明智慧,仍然是難以以預測的。

無論如何,在萊因哈特發燒的情況下,以隱愜皇帝欠安方式,讓皇帝親征的軍隊先撤退的決定作成之後,希爾德也暫時松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萊因哈特的發燒是過度勞累所引起的,而不是因爲在醫學上有什麽難解的疑問,所以暫時先把最後的戰事往後延就是了。

或許自己本來是不應該這樣想的也說不定,因爲這個對於皇帝與帝國的懸案,能夠在和平之中解決是她所希望的結果。況且避免戰鬥長期化,也是希爾德最初所抱持的想法。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點讓她覺得很難以釋懷。因爲到目前爲止,包括希爾德在內的幕僚們再三的地進言,但是萊因哈特卻不能用他平常的度量加以回應,仍然固執地想從正面發起軍事衝突,按住楊的脖子,讓對手屈服在自己膝下。如果他現在沒有發燒的話,或計還會堅持他原有的想法,證流血犧牲繼續下去,直到把楊埋葬爲止吧。因爲持續著超越回復力的攻擊,採取消耗戰的方式本身是絕對沒有錯誤的,那麽爲何萊因哈特會棄原先他所堅持的鐵血主義呢?難道是因爲發燒使得他的氣勢軟弱下來嗎……

萊因哈特在床上半坐起來,用視線和表情回答了希爾德的疑問。

“因爲吉爾菲艾斯提出了諫言。”

滿頭金髮的年輕皇帝很認真地說道。希爾德聞言,不自覺地一直凝視著皇帝,許久之後才察覺自己的失禮,萊因哈特白晰的臉頰因爲發燒的緣故,呈現地透明的紅暈,看起來仿佛是拂曉的女神親吻了他的臉頰。

“吉爾菲艾斯說,請不要再繼續與楊威利爭鬥下去了。這傢夥雖然過世了,不過還是對我提出建議哪。”

萊因哈特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他在故友以外的人的面前,使用了第一人稱。希爾德默默地聽著,因爲她明白皇帝並沒有要求自己回答。

萊因哈特所說的話,事實上是可以用科學來加以解釋的。在他意識的水面下,混雜在一起的思維和感情,像是許多道纏繞在一起的水流,在一陣混雜後浮現於水面上。那是他對永遠失去的朋友所懷藏的哀惜和思念,同時也有對自己的過失所無法壓抑且不斷擴大的悔恨。那是他心中對楊威利這個偉大的敵手的懷藏的敬愛。那是他對法倫海及斯坦梅茲這兩位一級上將、以及其他數百萬戰死者所産生的內心自責。那是因爲這場戰鬥推移時所感受到的沈重,使得他的內心産生焦躁感。那同時也是他身爲一個戰略家所作的思考,正在尋求除了戰鬥以外,是不是還有其他有效的手段可以將事態解決。

在這些渾沌不明的意識當中,最爲清澄的部分,被統一結晶在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這個人格當中。在萊因哈特錯迷無意識的時候,爲了要駁倒他本身的固執,使他的態度産生改變,將最好的方法使之人格化……

如果加以分析,原因便是如此。但是希爾德十分明白,在人的世界當中,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加以分析的好。像“因爲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來到我夢中,勸我停止戰鬥”——這種中古世紀的解釋就夠了,而且也夠有理了。因爲齊格飛·吉爾艾菲斯如果還活著的話,那麽他勢必會是皇帝的盟友,而且是帝國的重臣,同時也一定會向皇帝作這樣的勸告。

“……我明白啦,吉爾菲艾斯,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只不過比我早兩個月出生,可是卻老是喜歡倚老賣老地勸我停止打架。現在我可比你年長了喲,因爲你的年齡已經不會增加了呀。不過,我明白了,我會試著和楊威利會談,不過只是試試看而已喲,我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一定不會決裂喔。”

最後,連然希爾德、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都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死者卻做到了。當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希爾德好像突然偷窺到環繞在無與倫比的皇帝身邊的重臣們,有幾個人的感性在動搖了。

皇帝的貼身侍者,少年艾密爾·齊列看出陛下與瑪林道夫小姐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於是送來了加有蜂蜜的牛奶。但是牛奶的芳香並沒有讓希爾德的情緒好轉起來。

並不是因爲皇帝萊因哈特對於國政漠不關心或不負責任,事實上,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執政者,不管從他的態度上來看或從他執政的成果上來看,其實都是他意識和努力下的産物,在其他方面,他則是由無意識成分所構成的。因此,在他所支配的體制、或是他的帝國當中,軍略經常較政略來得優先。所以此時他的精神邊境裏面,確實也有某些部分正在否定著這次與楊威利的會談。

“朕本身不中用地發燒也是原因之一,但事實上是因爲將兵都疲勞了,而且也必須要等侍補給。與楊威利進行會談,並不表示就此妥協了,而是因爲要做好再戰的準備,必須要爭取時間。”

         ※       ※       ※

當皇帝下達會談的決定時,有人松了一口氣,另外也有人覺得很遺憾。像是在不知不覺中立下絕大功勳的猛將畢典菲爾特等人,就難以壓抑其戰鬥的意志。

“皇帝與楊交涉的時候,反正一定是會決裂的。如果這樣的話就立即再度展開作戰。”

畢典菲爾特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聲,卻是在公開場合下所做的一個聲明。尤其是法倫海特以及斯坦梅茲的舊部下,更是難以抑制要爲長官復仇的決心。這種激昂的情緒卻也引發了一些擔憂,所以米達麥亞便親自著手於法倫海特、斯坦梅茲兩艦隊的重編工作。“疾風之狼”那灰色的眼眸只要一瞥,便可以將身高比他還高二十公分的巨漢鎮懾住,所以由他親自重編,倒也有安撫情緒的作用。

米達麥亞到了今年三十二歲,已經晉升到元帥,擁有宇宙艦隊司令官的地位,成爲帝國軍最高的幹部。儘管他擁有一個耀眼得令士兵們頭暈目眩的顯赫官階,但是他的外貌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動作輕快而且敏捷,對待士兵的態度絕不拘謹刻板。

米達麥亞並不單純地只是一名戰術家,同時更具備一名戰略家的見識,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讓伊謝爾要塞以及艾爾·法西爾星系上的舊同盟餘黨集結在一起的話,那麽對他們不利的事實也就增大了。不過,因爲帝國從最初的一開始就知道敵人集結的地點,所以攻擊雖然很困難,但是要封鎖卻很容易。雖然現在已經付出了不少犧牲的代價,但是卻也沒有必要因此就固執地非得藉由軍事力量取勝不可。

眼前這些勢力,是靠著以楊爲中心的強勢人格所結合統一起來的,所以如果楊不存在的話,那麽這一切或許就煙消雲散了也說不定。現在這個時候,米達麥亞的確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如果要說得更極端一點的話,就把楊封鎖在回廊裏,耐著性子一直等到他死亡爲止,這也是最終的一個方法。

但就這一點而言,帝國軍——羅嚴克拉姆王朝也是相同的。只要讓萊因哈特一斃命,那麽不管在政治方面也好,在軍事方面也好,同樣都是沒有人可以取而代之成爲領導者的。正因爲如此,當萊因哈特發燒臥病在床的時候,連一向豪壯的米達麥亞也覺得有一道冷風吹進了他的神經網,令他心寒不已。他甚至必須避免發佈“皇帝陛下因龍體欠安,故親征部隊暫時撤退”的消息。平白支領高薪的禦醫團,主張過度疲勞是皇帝發燒的原因,但如果內在的精神能源與外在的責任義務,還是一直持續地將過度沈重的負擔加諸于皇帝的年輕肉體的話,那麽在未來要怎麽辦呢?

難道羅嚴克拉姆王朝會就此一代而終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麽往後豈不是又要成爲戰亂的時代了?想到這裏,米達麥亞不由得衷心地祈求皇帝的健康並且早日成婚。這位帝國軍最高的勇將,絲毫沒有想到在爭亂的時代中,集所有權力於自己一身的想法。

另一方面,他最親密的朋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萊因哈特臥病在床的時候,代理皇帝統轄全體遠征軍,展現了完美的技巧與手段,他在這段期間,幾乎沒有任何的私語,只對米達麥亞泄露說,皇帝該不會因病而去世吧?此時所有的時間幾乎在以戰友艾傑納爲模仿物件似地終日沈默寡言,早餐多半隻喝點白酒、吃點起司就算了,雖然他並無此意,但確實添加了密友擔憂的因素。

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那就是遠在費沙的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向皇帝呈提建議。他的建議後來爲皇帝所駁回,不過這個僅爲另外兩位元帥以及希爾德所知的提議內容,和過去由幕僚所構想,但遭畢典菲爾特給摒退的提案酷似。不過有一點比過去的提案還要再辛辣一些的地方在於,這樣平白無故地把楊找來的話,他或許不會答應會過來,所以不妨派遣某一位重臣,以使者的名義出使伊謝爾倫要塞作爲人質。一聽到這裏,米達麥亞與羅嚴塔樂爾都沒有話說,當場也沒有任何批評的言詞出現。

粗心疏忽的楊來到帝國的地盤之後,就把他給殺了,如此一來,便可以斬斷往後的憂患。而出使到要塞當作人質的重臣,理所當然會成爲楊一黨憤怒情緒下的報復物件。這麽一來,帝國再以報復的名義,將失去楊領導的那一夥人予以軍事鎮壓,如此全宇宙便可一統在羅嚴克拉姆王朝之下。這一切只要犧牲一個人就可以做到,但問題是,哪一個重臣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出使到要塞上作人質呢?

“如果沒有其他使者候補的話,那麽就讓臣來擔任這個任務吧。”

一直到目前爲止,奧貝斯坦所受到的評語,除了冷酷絕情以外,還有一些令人不覺油然升起的敬畏感。這或許是因爲他在策劃謀略時,極度地激烈苛刻,甚至不惜將自己也訂爲犧牲者,而且在陳述謀略的同時,態度也總是顯得毫無懼色的關係吧。儘管米達麥亞、羅嚴塔爾都充分瞭解這一點,但是卻沒有辦法對軍務尚書表示任何的讚賞之道。“疾風之狼”的聲音甚且還一反平常,含著挖苦口吻說道。

“被迫和那個奧貝斯坦一起自殺的這種死法,楊大概怎麽也不會料到吧。不過那傢夥想以使者的身分出使到楊那邊去的話,楊就會相信他嗎?”

金銀妖瞳的統帥本部總長,隔了許久才附和著密友所說的話,諷刺地說。

“不,倒不如讓那傢夥照他的建議去做算了。只是奧貝斯坦讓楊那一黨人給殺了之後,我們應該也沒有什麽義務要替他復仇。”

“沒錯,其實這世上沒有了他,比沒有了楊還要更能夠讓這個宇宙維持和平,讓羅嚴克拉姆王朝更安泰,而且萬事更好收場呢!”

說歸說,他們兩人心中並沒有積極地想要讓事情如此演變的想法,不過,萬一事情真演變成這樣的話,那麽他們兩人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的遺憾。另一方面,他們心中也爲了這個已經失去時宜的獻策沒有能夠抓住皇帝的心,讓皇帝的名譽能夠保全感到高興。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統領大軍的將領,而且在軍事史上佔有冠群的地位,但卻不是能夠知道一切的預言家。他們並不曉得事實上有一個和奧貝斯坦的構想酷似,但是更低級的陰謀,正像菌絲般悄悄地伸入到宇宙當中。此時的米達麥亞他們,正開始展開各項準備,以便讓他們所尊敬的敵手,有個愉快的來訪。

但最後的事實證明,他們所做的各種準備都沒有任何用處,最後他們還是沒有能夠和楊見到面。



五月二十五日十二點整,楊威利離開了伊謝爾倫要塞,以便和萊因哈特皇帝做第二次的會面。楊所搭乘的艦艇巡航艦瑞達Ⅱ號,這艘艦艇也就是兩年前,楊被同盟政府要求參加審查會時的乘艦。因爲當時楊平安無事地歸來了,所以幕僚們建議楊同樣利用這一艘艦艇討個好彩頭,楊也接受了。

乘艦的問題很簡單地解決了,不過到目的地的路程雖短,但路途卻出乎意料地不平坦。舒奈德又重新提起了原來的問題——萊因哈特皇帝身爲一個軍人的矜持雖然可以相信,但是他的那些幕僚呢?帝國軍不見得都是由一些像米達麥亞元帥那種有信義的人所組成的呀!難保不會有些人假借爲皇帝效忠的名義,或者爲戰死的將兵復仇的理由,企圖要發動謀殺。

聽了這一番話,尤里安·敏茲稍微猶豫之後,提出了以下的建議。

“那麽,恕我放肆僭越,是不是可以讓我以代理提督的身份,前往與皇帝萊因哈特會面。我可以先聽聽對方細節部分的條件或者提案,之後再由提督親自到會談的地點去,這樣好嗎?”

楊頭上戴著黑色扁帽,搖了搖頭。

“不行!不能夠這樣子呀,尤里安。”

皇帝以對等的立場提出會談的要求,如果照你這樣做的話就是失禮了。如果皇帝的自尊受到傷害,說不定會放棄和談的想法,這麽一來,可能就永遠失去了和平的機會也說不定。以現在的戰力,如果再度與帝國軍正面衝突的話,幾乎沒有什麽勝算,因爲眼前將兵的疲勞尚未完全恢復,戰死者的職位沒有辦法找人頂替,而且補給物資的補充完全得靠伊謝爾倫的生産力來解決,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另外艦艇的整備與修復也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在這裏楊所特別強調的是,費雪的戰死導致艦隊行動力的低落。

失去了費雪中將之後,有關於艦隊的重新編配以及運用,預訂是由馬利諾準將負責。他雖然是一個有能力的指揮官,但是在實績和依賴度而言,仍然是及不上費雪中將的。面臨大規模戰鬥的時候,艦隊行動是不是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完美,楊並沒有絕對的自信。楊之所以會答應與萊因哈特二度會面,這個資訊的喪失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只是把戰火挑起來的話,我們是沒有辦法獲勝的。我們的艦隊目前沒有能力可以應付戰鬥,這是不管怎樣也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我們現在拒絕對方會談的要求,那麽短時間內勢必會再度引燃戰火,這無異是一種自殺行爲。”

楊這麽一說,幕僚們也就沒有要再反駁的意思了,因爲他們也都深刻瞭解到費雪戰死所帶來的巨大打擊。而且楊這麽做的目的是爲了和平,是可以諒解的。最後,在衡量了接受會談的利益與拒絕會談的損失之後,還是不得不採取前者。

“啊,這樣也好啊!到底這個要求是皇帝所提出來的,這也意味著我們獲得了實質上的勝利。儘管這個會談不見得會成功,不過我們也可以藉著會談的這段期間,多爭取一些時間。而且費沙或者舊同盟領,也在這個時候對帝國軍屐遊擊行動的話,那麽我們的立場就更加有利了。總之,不要過份期待就是了。”

卡介倫大膽地就樂觀的觀點作了這樣的總結,所有的幕僚人員也都點頭表示同意了,雖然每個人點頭的動作有快有慢。

接下來所計論的重點就轉到隨員的問題上。

這個時候,有人自我推薦,也有人推薦他人。在他們的口中,萊因哈特雖然被貶謫爲“專制軍國主義的私生子”,但是有一點是不能否認的,那就是他到底還是極爲華麗耀眼的一個人,就好像是一隻征服全宇宙,身上長著翅膀的黃金獅子,每個人都希望有機會能夠親眼目睹他的風采。

菲列特利加應該毫無疑問地列爲隨員之一,但是因爲患流行性感冒正在發燒,而且身兼家事教師以及家庭醫學之權威的卡介倫夫人要她安靜修養,所以她也就幫不上什麽忙。

而卡介倫因爲必須專注于戰力的重新整備,所以第一個從隨員候選的名單當中被刪除了。先寇布必須要致力於要塞防禦力的強化,同樣也被剔除掉,亞典波羅必須要掌管留守艦隊;梅爾卡茲立場尷尬,恐怕沒有辦法稱呼萊因哈特爲“陛下”;波布蘭就算跟去了也應該沒有機會進行空戰;而姆萊恐怕必須要負責監督所有的人,於是幕僚人員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落選了。

最後,高級軍官的隨員只有三名。分別是副參謀長派特裏契夫中將、“薔薇騎士”連隊的布魯姆哈爾特中校、以及過去曾經擔任亞歷山大·比克古提督之副官的史路少校。

另外,艾爾·法西爾獨立革命政府的羅姆斯基主席也將要隨同前往,不過因爲隨員超過十名,所以楊也就縮減了隨行人員。雖然這是極爲正式的見解,但是像奧利比·波布蘭等人直到後來還認爲因爲自己是專門製造麻煩的人,基於這樣的一個理由,所以才被謝絕同行的。

“布魯姆哈爾特負責擔任護衛,史路則是以代理比克古伯伯的身分被選上的,而派特裏契夫中將?他應該是作陪賓的,到時候說不定會有其他什麽事情。”

最讓衆人感到意外的是尤里安·敏茲被派爲留守,尤里安說來是楊身邊最親密的人,楊居然沒有讓他同行。這是因爲他的靈感在上班以外的時間發揮作用了嗎?還是像他口中所說的,要尤里安輔助卡介倫繁重的工作,或者像先寇布挖苦的,楊怕自己反而被看成尤里安的隨員;亦或是一時興起所作的決定,沒人知道確實的答案。

“尤里安,留守的事情就拜託你嘍。”

經楊這麽一說,年輕人只得點點頭,不過在點頭的同時,臉上卻充滿了失望的表情。這並不是因爲他善於表現情緒,而是因爲他的心情一時還沒有整理好。

“我很想對您說‘就交給我好了’,不過不能隨同您前往,心裏覺得遺憾。我難道不能夠對您有所幫助嗎?比派特裏契夫還……”

希望楊選中自己而不是派特裏契夫,或許是尤里安本身自大的想法,事實上尤里安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所以當他接觸到楊的視線時,尤里安不禁漲紅了臉。但是楊只是溫和地笑著,用手指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輕輕地彈了一下。

“笨蛋!我從以前就一直依賴著你到現在哪。從六年前你拖著比你的身體還要龐大的行李箱到我家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依賴著你哪。”

“謝謝您,不過……”

“如果一旦我不能去的話,那麽當然就要請你代替我去。不過現在因爲我在,所以就由我自己去,就這樣而已啊。”

“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等著您的好消息。請您多加小心。”

“嗯,啊!對了,尤里安。”

“是,什麽事?”

楊仿佛刻意要壓低嗓門似地,尤里安於是把耳朵靠過去。

“說正經的,卡介倫的女兒,還是先寇布的女兒,你喜歡哪一個,看你的決定怎麽樣,我也好先有個心理準備哪。”

“提督!”

尤里安感覺到他的臉頰熱了起來,熱得令他自己都覺得意外。楊見了他的表情,卻反而有趣地吹起了笨拙的口哨。像現在這種時候,他倒挺適合做先寇布還有波布蘭的上司。

逗弄完年輕人之後,楊來到妻子的病房探望。卡介倫夫人還有她的兩個女兒正巧在菲列特利加的身邊照顧她,莎洛特·菲利絲正在爲病人削蘋果,看她拿水果刀的手法,大概可以和菲列特利加一較高下吧。

“菲列特利加,我去會一會宇宙第一的美男子,大概兩個星期左右就回來了。”

“你要小心喔,啊,等一下,你的頭髮亂了。”

“沒關係啦,這種小事。”

“不行的,因爲你即將要去見宇宙第二的美男子呀。”

菲列特利加於是拿起床邊小桌上的梳子,熟練地幫楊梳著頭髮。卡介倫夫人若無其事地將臉朝向別處。

楊還是像平常一樣在妻子熱烘烘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笨拙的吻,和卡介倫夫人和兩名女兒打了招呼之後,便走出了病房。

尤里安正提著楊的手提箱,在走廊底下等著。門一關上的時候莎洛特·菲利絲好像深受感動而且覺得有趣似地用手指頭敲著母親的膝蓋。

“咦?媽媽,爸爸跟媽媽也曾那樣做嗎?”

卡介倫夫人用眼尾稍微看了菲列特利加一眼之後,便從容大方地回答說。

“當然有啊!”

“可是現在爲什麽不這麽做了呢?”

“莎洛特·菲利絲,你一年級學過的功課,到了四年級就不想再學了對不對,這也是一樣的啊。”

就這樣,尤里安與楊分離了。他的胸中仍然有著淡淡不安的陰影,但是他同樣也不認爲皇帝萊因哈特會採取任何卑劣的手段,於是信賴感便掩蓋了不安。但是日後尤里安卻因此多麽地懊惱和悔恨呀!因爲此時的他只是一直注視著萊因哈特這個太陽,卻忽略了還有其他恒星的存在。

※       ※       ※

過去曾經是費沙獨立商人的波利斯·高尼夫,此時好不容易終於到達了能夠伊謝爾倫要塞通訊的宇宙區域,這已經是楊離開要塞後的第三天了。先前他接受楊的委託,在舊同盟領地和費沙方面四處奔走,以便收集情報和軍事費用。之後他更躲過帝國的搜索網,封鎖通訊秘密航駛貨船來到這裏,剛好錯過三十個小時前行駛過的瑞達Ⅱ號。可以和伊謝爾倫要塞通信之後,波利斯。高尼夫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楊!楊還活著嗎?”

“你這傢夥開玩笑的水準真是夠低級,這一次更低到海溝底去了。偏巧死神好像是度假旅行去了,我們元帥可是逍遙自在地活著呢!”

出現在通信螢幕上的波布蘭,用嫌惡的口氣罵著對方,不過他的表情卻在一瞬間全變了,速度快得要用極小的砂漏才能量得出來。從波利斯·高尼夫那兒乘著不吉利的羽翼傳過來的情報叫伊謝爾倫要塞的幹部群,腦裏立刻閃爍起赤紅的警燈,“神之角笛”的警報聲將他們的腦袋震得轟隆作響。因爲亞姆立劄的失敗者安德魯·霍克爲了要策劃暗殺楊的陰謀,已經從精神病院裏逃脫了。

亞典波羅憤怒地將黑色扁帽用力地甩在地上,激動地大吼。

“安德魯·霍克那個白癡,四年前在亞姆立劄星域殺了二千萬人,難道還不夠嗎?還不夠的話,怎麽不乾脆把他自己也給殺了,他自己死了也可以對文明與環境有幫助啊!”

“這對那個傢夥來說,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業哪!”先寇布的聲音,像煮過頭的咖啡一樣地陰沈。

“那傢夥一心一意地想要淩駕楊威利,如果不能在實績上求得勝利,就把競爭的對手給殺掉,他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心態。”

尤里安感到一股惡寒,好像故障了的電梯似的,正沿著他的脊椎上上下下。安德魯·霍克脫逃成功了,他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脫逃的嗎?應該是有誰、有哪個人幫助他脫逃的才是。這一切應該不只是一個狂人的恣意妄行,背後一定有什麽極其惡毒辛辣的陰謀地進行著,而霍克只不過是一個正在走鋼索,而且一開始就被設計好要從鋼索上掉下來的表演者……

“立刻把楊提督追回來。此事十萬火急,人數過多恐怕會招致帝國之懷疑,派一部分人去即可。”

先寇布當機立斷,挑選了尤里安及以下的同行者。

就這樣,在高尼夫帶來的情報所造成的混亂尚未完全收拾的情況下,尤裏西斯號立即率領著另外五艘艦艇從伊謝爾倫出發,想要把楊給追回來。留下來的混亂場面就交給卡介倫來收拾了,其中令他最感到困難的就是不要讓病床上的楊夫人知道這件事。儘管他也是自由行星同盟軍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有能官吏之一,但是這件事卻對他造成了不少難題。



原本不管怎麽說,一直像是半流體似地停滯不動的事態,此時竟然開始急遽地流動起來了。方向雖然相同,但是流動的方式,卻不見得有秩序。

“每個人都期待和平,但必須是要在我方主導之下的和平。所有人爲了這一個共同的目的,各自要求屬於自己的勝利。”

後世的歷史學家這麽說道。以一般理論而言,這樣的說法應該是正確的,但是以楊立場來講,楊並沒有固執于已方的主導權,所以就這一點來說,楊與萊因哈特之間的會談,應該可以得出一此具有建設性的成果。或許更貼切地說,在會談當中如果沒有達成相互理解或妥協的話,那麽就只剩下一條通往潰滅的坎坷道路,而在這條路上,支援著他們走向終點的精神食糧就是彼此的憎惡。

如果楊現在死於暗殺者的手裏,那麽對民主共和政治來說,就連那條唯一的坎柯道路都要封閉起來了。民主共和政治應該是安德魯·霍克過去所信奉的思想和制度,難道他因爲自己個人那已經散發腐臭味的競爭意識,而要把這些思想和制度全部給毀滅掉嗎?要怎麽做才能夠阻止他這種無益的企圖呢?尤里安·敏茲拼命地想要找出方法。

同盟過激派的殘黨,此時正企圖謀殺楊威利的性命,如果把這個事實告知帝國軍,要求帝國軍出面保護楊的話,這種做法行得通嗎——這是尤里安離開了伊謝爾倫,踏上焦慮的旅程之後,極盡自己最大的腦力所想出來的方法。

但是,此時的尤里安,腦中卻不禁充滿恐怖的想像。

“如果有小部分的帝國軍利用這一點,假借保護的名義,而加害楊提督的話呢……?”

以帝國軍的觀點而言,楊威利是帝國統一宇宙的障礙,不管經由戰鬥或者陰謀,都應該要把他除掉——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人,如果假借保護的名義去接近楊、同時更進一步地殺害他,然後再把這個罪名轉嫁給安德魯·霍克的話呢?一個從精神病院裏逃脫出來的病人,要如何暗殺楊呢?只怕他的背後有著一股更強的力量,暗中在控制著這個傀儡。說不定這個操縱木偶的人就是帝國軍策謀的源頭——軍務尚書奧貝斯坦……

但其實這是一個偏見,或者說這是一個屬於過度評價的想法。奧貝斯坦爲了要打倒所有一切皇帝的敵手以及王朝的障礙物,確實曾經構想且提出過爲數不少的策謀,這些都是一個事實。但是,對於宇宙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這一天,楊所面臨的難關,確實與他是無關的。

這個時候,奧貝斯坦並沒有離開費沙,正專注地埋頭在他自己所構想出來的作業當中。這是他在軍務尚書繁忙的事務處理當中,利用空隙的時間進行的。這件事奧貝斯坦當然沒有加以宣傳,但是在他保持沈默的時候,別人還是會以爲他正在構思對付楊威利這個帝國公敵的策謀,事實上這種說法在於他的立場,並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因爲就算他否認,其他人是不是會相信還是一個疑問。由於他多年來的行爲表現,已經使別人對他的印象和評價都定型了。

尤里安其實沒有害怕或忌諱奧貝斯坦的必要。但結果卻是如此,所以在這個時候,他當然會籠罩在奧貝斯坦的幻影之中。除策劃陰謀的主角不對之外,其他將加諸于楊身上的陰謀內容,幾乎都被尤里安料中了。

不論如何,此時的尤里安並沒有意思要求帝國軍提供協助,而先寇布也對他的判斷給予肯定的回覆。總之,眼前看來他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而且還必須要絕對保持行動的秘密性。

就這樣,從五月二十八日到三十一日之間,伊謝爾倫回廊通往舊同盟方面的出口附近,表面上極度安靜,但事實上卻極度混亂。

※       ※       ※

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一群秘密著手策劃這個暗殺楊的陰謀並於暗中發號施令的人,正在蠢動著。儘管這是一個非常不健康且不具建設性的行動,但是著手的人卻必須要付出相當龐大的苦心和努力。他們先把安德魯·霍克藏匿起來,將他已經失去秩序、率紊亂的精神思路,導向某個固定方向,爲了要使他覺得自己的行爲是正當的,他們捏造了許多美麗的辭彙,然後命這些辭彙透過他的耳朵,深深地注入他的內心。之後,再給他一艘武裝的商船,將他送到伊謝爾倫。儘管教團本部已經潰滅了,但是存活下來的人仍得要將殘存的組織力量結合起來,而且整個行動過程中必須特別地細心注意,因爲如果讓帝國軍的中樞階層知道了這個陰謀,只怕所有的努力都要泡湯了,就這一點,尤時安所下的判斷並不正確,但是除非有人能夠大聲地斷言“所有的人都必須是全能的,因爲我自己就是一個全能的人”,否則是不能夠予以批評的。

“大司教閣下……”

“嗯?”

“屬下大膽的進言請您寬恕。是有關於暗殺楊威利此一計劃,把這樣的一件大事交給像安德魯·霍克那種異教徒去執行的做法妥當嗎?”

一天,有一名老主教向德·維利大主教提出了這個問題,大主教盯著老者那副充滿偏狹頑固的臉,然後,露出緩和的微笑,隱藏住內心的真意回答道。

“這不用擔心。我心裏也很明白,霍克不是一個可以委以大任的角色。而我們教團的目的,一定得要在這一次完成才行。”

這樣充滿自信而且莊重的口吻,事實上已經足以讓對方誠服了,但德·維利又繼續說下去。

“安德魯·霍克在我們的計劃之中,本來就是個扮演引火的稻草偶人,所有的功勞都將歸諸於我們教團的忠良信徒。哪有道理讓一個像霍克那樣無能的異教徒來攫取抹殺宇宙最高智將的名譽呢?”

年輕的大主教的眼角露著光芒,他用他的眼神,而不是聲音告訴老主教說,只有我們才配得上這個名譽哪。

年老的主教於是恭敬謹慎地將他半白的頭低下,感激地從大主教的跟前退下了,但是卻沒有注意到大主教的眼光所顯露出的是俗性,而非聖性。

對於德·維利來說,地球教的信仰只不過是一種手段,而教團組織則無非是使手段具體化的一件工具。他這種非信仰的、暗地盤算的思考與行動,透漏出德·維利的這種人格,已經超越了地球教團狹小的範圍,是一種極爲普通的存在。如果他生在靠近當今銀河帝國首都奧丁的地方,那麽就可能投身於政界,乃至於軍隊,企圖謀取榮華顯達。若是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話,那麽可能就會按照他個人的才能、力量與志向,在政界、實業界或者學術界,由他自己選擇一條適合他的道路吧——至於是不是會成功,則另當別論。

無奈他所出生的地方是位於帝國邊境的小角落,具有廣大領土與狹小政治精神的一個行星上。而且這個行星既不存在於現在也不存在于未來,而是存在於過去的領域當中,爲了要恢復自己過去遭他人貶謫的地位,只得採取陰毒的手段。德·維利心想,把自己的將來寄託在這種手段當中,有何罪惡可言呢?

“哼,霍克,如果你在軍官學校畢業的時候就死去的話,那麽你這一生大概就不會這麽可恥了。”

德·維利不屑地唾棄道。

事實上,像這樣暗殺的策劃者侮蔑實行者的例子所在多有。而德·維利侮蔑安德魯·霍克的原因,或許是因爲霍克天生所具有的優越條環境條件,但是卻沒有加以善用的原故吧。相對的,德·維利唯一能夠尋求發展的只有地球教一途而已。在地球內部爲了要強化本身的立場,得把自己用來裝料理的盤子加大才行,那也就是要把自己的目標在創立一個支配人類、政教合一的宗教國家,使自己成爲一個支配人類、政教合一的宗教國家,使自己成爲手握政教兩權、專制且神聖不可侵的教皇。如果用血當作顔料,就可以描繪出這幅壯大的壁畫,那麽德·維利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讓他對於流血事件的發生有任何猶豫了?



楊威利本身對於他自己所將遭受暗殺的可能性,有著什麽樣的想法呢?

距離現在還不到一年之前,他自己所屬的政府就曾經企圖要將他除去。他之所以能夠在事前察知其可能性,並不是從水晶球當中窺查出來的。而是因爲和菲列特利加去新婚旅行的時候,感受到有一隻不該存在的眼睛,正在一旁監視著他們,後來又受到不當的拘禁,他是在分析過這些現象之後才得知的。

楊既非全知也非全能,他所能夠收集到的情報,如果不在他分析力所及的範圍,他的預知能力是一點都沒法發揮功用的。正因爲楊不是一個討厭思考遊戲的人,所以他也試著從各種角度來審視自己遭受暗殺的可能性,但這也是有極限的。如果他能夠正確地看穿地球教的殘黨,正企圖利用安德魯·霍克爲道具來暗殺他這個事實的話,那麽楊大概就是屬於人類以外的其他種族了。畢竟他也是一直正面地面向最根本的問題。

“如果直視著太陽的話,那麽就不可能看到其他微弱的星辰了。而楊一切的思考,正都是集中在萊因哈特皇帝一個人的身上。”

後世的這個批評,將萊因哈特的偉大做了必要以上的強調,不過就批評方向而言,其實也是正確的。以楊當時的立場來說,他必須要將萊因哈特的爲人和動向作爲第一優先的考慮,當然就不會顧慮到地球教。

地球教本身有一種只能在地球教團內部通用的想法。那就是一旦萊因哈特與楊威利相互“勾結”,而前者指使後者來討伐地球教的話,地球教該怎麽辦呢——而前者指使後者來討伐地球教的話,地球教該怎麽辦呢——這是地球教團恐懼之處,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德·維利大主教爲了要展現自己的實力同時鞏固自己的地位,也是促使他要策劃暗殺楊上此一陰謀的原因。這些事情都是楊所不可能知道的。和費沙之間的關係還沒有澄清之前,楊曾經將一部分的注意力投向地球教,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從這當中推斷出地球教竟然會對他萌生殺意。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一般都認爲現在這種時候,恐怖行動可能下手的目標應該是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才是。因爲羅嚴克拉姆王朝和萊因哈特這個人,其實就是同一個圓心所畫出來的同心圓,只要萊因哈特沒有妻子、沒有兒子,那麽只要他死了,王朝也就隨之瓦解了,而宇宙的統一也將失去。如果萊因哈特皇帝被他的敵對者暗殺的話,那麽絕對是有理由,而且也是有意義的。終究這世界上還是有些對高登巴姆王朝懷著忠誠的人啊。

相反地,如果暗殺楊的話,情況又會如何呢?只怕是替萊因哈特皇帝除去了他最大的敵手,而結果是使得萊因哈特所支配的體制更爲強固了。

儘管過程中或許多少會有一些危險,但是就楊的立場而言,他是不可能把這當作是一個理由,而拒絕與萊因哈特皇帝進行會談的。

萊因哈特曾經對著他的秘書官希爾德,也就是在不久的未來應該會晉升爲大本營幕僚總監的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明白地說了以下的話。

“朕現在是打算主動對楊威利伸出手,不過一旦遭到拒絕,那麽朕是不可能再第二次要求握手了。”

就萊因哈特的性情而言,或者就一個皇帝的尊嚴而言,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正因爲洞察到這一點,楊威利當然不可能讓這個唯一的機會從他的手邊溜走。和壓倒性的大軍遭遇,卻還能夠展開不相上下的戰鬥,並且折損了帝國軍的兩位名將,充分證明了楊的戰術能力以及其一黨的驍勇善戰了,但是暫且停下來看看的話,帝國軍的戰略優勢仍然是屹立不倒的。

然而這種戰略上優勢,對萊因哈特而言,卻不是件令他覺得愉快的事情。這確實是非常奇妙的情緒,但是“從正面藉由多數予以擊潰”的正確戰略,對於身爲戰術家——其實應該說是軍事冒險家的萊因哈特而言,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戰略家通常將“以多數擊敗少數”當作思考的基本,但是戰術家卻經常地記著那種“以少數擊敗多數”的快感。因爲在戰場上發揮奇謀,將敵方原有的戰略優勢做戲劇性的扭轉,可以從當中發揮最高的美學。

“在所有人都認爲必定會失敗的緊要關頭,卻令人難以置信地反敗爲勝。這是自古以來,令無數戰術家爲之著迷,最後導致滅亡的惡魔耳語。”

這句話是從人類社會開始採用西曆的當兒,即一直流傳下來的警語,但是到了萊因哈特的時代,這句話仍具有不變的真實性。

但是萊因哈特從不曾耽溺在這個甜美危險的誘惑當中。他總是編排大軍,慎選動用部隊的時機與場所,拔擢優越的指揮官,留意補給與情報的傳遞。他從未曾讓前線的官兵,包括他自己在內忍受著饑餓。這足以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軍事冒險家。

但當,在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初期的這場“回廊戰役”當中,萊因哈特對於已方軍隊的作戰狀況,以及自己本身指揮統帥的成果,似乎有著極強烈的不滿。這對他的代理人羅嚴塔爾元帥以及米達麥亞元帥而言,絕對是難以承受的。因爲儘管皇帝發揮了理性、確立了戰略的優勢,但是在實戰指揮當中,卻一點也不想對已方的戰略優勢加以活用的樣子。在戰役的後半段,總算以壓倒性的兵力予以楊艦隊軍正面的痛擊,讓敵人産生了明顯的消耗,但是就損耗的實際數位而言,帝國軍甚至還超過楊艦隊軍其上。而且就在這個數量戰快要可以看到成功的時候,卻把整個軍隊撤回。

※       ※       ※

“難道皇帝所喜歡的不是戰鬥,而是流血犧牲嗎?”

身在第一線的指揮官當中,感覺到徒勞無功,有少數人不禁怨嗟起來。當然他們是不可能曉得皇帝此時正發著高燒躺在病床上。

米達麥亞聽到了這句話,當場就打了這個不小心說溜嘴的指揮官一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雖然之種行爲讓他看起來非常粗暴,但是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爲,他如果放過了這個不平之鳴,不僅會傷及皇帝的權威,而且還可能讓這個說話的軍官,以大不敬的罪名被處決。如果要把這件事情當場收拾的話,米達麥亞這個耳光的確是必要的,他如此果斷的處置實在值得讚賞。

但是米達麥亞卻感受到比部下更爲深切的危機。明敏的他已經見到皇帝的人格當中,出現了像是鑽石的裂痕瑕疵了。那就是身爲一個戰略家所應該具有的理性與身爲一個戰術家所應具備的感性之間的相互背離。到目前爲止,這兩者一直在強韌的精神統一之下,不知爲何這兩者之間的結合力似乎一直在減弱。

“難道陛下的病情不僅削弱了他的身體,還削弱了他的精神嗎?”

或者說精神性的能源衰弱,並非皇帝發燒和臥病的結果,而有其他原因?米達麥亞的心中不禁抱持著這樣的不安。醫生們說皇帝的病情是因爲操勞過度所引起的,但是卻找不到其他可能的病因。這就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論的原因嗎?

那麽,皇帝真正發病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一想到這一點,米達麥亞也只能稍微作一下模糊的推測,或者說,每次一想到這裏,思考就自動停止了。因爲,如果真要追究皇帝生病的真正原因,那麽就連帝國軍最高的勇將也不得不覺得膽顫心驚。和這令人心寒的推測比較起來,萊因哈特發燒等等這些表面的症狀,就不是應該要介意的事情了。

不過基於以上這些事,使得米達麥亞這麽樣聰敏的男子,也無暇去尋思楊威利將遭到第三者暗殺的可能性。以羅嚴塔爾而言,情形也是相同的。這是帝國軍方面的情況。



五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時五十分,在巡航艦瑞達Ⅱ號上。

艦上的軍官和羅姆斯基等政府代表共同進餐完畢之後,此時正在軍官俱樂部裏消磨餐後至就寢前這一段空閒的時間。

楊一向喜歡立體西洋棋這個遊戲,無奈技術太差,這兩年來,不管跟誰比賽下棋,總是窘態連連,從來沒有贏過任何一次。這一天,和布魯姆哈爾特中校比輸贏,竟然一次險勝,一次大獲全勝,楊更是樂不可支。布魯姆哈爾特很遺憾地說道。“難道我真的這麽差勁嗎?”楊在一旁用眼角看著他,一面著自己泡的紅茶。這種“比咖啡還美味”的香氣,不禁讓楊想起了尤里安的可貴之處。這幾天一直沒有辦法和尤里安取得聯繫,讓楊覺得有些無趣,同時也覺得有些不安。

當然,在這段期間內,尤里安及楊艦隊的幕僚們也拼命地想要和楊取得聯繫,但是回廊中有好幾個地方發生了電磁風暴,再加上人爲的干擾,彼此之間都沒有辦法取得聯繫。

“啊,心情真好,今天晚上就到此爲止了,睡覺了。”

楊於是站了起來,接受部下的行禮之後,就退回自己個人的房間了。留下來的部下們,將楊提督就寢的消息通知羅姆斯基的秘書官之後,就開始玩起撲克牌了。

淋浴之後,楊上了床,日曆自動翻過了一頁,時間已是六月一日零時二十五分了。楊平時有低血壓的傾向,雖然沒有不良睡癖,不過卻常常難以入睡,所以在他的床邊經常都準備有懸疑小說或者筆記本之類的。特別是這幾天,不知怎地睡眠特別淺,所以此時旁邊也準備有安眠劑。或行是因爲緊張的微粒子侵入了精神回路也說不定。

這次和萊因哈特皇帝會談,楊並沒有任何策謀之類的準備。而同行的羅姆斯基也不是一個善於外交術的人,所以楊這一次的責任並不輕,不過楊自己倒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萊因哈特皇帝,在戰場以外的場合競爭高下。

喝下安眠劑之後,楊還是瀏了十頁之多的懸疑小說。

零時四十五分,楊打了第一個哈欠,伸手正準備熄掉床頭燈的時候,對講機的呼叫聲突然大響,楊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中了。布魯姆哈爾特中校的聲音蘊藏著緊張,敲醒了楊的睡意。

※       ※       ※

一出奇怪的戲劇在瑞達Ⅱ號的周邊揭開了序幕。

瑞達Ⅱ號最初收到的通訊是——前同盟軍準將安德魯·霍克已經從精神病院逃脫,他偏執的憎惡已經到達瘋狂的境界,企圖要暗殺楊威利。此刻,在附近的宇宙空域發現他所搶奪的武裝商船。接下來的一個報告是,帝國軍已經派遣了兩艘驅逐艦前來迎接楊一行人。艦長路易可夫少校聽到此事,立即採取警戒的狀態。一時二十分,一艘武裝商船出現在螢幕上;一時二十二分,武裝商船對準瑞達Ⅱ號開炮。正當瑞達Ⅱ號準備要應戰的時候,兩艘帝國軍驅逐艦出現在那艘武裝商船的背後,集中了炮火加以攻擊,將武裝商船連同裏面的搭乘者全部殲滅了。

驅逐艦透過信號要求通訊,於是雙方之間的回路打開了。出現在螢幕上面的影像並不非常明晰,穿著帝國軍軍服,像是軍官的男子,告知他們因爲監聽通訊,所以得知有恐怖分子企圖謀取楊提督的性命。

“恐怖分子已經處理完畢,敬請安心。接下來,將由我等爲閣下帶路,前往會見皇帝陛下。請無論如何接受我方直接向閣下問候的請求。”

羅姆斯基所做的準備非常地符合紳士風度。他很高興地接受了對方的要求,允許雙方接舷。

“安德魯·霍克。”

派特裏契夫稍稍地歎了半口氣,好像只讓他那巨大肺部裏的空氣排出一半似地。布魯姆哈爾特只簡短地吐出幾個字“那個陰鬱自大、令人討厭的混帳。”但派特裏契夫的聲音當中卻多少帶著些許的同情。

“枉費他是個才子哪,可惜現實並沒有走近他。如果問題是用方程式或公式可以解決的,那麽他一定可以兩三下就把問題解決掉的,可是如果在沒有教科書的世界,他就好像活不下去了。”

楊在一旁沈默不語,他一點都沒有想要參與評論的意思,終究他是不需要爲霍克自取滅亡負責的,而這也不是一個事後回味起來會令人覺得有趣的話題。不過值得懷疑的是,被社會當作是狂人一樣地被抹消的霍克,如何能夠取得軍艦,召集同志,甚至進行恐怖行動呢?這裏面究竟有什麽內幕是楊所想要知道的,不過他在剛喝過安眠劑之後又被人強迫叫醒,此時的楊欠缺集中力,沒有辦法再持續細密的思考。

帝國軍驅逐艦與瑞達Ⅱ號之間的接舷作業正在進行著。雙方的甲板升降口互相朝對方延展過去、連接起來,並且保持氣壓的穩定,以便以方乘員能夠移到對方的艦上去。這幕作業的景像,正映在軍官俱樂部的螢幕上。

“真的有必要特地接舷嗎?”

史路少校懷疑地歪著頭,而楊則輕輕地聳著肩膀。這是羅姆斯基醫師決定的事。羅姆斯基是政府代表,但是楊卻搶先接受了萊因哈特皇帝之間的會面,使得他覺得有些自卑感。由於自已一時的疏忽,漠視了民主主義體制的程式,所以楊此時的想法是,萬事以羅姆斯基的權威或面子爲優先好了。羅姆斯基儘管不是一個偉大的革命政治家,不過基本上還算是一個善良、與策謀或嫉妒無緣的人,這是楊對於他的評價。不過卻有一些諷刺的證言流傳到後世。

“楊威利對於羅姆斯基絕對不是非常地滿意,不過楊卻也無法忍受權力爲一個人格比他還差的人所掌握,所以才支援他。而且羅姆斯基的缺點,大體上而言,還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       ※       ※

一時五十分。

巡航艦瑞達Ⅱ號與帝國軍其中的一艘驅逐艦已經完成接舷作業,帝國軍的軍官通過緊密連接的通路出現在瑞達Ⅱ號上。當他們環視前來迎接他們的這一群人之後,臉上出現了失望的神情,因爲楊並沒有出現在這個場合。這是因爲羅姆斯基身邊的人主張交涉的優先權,楊以及其他多位軍人得待在自己的室內,直到傳喚他們爲止。而楊本身並沒有想要在這種瑣碎的事情上和羅姆斯基身邊的人爭風頭的意思。而且可恨的安眠劑偏巧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楊竟然困了起來。這種麻煩的應對交給羅姆斯基去應付就以了的話,最好就這樣算了。

但是,穿著帝國軍軍服的男子,並沒有做這樣的解釋。他們認爲楊已經感受到危機,所以在什麽地方躲起來了。滿臉充滿感謝的笑容,迎向“救命恩人”的羅姆斯基醫生,突然被人用手槍頂住他的臉。這出奇怪的戲劇,此時開始了第二幕。

“楊威利在哪里?”

受到對方這種協迫性的質問時,羅姆斯基的反應不是害怕而是驚異。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不過你們這樣子把槍頂在我的身上,是非常失禮的行爲。你們得先把槍收起來。”

後世有人對羅姆斯基此時的態度做這樣的批評。

“這就好像在要求狗舉止要端正有禮一樣,怎麽可能講得通呢?這個時候主席所應該做的,不是說教而是拿把椅子向他們擲過去。”

士兵拿著手槍突然對著醫生的胸部開火了。狙火線削過他的下顎、貫穿了咽喉的頂部。頸骨與神經纖維束已經遭到破壞的醫生無言地倒落在地板上,他的臉仍然是那種略顯驚異的表情。

羅姆斯基身邊的人立即發出慘叫聲,四處竄逃。接著又有好幾道火線追著他們的身後,但是通通沒有擊中。這或許是因爲暗殺者心中正在盤算這些的逃走的人可以帶領他們找到楊威利的藏身處也說不定。

※       ※       ※

一時五十五分。

史恩·史路少校與萊納·布魯姆哈爾特中校,已經從羅姆斯基身邊那群恐慌的人臉上非言語的表情和動作,知道了事態的危急。立刻拿起槍,開始把家具堵在軍官俱樂部的門口,築起一道防禦工事,但雜亂的腳步聲已經朝這個方向接近過來,十道以上的火線已經射進室內了。

激烈的槍擊戰就此開始。

射擊羅姆斯基的那名男子,被施恩·史路射穿了鼻梁以下的部位,當場死亡。爲何他願意參與這種不名譽的恐怖活動,是因爲信仰或者物質上的利益呢?成了一個永遠的疑問。

敵方所射出的火線,和布魯姆哈爾特等人比較起來,在熟練度上差得很多,但是射擊的密度卻彌補了準確度的不足。原先部下們只是顧著要求他們的司令官把頭還有身體儘量伏下,但是當他們領悟處境的危險時,不得不立即轉變方針。

“請趕快逃走,提督!”

布魯姆哈爾特中校與史路上校同時喊了出來,但是暗殺者的怒吼,手槍發射的聲響,還有人們及椅子跌落在地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把他們的叫聲給攪亂了。布魯姆哈爾特一面用他熟練的射擊,瞬間又擊倒了三個人,然後再度對楊大聲地吼道。

“請趕快逃走,提督!”

楊在他們的吼聲下,卻也不知該往哪里逃才好。

楊搖了一下他的頭。此時的他,從頭上的黑色扁帽到腳底下的靴子,服裝非常地整齊,對於這個平常不以整潔迅速爲美德的男子而言,應該是相當了不起的。

派特裏契夫伸出比楊還要粗兩倍的手腕,抓住了楊的肩膀。他攫住發呆的司令官,半扛著似地把他拖到後門,把他的身體放在門外面後,立即把門關上,然後叉開他的兩條腿擋在門前。

此時,半打以上荷電粒子的光束,刺穿了派特裏契夫巨大的身軀。這位自同盟軍第十三艦隊創設以來,一直在楊威利的司令部輔佐著司令官和參謀長,個性爽朗的巨漢,以非常穩靜的眼光,看著他軍服上被射穿的那六個洞,還有從那六個洞裏面所流出來的血。隨後將視線轉移到這群加害他的人身上,派特裏契夫竟然還優然地說:“算了,不痛的。”

他這種好像疼痛放在床上忘了帶來的聲音,令入侵者感到畏怯。但是他的聲音在兩秒鐘以後引起了反應作用。聲嘶力竭的叫聲與火線同時朝著派特裏契夫的巨大身軀交相擊。他那副巨大的身軀表面被鑿穿了無數的洞,派特裏契夫最後慢慢地滑落到地面。

因爲派特裏契夫恐怕是故意要讓他巨大的身軀堵住門口,所以這些暗殺者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龐大的身軀移開。而布魯姆哈爾特以及史路則將火力集中往這個方向射擊。這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在和這群闖入的暗殺者抵抗,兩人的射擊奇准無比,而暗殺者充滿憎惡的射擊,先集中在史路的身上。

一道火線貫穿了史路的左銷骨,但是並沒有命中心臟和肺部。而他之所以意識倒地,還是因爲被擊葉時的腳步踉使得他的頭部側面猛力撞向牆壁所致。

暗殺者此時雖然想要對這名擊倒他們五個同伴的青年士官加以復仇,但是他們對於根本目的之忠實度卻比復仇心來得優先。數名暗殺者粗暴地從施恩。史路以及他所流出的血泊中飛奔過去。



二時零四分。

當第五艘艦艇出現在舞臺上的時候,巡航艦瑞達Ⅱ號已經死傷狼藉,而且幾乎完全被猾的侵入者給壓制住了。因此,發現有戰艦佔據了整個螢幕畫面的是這些入侵者當中的一個人。

“不明艦艇快速接近!”

儘管此時出現在螢幕上的戰艦,對這些暗殺者來說是來路不明,但他們的所屬卻遠比這些暗殺者來得清楚明白。那就是連日急行的尤里安·敏茲等人所搭乘的艦艇尤裏西斯號。“楊提督一定身在通信混亂、中斷的宇宙區”這個洞察到底是對了。

原本兩艘驅逐艦其中的一艘,此時驚慌地將艦艇頭部的方向調整過來,但是尤裏西斯炮門的焦點早已經設定。出力與射程上些微的差距,卻將生死勝敗畫分了開來。三道閃光射線貫穿了驅逐艦本身,暗殺者的艦艇在一瞬間化成印重的白色火球,而艙內的成員則一同還原成爲宇宙分子。

尤裏西斯雖然摧毀了其中的一艘驅逐艦,但是卻不能對另一艘與巡航艦瑞達Ⅱ號接舷的驅逐艦加以炮擊。尤裏西斯號於是靠近這兩艘好像憎惡的雙胞胎艦艇,然後與瑞達Ⅱ號接舷。噴上酸化液,強行造出一條通路。

槍戰馬上就開始了。火線呈縱橫掃射,殘餘光線在人的視網膜上畫出一條條藍色的線。

以人數來說,暗殺者的那一方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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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7 pm

第六章 祭典之後



六月一日三時五分。

一種至今未曾經歷過的衝擊,化成無形的繩索,纏住了尤里安·敏茲的雙腳。

突然停下來的尤里安一面將他那把沾滿血腥的戰斧輕輕放在地上,一面調整自己雜亂的呼吸及不穩定的視線,環視著四周。尤里安不懂自己爲什麽會有這種強烈的衝擊感,一種極爲不祥的感覺正使他反胃,想吐的感覺湧上了咽喉。

面前的通道上沒有人影。左邊似乎隱約有條小路,路上好像好像有個人影?那人影不是站著,也不是備戰狀態,好像是靠著牆壁躺著。不遠的路口處閃著微弱的亮光,似乎是一把帝國軍制式手槍所發出的。那個人影的一隻腳伸得直直的,另一隻腳則曲起來,頭低垂著,戴著一頂扁帽,因爲劉海蓋住了他的臉,所以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他身上的血正無聲地泊泊流出。

“楊提督?”這在期待著否定的答案,尤里安的部份腦細胞發出了哀叫。

“提督!”

尤里安的膝蓋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好像他的肉體比精神還早認清事情的真相似的。雖然他不想面對現實,不想再往前走,可是他還是舉步邁向左側的通路。帶著千萬個不願意面對的心情走了三、四步,他發現眼前這個人身上的血已經流了滿地,而他的臉看來就好像因疲倦而睡著了的模樣。

尤里安雙手顫抖地脫下了頭盔,亞麻色的亂髮摻著冷汗和熱汗披散在前額。他的心和所發出來的聲音也和頭髮一樣無序。

“請您原諒我,原諒我吧!是我沒用,在這緊要關頭竟然沒幫上提督……”

死者流出的血還微溫著,它沾濕了尤里安的腳,但尤里安卻沒有感覺。四年前自己曾對楊說了什麽話?自信滿滿地說:“我一定會保護您”,是嗎?而如今事實卻是如此。原來自己是個無能的吹牛者!不但不能保護提督,就連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都沒能陪在他身邊。

在神經回路裏電流的強烈不快,讓尤里安的五官接觸到了現實的惡臭。五、六個穿著帝國軍制服的男子正從他的背後慢慢接近。

一瞬間,赤紅的電流充滿了尤里安全身的血管與神經。

穿著帝國軍軍服的男子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化爲人形的充滿敵意與憎恨的能源體。此時的尤里安,是宇宙中最獰猛而危險的存在。

暴起、跳躍、砍擊,在同時間完成。戰斧閃動下,一名士兵的頭已被砍成兩半,一轉身,另一個士兵的鎖骨和肋骨已被第二斧擊碎,他的身體還在飛騰的時候,第三個人的鼻梁已經碎裂,鼻血狂噴而出。

圍繞在尤里安四周的敵人發出憎惡和狼狽的叫聲,但是他們只能對著尤里安的影子猛擊。如果先寇布在場目睹他剛才迅雷般的身手,一定會讚賞他的驃悍,但同時也會批評他不夠冷靜。尤里安站在那裏不斷揮舞著手中的斧頭,地板鋪上了人血的地毯。

“中尉!敏茲中尉!”

路易·馬遜那雙比尤里安的腿還要粗的手臂自尤里安身後將他牢牢抱住,尤里安的力氣當然不比他大,但因爲尤里安正當悲憤至極且極具爆發力之時,所以馬遜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來制止他。

“冷靜下來!中尉!”

“走開!”

尤里安的頭髮大幅地搖動,髮梢上那不屬於尤里安的血,剛好灑落在馬遜黝黑的臉上。

“走開!”

尤里安被馬遜抱起後,兩隻腳猛往空中亂踢,鞋尖上沾滿的血迹四處飛濺,好像碎裂的紅寶石般到處亂舞。

“走開!你們這些人都該殺!我要把你們全殺了!”

“他們都已經死了!”馬遜气喘吁吁地說:“現在要先做的是,楊提督的遺體怎麽辦呢?讓他這樣躺在那裏不是很可憐嗎?”

風暴突然平息了。尤里安一下子停止了瘋狂的狀態,他看著馬遜,眼神中重新撿回了一絲理智的光芒。手中的戰斧無力地落到被血浸濕的地板上,那聲音好像在抗議一樣。

馬遜終於鬆開雙手,放下了年輕的復仇者。尤里安則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蹣跚地朝楊威利走去,屈膝跪在他的面前,用微弱的聲音對著楊說:“提督,我們回伊謝爾倫吧!那裏是我們的家,是我們大家的故鄉。回家吧……”

看著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尤里安,馬遜恭敬而謹慎地用兩手將楊威利那副已無生命的身體擡了起來,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系住一般,隨著楊威利被擡起的屍體,尤里安也跟著站了起來,和馬遜並肩而行。

楊提督已經不在人世了。

楊威利——這位一方面是個非凡的戰爭藝術家,另一方面又是個痛恨戰爭的年輕人,從此再也不必赴戰場了。

尤里安的記憶隨著時空的交替回到從前。想起過去這兩千六百多個日子中的點點滴滴佔據了腦海,揮之不去。

想著想著,液體化的淚與激情和失意,突破了淚腺的門扉。

馬遜猶豫地望著像孩子一樣慟哭的尤里安,口裏默默地念道:“哭一哭也好!”

尤里安沒聽見這句話,也沒有擡頭看他,只深處覺得自己的手心又濕又熱。

楊威利生前曾經說過:“人活著就是在看別人死亡。”他還說:“戰爭和恐怖主義都會使一些無辜的好人喪命。”他所說的話總是那麽的正確無誤。但是一個人不管說了多少名言,當他死了以後,就什麽都沒有用了!尤里安沒有見到楊威利的最後一面,所以也沒能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連他臨終前想轉告楊夫人的話都無法聽到。對自己悔恨交加的心情,又化做眼淚掉了下來。

※       ※       ※

這個時候,先寇布在軍官俱樂部中發現了他的部下,也是他的弟子的布魯姆哈爾特中校。

中校躺在床上,四周有七、八具穿著帝國軍軍服的屍體,這是布魯姆哈爾特隻身奮戰的證明。先寇布的靴底不止一次地因爲地上的血海而打滑,他走到中校身邊,單膝跪了下來。摘下中校的扁帽,先寇布搖了搖布魯姆哈爾特那血迹斑斑的身體,瀕死的年輕軍官此時才微微睜開眼睛,用盡全身僅餘的力氣虛弱地問:“楊提督還好嗎?”一時間,先寇布竟答不出話來。

“他傻得很,要是能逃得出來就好了……”

“有尤里安幫他,沒事的!他馬上就會來這兒。”

“太好了。他要是活不成,那我們以後的日子也沒什麽意義了……”

講到這裏,這位“薔薇騎士”連隊的代理隊長聲音突然斷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死只比他所守護的司令官晚十五分鐘。

先寇布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眼神中閃過一絲沈痛。他擡頭看著天花板,再平視前方,發現有人影在接近。先寇布認清那些人是友非敵後,放心地高聲喊道:“尤里安!沒事吧!你看看這些人,他們不是帝國軍的人……”

華爾特·馮·先寇布說到一半就停住了,表情仿佛置身于玄疑命案中一樣。他的嘴巴變得很乾澀,平日一副勇猛的架勢也沒了,就像塊乾硬的黏土般僵在原地,發出破裂的聲音說:“喂,別這樣,這裏不是戲劇學校的實驗教室,我也不想上悲劇舞臺的表演……”

他閉上了嘴,帶著殺氣的視線投向尤里安,肩膀起伏地喘著氣。這是他接受現實的儀式。先寇布沒說一句話,只默默地舉起手向橫躺在馬遜懷中的司令官敬禮;尤里安也沒說一句話,他看到先寇布的手在顫抖著。

先寇布敬禮完畢後,命出一塊布給尤里安看,那正是一年前萊因哈特皇帝的部下們在邱梅爾男爵宅邸所發現的東西。布上面繡了一排字:“地球是我的故鄉,我要擁抱地球。”

“地球教!”

尤里安看了幾乎暈了過去。在此之前,對著帝國軍那些傢夥的憎恨,現在卻發現又要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在感情透支之餘,他以地自己的愚蠢及事實的真相感到驚怒交加。

“不過,爲什麽地球教的人非暗殺楊提督不可呢?難道是因爲我曾潛入地球,密查他們的基地嗎?如果真是因爲這樣”

“這個以後再討論。目前只要我們明白真正的兇手是誰就夠了!如果他們敢再出現,我一定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先寇布丟下這句狠話,然後對他的部下們說:“把那二、三個活口送回尤裏西斯,我要好好地拷問他們一番。反正在回伊謝爾倫的路上多的是時間可用。”

史路少校雖然因爲重傷而昏迷不醒,但確定還活著,這是在所有的壞消息中,唯一還值得安慰的。尤里安很喜歡史路少校,等他恢復神智之後,想必還有很多事情要問清楚的,不過,這對史路少校來說,一定又是一個痛苦的回憶吧!

馬遜問:“要回去了嗎?”

先寇布和尤里安兩人都同時點了點頭。

※       ※       ※

此時,瑞達Ⅱ號裏裏外外仍然在相互打殺。就戰鬥能力和秩序來說,先寇布的部下們怎麽說都較爲優異,但是對手卻全是一心求死的人,這使得先寇布的部下和攻打地球教基地的帝國軍官兵們有同樣的感覺,那就是令人作噁的陰森可怖,使得他們最後只能一步步地後退。

“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鬼魅身上,這麽難纏的人,我看連帝國軍都不敢沾惹。還是顧全自己的性命快走吧!”

所有的人一聽到這個撤離的命令就馬上往尤裏西斯出發。楊、派特裏契夫及布魯姆哈持的遺體也都被安置妥當。不過,有一些革命政府的文官們的遺體,像羅姆斯基醫師等人,卻沒有好好的被處置,這是此次行動的一個缺點,它也成爲日後被人批評的一項口實。



很多人對於像楊威利這樣的人在三十三歲正當壯年的時候就死去這件事感到相當哀痛而惋惜。這些人包括了他的部屬和與他作戰的敵人。不過,另一方面,卻有一些歷史學家對他持有相當嚴厲的批評。

這些批評之中,對楊威利最尖酸、最不滿的內容如下:“楊威利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口口聲聲說他討厭戰爭,另一方面卻因爲戰爭而平步青雲,享有榮華富貴,甚至在自己的國家滅亡之後,還主導戰爭行動,再度使得人類社會陷於分崩離析,死後還給後世子孫留下混亂戰禍的種子。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他的存在,那從宇宙曆八世紀末到九世紀初的這段混戰期間,就可以少一些不是出於本意而被死亡攫走的人。我們不該對楊威利有太高的評價,因爲他既不是一個受到挫折的理想主義者,也不是個失敗的革命家,他只不過是個拘泥于大義名份的戰鬥者罷了!在揭去他那層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後,這個人又有什麽好表揚的呢?沒有!什麽也沒有!不管在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給人們帶來任何福祉。”

也有對他較爲溫和的批評:“如果萊因哈特皇帝真的和楊威利二度會面的話,在歷史之中將會留下什麽樣的影響呢?會使得超級大國和小國和平共存嗎?還是到最後會引發一場大戰呢?不管怎樣,最後他們沒有見面,這使得楊所有的希望全都破滅了,他就在他最不該死的時候死去。不過,當然他的死並不是他自己所願意的,由於這是一樁謀殺案,所以單就此責怪楊威利未免本末倒置。最大過錯應該是歸罪於那些抱有非建設性狂熱和偏執的恐怖主義者。雖然楊威利說過‘恐怖主義不會改變歷史’,但是至少他個人的生命卻在此因恐怖主義而被改變了。”

此外,對他還有一些其他的評語:“道德上的善行和政治上的善行是不一樣的,從宇宙曆七九七年到八零零年,楊威利的行動屬於前者而非後者。雖然時代的潮流和當時的局勢,所要求的強勢領導者不管是實力或人望都非他莫屬,但楊都拒絕了。結果雖然滿足了他個人的意願,但自由行星同盟這個民主國家卻也因爲他的乖僻而導致衰敗的命運,以楊的歷史哲學來說,大概是同盟已失去了一個國家該有的生命和存在意義,而不願以軍人獨裁的面貌來維持這個國家吧!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把自己這種在歷史上將佔有相當地位的機會讓給別人。”

而這個可以取代他的人,難道就是他的被監護人尤里安·敏茲嗎?

“尤里安若是萊因哈特皇帝的部下的話,有一天終會當上帝國元帥!”

楊威利曾經如此地讚揚尤里安,不過以他的思想及立場而言,這樣的稱讚卻犯了兩個短視的錯誤。雖然楊肯定了尤里安和萊因哈特兩者的力量,但是他武斷地認定尤里安無法淩駕于萊因哈特之上。畢竟,如果楊對於資質方面尚有補充的話,那麽他對自己的評價也絕對不會淩駕萊因哈特之上。特別是講到資質,連楊威利都無法超越萊因哈特。

楊威利以前曾聳著肩膀對尤里安說:“我們好像在做著一堆蠢事。”楊深深地瞭解到萊因哈特在歷史上所佔有的重要地位。而且,他對自己和萊因哈特是地敵對立場的這件事,似乎也感到些許的失望。

楊打從心裏痛恨自己國家裏那些位於權力核心中的人,當然他不會和這些人有什麽深入的交往。對於一些權貴的來訪,楊往往會裝病或假裝外出來避免和他們見面。這也不是因爲他有什麽主義或思想所使然,就好像是個偏食不愛吃青菜的孩子一般,他就是不愛吃青菜,這兩種心態是完全一樣的。

楊威利在戰場上固然智勇雙全,堪稱是世上少有的將才,但是在人際關係方面,他卻表現的沒這麽出色。碰上討厭的客人來訪就裝病,到最後什麽病都裝過了,不曉得該再裝什麽病的時候,連尤里安都要跟著一起裝病。在騙過訪客之後,楊爲了表達謝意,還曾在尤里安衣服的口袋裏塞了十元紙幣,也曾在餐桌上擺著巧克力。楊不太會差遣部下,對他們相當寬大,可是當他一碰到比自己還要位高權重,尤其是位於權力核心的那些人,他總是刻意要避開他們。

楊之所以喜歡在伊謝爾倫的生活,是因爲在這個邊境的軍事據點上,沒有頂頭上司,接見訪客和一些例行公事都沒有比待在首都時來得多,感覺上較爲輕鬆。其實,在要塞都市中當個實質上的獨裁者,想要過著如中世紀的王侯貴族一般的生活也未嘗不可。不過,根據多數人的證言,他的生活態度和這種豪華的水準相差十萬八千里。與其說是他的意志,毋寧說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自己完全不去享用高級軍人所常使用的權力。這是很難能可貴的。

對楊威利不抱好感的歷史學家也不得不承認楊是個沒什麽欲望的人,而對他有較高評價的歷史學家們也常提及,他有一種不愛多交朋友和不懂爭取機會的消極性格。

楊是在“艾爾·法西爾大撤退”中一舉成名的,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很多人都對他的撤退計劃抱持著懷疑的態度,而楊自己對於別人的這種態度卻只是輕輕鬆鬆地說了一句“沒關係”,也沒有再積極地去說服他們採用自己的計劃。他認爲要讓那些和自己的想法及價值觀不同的人瞭解自己的觀戰是件麻煩的事。由這一點可以說明,楊實在是欠缺一名政治人物所應有的性格。

“對於不喜歡的人,我沒有必要去討好他,不瞭解我的人,我也不必非讓他瞭解我不可。”

這就是楊威利。不過,他也並非完全孤獨,完全沒有知音,他的被監護人尤里安·敏茲就深爲他所鍾愛,這名少年聰明機警,楊也教了他許多戰略和戰術方面的技巧。結果,尤里安在高水準的軍事教育陶冶下長大,倒是一心一意想要當軍人。

後世的歷史學家爲楊的一生寫下了一句短評:“多彩多姿,充滿矛盾和勝利的短暫人生。”

楊的遺體就在部下們的護衛下,回到他的城堡去了。



尤裏西斯戰艦和隨後而至的五艘友艦形成一個送葬的行列,一起駛向伊謝爾倫。六月三日十一時十分終於到達目的地。

在這段回程中,尤里安和先寇布處理了一些問題。

首先就是審問被俘的三名地球教教徒。審問中受審者受到了非人道的拷打,結果還是沒有得到他們所想要的答案。這使得“薔薇騎士”們情緒激動起來。

“先寇布中將,你把地球教的人交給我們處理,這些傢夥再怎麽樣都不會說出實情的,我看就照他們所希望的,讓他們殉教吧!”

凱斯帕·林茲上校叫駡著,而他旁邊的部下們喊得更激動:“把他們丟進核融合爐裏活活燒死吧!”

“不,把他們一塊塊切下來,扔到下水道裏去好了。”

先寇布看著這群急於想報仇的部下,冷冷地說:“急什麽,伊謝爾倫也有核融合爐,還燒得更旺哪!”

“薔薇騎士”們認爲這句話是他們所聽過最具兇狠迫力的回答。

這些部屬們離開後,先寇布和尤里安兩個人失望地互看一眼。

“陪侍著提督的人是派特裏契夫和布魯姆哈爾特吧?如果帝國軍那些傢夥所說的瓦爾哈拉真的存在的話,那他們倒真是楊提督在那裏對奕的好夥伴啊!”

“因爲他們兩個都比楊提督拙劣哪!”

尤里安的心亂得如同被風吹散了一樣。他們兩人就這樣言不及義地交談著,好像在一片水泥地上撒種一般,是完全不會有什麽結果的。不過如果不說些什麽的話,恐怕連毛細血管內都會充滿水泥,全身就此石化了。

“我之所以從帝國亡命出奔,不是爲了嘗嘗這種滋味的。難道這就是抛棄祖國的報應?”

“……”

“若是這樣,那跟著國家滅亡比抛棄國家還要來得無後顧之憂也未可知。算了,過去的事姑且不論,現在開始才是問題哪。”

“現在開始……”

“是啊。楊威利已經死了!你聽見沒有?楊提督死了!已經死了!而且,不是被萊因哈特皇帝殺死的。他一直到最後還讓我們這麽意外,你感到敬佩嗎?”

一個可憐無辜的桌子就這樣被先寇布的拳頭給敲壞了!尤里安並未隨著先寇布一同起舞,他覺得全身變得透明蒼白。多奇妙的發現啊。向全身搜尋血氣的時候,血液究竟集中在體內的什麽地方呢?從靈魂深處流出來的鮮血,到底堆積在什麽地方呢?

“……但是,我們現在還活著。就因爲還活著,才該好好地想想以後該怎麽辦。以後要怎麽樣對對付萊因哈特皇帝呢?”

“以後嗎?”

尤里安無意識地回了這一句,聲音連他自己也認不出來了。那是一種沒有理性,毫無知覺的聲音。

“我怎麽知道以後要怎麽辦,楊提督都不在了……”

他什麽大小事情都會先想到楊威利,舉凡戰爭的意義、戰爭的方法、戰後的復原等,全都要楊威利來思考決定後,尤里安再跟著行動就好了。難道從今以後,這些事情都要由自己來做了嗎?

“那麽,不如乾脆投降了吧?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於他也是一條可行的路吧。像我們這種私人部隊,一旦失去了主將,在瞬間解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里安聽到這些話一時呆住了,連話也講不出來。先寇布乾笑兩聲說:“你若不喜歡,那我們就結合一些弱小團體共謀大業,可是,這樣一個團體也需要有頭頭來領導大家啊!誰能夠取代楊提督的地位呢?”

“這個嘛……”

尤里安在想,要推選一個領導人到底可不可能呢?楊威利在整個艦隊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星系中的恒星一般,幾乎是無可取代的。還有誰能接替他的地位呢?若真的找不出這樣一個人物,那楊艦隊就完了。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

“還有什麽問題……”

“這件事搞不好比其他事還更重要喔,楊夫人那邊該由誰來告訴她這件噩耗呢?”

這個問題雖然令人爲難,但卻是個不能不回答的問題。先寇布不愧身爲長輩,連這種事都想到了。

而對尤里安來說,這個迎面而來的巨大難題,壓得他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該由誰來告訴楊夫人,說她的丈夫被狂熱分子暗殺了。他不是死於和萊因哈特皇帝艦隊的戰鬥中,而是在巡航艦的某一個角落被人殺死了,在誰也沒有目睹的情況下斷氣。被這問題逼得走投無路的尤里安,腦中閃出了一條逃亡的道路。

“……請卡介倫夫人幫忙吧!她應該很適合。”

“嗯!我也這麽想,這樣應該比較好。這種時候,男從反而比較沒用。”

這位豪膽而刻薄的亡命貴族這次對尤里安的推拖並沒有什麽太尖酸的批評。和先寇布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他的活力和平日的銳氣都消失了,好像乾涸期的河流一樣,河床乾枯見底,一滴水也沒有。

大家會變成這個樣子,伊謝爾倫人人如此。尤里安不禁驚恐萬分,他無法想像在星系之中,恒星突然消失的話,行星和衛星們該如何是好呢?

瞬間,在壓倒性悲哀的巨大恐懼中,尤里安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六月三日十一時三十分,送葬隊伍駛進伊謝爾倫港。

卡介倫、亞典波羅和梅爾卡茲三位將官收到司令官已死的秘密通知,都親自到港口恭迎靈柩,猶如古老的螢光燈照耀下的一群石膏像。這幾個人都曾是率令過百萬大軍,縱橫宇宙勇敢無懼的英雄,如今卻一個個沈痛地站在這裏等待著年輕的尤里安。

卡介倫一聽到尤里安的問候,忍不住悲從中來,哽咽著說:“唉!尤里安,照年歲來說,楊是要比你早上十五年死的。但是楊比我還小三歲呢。現在卻是我來送他,這順序實在是弄倒了!”

被稱爲自由行星同盟軍最高級軍事官僚的卡介倫竟然也說出這種話,可見他受了多大的刺激。

奧利比·波布蘭並沒有出現。他在收到楊死去的秘報後說:“我沒有事找死掉的楊威利。”然後就帶著一打威士忌,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不出來了。

“楊夫人……?”

“她還不曉得,我還沒告訴她。我想,還是你去說吧!”

“我不是。我想拜託卡介倫中將的夫人……”

卡介倫夫人自丈夫那裏得知尤里安的請求後卻拒絕了他。她那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帶著沈靜的表情對尤里安說:“尤里安,這是你的責任,也是義務。你是楊威利家族中的一員,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出面呢?如果你不肯說,到時候一定會後悔的。”

尤里安不得不承認卡介倫夫人是對的,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楊威利的死訊應該由自己告訴楊夫人才對,誰也無法代他去做。明知如此,他卻仍環視著衆將官們。卡介倫顯得有點驚惶失惜,先寇布則輕輕地搖了搖頭,梅爾卡茲則半閉著眼不說話,亞典波羅動了動躊嘴唇,卻也沒有說話。尤里安看著他們,“拜託啊!”這幾個字也無力說出來。他歎了一口氣,呼吸開始不規則起來。

從抱著決心去敲門得到菲列特利加的回答開始,尤里安覺得自己的視覺和聽覺都失去了正常。

“什麽時候回來的?尤里安回來得好早啊!”

眼前浮現出楊夫人的笑容和聲音,面對這一幕,他該如何回答呢?講幾句毫無意義的話?突然間,一句清晰的聲音,從聽覺神經直通往心臟。

“他死了……?”

尤里安顫抖起來。菲列特利加灰色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身體,檢視他的記憶畫廊內似的,他的聲帶顫動著。良久,年輕人終於發出被壓抑著的聲音。

“您怎麽會這樣想呢?”

“因爲你吞吞吐吐的樣子,絕不會是其他的事啊。是不是?他已經死了……”

尤里安張開嘴巴,那些話不聽使喚地奪口而出:“是!沒錯。楊提督亡故了!爲了會見皇帝,遭地球教餘黨的暗殺——我想救他,卻來不及了!對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是運回他的遺體而已!”

“……尤里安,如果你是一個騙子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不必相信你的報告了。”

菲列特利加的聲音仿佛在解讀楔刻於黏土板上的古代文字。

“我好像早就有這種不安的感覺了。卡介倫中將避不見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樣……”

菲列特利加的聲音斷斷續續,一條巨大的海龍似將從意識和感性的海溝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覺全身緊張起來。菲列特利加視線落向地板。

在她放聲痛哭之前,我該不該回避呢——尤里安心裏這樣想。

菲列特利加擡起頭,臉上沒有淚痕,但該有的生命氣息和現實感似乎都已被悲傷的海綿吸幹了。

“他啊,並不該是這樣死去的人哪,他應該有他自己的死法啊。”

……在戰亂已是長達一代以上的過去式的和平時代裏,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頗具的軍人,但親眼證實的人很少,也從未聽過他吹噓自己的武勳。年輕的家人對他寄予七分愛情和三分淡然,他就這樣過著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著一把大搖椅,連吃飯的時候都坐在那裏讀書,靜靜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戲的孫女兒,從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丟了進來,球滾到老人腳旁。以前,老人總會緩緩彎下腰,撿起球來給她,但這次他卻像沒有聽見孫女聲音似地,動都不動一下。孫女兒走上前去,撿起球來,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臉,覺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說些什麽。

“爺爺……”

沒有回答,陽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臉上,孫女抱著球,跑到客廳大聲報告。

“爸爸!媽媽!爺爺好奇怪啊!”

聲音傳得好遠好遠,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靜謐像海潮一般,慢慢淹過老人的臉……

菲列特利加認爲,這種死法才適合楊威利。這幅影像宛然是現實中真實發生過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楊總是站在最前線與強大的敵人交戰,要不便是備受陰謀的中傷。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經歷過在千鈞一髮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經驗。爲什麽?她一直在想,自己的丈夫應該是總能在死神面前化險爲夷的人啊。

“不過,或許這種死法才適合他吧!如果真的是瓦爾哈拉,他在那兒見到比克古元帥時,也定會覺得汗顔吧。元帥將身後事委託給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時候,也追隨而去了……”

菲列特利加的舌和雙唇不再動了,在喪失血氣的皮膚底下,海龍仍然遊動著。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後的壓仰,低聲說道:“尤里安!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下。等我鎮定下來,我會去看他……”

尤里安順從地離去了。



伊謝爾倫要塞中,陽光黯淡下來。盛大熱鬧的慶典結束了,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鐘聲響徹雲宵。

現在,伊謝爾倫要塞完全沈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無疑問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動搖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亂氣流,將會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幹部們沒有一個人被准許放縱已身於這波悲傷的狂濤。他們必須對外宣佈楊去世的消息,舉行喪禮,並設法彌組織上所空出來的大洞——地位以及居於這個地位所須負起的責任,是何其殘酷啊!如同先寇布在回伊謝爾倫的途中曾經提醒過尤里安的,關於楊的後繼者之事,亞典波羅揚起聲音對尤里安說道:“人類並非爲主義或是思想而戰,而是爲了實現主義或思想的人而戰;也不是爲革命而戰,而是爲了革命家而戰!我們不管是以哪個立場遵奉楊提督的遺志繼續抗戰,我們之中必須有人代理提督的職務。”

停止戰爭——亞典波羅並沒有做這個選擇,當然,尤里安也沒有。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推選出一位領導者!”

“政治上的領導者也需要吧,羅姆斯基醫師已經死了。”

亞典波羅難道忘了這一點嗎?尤里安感納悶。但是倡言以俠義和醉狂革命的青年軍官,並沒有顯露存疑的表情。他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政治的領導者已經決定好了。

“那……這個人是誰?”

“菲列特利加·G·楊啊!”

驚愕之情以各種形式被表達了出來,而這時,尤里安的眼前浮現的是菲列特利加那灰色的眼眸。

“當然,我還沒有向楊夫人提這件事。在這一兩天之內,我將會提出請求的,現在先等她恢復平靜後再說吧!”亞典波羅繼續說道:“將來誰會成爲楊提督的政治接棒還不知道,而目前也只有她了。這對已故的羅姆斯基醫師是有些過意不去,但楊夫人的知名度高,也可期待有朝一日共和主義勢力能得到共鳴,這些方面都遠遠勝過已故的羅姆斯基醫師。雖然楊夫人在政治上的見識和手腕比不上逝去的偉人,可是眼前只要有人不比羅姆斯基差就好了,不是嗎?”

尤里安沒有立刻回答。亞典波羅的意見固然切中核心,但在這種情形下接任之事,菲列特利加能接受嗎?她會不會認爲這是將她自己的權力植基於丈夫的遺體之上,而加以拒絕呢?判斷未明之球,尤里安看看亞曆克斯·卡介倫。

回視著青年的視線,軍政及補給專家開口說道:“亞典波羅難得說對了一件事。就政治上的觀點而言,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事實上,爲使民主共和政體的正統繼承人得到大衆認同,我們除了推選楊夫人擔任政治代表之外,實在沒有第二人選了。當然,倘若當事人拒絕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我認爲她一定會拒絕的。她一直都是擔任輔助的角色。要自己接替上司的地位,可能……”

“尤里安,你聽著,所謂政治上的形式或法制,自第二代才開始有約束力。第一代是下定形式或法制的立場。”卡介倫挺身向前。

楊威利生産的地位相當於民主共和勢力的政治代表,在他死後,楊夫人繼承他的地位,也是世襲的一種形式,亦即將地位財産私人化了。但是,生前的楊一向都拒絕接受這個地位,因此,他的態度反而變成承認其妻菲列特利加在政治上的正常地位了。楊在政治上所留給妻子的遺産,不論在形式或法制上,都不單是徒具其名而已。

“您說得沒錯,這樣做是有些道理……”

尤里安略顯頑固地提出已見。他的理性雖然肯定了卡介倫的說明,但感情上卻絲毫不爲所動。菲列特利加才剛失去了楊,竟還得在他人的安排下,扛起如此艱巨的重擔,這也是尤里安顧慮的因素之一。

※       ※       ※

尤里安退出後,幹部們面面相覷。

“咳!看來尤里安似乎也無法輕易地接受取代楊接替軍事領導者地位的事實啊!”卡介倫疲倦已極地喃喃念道,先寇布一語不發地撫摸著下巴。他們原本打算將楊猝死所丟下的位子,讓尤里安去接替的。

由年方弱冠的尤里安接替這個位子,反對的聲浪自是難免。不過,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稱霸宇宙之前,也只是一介“金髮小子”。而楊威利在成爲“艾爾·法西爾的英雄”之前,更是一個只知道讀書的軍官而已。沒有人生而爲英雄,尤里安目前只不過是缺乏經驗罷了……

“他在楊威利的監護下長大,又是楊用兵學上的弟子,這個事實此刻不容忽視。它比擁有實力更有價值,不是嗎?”

“你是指領袖魅力嗎?”

“現成的字眼,怎麽形容都可以。目前重要的是誰最能反射出楊威利這顆恒星的殘光。”

這個人選非尤里安·敏茲莫屬,關於這一點,他們的意見一致。當然,輔佐官也是必要且重要的,他們並不打算將沈重的責任完全丟給尤里安一個人。但是在最後,大家平均分擔任務的結果,必須要有一個人出來“露臉”。

已故的楊也對尤里安的未來寄予厚望,倘若他再多個十歲,他的將來應當會從虛幻中走入現實的,但在現階段,只有將可能性提高到上限來加以評價了。

“不過,問題就在其他將兵會不會和我們有一樣的想法呢?也許尤里安指令一出,下面會陽奉陰違呢?”

“看來我們必須經過一番意識改革了。”

幹部本身必須率先尊重尤里安的指導,聽從他的指示及命令,並必須承認他的地位和決定比他人更優秀,否則,士兵們將難以順服尤里安。總之,尤里安擔任軍事指導者的才幹和器度必須開始接受試練了。而一旦通過試練,尤里安年紀再小,也可以一躍成爲自身放射光芒的恒星。

“不過,這麽做的話,無可避免地,總有些人會脫離。有大半的人是因爲楊威利是總指揮才跟隨來的。”

對於卡介倫的顧慮,先寇布嘲諷地提出指正。

“你的想法沒錯,首先要脫離的應該是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達官顯貴們吧!因爲這些人都是假藉楊威利的軍事才幹和名聲,求得安身立命之地的牆頭草啊。”

卡介倫嘴唇微翹。

“不管了!要脫離的人就脫離吧。數目並不代表力量啊!人少反而好辦事嘛!”

這樣做的確是正確的,去者已矣,勉強將不滿的人留在已陣內,等於是埋下了不定時的炸彈,根本不知它何時會爆炸。在另一方面,它也將令領導者們感到惶惶不安,萬一有一天必須以血來肅清他們時,只會使傷口更加惡化、擴大而已。就大局衡量,也只能縮減數量了。

※       ※       ※

卡介倫和先寇布將尤里安叫出來。爲了這件事,雙方爭執僵執不下。當得知自己將取代楊威利,成爲革命軍的司令官時,年輕人與其說是驚訝,毋寧說是厭煩地看著兩位長者。他一副準備好要反擊的樣子。

“如果艦隊必須要有指揮官,亞典波羅中將不就可以嗎?他二十七歲就被稱爲將軍了,比楊提督還快呢!功績和聲望也十分卓越啊!”

“不行!”

“爲什麽?”

“他跟我們說過,只想待在幕後。”

“怎麽這樣……”

“我們也一樣。站出來吧!尤里安!你夠不著的地方,我們會幫你的!”

“失敗的時候,咱們就一起同歸於盡啊!”對於先寇布這句不吉利的話,卡介倫皺皺眉頭。

讓我考慮看看。丟下這句了無新意的回答,尤里安逃開了。

楊艦隊的司令官!對於年輕人而言,這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寶座。他一心只夢想有一天能當上司令官的參謀長,至於司令官的寶座,則遠在想像和光速的領域之外。

※       ※       ※

經過短暫但深刻的困惑交戰後,尤里安決定找菲列特利加談談。是卡介倫夫人建議他這樣做的,因爲她認爲應該菲列特利加一些考慮別人的事的機會。

“接受吧。”

菲列特利加沈靜地說道,尤里安大感意外。

“沒想到連菲列特利加夫人也說這種話。您想想看,我不可能做得到楊提督所做的事啊!”

“那當然。”一派沈靜中,菲列特利加肯定了年輕人的異議,她看著以意外的眼光望著她的年輕人,並重覆說道:“那是當然的,尤里安!楊威利做的事,誰都無法做到啊。”

“是啊,我根本不可能!才能差太多了!”

“不,是個性的差別。尤里安,你只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並沒有必要去模仿楊威利啊!歷史上只有一個楊威利,同樣的,也只有一個尤里安·敏茲呀!”

說著這話的菲列特利加,自己也被捧上了她並不想要的地位。在卡介倫來訪,陳述楊夫人具備條件資格之事後,便提出請她擔任政治代表的要求。

“如果沒有別的方法,那我就做政治上的代表吧。雖然我一無是處。”這就是菲列特利加的回答。

“不過,必須徵求大多數人的支援和幫忙。在我就任之後,先不管命令,屆時向大家下達的指示,大家必須遵從,關於這點,我想先請各位答應。”卡介倫猛然點頭,幾乎整個身體都爲之晃動。

菲列特利加接受政治代表一職之事,最感意外的人是尤里安。

兩人相對的時候,菲列特利加對他說:“我認識他已有十二年了,前八年只是崇拜他的人,接著三年是他的副官,後來的一年是他的妻子。往後,有好幾年或幾十年,都將是他的未亡人了。既然日子還是要過,何不在他建立起來的土臺上,再積一些泥土呢?哪怕僅僅只有一釐米!而且……”

菲列特利加沒有再說下去。尤里安看得出來,她並不是陷入自己的沈思當中,而是似乎聽到有人在勸她、鼓勵她這樣做。

“而且,如果活著的人因此就氣餒的話,那麽他的主張——‘恐怖行動不能改變歷史’的說法,豈不要毀在我們手上了。因此,雖然知道自己不相稱,但我打算扛起這個責任。要是有人說楊威利怠忽職守的話,我將會挺身見證。他從未怠忽過只有他才負得起的責任。”

“……太了不起了,菲列特利加夫人。我也不能推卸責任,雖然是裝飾品,但願意擔任軍事領導者。”

菲列特利加猛然搖動金褐色的頭髮。

“了不起?我沒什麽了不起的啊!說實在的,我覺得民主主義什麽的沒了也好,整個宇宙還原成原子也無所謂,只要他能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書就好了……”

該說些什麽好呢?——尤里安一時無法判斷。他終於明白,判斷不是智慧的産物,而是器度的産物。連來請教菲列特利加一事,也是卡介倫夫人的建議,他不禁咒駡起自己的幼稚。



先寇布的預言和觀察果然百發百中,巨大的伊謝爾倫要塞,到處爭相走告楊的訃聞。士兵和民衆們不時交耳相談,樂觀論進入冬眠,寒冷肅殺的冬野上,悲觀論大肆橫掃。

“失去了楊威利的楊艦隊,只不過是一批流亡的私人部隊罷了,總有一天會發生內亂,導致分裂、滅亡的,遲早一定會發生流血事件的……”

楊去世的消息公佈之後,難免會有這種論調産生。尤其是卡介倫宣佈由尤里安接任楊爲軍事領導者的地位後更引起一片譁然。卡介倫在發表此事之前,便已有心理準備了。疑問、攻擊、甚至冷嘲熱諷,交相襲至,形成一股方向一致的亂流。

“爲什麽尤里安·敏茲是楊威利的養子,就必須讓他擔任軍事領導者的職位?經他有能力、功勳比他更卓著的幹部多的是,爲什麽要讓尤里安這種……”

達斯提·亞典波羅一句毒辣的話,擊破衆人常識論調所砌成的巨牆。

“你們說什麽要讓尤里安這個亞麻色頭髮的小子處理兵權?因爲對我們而言,要看的不是過去日記,而是未來的日曆!”

“可是,他還那麽年輕、稚氣,根本不能把他和萊因哈特皇帝相提並論!”

“那又怎麽樣?”儘管亞典波羅死命抵抗反對聲浪,但不滿、不安、動搖和無力感,仍然披著無形的盔甲,侵襲整個要塞,不停地在人們的神經上灑下毒液。

※       ※       ※

六月五日早上,姆萊中將走訪尤里安的房間,向他表明一件事。

“尤里安,這是我在楊艦隊最後一次的任務。請你答應我!”

“怎麽了?姆萊中將。”

明知道自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界限,尤里安仍然如此問道。

姆萊毫不做假地答道:“我要帶領不平分子及心意動搖的人離開伊謝爾倫要塞。”

一滴冰水淌進尤里安的心田,自己被遺棄了嗎?自己是個不需要別人幫助的人嗎?

“您已下定決心了嗎?姆萊中將。有您在,楊艦隊才能發揮軍隊該有的機能啊——”

四年來,在楊威利的奇迹和魔術庇蔭之下,堅守崗位、負責盡職的參謀長猛力地搖頭。

“不!沒有我會更好,我不走的話,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請允許我引退吧。”

姆萊煌容顔深深烙印著歲月的刻痕,頭上滿布斑斑白髮。正視著他,尤里安竟不知該說什麽。

“而且,費雪和派特裏契夫也不在了,我覺得又累又寂寞,承蒙楊提督的提拔,我才能爬上高於自身才能及實績的地位。真的很感謝他。” 在淡然的聲調中,透露出目前的心境。

“倘若我現在公開脫離之意,心志搖擺不定的傢夥們將會向我看齊,他們會說像姆萊這樣的人都要走了,我還留戀什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某種程度上,尤里安可以理解姆萊的心情,他確信以自己目前的器度,是不可能留住這個人的。所以他認爲應該好好感謝姆萊爲楊所付出的一切,並誠摯地送姆萊離開。

“請照您的意願去做吧。辛苦您了!真的非常感謝您所做的一切。”望著離去的中將的身影,尤里安再次垂下頭來。這是位冷靜細密,重視常識和秩序,屬守禮儀和規則的人。爲什麽我的肩膀會如此的無力呢?本該向前挺成一直線的背脊,何時竟然蜷縮起來了呢?想起今昔種種,尤里安的頭自然往下垂了。

走出尤里安房間的姆萊中將碰見了亞典波羅,遂向這位比自己年輕的同僚,說明離開伊謝爾倫的心意。

“沒有了我,閣下等人將會更好發揮吧。你們可以伸展自己的羽翼……”

“我不否認喔。不過,飲酒的樂趣,有一半是因爲能忽視禁酒令才覺得有趣的啊!”亞典波羅半開玩笑地提高聲音,並伸出右手。

“世人一定會說你壞話的。因爲你扮演了一個不好當的角色!”

“哪里的話,只要忍一忍就過去了。和你們同行的辛勞比起來,這實在微不足道呀!”兩人握手道別。

※       ※       ※

這一天,艾爾·法西爾獨立革命政府的委員們,將近一半的人面色凝重地命尤里安前來。面對著過於年輕的軍事代表人,他們鄭重其事地宣佈:“姆萊中將好像已經決定離開了,不過,跟他沒關係,我們將解散政府了。決定先通知你一聲。本來,是沒有這個必要,不過……”

“是嗎?”尤里安的反應略欠溫和,獨立政府的委員們覺得心裏老大不痛快。

“你不要想歪了,本來艾爾·法西爾獨立運動大半都是羅姆斯基醫師一個人搞出來的,我們只是礙於他所製造的時勢,才不得不捲進這場沒有勝算的革命運動。”看到他們急於甩脫已故者所留下的包袱,尤里安感到厭惡至極。

“羅姆斯基醫師是獨裁者嗎?你們難道沒有反對他的自由嗎?”這群獨立政府關係人的羞恥心似乎已經睡著了,但年輕人的聲音仍不斷地搖撼著他們。爲了掩蓋這個聲音,委員們努力揚聲說道:“無論如何,楊提督和羅姆斯基醫師都遭不測身亡,反帝國的革命運動已經失去軍事和政治上的領導者,再繼續交戰抗爭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

“現在,應該摒棄政治體制之見,替大局著想,爲全人類的和平和統一貢獻心力。憎恨或敵意並沒有任何幫助。你們也沒有必要太執著于死者的理想,而一心想隨之殉道啊!”尤里安極力克制著自己。

“我不會阻止你們走的。因此,請各位放心地離去吧!但各位也沒有必要就此否定你們到目前爲止所做的一切吧。在此先說一聲各位辛苦了!我現在可以告退了嗎?”委員們自以爲是地下令准許後,尤里安離開了。現在,他終於明白姆萊的心意,原來姆萊辭去的目的,是要帶走這些傢夥。姆萊中將是有意將這些沒有信心又沒有勇氣脫離的懦夫,爲尤里安一併除掉的,雖然他知道這樣做他會使自己背負脫逃者的罪名。尤里安衷心地感謝姆萊,也深深爲楊能收納他爲幕僚的遠大見識所懾服。

在這一波波的人心浮動中,也有人絲毫不爲所動。曾是銀河帝國一級上將的梅爾卡茲,在爲楊守喪的同時,也默默地致力於戰略及戰術的方案研究。

“我時常在想,利普休達特戰役中,在敗給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之時就死掉了反倒好……”他對副官貝倫哈特·馮·舒奈德如此說過。

“但是,我現在不這樣想了!六十歲以前,我一直活在害怕失敗的日子裏。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可以不用這種方式生活,對於這些使我徹悟的人,我必須還報他們的恩惠。”舒奈德點點頭。三年前,他把自己所敬愛的上司引到這條人生路程。這個選擇究竟是對是錯,他也曾反覆地苦思過,至今看來似乎自己並沒有錯。他將會繼續走完自己所選擇的路,而且毫不退縮。

※       ※       ※

六月六日,伊謝爾倫要塞以代理革命軍司令官尤里安·敏茲之名義公佈楊威利的死訊,舉行正式的葬禮。同時艾爾·法西爾也宣佈解散獨立政府,結束了短暫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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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7 pm

第七章 失意的凱旋



一名男子的死亡,帶給與他在同一方的人絕望,同時也帶給他的敵人失望。

新帝國曆二年六月六日十九時十分,帝國軍收到伊謝爾倫要塞向全宇宙所發佈的通信波。楊威利的訃聞在十九點二十五分傳到了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上的萊因哈特耳中。報告都是目前擔任大本營幕僚總監的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

頭髮像是少年一般的短髮美麗秘書官,尚未經過整理的表情支配了她整個臉龐。她的聰明以及正確地控制著她的聰明以使之秩序化的意識,此時仿佛春天裏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不穩定地搖晃著。

“陛下,臣在此向您敍述報告內容。就在前不久,伊謝爾倫要塞向全宇宙發佈了一通訃聞。”

堅決但是卻缺乏銳利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希爾德,這使得皇帝覺得難以自置信,他的視線於是在虛無的空間中遊移著。

“楊威利已經死了。”

萊因哈特好不容易地理解了美麗秘書官所說的話之後,一股難掩的失意好像落雷似地打中了他的頭頂。他兩隻白晰的手緊緊地抓住床沿,看起來好像很勉強地才撐起他那優美修長的身軀,另一方面看起來,好像要無生命的物體也能體會到他心中的激情似的。蒼冰色的眼眸裏充滿了近乎憤怒的光,直視著伯爵小姐。

“伯爵小姐……伯爵小姐!”

“朕曾從你這兒聽到過無數次的噩耗,這次最令朕難以接受。是誰允許你有讓朕如此失望的權利?”

他那像是初雪般潔淨的皮膚,此時僵硬了起來,皮膚底下所佈滿的血管,化成了渲泄他心中那股灼熱沸騰情感的通路,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股被侮辱的情緒。那一個到目前爲止一直在與他戰鬥、那一個他所希望的今後能與之繼續互鬥智慧謀略、甚至希望能夠透過會談來更進一步瞭解其爲人個性的對手,現在忽然消失了。難道自己一定得要忍受這樣不盡情理的事嗎?奔騰的憤怒不經意地化成了吼叫,衝出了他的身體。

“那人也是、他也是、敵人、我方,每一個人都一樣,留下了朕就這樣去了!爲什麽不能爲朕活下去呢!”

萊因哈特如此露骨地流露這股落敗的情感,甚至於過度激烈地表現出這樣的感受。希爾德還是第一次見到皇帝這樣,她忘記了自身所受到的不公平責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在她的視線前面所出現的是一個正被無限的失落感折磨著的金髮霸主,以及他那束手無策的表情。

儘管萊因哈特的人生當中,敵人並不是從最初一開始就存在的,但是敵人的存在卻引導著他的人生所要前進的方向,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高登巴姆王朝以及寄生在該王朝的門閥貴族們,自由行星同盟以及附屬在同盟之下的將帥們,與他們之間的爭鬥以及其後的獲勝,裝飾著萊因哈特的人生,將他的人生點綴得何其輝煌奪目。如今,在他們當中最高最大的那一個存在,從萊因哈特的生命當中永遠地消失了。這也就意味著萊因哈特已經失去了讓他本身更閃耀地成長的可能性。他所表現出現的憤怒,或許與恐懼是相通的也說不定。楊威利的死,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有一半的意義是相同的,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所不應該失去的人。

“朕是需要敵人的。”

儘管如此,楊威利在與他還沒有了結的情況下就過去了。一個可能戰勝楊的機會已經完全從萊因哈特身上被剝奪,而締造時代的責任卻強推給了萊因哈特一個人。只有自己獨自一個人,忽然被強迫要換乘到屬於另一個次元的航路上。

此時的萊因哈特如果不是在病床上的話,也一定會在私人的室內來回地踱步。他心中的失望轉化爲憤怒的能源,在體內燃燒著他白晰的臉頰,透露出火焰的光芒。

“朕不記得曾經給予過任何除了朕以外的人可以將那名男子置於死地的權利。那名男子不論是在巴米利國成或者是在伊謝爾倫要塞上都讓我沒有能夠獲勝,反而使我好幾名寶貴的將帥喪命,可是結果呢?竟然就這樣死在朕以外的人手中嗎?”

若由第三者的眼光看來,皇帝的憤怒似乎顯得非常不盡情理,但是希爾德能夠理解這對皇帝本人來說是完全正常的。不久,仿佛火勢減弱一般,萊因哈特的雖然漸漸平息,但是失望的陰影卻更爲加深。

“瑪林道夫小姐。”

“朕想要派使者,以朕的名義到伊謝爾倫去悼喪,伯爵小姐認爲派誰去比較適當呢?”

“陛下,如果我去的話呢?”

“不,伯爵小姐如果沒有常在朕的身邊的話,朕會感到不便。”希爾德意外地再一次審視著這位年輕的金髮霸者,但其實內心早已經臉紅了。唉,真是愚蠢,現在這種時候,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因爲伯爵小姐是朕的幕僚總監哪。”在希爾德的皮膚底下竄流的血液,此時産生了極微量的變化,但是萊因哈特並沒有察覺到,他只自顧自地追循著自己個人的思想軌迹,希爾德也明白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了,就讓繆拉去吧。現在這麽一想起來,去年巴米利恩會戰之後,他曾經與楊有面會之緣。”於是皇帝的旨意希爾德傳給了奈特哈特·繆拉一級上將,他非常恭謹地接受了使者的任務。

※       ※       ※

繆拉過去在擔任卡爾·古斯塔夫·坎普提督的副官時,曾經與楊威利之間有過一場生死交戰,不過那已經是二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一場戰役當中,他因爲戰敗無法拯救他的主將坎普,而誓死要在戰場上向楊復仇,不過此時此刻,這一股恨意已經昇華爲對這偉大敵手的一種敬意了。

儘管如此,在這樣的一個亂世當中,除了坎普之外,繆拉所失去的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戰友。從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開始,到雷內肯普、海倫法特、斯坦梅茲等多位名將的相繼凋零,繆拉不由得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不過,再回過頭來說,或許死者的名單就到此爲止了也說不定。但是想歸想,覆蓋在他精神領空上的那一片寒冬雲霧卻一點也沒有露出曙光的迹象。

除了繆拉以外,楊威利的訃聞對其他的幕僚們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他們噤聲不語,相互地交換著視線,費了好大的一番勁之後才明白了凶訊的意思。

“楊威利真的死了嗎?該不會是故意散播死亡的風聲,事實上卻還活著吧!”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抱著這種疑惑,不過這只是單純的疑惑而已,因爲他們沒有辦法說明楊有什麽理由要來賣弄這樣的一種手段。雖然在戰場上楊是一個出了名的會玩弄奇謀詭計的人,但是像這樣謊稱死亡,事實上卻還活著的手法,卻不是楊所會玩弄的。

“這種手法到目前爲止或許是沒有用過也說不定啦,不過總之是那大騙子的事情。到底他現在打什麽主意,卻不是我們所能夠知道的。”總而言之,不管是稱頌楊的也好,是否定楊的也好,以這樣的一種形式而喪失他們最有力的敵人,卻不是他們原先所能夠預料的。帝國軍的將帥們始終認爲,楊如果要死的話,也只能死於他和他們之間相互的爭鬥當中。而帝國軍領袖中的領袖萊因哈特,在他的心中更是如此地確信著。

“有權利能夠叫楊威利斃命的,在這宇宙中僅僅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們帝國的皇帝。就算是奧丁大神也不得侵犯這項權利。”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對著他的幕僚貝根格倫這麽地說道。這話當中雖然諷刺著萊因哈特對於楊的死心眼,但也有大半是真心的表露也說不定。

“那傢夥才不會這樣就死了呢!算了吧,一定是在使什麽壞心眼的詭計。那傢夥一定是還活著並且藏在這世界上的某處。”其實,沒有任何事實的根據,卻滿口指責的人,才是在意識水平下的深處,真心期望楊在在這世界上的人也說不定,因爲自從自由行星同盟滅亡之後,強大的銀河帝國軍可以說幾乎都是以楊這一個單獨個人爲交戰的敵手至今,如今他卻死了。不幸的羅姆斯基醫師、以及他所創立的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存在等等,這一切對帝國軍來說甚至連評論的價值都沒有了。

總之,帝國軍的將帥們並沒有因爲“敵人消失”而感到有任何的欣喜。甚至連一向被認爲對楊有著最強烈之敵意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此時也籠罩在一片失望和氣餒的雲霧當中,獨自一人在旗艦“王虎”的艦橋上踱步,他的幕僚人員得時時刻刻注意著,好不使他們的司令官有任何將失意轉換爲怒氣的機會。

畢典菲爾特在“回廊戰役”當中的一場力戰,迫使楊威利方面的艦隊運作負責人費雪中將戰死的他其實可以說是一個間接引導楊一生命運之走向的人物,但是他本人並沒有辦法具有如此程度的認知,反而因此無法抹去他心中那股被楊“打贏了就逃”的感覺。

當楊的死訊傳遍了整個帝國軍之後,帝國軍沈陷在一種倦怠的無力感當中,只等著皇帝萊因哈特下達命令。



六月上旬的這個時候,尤裏安·敏茲還只不過是伴隨在楊威利這顆偉大的恒星旁邊的一顆小行星,在帝國軍衆將帥的人名登錄冊上還沒有他的名字。帝國軍所有的將帥當中,只有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在遠征地球時,因各項因緣際會,而與這位亞麻色頭髮的少年之間曾經有過一次奇妙的會面經驗,而且當時尤裏安並沒有將自己的姓名和真實身份表露出來。

這個自稱是楊代理人的尤裏安·敏茲究竟是何方人物?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疑問,但是渥佛根·米達麥亞在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之後,他的情報參謀人員並沒有辦法立刻回答他這個問題。大約經過一小時之久的資料檢索之後,米達麥亞終於得到了一個答覆,楊的這個代理人原來是在法律上受楊看護的法定被監護人,十八歲。

“原來是這樣啊,那孩子也真是可憐,從今以後的日子將會更回地艱辛哪!”米達麥亞的話中,並沒有任何諷刺或者是嫌惡的意思在裏頭,而是想到這位年輕人爲了要繼承一個太過於偉大的先人,所必須要面對的一些困難,而不由得自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同情的情緒。後繼者如果愈要勉強自己要像前人一樣那麽的有能力且具有自負心的話,那麽他所將面臨的挫折也將愈深,所遭遇到的失敗感也將使得他愈難捲土重來吧。

“不管是誰成爲後繼者,絕對無法做到像楊一樣,更別說要超越他了,甚至連楊的部下也不見得一定會跟隨他。民主共和政治最後的一座碉堡,儘管面對敵人時顯得難攻不落,但是最後終將從內部開始崩潰。”

對於未來作如此預測的聲音,快速地在帝國軍內部擴散開來。預測伊謝爾倫要塞上的民主共和勢力終將衰亡的心理,其實也就等於是期望自己歸國的心理。無論如何,能夠丟開這個用戰友們的鮮血所塗裝、令人厭惡的伊謝爾倫,能夠回到那個有著妻子、愛人,在等著自己的故鄉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和平是多麽地令人忍不住要去讚美它呀!

驚愕與虛脫的感覺,每一瞬間都在轉換成期待與樂觀。士兵們跟隨著皇帝離開故鄉已經有十個月之久了,在斯坦梅茲麾下的人更已經連續一年多沒有見到自己的妻子、愛人、或者是雙親的面容了。思鄉之情在敵軍這個障礙物已經除去了的現在正快速地加強、流竄到每個人的身體當中。

※       ※       ※

繆拉肩負使者的任務出發後的一天,羅嚴塔爾來到友人米達麥亞的住處,享受許久未有的飲酒及聊天。

“如果說是那個手腕辛辣的軍務尚書,遠從費沙用我們肉眼所看不到的手,拿著一把刀子刺進楊威利的心臟,才致楊於死地的話,我是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的。不過,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有辦法控制所有存在於宇宙當中的陰謀吧!”

“豈能容許這種可能!”米達麥亞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之後,一口氣將所有的不痛快和杯中的黑啤酒全部灌進肚子裏去。

自從兩人在最前線結爲知交之後,十一年來,像這樣子兩個人一起把酒言歡不知道已有多少回。兩人一起肩並肩漫步在夜晚的街頭,就算偶爾起爭執,但是都和敗北這兩個字無緣。現在兩人都已經晉升到元帥的階級,成爲帝國的重臣,要想象過去那麽輕鬆、無拘無束地飲酒作樂,已經不太容易如願以償了。渥佛根·米達麥亞如今是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統禦著十萬艘艦艇,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則奉命擔任統帥本部總長,跟隨在萊因哈特的身旁,而且不久之後,將出任“新領土”總督,統治舊同盟的領域。不過,這道人事命令要正式生效,必須是在打倒目前的敵手楊威利、整個宇宙完全統一之後。

因此,這樣的情況雖然是有些奇妙,不過在六月上旬的現在,帝國方面負責統轄舊同盟領全域的行政負責人卻根本不存在。目前舊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是在“年輕的地理學者”格利魯帕爾茲上將的佔領和施政之下,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星域、其他衛星究竟要由誰來負責管理呢?

這所有的一切都還是未定的,全部都在這位元尚未娶妻的年輕皇帝的心中。儘管政戰兩方面策略在近期內就會有定案,但是對米達麥亞等人來說,皇帝到現在還沒有後嗣,這才是令他們不安的根源。另一方面,在羅嚴塔爾的心中,同樣也懷著某種不安的要素,只不過這種不安定的要素與其他人是不相同的。

“吾皇呀,您賜予我過於崇高的地位和權力,您所期望的究竟是什麽呢?您希望我單純地只是您霸權中一個忠實且有用的齒輪嗎?”如果皇帝的期望就是這樣的話,那麽羅嚴塔爾只要能夠甘於如此也就好了。不論是作爲銀河第二王朝之重臣的宿將、或者是有能的忠誠高級官員,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或者是以此身份死去應該也是不壞的。雖然說這與自己與生俱來的本質,或多或少有些差異也說不定,但人類並不是一定能夠依照其本性來經營其生涯的。

當由鏡中看到自己兩邊不一樣顔色的金銀妖瞳時,羅嚴塔爾感覺到存在於自己心中的兩相矛盾裸露在眼神當中。如果他能夠滿足選擇如此這樣的一條道路的話,那麽他或許可以就這樣與無與倫比的君主和無與倫比的摯友度過一生也說不定——就像教科書上所寫的一樣。這樣的想法對羅嚴塔爾來說是具有魅力的,但是羅嚴塔爾也察覺到,正因爲它是得不到的,所以才顯得有魅力,當然這樣的一種體認對羅嚴塔爾來說是非常苦澀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倆之間的對話,已經轉移到軍事上的話題,他們二人正在討論伊謝爾倫要塞上沒有了楊之後,應該要如何去應對。

“你的想法怎麽樣呢?”

“從政戰兩方面的策略上看來,除了採取攻勢之外,別無其他選擇。首先對楊威利一軍以免除罪刑的條件,勸告他們投降,如果他們不能接受的話,那麽就以帝國軍全部的武力對之發動攻擊。你的看法呢?”

“我和你有同感。楊威利一死,奧丁大神定會將全宇宙交予皇帝來掌管。該取而不取的話,那麽反而是違背天意。”

如今伊謝爾倫要塞已經失去了主將,帝國不是該舉全軍進攻回廊,將整個回廊在鮮血和火焰當中瓦解嗎?

“……不過,皇帝可能不會趁著敵方在悼喪的期間去討伐他們吧?”米達麥亞這麽樣地咕噥自語著,羅嚴塔爾將他那一邊黑一邊藍的眼神投注在對方的臉上,張開嘴好象想說什麽似的,不過旋即又閉上了嘴,反而將兩片嘴唇抿得緊緊的。而“疾風之狼”也沈默了片刻,他是在想著要用怎樣的表現方式。

“那只不過是單純的一種感傷罷了,你想要這麽說是嗎?我一直到前一刻爲止,也都抱持著同樣的想法……”

“這麽說,你的心境産生變化了嗎?”

“事情是跟隨著人的想法而産生變化的,羅嚴塔爾,原本你和我不是一直都反對進攻伊謝爾倫要塞的嗎?皇帝之所以排除吾等的意見,也只是因爲有楊威利這樣一個偉大的對手存在。如今他已經死了,如果皇帝要回歸到最初的戰略,那麽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羅嚴塔爾那黑與藍的視線落在玻璃杯上,銳利而緊崩的表情和他那有著濃重酒精味的呼吸,似乎有些不太協調。

“你應該是瞭解的,米達麥亞,對於昨天來說,應該是正確的戰略,到了今天並不一定還是正確的。我方在楊威利還活著的時候所應該採取的戰略,並不見得在他死了以後還具有最大的價值——不過,如果皇帝的意見和你的見解是一樣的話,那麽或許是我的看法錯了也說不定。”

黑啤酒的泡沫在兩人之間不斷地冒出、然後破滅。

“從今以後,帝國軍的本質也會有變化,其存在的目的應該會從原先的向外征討轉變成維持治安,如果就此萬事皆息的話……”

“這樣也好,大部份的士兵都可以活著回故鄉去。宇宙統一的工作,大致上都已經完成了,應該可以暫時平靜一陣了。”

“而你也可以回到你所鍾愛的妻子身邊了,米達麥亞。”

“是啊,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帝國軍的第一勇將絲毫沒有炫耀意味地回答道,然後舉杯讓黑啤酒流進他的咽喉當中。羅嚴塔爾用他那兩邊顔色不同的眼眸注視著眼前這位與自己性格迥異,但是長久以來卻一直與自己共同出生入死的親密朋友。他那黑色的右眼非常深沈,但是另一隻藍色的左眼卻閃爍著銳利的光芒,顯示這名男子在精神上有雙重的存在。

當米達麥亞充滿活力的灰色眼眸接觸到對方的雙色瞳孔時,他顯得有些猶豫地出聲問道:“對了,我剛才忽然想到,上次有個女子自稱懷了你的孩子,那件事後來怎麽樣了?”

有金銀妖瞳之稱的名將臉上的表情頓時消失了,他回答說:“五月二日生了,聽說是個男孩。”

“喔,是嗎。”米達麥亞有些暖昧地應聲說道,像這樣的一種情況,究竟應該要說一聲“恭喜”或是“真遺憾”,讓他覺得很難開口。

“確實是我的孩子沒有錯。父子兩代,同樣都是不應該被生下來,但卻還是被生下來了。或許他有著紅與黃的瞳孔也說不定哪。”

“羅嚴塔爾,我瞭解你無法真心對待那名女子,但是……”

“被生下來的孩子本身並沒有罪,是嗎?”

“唉,這個嘛!我自己並沒有孩子,我不清楚。”這樣子的反擊,發揮了比發言者本身的預料還要大的一個效果,這名絲毫沒有期待心理但卻意外地爲人父的男子,在這一瞬間,好像有些畏縮似地抹去了他臉上自我嘲諷的表情。這時好像有天使壞心眼地故意在他們兩人之間煽動著。

“還是沒有孩子比較好,至少不用擔心有朝一日要遭到他的叛離。不過,算了吧。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理由要爲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嬰兒起爭執啊。”

於是兩個人有些僵硬地互相握手道別。當然,這個時候他們是不可能知道的。這一次的握手,竟然是“帝國軍雙璧”之間最後的一次握手,而在這天一起喝酒,竟然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的把酒言歡。這是在新帝國曆二年六月八日的事情。



和友人道別之後,米達麥亞在旗艦“人狼”的艦橋上,注視著已方的艦隊顯示在螢幕上的影像。在他身旁的是卡爾·艾德華·拜耶爾藍上將,他那原本充滿了銳氣的臉上,此時卻滿是倉惶失措和迷失。

“就到此爲止了嗎?長官。”

“這個嘛……”

“不知怎地,總覺得大半個宇宙好像變得空虛了。對吾皇以及帝國來說,楊威利應該是一個令人憎惡的傢夥,不過他確實也是一個偉大的用兵家,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就像白晝時總是豔陽高照,所以人們才需要有柔和的夜晚,對於我軍來說,有楊威利這名男子確實是必須的,是嗎?”米達麥亞在這瞬間,突然感到內心的鼓動升高,一種不安的情緒充滿了他整個胸腔。他重重地搖了搖他那一頭雜亂的、像是蜂蜜顔色一般的頭髮,他無法確定造成他如此不安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但是他並未再繼續追究下去,他接著說出的話是關於其他事情的。

“回到費沙去之後,葬禮將接二連三地進行。法倫海特、斯坦梅茲、然後是席爾瓦貝爾西工部尚書……”拜耶爾藍歎氣地說道。

“這是個什麽年頭啊!真是的。這一年對羅嚴克拉姆王朝來說,真可說是坎坷的一年哪!”

“還剩下半年哪。”

“元帥,你不要嚇唬我了。屬下心裏認爲今年一年裏面所將遭遇的不幸,都已經全部發生在這前半年裏了。”部下那過於認真的表情,讓米達麥亞不禁要苦笑了。如果人們所將遭遇到的不幸或是黴運,真的有一定的量可以計量的話,那麽不管是人類也好,是國家也好,都可以很容易地訂出未來的計劃吧。而他的妻子也就不需要在每次丈夫要出征的時候,內心交錯著信賴和不安的情緒,向奧丁大神祈禱丈夫能夠平安無恙地歸來了。忽然,米達麥亞好像想到什麽事似地,他看著部下問道。

“拜耶爾藍,你有沒有愛人呢?”

“沒有。”

“連一個也沒有嗎?”

“啊,不,應該這麽說,對屬下來說,軍隊就是我的愛人。”

“……”

“啊,不,不是,屬下是想能夠有一天的到一個像米達麥亞元帥夫人那樣美好的女性。”

“拜耶爾藍。”

“是!”

“我是想要教你用兵術的。不過呢,你好好聽著,尋找愛人的方法和如何開玩笑你得自己去學,自修心得也是不錯的。”米達麥亞輕輕地拍拍屬下的肩膀,然後就離開了艦橋。

※       ※       ※

“皇帝禦駕親征班師回朝”這一道旨意在六月七日宣佈給帝國軍的全體將帥士兵,這時剛好是在繆拉一級上將奉命以悼喪使者的身份出使伊謝爾倫要塞後的不久。而米達麥亞原先所作的預測果然實現了,萊因哈特並不是一個會趁敵軍在治喪期間,對這發動討伐軍事行動的人。如果這是在利普休達特戰役的那個時候,而對手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等門閥貴族的話,那麽萊因哈特應該就不公採取這樣的一種態度了吧。

“這究竟應該說是騎士精神的極致呢?或者應該說是皇帝的霸氣已經衰退不如前了?”這是存在于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兩人心中共同的疑問,不過他們還是各自勤奮埋首在自己的任務當中。米達麥亞著手整頓全艦隊的行列,而羅嚴塔爾也開始整備大本營的秩序,他首先將受傷生病的士兵送往後方。

法倫海特、斯坦梅茲兩位一級上將戰死後已經決定晉升爲帝國元帥,此外他們還被授與一個冠上皇帝親友之名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武勳”的功勳。葬禮所需當然是由國庫來支出,而墓碑的建立同樣是由國庫支出。以一個帝國軍的軍人來說,這應該算是一個最高的榮譽。只不過,一如萊因哈特所展現出來的特質,這同時也是羅嚴克拉姆王朝一貫的作風,兩位帝國元帥的墓碑上僅刻有兩人的姓名、階級、以及出生及死亡的年月日而已。後來,在萊因哈特自己的墓碑石上也只是簡簡單單地刻著他的生、卒、即位的年月日、和“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字樣而已。

一面等著奈特哈特·繆拉從伊謝爾倫要塞上回來,帝國軍一面已經開始撤退了。儘管在這個時候並沒有遭受敵人偷襲的危險,但是整個軍隊若是雜亂無章的話,對他們這些軍事家所具有的矜持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所以全體的帝國軍從伊謝爾倫回廊撤回來的時候,仍然保持其原來有條不紊的陣容。

“楊威利已經死了。他可說是民主共和政治最強而有力的擁護者,同時也是近五個世紀以來,除了一個人之外,最強、最偉大的軍人。一旦他死了,民主共和國的勢力大概就將要面臨徹底瓦解的命運了吧。我過去也同樣是抱持這樣的一種想法,但現在比較無法認爲未來的情勢真會這樣子演變。姑且不論本人的希望如何,楊威利雖然死了,但是感覺上他儼然已經成了民主共和政治當中一種不可侵犯的存在。將有人會繼承他的遺志,誓死要奮戰到底,而伊謝爾倫也將成爲他們守護民主共和主義的聖地吧。今後或許還會有無謂的戰爭繼續持續下去,但是這將視統率者的器量而定。不過,單純只有伊謝爾倫的話也還好,如果有第三者因爲無法與我帝國軍相敵對,轉而想利用他們的話,我想這將成爲今後問題的所在……不過,眼前我將要可以平安無事地回去和你見面了,感謝皇帝和我的部下們吧,讓我們能夠擁有這樣的幸福……”

米達麥亞在寫給妻子艾芳瑟琳的信當中,已經寫出了他本身對於未來的預言,不過他本身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縱使萊因哈特人在病床上,但是他並未讓他身爲一個皇帝所應該要進行的活動停頓下來。軍務方面暫時委由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兩位元帥來管理,至於政務方面,包括新統治機關的設立、法律和稅收制度的改革、爲使廣大的新舊領土能夠有效地結合起來,所需之各項通信、交通體系的整備等等,這些身爲一個專制的統治者所應該要解決的課題,都是他本人務必親躬的。

年輕的皇帝無視于禦醫團的牢騷和制止,儘管自己正在發燒,仍然在白天裏從床上起來,將那些從軍的文官們傳喚到病房裏來,對衆多的文書加以裁決、提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如果得不到答案即加以斥責,並且再給予新的課題,不斷地從事著充滿精力和創造性的活動。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狀況産生,除了說是因爲萊因哈特本身活力旺盛的個性之外,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所信賴的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死於恐怖行動當中。在軍務方面,有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這樣的人可以與他共同商議,但是在政務方面不見得有這樣的人。所以失去了有構想力和務實能力的席爾瓦貝爾西,萊因哈特內心痛惜的情緒一直不斷地在增強當中。

身爲首席閣僚的國務尚書佛朗茲·馮·瑪林道夫伯爵,是一個對皇帝或者他本身的職務都非常忠實的人,他的公正和廉潔是絕對可以信賴的,而且對於國政的判斷力和人事方面的感受力也非常精確,但卻不是一個有企圖想積極開創一個新時代的政治家。

不過,打從一開始,萊因哈特就沒有對瑪林道夫伯爵有這樣的要求。只要他能夠沒有過與不及地執行皇帝所交付給他的任務就夠了。雖然萊因哈特是這樣想的,不過他已經從軍事的負擔中被解放了的現在,無論如何都需要有一個人,能夠與他一起分擔政治上的負擔。如果是席爾瓦貝爾西的話,或許可以成爲這樣的一個人選。另外,若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如今還健在的話,也可以與萊因哈特在政治方面的才幹相互配合吧。然而,如今這兩個適當的人選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其實以希爾德的才智,萊因哈特大可以向她要求分擔政治負擔。不過,萊因哈特既然已經命她出任大本營幕僚總監,加強了她在軍事方面的許可權,相對地也就使她失去了政治性的發言權。雖然羅嚴克拉姆王朝是個專制國家,但是仍應該要遵循文官與武官的區別。儘管也有不少例外的情形,但是從一開始就出現這樣的例外並不是很妥當的。希爾德本身也因爲局限於自己的地位與許可權,所以當皇帝對她提出有關國政方面的問題時,她一直都是採取一種儘量不回應的態度。當她回避應答的時候,萊因哈特就會揶揄地說道。

“哦,這樣子啊。如果一天沒有把伯爵小姐任命爲宰相的話,她就一天不回應朕與她的商談哪。”以這樣的話來爲難希爾德,引爲一時之樂。楊威利的死對萊因哈特來說,等於是喪失了一個智慧與他相當的智者,所以希爾德在能夠帶給他知性刺激的方面所佔有的比重,自然就愈來愈大了。

所謂“革命”這樣的字眼,萊因哈特在他一生當中從來沒有使用過,不過他在短短的期間內,所斷然施行的各項政治、社會改革,就算被稱爲“來自上層的革命”,應該也沒有什麽不妥吧。但是,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在“皇帝專制”的範圍內。他和已經過世的楊威利不同,例如說,他並未將他對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個人的輕蔑,和他對於民主共和政治評價嚴格地區分開來。

萊因哈特並沒有積極地想要去廢止舊門閥貴族的稱號,但是他也並未想要去創立新的貴族階級。就連立下最高戰功的渥佛根·米達麥亞,也沒有被授與公爵或者是伯爵這樣的爵位。按照當事人“疾風之狼”的說法是“渥佛根·馮·米達麥亞這樣的名字太冗長了,聽起來的感覺不是很好。”另外他還認爲“所謂的貴族制度這種東西,就好像老人遲早都要進墳墓一樣,以後只有在歷史博物館裏面才找得到了。”

萊因哈特本身並沒有明確地說出他對貴族制度的看法,所以只能根據推測以一窺他心中的相當。萊因哈特所希望的應該是皇帝和人民之間不要被叫做貴族的這種禮服隔離開來,他所向往的或許是將皇帝和人民直接連結起來的、即所謂的“自由帝政”。或者在他的腦海當中,有另外更新、更爲獨創的構想也說不定,只是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

另外,萊因哈特在病床上的那一段期間內,還作了幾項內政上的措施。那就是增加對退役將兵、特別是傷殘病患之退休金給付額。強化對戰爭死亡者所遺留之子女的教育制度。另外還有創設由政府給付補償金給犯罪行爲下之受害者的制度。這幾項措施都是民政尚書卡爾·布拉格所設計出來,然後經由萊因哈特親手修改完成的。從過去的舊王朝開始,布拉格即是一位衆所皆知的開明派人物,對於萊因哈特的專制傾向和好戰的性格有著強烈的批評,不過他在成了第一任的民政尚書之後所推行的各項政策,對於如何實現“專制下的社會公正”,有著莫大的貢獻。而所謂“專制下的社會公正”其實可說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特質。

雖然近年來出征不斷、用兵連連,但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國庫要用來充實民衆階層的福祉,仍是綽綽有餘的。從這點正可以證明,過去五個世紀以來,前王朝的特權階級,利用搜刮、獨佔的手段累積起來的財富是多麽地龐大。

就在萊因哈特遠離帝都奧丁的遙遠征途中,在帝國本土內,許多因爲被沒收了財産和領土而陷入貧窮窘境的貴族們,都已經瀕臨餓死的邊緣。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有鑒於此,於是給予那些被沒收了資産的貴族進行救濟。但是所救濟的物資?是非常有限的,已經習慣於奢侈浪費的這些貴族們,一下子便揮霍殆盡,這麽一來,伯爵也是無計可施了。

“如果死了一個貴族,能夠讓一萬個平民獲救的話,那麽這就是我所謂的正義。如果不想要餓死的話,那麽就去工作啊,衆多的平民們在過去這五百年以來不就是這麽樣過來的嗎?”萊因哈特這樣大聲地說道。對於那些凋零的門閥貴族們所即將要面臨的窮途末路,他的淚腺完全乾涸了……

※       ※       ※

皇帝的貼身侍者艾爾密·馮·齊列,敬了一個禮然後走進室內,看到床邊的桌子之後,作出一個非常泄氣的表情。

原來,託盤上面的早餐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加了豆子的湯、淋上了酸乳酷的水果沙拉、摻進了蜂蜜、原本還是熱的牛奶、以及半熟的蛋。見到皇帝一直這樣食欲不振的樣子,艾密爾忍不住要感到一陣心痛。

“陛下,您一直都沒有進餐是嗎?”

“朕不想吃。”

“可是,陛下,您不進餐的話,體力是不會增強的。爲了讓您的身體儘早康復,請您勉強地用餐好嗎?”

“艾密爾,你這是在命令身爲全人類皇帝的朕嗎?難道朕必須要因爲一個貼身侍者的要求,去吃那些朕不想吃的東西嗎?”就在說完這幾句話的那一刻,萊因哈特後悔了。因爲他看到眼前艾密爾的眼裏已經充滿了淚水。萊因哈特作了一件最該覺得恥辱的事——任意地將自己心中的怒氣發在一個無辜少年的身上。自己簡直要成爲一個暴君了?

儘管身體正在發燒,而且消耗了不少的體力,但是萊因哈特那原本白晰秀麗的臉龐,那像是用絲亮沒有瑕疵的白玉珠子所塑造的面容,此時充滿了羞愧的神情。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撫摸著艾密爾的頭髮。

“對不起,艾密爾,朕有時候也會不曉得該怎麽處理自己急躁的情緒。原諒朕吧,就算一口,朕也會吃的。”艾密爾退出室外之後,萊因哈特拿起銀質的湯匙,勉強地啜了兩口湯。如果這時不是因爲皇帝的副官修特萊求見的話,或許又勉強地啜了幾口也說不定。

修特萊求見的事情是有關於斯坦梅茲過世以後所留下來不算龐大的遺産,雖然沒有法律上正式的效用,但他生前確實在自己一封類似遺書的信裏面,提到要將所有的財産留給一名女子。處理的人想要尊重死者的意願,但在於法律上的考慮,故前來徵求皇帝的許可。

“那不要緊,就按照他的遺言去做吧,不過斯坦梅茲應該是單身的不是嗎?”

“是沒有舉行過法律上的結婚儀式,不過確實是有一位情人。是一名叫做格蕾西·馮·艾亞佛特的女子,據說已經交往五年之久了。”

“那爲什麽不結婚呢?”

“是的,他是說在陛下還沒有完成統一全宇宙的大業之前,身爲臣下的人也不願經營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

“這是什麽話……”萊因哈特的聲音有點被人攻其無備的味道。

“米達麥亞還有艾傑納都是朕的忠臣,不也都好好地經營自己的家庭嗎?斯坦梅茲如果能夠早點結婚的話就好了,至少朕還可以送他一點東西作紀念。”

“這是陛下的一番心意。不過,如果陛下一直單身的話,那麽臣下起而仿效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陛下是不是這樣子認爲呢?”

“也就是說要朕早點結婚嘍,你是不是想這麽說?”萊因哈特故意地撇著他那端麗的嘴唇,看起來好像是一群小妖精,在拉扯著冬日薔薇的花瓣。

“朕死的時候……”

“陛下!”

“別那麽緊張,朕不是那個魯道夫。不管是皇帝也好,一介無名的百姓也好,同樣都是會變老然後死去的。像這種事情,我早就已經看得很明白了。”此時的修特萊真的是無言以對。而這位金髮的年輕霸者那雙蒼冰色的眼眸當中,則閃耀著諷刺的光芒,他接著說道:

“如果朕死了沒有留下血親的話,那麽不管是朕的臣下也好,是其他任何人都好,只要有實力便可以即王位,朕一直是這樣的一種相法。朕雖然征服了全宇宙,但是朕的子孫如果既無實力也沒有名望的話,那麽就沒有理由讓他繼承朕所征服的宇宙。”

修特萊此時毅然決然地直視著這位年輕的皇帝說:“臣下自知有逾越本分之處,但仍得要再度進言。請陛下早日成婚,以維護皇統存續之安泰。唯此乃帝國全體臣民之宿願。”

“然後把吉斯穆特疾愚帝或像奧古斯都流血帝那樣的子孫留諸後世嗎?這真可說是一種豐功偉業哪。”

“如果能夠把像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睛眼帝或者像曼夫瑞亡命帝那樣的子孫留下來的話,不是很好嗎?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德政,也只有在永續經營的情況下,才能夠發揮它真正的價值。能夠用法律來保障其永遠存續是最好的。因爲如果不斷有霸者輪番交替的話,那麽不但流血事件會一再重演,而且也沒有辦法保持政策的持續性。無論如何請陛下三思。”

“好了,朕已經深深地瞭解你的忠言了。朕會放在心上的。”雖然說這句話時並不是完全心不在焉的,不過萊因哈特在修特萊退下之後,確實有一種被解放了的感覺。

※       ※       ※

當與費沙之間的通訊可以開始進行的時候,渥佛根·米達麥亞傳喚了治安當局,詢問和羅嚴塔爾的孩子有關的事情。

“叫做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的婦人,從上個月的月底,就抱著自己所生下的嬰兒躲起來,不見蹤影了。一直到現在爲止都還沒有出現。”當注意到那位元出現在通訊螢幕上,聲名響亮的青年元帥的臉上,充滿了激烈的神情時,治安當局的負責人顯得極爲狼狽。而這個負責人的上司則又辯解說。

“事實上也是因爲這一陣子警力不是很充分,前些日子工部尚書被恐怖分子炸死的事件發生之後,警方的主力都傾注到那上面去了,所以……”說完之後,便將自我辯解裹在惶恐的外衣當中,然後形式上地低著頭。

“可是到了最後,不是連爆炸事件的犯人都還沒有逮捕嗎?難道說國內安全保障局的搜索能力,就不過如此嗎?如果是克斯拉所統率的憲兵部隊的話,大概早就已經把這個事件解決了吧?”

米達麥亞心中所再一次感受到的失望都轉換成怒氣,在吐出這幾句話之後,就把通訊切斷了。到目前爲止,他對於這名將他親密的朋友趕進絕路、名字叫做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的女人,還是沒有辦法産生任何好感,不過當他想到她抱著初生的嬰兒,不知流落在何方的時候,卻不免感到悲哀。況且,初生下來的嬰兒本身又有什麽責任呢?

“嬰兒……”

一想到結婚八年以來,夫婦倆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這位帝國軍的第一勇將,心中不得不覺得有些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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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8 pm

第八章 遷都令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七月一日,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創始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費沙和宇宙航空港上降低。途中若沒有經過舊同盟國的首都海尼森,直飛費沙的話,那麽不消一個月便可以橫跨原同盟的領地了。

在這之前的六月二十日,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卸下了統率本部總長的職務,以新領土總督的身分踏上了海尼森的土地。共計有五百萬名將兵和他一起留在舊同盟國的領地上,帝國下放另外還派遣了一萬名文官到這裏來,全部都隸屬于總督的統轄之下。

“藝術家提督”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對於這個新設且強而有力的總督府的誕生,作了以下的敍述。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在作爲一個軍人的時候表現極爲偉大,而在作爲一個行政官的時候,也表現出他優越的能力。這個新生的總督府無論在許可權上、在規模上,都是過去菲爾姆特雷內肯普所主導的高等事務官所無法比似的一個巨大機構。因爲它實際上所支配的等於是整個人類社會的一半。或許皇帝萊因哈特最後在構想這一個機構的時候是計劃要由他的摯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來擔任這一個職務也說不定。但是自從吉爾菲艾斯成了天堂的子民之後,應該要擔任這一項要職的人選就只有奧貝斯坦、羅嚴塔爾、米達麥亞這三個人了。而羅嚴塔爾最後之所以被選派擔任這一個職務,應該和後來統率本部改組,羅嚴塔爾總長的位置形同虛設的這件事情有些關係。爲什麽在這三個人當中,偏偏選上了羅嚴塔爾?這是一個到了日後才會産生的疑問……”

新帝國曆二年、宇宙曆八零零年七月七日的下午,帝國軍的將帥們集結在費沙行星上的高級飯店“巴爾特安德魯斯”的大廳裏面。除了新任的新領土總督羅嚴塔爾元帥以及他的幕僚人員還留在海尼森之外,包括米達麥亞元帥、繆拉一級上將、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瓦列一級上將、艾傑納一級上將、魯茲一級上將、以及其他十名擁有上將階級的人員,全部集結在這裏。這一天的中午,由軍務尚書奧貝斯坦擔任葬儀委員長,舉行了國葬儀式,皇帝亦親自來到現場。

負責這次國葬儀式的奧貝斯坦,在整個儀式的過程當中,並沒有任何可引起非議的地方。儘管如此,還是有人表現職反感的態度。畢典菲爾特就非常諷刺地嘟著嘴咕噥地說——以後所有的葬禮就由那傢夥一手包辦好了,他倒是挺適合作這種工作的,而且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皇帝一行人算是回到費沙了,眼前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對帝國軍全體進行重新編制。由於法倫海特、斯坦梅茲兩位提督戰死沙場,帝國軍最高幹部的陣營勢必會産生一番巨大的變化。艦隊司令的位置當然不能空缺,同時各個艦隊本身的規模也必須要重新加以整理,以取得各個艦隊之間的均衡。

這些事務的處理全部都是在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的統轄範圍內,這會不會成爲各位提督們衷心歡迎的事情,其中也有一些微妙之處。在羅嚴克拉姆王朝創業的初期,帝國軍的一項特徵或許便是軍務省和實戰部隊之間,特別是在心理上的相互背離。雖然他們互相都確實承認對方的能力和效率,但是彼此之間在心理上的距離卻稱不上是近,特別是對於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個人的一種情緒上的反感,絕對是不容忽視的。雖然說這樣的反感尚未到達最高的臨界點。

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在國葬儀式舉行的時候並不在場,但是後來他對當時籠罩在那些出席者周圍的氣氛,作了一番非常正確的敍述。

“……回顧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前半期,不禁要爲這半年所失去的人才之多,以及失去了歷史性的選擇所帶來的巨大影響而感到黯然神傷。以一種個人式的感懷而論的話,失去了亞達貝爾特·馮·法倫海特和斯坦梅茲確實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他們不但勇敢、有能力,而且更是從不發牢騷埋怨的軍人。特別值得提的是,他們向來是以一種嚴肅的態度,嚴格地劃分出忠誠心和卑屈之間的區別。法倫海特在利普休達特戰役當中,經過一番奮戰失敗以後,雖然成了俘虜,但是他的態度卻是那樣的堂堂正正,而斯坦梅茲在就任伯倫希爾旗艦的首任艦隊時,曾對上司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加以斥責,並且直接對他提出不要侵犯艦隊職權的諫言。失去他們的時候,衆多戰友們只能默默地接受我軍的寂寥……另外,除了他們兩位,還有卡爾·古斯塔夫·坎普、菲爾姆特·雷內肯普這樣一流的將帥們,都是死在一個敵人的手裏。就是那個人、就是楊威利。但是當得知他的死訊時,帝國軍將帥們的悲哀卻更加地深刻。他們對這一位如果還活著的話,就可能會令他們喪命的敵將,高高地舉起了悼念的酒杯。”

而他們這些帝國軍將帥之中的代表,應該要算是奈特哈特·繆拉吧。自從他以皇帝代理人的名義前往伊謝爾倫要塞致哀之後,他並沒有說太多的話。

他對皇帝以外之人,除了說聲“楊的未亡人可是一位美人喔”之外,其他的並沒有多說什麽,他似乎難以排解不斷在心中擴散開來的空虛感似地,只是默默地舉起了酒杯向後仰。

※       ※       ※

艾傑納一直被人評論爲是一個除了飲食以外,一概不動口的男子——克涅利斯·魯茲則揶撿地說,和夫人接吻的時候總該會動口吧。其實魯茲本來也並不是那麽樣一個活潑、喜歡大聲嚷嚷的人,只不過在最近這些日子以來,看起來似乎顯得比較開朗一些。

正巧就在昨天,魯茲用他那稍微帶有淡紫色的眼珠,若無其事地對著副官宣佈:“啊,對了,荷茲拜亞,我已經決定明年要結婚了。”大約驚愕了五秒半之後,荷茲拜亞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一些禮貌性的祝詞,而魯茲那淡紫色的眼光並沒有一點要消失的樣子。

“今年之內是不可能了,因爲還必須繼續服喪。對了,你知道我要和誰結婚嗎?”荷茲拜亞在心裏面想說,我沒有道理會知道吧?不過他還是回答說,是不是長官住院的時候那一位負責照顧您,有著黑頭髮的護士呢?

“沒錯,你怎麽會知道呢?”因爲自己根本就是隨便猜測,沒有料到真的會猜中,所以事實上荷茲拜亞自己反而被嚇了一跳。過去魯茲曾經救了荷茲拜亞還有他哥的命,所以荷茲拜亞一直對這一位上司充滿了敬愛,正因爲如此,他也希望上司能談一點像詩一般的戀愛。雖然魯茲貴爲帝國軍一級上將,但是整個生活算是太過於簡樸了,所以當他知道他自己所敬愛的上司,並不單純只是一個堅實的人而已的時候,也爲此感到不勝喜悅。

※       ※       ※

帝國軍的衆將帥在“巴爾特安德魯斯”飯店大廳裏面的談笑,整個討論的話題不知不覺地轉移到恐怖行動上。

“費沙的黑狐還能夠做什麽呢?權力沒有了,威勢也丟了,現在只不過是一隻躲躲藏藏的鼴鼠罷了,不是嗎?”

“他同樣還是可以耍陰謀,而且也可以策劃恐怖行動啊。雖然我們對恐怖主義並不在乎,不過受恐怖行動之害的難道只有席爾瓦貝爾西嗎?就連那個楊威利不也沒有躲過暗殺者的子彈嗎?”聽到這些話,臉上表情最爲苦澀的就是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因爲他去年奉皇帝的命令,前往地球攻擊地球教團的本部,本來相信如此一來,可以將他們全部予以消滅,但如今那些蠢動的餘黨竟然殺害了楊威利。雖然皇帝對他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說,但是這反而讓瓦列心中抱持著一種羞愧的想法。今後,所有關於地球教餘黨的處理,他都義不容辭地負起責任,瓦列默默地沒有告訴任何人,暗暗地在心中下了決定。

※       ※       ※

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是個非常擅長於將負面影響帶給人們與社會的人,在這方面他所具有的能力真可算是非常優秀。他之所以會遭到萊因哈特皇帝的高級幕僚們的憎惡,雖不能說是理所當然,但事實上卻是極爲自然的事情。照渥佛根·米達麥亞的說法,朗古是“黏在奧貝斯坦鞋子裏面的髒東西”,甚至連一向溫和的奈特哈特·繆拉也說“那是一個讓人無法對他産生好感的人,儘管長得副娃娃臉,看起來仍然是一個無法掩飾的陰險小人。”至於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則根本懶得用任何言詞去評論他,只是冷笑置之。

而他們之所以會容許像朗古這種人存在,其實只是基於一個非常消極的理由,那就是無論在任何一種政治體制當中,都會有像朗古那樣,從事著陰暗、且令人覺得不快的部門或人員存在吧。就算是在自由行星同盟,不也曾經有過一個叫做“憲章維護局”的機關,專門負責掃除任何反共和主義的思想嗎?

另外,以朗古這邊的立場來講,他也有他的考慮。到目前爲止,在他的監視和鎮壓之下的僅限於三者,並未危害到一般的平民百姓。這三者就是舊門閥貴族及官僚、偏激派和共和主義者與同盟的情報員。事實上,像他這樣的人要能在羅嚴克拉姆王朝中生存下去,非得要付出相當的努力,而且當衆人冷笑相對的時候,還得有過人的耐性才行。

不過,就在從將帥結束征旅,剛剛重返費沙的時候,國內安全保障局卻完成了一項事業,足以讓這些過去一直輕視他們的人感到震驚。

那就是逮捕了從事恐怖行動,炸死了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並且使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魯茲一級上將、費沙代理總督博爾德克等人受傷的歹徒。這麽一來,局長朗古可真是立下了不算小的功勞。

儘管朗古應該是一個有力的部下,但是內務尚書歐斯麥亞卻一直嫌惡著他。因爲他仗著自己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的心腹,不但表現出蔑視上司歐斯麥亞的舉止,而且還時時覬覦著內務尚書的寶座。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這個野心,但這卻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所以當朗古立下這個功勞的時候,歐斯麥亞的內心其實非常想要忽視這件事。但是,賞罰分明是羅嚴克拉姆王朝據以立國的根本原則,如果漠視部下的功勞,歐斯麥亞自己反而會惹皇帝的不悅。

儘管心中百般的不願意,歐斯麥亞仍得將朗古所立下的功績,往上呈取給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經由他再呈給皇帝知道,最後朗古當然被賜予了相當的獎賞。這些獎賞包括朗古晉升內務省次長、同時兼任安全保障局局長的職務,另外他還被頒賜十萬帝國馬克的獎金,不過他隨即將這些獎金全數捐獻給費沙的福利局。

當時幾乎所有認識的、知道他的人,全都認爲他這個行爲根本就是一項令人一眼看穿、應該要予以憎惡的僞善。但事實上,當他還是一個低級官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以匿名的方式,從自己的俸餉當中拿出一部分,捐獻給青少年教育事業或是福利機構,不過這都是在他死後衆人才發現的。就算他這些行爲都是一種僞善,但因爲這名男子這樣的一種行爲而獲救的人確實也是存在的。這名不爲任何人喜歡、而且對歷史的進步沒有任何建設性功勞的男子,他的人生卻給了後世人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藉此研究,他那種可以與他卑鄙小人的人格並存在一起,屬於人性高貴一面的資質。

大約是在整個帝國軍大本營因爲楊威利突然死去而陷入一場驚愕的前後,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接獲一則通訊文,那是來自一名自稱是多米妮克·尚·皮耶爾的女子。

在朗古的腦中,一張記載著那些已經遭受逮捕處決的犯人,以及接著下來應該要加以逮捕處決的犯人的名單,此時此刻便顯現了出來。多米妮克·尚·皮耶爾這個名字,被排列在安德魯安·魯賓斯基這幾個大字的旁邊。她是費沙最後一位自治領主,也就是安德魯安·魯賓斯基的愛人,同時也是參與過許許多多陰謀的從犯。此時的朗古應該是要立刻著手進行搜索收押的,不過他卻在仔細讀過那一則通訊文之後,將紙張完全燒毀,把剩餘的灰燼倒進污水當中讓它流走,然後接著便單獨出外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就這樣,魯賓斯基和朗古之間達成了項醜陋的秘密協定。而那一樁恐怖行動的爆炸殺人事件,也是在這樣的協商之下,朗古才能夠把犯人揭發出來。

※       ※       ※

七月九日這一天,兩人在魯賓斯基的地下指揮部進行協商。

“失禮了,次長閣下。”這一聲閣下的尊稱,逗得朗古的自尊心真是舒服透了,但是並沒有讓他的整個意識得到滿足。這並不是因爲朗古是一個度量寬大、不拘泥於尊稱的人,而是因爲他相信在對方這些好意和禮遇的背後,一定藏著一些盤算和惡意。他那童顔的臉上,充滿了自大的表情。

“這些假惺惺的招呼就省省吧。說吧,今天到底有什麽事情,要特地把我朗古,這個羅嚴克拉姆王朝忠實的臣民找出來呢?”

如果真是一個忠實的臣民的話,那麽也不會背著君主,私底下秘密地和逃亡者之間達成協商了吧。魯賓斯基心裏面這麽地想著,不過他並沒有將內心的想法化成言語,說出來指責對方。暫時還得要讓這個小惡黨再多吃一點甜頭。所以只要溶質可以辦得到的,不管是如何卑屈的言行舉動,魯賓斯基絕對都有辦法可以做得出來。他的臉上洋溢著像是吃人虎一般的微笑,勸誘著他的客人品嘗最上等的威士卡,他說,這雖然不是今日一朝之內就可以立即實現的,但無論如何想要藉由次長閣下的影響力,讓自己與新王朝之間的關係能夠修復。

朗古心中的惡意,全部都浮現在微笑的波動中,然後吐到對方的臉上。

“您可不要忘了您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一種立場呀。只要我向皇帝稟奏一句話,從今而後您的肩膀,就不需要再負荷您沈重的頭顱了。難道您還有立場來向我作相對的要求嗎?”像這種恐嚇的言詞,聽在魯賓斯基的耳裏,可是連睫毛都不會稍微顫動一下的。

“您這話可真的是太殘酷了呀!局長,哦、不、次長閣下,我又沒有犯下什麽罪狀,卻被奪走了費沙的統治權,其實我真可說是一個受害者哪!”

在言語中,魯賓斯基絕對不公把內心本意形之於色,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也就是說你對皇帝懷恨在心嘍,這簡直就像一隻野鼠在憎恨獅子一般,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嘛。”

“一點也沒有的事,萊因哈特皇帝乃是從古至今無人可比的英雄。只要皇上願意,那麽我隨時都樂意將費沙的統治權獻給皇上,只是皇上霸氣之所至,無視於像我這種躺在路邊的小石頭,一意地勇往直前,我只是覺得這樣有些可惜。”

“那是當然的,皇帝哪里需要你的什麽好意呢?因爲整個宇宙都在陛下一個人的掌握當中呀!”

這時,魯賓斯基從朗古的言行,已經看穿了他有將皇帝的權威和自己力量混爲一談的傾向,這種類似狐假虎威的精神傾各是奧貝斯坦所沒有的。雖然他們兩個人同樣都受到帝國軍衆將帥們的回避,但是這個費沙和前任自治領主卻已經體認到,其他他們兩者在精神格調上有著極大程度的差別。

“面對次長閣下的指正,真是令我汗顔之至。但是,閣下您多少也對我的真誠有些瞭解吧。我向閣下您所告發的那些人,都是真正炸死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的犯人啊,不是嗎?”

“我們早就已經注意那些人了,只是一直苦於沒有物證。萊因哈特皇帝英明的時代,和過去舊王朝的那種黑暗時代是不同的,如果沒有物證的話,絕不能將人定罪。”這位人稱“精通捏造物證”的男子,很明顯地是在爲自我辯護,同時也在奉承掌權者。魯賓斯基斜著嘴,咧開一個比紙還要薄的淺笑,然後以不經意的姿態故意把一張小小的立體照片弄倒在紫檀木桌上。朗古的視線透過眼前濛濛的酒精蒸氣,投向那張照片之後,就固定在那上面了。當酒杯被放回桌面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響,威士忌酒在杯中震蕩著。

“哦,次長閣下也認得這名女子嗎?”從朗古的視線當中,仿佛有毒針飛射了出來,面對這樣的視線,魯賓斯基顯得極爲惶恐,不過這當然是在表面上的。出現在這張照片的臉,就是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她也就是在前不久爲羅嚴塔爾生下孩子的舊貴族之女。

“這名女子在我看來,是因爲遭受到不幸的遭遇,所以導致精神上的異常。真可惜哪,好好的一個美女。”

“……你怎麽會知道是那樣呢?”

“有一個原因,他一直認定自己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立典拉德公爵是高登巴姆王朝的重臣,而且企圖要暗殺皇帝萊因哈特陛下,如果她真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沒有道理會在費沙呀?“朗古的態度非常傲慢,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保持他的優勢地位。但是魯賓斯基對於這個小人物的虛張聲勢,絲毫不以爲意。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名女子身邊帶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她竟然說這名嬰兒是當代王朝的重臣、名將中的名將、也就是羅嚴塔爾元帥的後嗣什麽的。”一種極爲不悅的憎惡感,無聲無息地在朗古的體內爆發開來,無味的劇藥散到室內各處。魯賓斯基當然已經感受到對方所發出來的激烈情緒,所以在他毫無表情的背後,其實是相當興味盎然地注視著那覆在朗古皮膚表面下的活火山所有的一切動態。當然,魯賓斯基是知道所有一切狀況的。利用愛爾芙莉德的告發,朗古可以將羅嚴塔爾誣陷一個叛逆的罪名,將羅嚴塔爾整個擊敗。朗古一直都曉得皇帝對於羅嚴塔爾有著深厚的信任,因此朗古所感受到負面情感也不斷地增加。

“好了,我明白了,再繼續追究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了。”朗古的聲音就好像是一曲陰暗的、以盤算和妥協兩種音符爲旋律所譜出來的二重唱。

“這麽一來,就可以讓那個羅嚴塔爾犯下叛逆的罪名了。真的可以叫他一敗塗地了嗎?”魯賓斯基恭敬有禮地點點頭。

“您真是個聰明人,如果您希望的話,就讓我傾全力滿足您的希望吧。”現在此時,朗古已經沒有餘暇保持傲慢的態度了。

“如果你辦成了,那麽我便可以保證幫你和皇帝斡旋。不過,這必須是在所有的事情成功之後。我不可能天真到會去相信你們這種費沙人的空頭支票。”

“這當然,閣下不愧被稱爲軍務尚書的左右手,我怎麽敢玩弄小花招來搏取您的信任呢?那麽,首先就請您聽聽我的一個提案吧。”朗古於是將自己被威士忌酒所濡濕的手擦幹,探出了自己的身體。他這時的眼神就像是一個患了熱病的病人。



不久之後,發生了個大事件,令所有在費沙星球的人,都跌進了驚愕的水池之中。

費沙代理總督博爾德克已經遭到了逮捕並且被拘禁起來。根據內務省次長朗古所發表的聲明,博爾德克乃陰謀炸死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的共犯。雖然這個事件發生的時候,博爾德克本身也受了傷,但事實上,這乃是他藉以將搜查的矛頭指向別人的奸計。博爾德克設計炸死工部尚書的動機,是因爲工部尚書奪走了費沙行政官實際的地位,博爾德克便在獄中服毒自殺身亡,而這一事件也就此結束了。

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當然亦是被此一事件之發展所震驚的其中一個人。

“如果說在那個時候受了傷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的話,那麽奧貝斯坦元帥和我不都成了嫌疑犯了?”魯茲內心苦笑地想道,不過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就整個凝結了。他當然不是犯人,不過並沒有足以證明自己不是犯人的證據,所以如果朗古有意的話,那麽他不也可以將自己當成犯人來對待嗎?

魯茲不得不對這個事件感到懷疑。他心想,朗古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要將博爾德克犧牲掉,所以才故意捏造證據,將他誣陷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不過,並沒有方法可以證明他的懷疑是正確的。況且誣陷博爾德克會帶給朗古什麽好處呢?這時的魯茲當然不可能曉得魯賓斯基和朗古之間已經達成了秘密協商的事實。

儘管如此,魯茲之所以沒有忽視這件事情,乃是起源於他自己本身的一種不悅的恐怖感。如果就連身爲軍部泰斗、而且是國家功臣的魯茲,都能讓朗古隨心所欲地加以料理的話,那麽其他的人究竟該如何自處呢?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那麽我們這個帝國,就要成爲一名酷吏所橫行霸道的地方了吧?這或許有點太小題大做也說不定,不過如果要除去毒草,應該要在它還是幼芽的時候予以摘除吧。”魯茲固然是一名馳騁沙場的名將,但並不擅長于情報戰和謀略戰。所以他便將朗古的危險性,告訴了他一個不但有手腕,而且值得信賴的僚友。

就這樣,在帝國曆二年的七月上旬,身兼帝都防衛司令官以及憲兵總監的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接獲了一則來自他的僚友,其中充滿危機感的通信文。就政治史而言,這也未必不能解釋成是軍部對於治安官僚的支配權確立所採取的一種反擊。當然,魯茲本身根本沒有想到這些事情。

※       ※       ※

正當朗古一時極爲活躍的時候,有一名女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對著安德魯安·魯賓斯基問道:“你相信那個叫什麽朗古的人嗎?”

“這個問題真不像是你會問的哪!多米妮克。”或許是他一點沒有想要將已經浪費在朗古身上的恭維再重新收回來的緣故吧,魯賓斯基那充滿精力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笑容。

“那傢夥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罷了。只要讓他看看能夠將影像放得比實物大的鏡子,他就高興了。而我只不過是把他所想要的鏡子拿給他而已。”而與魯賓斯基的表情成對比似地,這名女子臉上的笑容不斷,但卻有一股惡意從她的兩眼和唇角流露出來。

“你這麽說是怎麽回事呀,你不是藉那個小人物的手殺害了博爾德克嗎?雖然說博爾德克過去是你的部下,但現在卻成了代理總督大人,在皇帝面前扮起了忠臣的角色,而令你覺得很不是滋味,不過用這樣的手法去殺害一個無辜的人,就會讓你喝酒喝得更過癮嗎?”魯賓斯基將酒杯放回桌面,在他那兩隻閃亮的眼睛的眼底,各種表情正在忙碌地交替著,不過從兩眼的外部看起來,卻非常的平靜。

“你……真的沒有發覺到嗎?還是你故意裝作沒有發覺?”

“什麽事情?”

“算了,我告訴你好了。”如果早已經察覺到的話,就算不說明也沒有意義;而如果真的沒有察覺到的話,就算說明了也沒有什麽妨礙。魯賓斯基仿佛在心中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他低聲地說道:“博爾德克不過是一個道具而已,我的目的是要讓朗古去殺害無辜的人。他這是在拿繩子來絞住自己的脖子哪。”

“如果朗古想要脫離你的繮繩,那麽你就將他謀殺博爾德克的這件事情,告訴皇帝或是軍務尚書是嗎?”魯賓斯基所給的回答,就是將杯中的威士忌酒一仰而盡。多米妮克·尚·皮耶爾走出了房外。影子與冷笑在一瞬間之後,跟隨在她的背後。

走過走廊與樓梯之後,多米妮克來到一個較內側的房間內。她形式上地敲敲門,未等房內有回應,即自行打開了門。屋內所透出的光線被截成一塊長方形。在屋內的那名年輕女子擡起頭看了多米妮克一眼,當她視線和多米妮克接觸到的瞬間,她旋即將視線移開,緊緊地抱住她懷中的嬰兒。

“怎麽樣,還好嗎?”這名女子並沒有回答,她不是害怕,而是因爲某種矜持。當她抱著嬰兒,再一次回視多米妮克的時候,從眼眸當中,隱約可看出她的心中仍懷有些許頑固的身份意識。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不久就要被誣陷叛逆的罪名了喔。魯賓斯基也好、朗古也好,這種人雖然沒有辦法在戰場上率領大軍擊破敵方,但是卻有辦法在背後刺那些馳騁沙場的男人一刀。”沈默在房間裏面環繞一周之後,那名女子仿佛想要發出一些微弱的聲音,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她好像想說,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不過,他總是孩子的父親吧?”

“……”

“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呢?”多米妮克的問題,還是被對方以非友好的沈默作爲回報。不過魯賓斯基的情婦不是一個會因此而動怒的人。

“這個世紀呀,真的是形形色色。世界上有想生孩子卻生不出來的夫婦,卻也有殺害自己親生孩子的父母親。偶爾呢,也有被自己的母親唆使去殺害父親的孩子哪。”嬰兒發出了小小的聲音,並且手舞足蹈著。

“嗯,如果你有什麽的要求的話,就儘管說好。你這樣子一心一意要這個孩子去憎恨他的父親,如果時間還沒有到就先死了的話,那麽豈不是連本都沒有了嗎?”

當她轉身要離去的時候,嬰兒的母親這才發出了第一個聲音,要求她幫忙準備一些牛奶和貼身衣物,而她非常大方地點點頭說道:“好啊,除了那些東西之外,我看再另外請位護士好了。”

走出那對母子的房間後,多米妮克又到魯賓斯基的房間稍微看了一下,出現在她的視線裏的是魯賓斯基坐在沙發上,用手抱住著的身影。

“怎麽了,又發作了嗎?”

“頭痛哪,好像有一隻恐龍用尾巴在我的頭蓋骨裏面猛力敲打的樣子,把那裏的藥拿來給我。”多米妮克一面照著魯賓斯基的指示,同時以一種觀察者的視線注視著她的情夫。最後看到魯賓斯基用他那厚實有肉的手,一邊按撫著額頭,一邊服藥的時候,便伸出手輕輕地拍打他寬闊的、裹在西裝外衣裏的背部。

“發作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了嗎?”正確但是卻顯得冷酷嚴峻的評斷從這名女子的嘴裏吐露了出來。

“振作一點,就算在一切陰謀和謀略的最後,整個宇宙讓你拿到手中了,可是你內在的宇宙卻也破壞了的話,那這可是一個大笑話哪,要不要讓醫生看看呢?”

“醫生沒有用的。”

“是嗎,啊!反正身體是你自己的,我是沒有關係啦。其實,說到醫生沒有用這一點,我倒也贊成。因爲你的病是屬於魔法師的管轄範圍裏面的。”

“咦,我以爲你早就已經知道了。你的病一半是因爲地球教大主教那傢夥的詛咒,另一半是因爲魯伯特·蓋塞林格——你兒子作崇的結果。當然沒有辦法在醫生的手中醫好啊。”就算神經因爲受到這一鞭痛擊而受傷了,魯賓斯基也沒有流露在表情上面。或許是因爲藥劑暫時發揮藥效的關係吧,原本像是用被滿荊棘的枷鎖將整個身心勒得緊緊的緊張情緒,因爲此時得到了的舒緩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作崇一事就別提了,倒是詛咒這件事或許猜中了也說不定。如果是那個大主教,他倒是有能力可以做到如此。”

“說什麽話?沒頭沒腦地,如果那個總大主教什麽的,真的有力量可以詛咒他人的話,那麽他爲什麽不乾脆詛咒皇帝萊因哈特,然後把他殺了算了。他既年輕又充滿了青春的氣息……”當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多米妮克停止了嘲諷的語句。她這時才想到曾暗中聽到萊因哈特皇帝最近常常發燒、臥病在床的事情。雖然人類克服癌症的威脅已經有十五個世紀之久,但是那殘留在人類精神層次之末端,像是爬蟲類尾巴的東西,卻往往將人們拖往迷信的沼澤,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撥。多米妮克有些厭煩地搖了搖頭,隨即將魯賓斯基獨自留在屋子內,走向屋外去。她要爲愛爾芙莉德母子去準備育嬰用品。她也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在構成人格因素的粒子各當中也不是只有一種單色的電子。



新帝國曆二年、宇宙曆八零零年七月二十九日,頒佈了一道敕令,銀河帝國的首都將正式遷到費沙。由於此道敕令的頒佈,國務尚書以下所有的閣僚人員將必須于這一年的年底以前,全部遷移到費沙。另外,身兼帝都防衛司令官以及憲兵總監的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也將把整個司令部遷移到費沙,而奧丁的防守將由帝國軍後方總司令官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負責。

由於此敕令的頒佈,上至國務尚書、下至一介下級官吏,另外還包括他們的家族,總計大約有超過一百萬名以上的人員,必須要作幾千光年的移動。這麽一來,希爾德在與父親闊別一年之後,終於又可以見面了。另外,米達麥亞元帥的妻子艾芳瑟琳也將前往丈夫的任職地點與丈夫會合,在這個時候她經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長途飛行。

當這些與遷都相關、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進行的時候,大本營幕僚總監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所沒有辦法不去關心的是皇帝萊因哈特的姐姐安妮羅傑·馮·格裏德大公妃的存在。

後代的歷史學家指出,這位美麗的皇姐對於萊因哈特人格的形成,有著絕對性的影響,這樣的說法與其說是一種學說,倒不如說是一種常識。

自從安妮羅傑在奧丁行星的佛洛依丁山莊隱居以來,已經將近有三年的時間了。在這段時間當中,這對堪稱宇宙間最爲俊美的姐弟,彼此連一次見面都沒有見過。當萊因哈特失去了他不該失去的東西,過去那一段充滿春日的光輝和夏風旋律的美好時光,就已經和現在完全斷絕,成了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往事了。

“格裏華德大公妃,是不是要請她移駕到新首都來呢?”希爾德自知提出這樣的問題,有逾越她身爲幕僚總監的本分,而當她詢問的時候,萊因哈特的眉頭稍微地動了一下。每當自己的希望看起來好像沒有辦法達成的時候,或者,當他未經過整理的心情受到衝擊的時候,他就會作出這樣的一個表情。

“瑪林道夫小姐,這件事和軍務沒有關係。比起宮中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倒不如把你的聰明和才智放在和宇宙霸業相關的事情上面。”

這麽一說,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在嚴厲地拒絕別人的干涉,於是萊因哈特有如要讓聽聽他的心情似地,有點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了起來:“吉爾菲艾斯的墓地在奧丁上,雖然朕依照自己的情況,遷走了政府和大本營,但是也不能因爲這樣,就把故人長眠的所在隨意移動。”

利用這樣一種間接的表現方式,萊因哈特已經將自己本身沒有要請姐姐到費沙來的意思,告訴了美麗的幕僚總監。希爾德聽了這一番話之後無言以對,自己爲什麽竟然提出這樣一個讓心情變得惡劣的問題呢?她常常沒有以理性來解釋自己的心情,這不得不讓她感到悵然若失。

“朕總是還會回到奧丁去的。不過,回去的時機還沒有掌握在我的手中。因爲一直到回去之前,應該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加以解決的。”那是什麽呢?希爾德心中有這樣的疑問,不過她並沒有說出來。

此時的萊因哈特站立在回想的深淵,凝視著通往過去的水面。時針逆轉、白晝的光和夜晚的暗正急速地交替著,不久,夜晚的黑暗占了上風,將萊因哈特的回想陽以視覺化。

“……姐姐。好黑喔,好黑喔!”記不得是在四歲或五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在半夜裏睜開眼睛時,壓倒性的黑暗向他逼近過來,幾乎要將他幼小的身體完全吞噬,他拚命地呼喊求救。枕頭的旁邊雖然有電燈的開關,但是他按了又按卻一直不見有亮光趕來驅除黑暗。後來才明白,原來是父親沒有繳納電費,所有送電被停止了。這就是所謂“皇室的藩屏”!好一個貴族,這就是應該要值得感動的貴族的優越生活水準。

一聽到弟弟的叫聲,安妮羅傑便從隔壁的房間飛快地奔了過來。仔細想想的話,在那樣一片黑暗當中,真不曉得那時穿著睡衣的姐姐,爲什麽能夠那樣迅速地、敏捷地趕過來。不過每當他有需要的時候,不管怎麽樣姐姐都一定會趕到他的身邊。

“萊因哈特、萊因哈特,已經沒有關係嘍,對不起哪,把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裏。”

“姐姐,好黑喔。”

“雖然很黑,不過還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你的金髮喔,很漂亮地在閃閃發光呢。”你金黃色的頭髮照亮了黑暗喔,你自己就是光的泉源喲。萊因哈特,這樣子的話你就什麽都不怕了呀,不管是什麽樣的黑暗都沒有辦法傷害你的,讓你自己變成光吧,萊因哈特……

萊因哈特提不起勁地用他那白晰的手將掉落在前額的金黃色劉海攏上來。每次只要他有一需要,姐姐就會應他的要求來到他的身邊。當姐姐開始沒有到他身邊來的時候,是不是就是姐姐第一次向萊因哈特求助的時候呢?然而萊因哈特卻沒有力量回應姐姐的求救,不是嗎?想到這裏,萊因哈特知道自己欠姐姐的實在是太多了。

※       ※       ※

在持續每天繁忙的日子當中,有意外的消息,也有令人不悅的情報,陸陸續續地傳到萊因哈特的耳中。

其中一則便是優布·特留尼西特向皇帝請求官職。

他過去曾經在自由行星同盟擔任國防委員長和最高評議會議長的職務,他的祖國之所以敗亡,必須要由他負起絕大部分的責任。當時他宣稱爲了要躲避舊同盟過激派的報復,所以移居到帝都奧丁來,不過他現年才四十五歲,以一個政治家而言,他還正值少壯之年,他的行動力和財力所熱衷的,與其說是醉心仕途,不如說是沈迷於獵取官位的運動。

萊因哈特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什麽不潔淨的東西似地充滿了不滿。經過幾秒鐘後沈默之後,他有點壞心似地露出了牙齒,好像想到什麽似地點點頭。

“特留尼西特那麽想要求得官職嗎?那麽就照他的希望給他吧!羅嚴塔爾正好也需要一個精通舊同盟領事務的行政官來輔佐他吧?”

“或許也不見得一定要作這樣的人事安排,可以讓他到邊境的行星上從事開拓的事務,陛下以爲如何呢?”萊因哈特笑笑地輕輕搖一搖手。爲了自身的安全而來到帝都避難的特留尼西特,在皇帝作了這項決定之後的隔天,接受了這道毫不合乎情理的人事命令。

“他說他接受了?”雖然這是自己所頒下的命令,不過萊因哈特卻無法不感覺到極深刻的不痛快。因爲他很明顯地是錯估了特留尼西特羞恥心的質和量。萊因哈特原本的打算是,他提供這樣的職位,特留尼西特應該是沒有理由會接受的,所以一旦他加以拒絕,那麽萊因哈特便可以以此爲理由,將特留尼西特永遠地摒除在公職之外。

“那傢夥要用什麽臉皮回到那個被他所出賣了的國家呢?看來那傢夥的神經,簡直比大戰艦上的主炮還要粗哪。”

“這是陛下您所決定的事情。”希爾德的口吻當中,帶有些微辛辣諷刺的意味,而萊因哈特則很不高興地忍不住要啐舌。原本他還以爲,如果特留尼西拒絕這個官職的話,那麽所有的事情就都解決了。特留尼西特如果辭退的話縱使有點壞心眼,不過卻充分證明了萊因哈特的印象沒有錯,但是一旦特留尼西特答應了,那麽這件事情就只不過是一樁孩子氣的失敗罷了。自從死去的菲爾姆特。雷內肯普出任駐海尼森的高等事務官以來,這是萊因哈特第一次對自己的人事安排感到不滿。

這個人事安排在軍部也受到批評。

“什麽?特留尼西特要出任新領土總督府的從屬官員?這麽一來,羅嚴塔爾豈不是被硬塞了一個萬萬沒想到的部下了嗎?”最初米達麥亞之所以這樣地苦笑著,是因爲他察覺到皇帝最初的意圖,不過苦笑隨即消失了,因爲他不禁有些懷疑。不管特留尼西特再怎樣厚臉皮,他既然接受了這樣的職務,或許在背後有些什麽樣的內幕也說不定。

像是從這個時候,與米達麥亞一起商變的,並不是年輕而且粗線條的拜耶爾藍,而是年長且思慮細密、經驗豐富的布羅上將。他和羅嚴塔爾的參謀長貝根格倫是老朋友,所以這件事對他個人來說,也是必須要關心的。

布羅雖然也有些疑惑,認爲這一切是不是特留尼西特和奧貝斯坦兩個人聯合起來,爲了要陷害羅嚴塔爾所策劃出來的結果?這個問題太深刻了,不是可以隨便一笑置之的。

“我也知道每次一有什麽事,就說是奧貝斯坦策動的其實也是一個偏見。”米達麥亞搔了搔他那一頭蜂蜜色的頭髮,一面像是歎氣般地說道。現年三十二歲的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他本來是將自我局限在一個純粹軍人的範疇內的,不過這件事牽涉到他最親密的朋友,讓他沒有辦法以平靜的心情來自處。布羅的回答是以私人信函的形式,喚起貝根格倫對於這件事的注意,目前米達麥亞最多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       ※       ※

七月三十一日,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在他所使用的辦公室內,收到了一則通信文。將這一則通信文送到手上的是安頓·菲爾納準將。

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獨自一人,在他的辦公室內用眼睛掃過那一則通信文。這個平時不管是在處理多麽重大的案子,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這次也不例外。他在閱讀過這一則通信文之後,就把它完全加以燒毀。

後來菲爾納準將爲了處理其他的事務,又來到奧貝斯坦的辦公室,在接獲指示之後,他突然從前幾天的記憶當中拾起了一個話題。

“對了,軍務尚書,那個優布。特留尼西特如果出任總督府高等事務官的話,可說是衣錦還鄉地回到那個被他抛棄了的祖國……”

“意外嗎?”

“沒有想到陛下將特留尼西特派遣到舊同盟領的方案真的會付諸實行。他敢接受這個官職,臉皮之厚令人難以想像。難不成是有人在背後操縱他?”

奧貝斯坦沒有辦法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

“費沙在最近不久就要正式成爲銀河帝國的首都了。而且成爲名符其實的宇宙中心。”

“是的,那麽?”

“就連一般市井的庶民要搬家的時候也會事先加以打掃。難道你不認爲不僅是費沙,整個帝國的領土都必須要爲皇帝清潔一番嗎?”

這樣的一些話,對奧貝斯坦來說已經算是頗爲饒舌了。因爲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能說明到讓部下能夠接受的人。

“是的,潛伏在地底下的黑狐、或者是其他的妖怪都必須要反他們全部熏出剿穴哪。爲了如此而使用特留尼西特的話……”

菲爾納真心感到佩服。他瞭解他的上司軍務尚書是一個沒有私心的人,爲了守護國家的皇帝的利益,他那盡忠勤奮的態度真的是值得尊敬。就這一點而言,奧貝斯坦真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可非議之處的公務人員。

不過,奧貝斯坦所有的想法,經常都是藉著排除有害的東西以謀求帝權之安泰的模式。不久之後,肅清的北風就要橫掃帝國中樞了吧。

“如果因爲柱子被蟲子蛀蝕了,就要把柱子砍倒的話,那麽房子也要因此而毀壞了吧。不管大或小,所有的危險人物全部都肅清完畢之後,還有什麽留下來呢?最後連軍務尚書自己都要被壓在柱子下面了也說不定哪。”

菲爾納心中如此地想著,不過他並沒有想要向軍務尚書進言的意思。或許軍務尚書本身早就已經知道菲爾納的這些想法,不過還是逕自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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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9 pm

第九章 八月的新政府



在六月十二日的那一天,帝都還沒有正式決定要遷移到費沙和時候,帝國軍一級上將奈特哈特·繆拉以皇帝之代理人的名義,前往伊謝爾倫要塞致哀悼之意。當時他僅乘著旗艦帕西法爾單獨前往,和他隨行的只有歐拉少將、以及拉傑爾上校等人。

繆拉前來致哀,當然讓伊謝爾倫要塞上的人們都感到意外。不過萊因哈特皇帝應該不至於是爲了要確定楊確實已經“死亡”而把繆拉這種軍部重量級的人物犧牲掉吧。畢竟,從皇帝性格上看來,應該是不會玩弄這種陰險策略的,尤里安心裏如此地想道。華爾特·馮·先寇布也贊同尤里安的意見。不過他的表現方式就顯得曲折多了。

“那是因爲萊因哈特皇帝那個人喜歡耍帥,連楊提督還在世的時候都會這樣。何況現在他已經過世了,當然就懶得和我們這種小人物,耍什麽狡猾的策略嘍!”

另外,菲列特利加說道。

“他生前的時候,對繆拉提督讚賞有加。如果聽到他來了的話一定會很高興吧。我希望無論如何能夠讓他們見面。”

於是,繆拉被招待進入要塞裏面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奈特哈特·繆拉一級上將,這一年剛好三十歲。這名有著砂色頭髮和砂色眼眸的青年軍官,以幾近恭敬的、而且鄭重的態度會見伊謝爾倫的代表們。他並不善於言詞,不過從他短短的致悼詞,以及會見放置在陶制棺木當中的遺體時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都讓人充分地感受了的誠懇。他對著菲列特利加如此地說道:

“這一次能夠見到您真的很榮幸。您的丈夫,對我軍來說是最強、而且是最好的敵人。”

四年前,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以交換俘虜的使者身分來到伊謝爾倫的時候,尤里安曾經與他見過一次面,並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里安雖然不是一個有著強烈自我主張的人,不過他卻形成了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深深地烙印在尤里安的人生裏。所以那年收到吉爾菲艾斯的訃聞時,尤里安真的有一種星星從地平線上隕落的感覺。在地球上的時候,自己隱瞞了真實的姓名與身分,與之會達面的奧古斯拉·沙姆艾爾·瓦列也是這樣。和帝國軍的最高級將帥們會面,尤里安從未有過任何不愉快的印象。尤里安現在才知道,萊因哈特皇帝能夠擢用這樣的將帥們,確實是有他作爲一個君主的才幹。

繆拉滯留在伊謝爾倫上的時間並不長,這是爲了避免引起誤解,認爲他這是要探查要塞的內情。就在他出發前極短的時間當中,繆拉和尤里安在能夠俯視港口的一個等候室裏面喝咖啡,互相交談著。

“敏茲先生”,繆拉連對這個比自己小十二歲的尤里安也是用敬稱來加以稱呼。尤里安固然已是弱冠之後,但因爲是楊威利的代理人,所以他這才遵守著禮節吧。不過繆拉對於晚輩及屬下,一直都保持著溫和有禮的態度。粗暴和勇氣,是由不同的元素所組成的。這名青年在巴米利恩會戰時,曾四次換乘旗艦,由於他的奮勇作戰,才阻止了楊威利的宏圖。

“敏茲先生,雖然皇帝並沒有交付我任何政治上的許可權,不過,如果各位願對皇帝表達和平或是恭順態度的話,我可以將各位的意思轉達給皇帝知道,您認爲如何呢?”如果對方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優越感來說這些話的,那麽尤里安便會以強烈的反駁予以回報吧。不過正因爲對方並不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尤里安一時並沒有辦法立刻回答。經過幾瞬間的思考之後,他回答道。

“繆拉提督,請原諒我作這樣的假設,如果大家所敬愛的萊因哈特皇帝一旦過世了,各位所仰望的旗幟會有所改變嗎?”

“鐵壁繆拉”從對方所提出的問題當中已經有所領悟了。

“確實誠如敏茲先生所言。我說了些沒來由的話,我才應該要請您原諒。”

比自己年長的繆拉如此地向自己低著頭,尤里安著實感到惶恐。現在他的內心當中正嘗試著另一個假設,那就是如果自己是生在銀河帝國的話,他想要成爲一個像繆拉這樣的軍人。過去楊威利曾經就他和吉爾菲艾斯的會面說了幾句話:“不管是怎麽樣了不起的人,如果所屬的陣營不同的話,那麽就免不了要互相殘殺。”尤里安一面讓這個回想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裏面,一面面對即將踏上歸途的繆拉提督。

“接下來,大概要在戰場上和您會面了。在那之前,祝您健康依舊。”

“我們彼此祝福吧。”繆拉那砂色的眼眸充滿了柔和的微笑,讓人很難將他想成敵手,不過接下來他的眼眸卻閃耀起懷疑的眼神。在這個時候,要塞的港口裏面有許多的輸送船已經完成了出發的準備。拿著行李的男男女女正準備要上船而排著隊伍。他們的服裝雜亂多樣,不過那隨便地穿著舊同盟軍軍服的身影卻顯得格外顯眼。

“那是怎麽回事?喔,如果沒有不便的話,是不是可以請您告訴我。”

“那些是看破了伊謝爾倫的將來,想要脫離這裏的人們。繆拉提督,我知道對您提出這樣的請求是不合情理的,不過,如果帝國軍能夠保證,這些人在回到海尼森之前能夠一路平安的話,那麽就太感激了。”

事實上,因尤里安這番話而感到吃驚的不只繆拉一人。華爾特·馮·先寇布就曾經對尤里安開放倉庫,允許想要脫離的人將物資搬出的做法提出異議。他說,就算那些物資可以再生産,還是沒有道理讓盜賊的手中握有裝著金幣的袋子吧?而年輕人的回答是這樣的。

“反正也不能把多於需要量以上的東西空放著。還是讓他們拿去自由使用比較好啊。因爲我們也沒有辦法再付薪水或退職金了。”

先寇布夾雜著苦笑地說“濫好人”,而繆拉雖然是人,不過他好像也爲尤里安的寬容感到有些憂慮。

“我就答應給予安全上的保證吧。儘管如此,雖然以我的立場而言,是不應該說這種話的,不過那些脫離者當中,倘若有人成了我方的協力者,那麽您豈不是麻煩了嗎?”

“是的,我們會有麻煩。不過只能逆來順受。他們也算是被情勢所迫才得如此,此外我們也沒有權利說什麽。”

楊的弟子向師父學習是嗎?想要這麽說的眼神,充滿了繆拉那砂色的眼眸,不過他只留下了好意的微笑,然後就離開了伊謝爾倫。

尤里安在目送繆拉離開之後,和卡介倫說道。

“將來會怎樣姑且不論,就眼前來說,可以看出萊因哈特皇帝似乎可以在個人感傷的範圍內處理伊謝爾倫問題。楊提督一過世,他就沒有意思再進行以前那種層次的政戰策略了,可以這麽說吧?”

尤里安一面說著,一面啜飲著自己沖泡的紅茶。

“確實是如此。沒有了楊威利,伊謝爾倫這個要塞對他而言,就只不過是邊境上的一個小石頭罷了。”

“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尤里安循著自己思索的軌迹說道。

“皇帝會遷都到費沙上去。這麽一來,費沙回廊將成結合新統一帝國集權的心臟。對於邊境宇宙地區的開發,將從費沙回廊的四角出發,而人類社會本身的擴大,也將以費沙爲中心向四方推進吧。就算沒有伊謝爾倫,人類的社會以及歷史的同樣還是會進步。我想皇帝的構想該是想造成這樣的一種狀態。”

“皇帝會作這樣的一個構想,嗯,或許是當然的也說不定。不過對我來說,真正讓我覺得驚訝的,是你竟然能夠看清這一點。你的戰略判斷力真了不起哪。”

尤里安對卡介倫的這些讚賞點了點頭,不過並不是因爲肯定他的話,而是基於一種反射動作。尤里安現在正拼命地想要將楊生前所思考過的戰略地圖再一次重現出來。儘管結果還是只能靠自己的才幹來加以判斷,不過尤里安所能依賴的也只有這個而已。

“原本皇帝之所以親征伊謝爾倫,是由於他本身的情感所導致的。皇帝之所以對伊謝爾倫回廊這麽樣的固執,並不是因爲這個回廊當中有一個要塞,而是因爲有楊提督在的緣故。”

“嗯,是這樣子的話。楊過世的同時,皇帝也重新回歸一個冷酷戰略家的本份。那麽,你看以後的情勢會怎麽演變呢?”

“這不是我們要去預測,而是我們應該要去期待的。”

“唉喲,連說許願樣子都像起楊來了。”當卡介倫這樣揶揄他的時候,尤里安這才第一次露出笑容。從過去到現在,尤里安所曾經露出的無數笑容當中,卡介倫覺得這一次最富有一個大人的成熟,不過這或許有些袒護的成分在裏頭也說不定。

“楊提督過去經常說,只有在伊謝爾倫回廊的兩端,各存在著不同的政治、軍事勢力的時候,伊謝爾倫要塞才能夠産生戰略性的價值。”

“嗯,這些話我以前也聽過。”

“現在伊謝爾倫之所以能夠保持安泰,理由非常諷刺,那就是因爲它已經失去了戰略性的價值。當價值又重新恢復的時候,那也就是帝國産生分裂的時候,伊謝爾倫的轉機還是會來的吧。”

“嗯……”

“總之,我不認爲事態會産生什麽急速的變化。國父亞雷·海尼森的長征一萬光年花了五十年才完成。伊謝爾倫的轉機大概也是如此吧,我們得先有些覺悟才行!”

“五十年以後,我就將近九十歲了,如果那時還活著的話……”卡介倫一邊撫摸著自己的下巴,苦笑地說道。他現年三十九歲,還正值少壯年齡,不過卻是除了梅爾卡茲以外,所有留下來的幹部當中最年長的。

“不過,你、還有楊夫人,也都毅然地接下了這些吃力不討好的職務啊。楊夫人大概會被人說是爲了讓自己的政治地位具有權威性而利用丈夫的名聲。而你的話呢,如果失敗了當然是會遭來一頓痛駡,如果成功的話就是成功了,不過或許會讓人說是因爲受到楊餘蔭的庇佑,或是搶奪了楊的構想之類的批評吧。”

“被說成怎麽樣都沒有關係,只要能夠成功。”只有這句話是尤里安想要說的。

※       ※       ※

就這樣,所有想要脫離伊謝爾倫要塞的人,在七月中旬全部離開了。餘留下來的人,便可以重新開始訂定新的組織編制。

餘留下來的人共計有九十四萬四千零八十七名,其中男性六十一萬零二百九十名、而女性只有三十三萬一千一百八十一名,而且大部分的女性都是男性的家人,單身的很少。雖然構成總人口的男女比例不平衡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不過遲早都會成爲問題的。

“這會有問題的嘛,將近有一半的男人都是‘失業’的狀態。對我來說,我一點也不想去協助那些沒有積極心的傢夥。”

奧利比·波布蘭以帶著酒精殘餘的聲音,悠哉悠哉地說道。尤里安聽到這些話之後,知道他終於已經從精神失調的狀態當中恢復了,內心覺得無限的喜悅。

“不管怎麽說,最後都一定要留下軍隊這個組織。不過這麽一來的話,就沒有辦法一舉進行新國家的建設了。那這該怎麽辦呢?此時的尤里安必須要重新思考。



楊威利的死、萊因哈特皇帝發佈遷都令,在這些大動蕩當中,戰亂看起來已經暫時告一段落,安治的季節已經要來臨了。那些實際暗殺楊威利的行動者,應該可說是替這個季節接開序幕的人,不過儘管他們立下了這個功績,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安穩地享受這個新來臨的季節。

當時用來暗殺楊的兩艘帝國軍驅逐艦已經在六月上旬被發現了。其中一艘已經只剩下殘骸,漂浮在瑞達Ⅱ號附近的宙域內;另外一艘暗殺楊威利成功後,在逃亡的途中爲布羅上將麾下的巡航艦群所攔截。當時這艘驅逐艦艇無視於停船的命令,仍企圖要逃走,不過這是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的。幾十道的光束全部一起發射集中在暗殺者的艦艇上,艦上所有的成員都在那一瞬間化成了火球。

就這樣,那些暗殺楊威利的實際犯人,全部都如數地“殉教”了。直接狙擊楊的人,還姓名都未曾公諸於世,就這樣無名而終。

暗殺楊威利的犯人喬妝成帝國軍的將兵一事,當然立即就展開了調查,不過因爲後來大約十名軍官和士官自殺,使得整個真相的調查工作雖然還不至於無法進行,不過卻變得極爲困難。他們這些暗殺者也因爲成了殉教者而得到自我陶醉的滿足。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就任新領土總督的職務,階級和各省的尚書相同,軍務和政務所統轄的範圍遍及自由行星同盟到去年爲止的整個區域。屬於他麾下的軍隊,有艦艇三萬五千八百艘、將兵多達五百二十二萬六千四百人。這支軍隊的總名稱叫做“新領土治安軍”,不過在非正式的私下場合,有時被人冠上總司令的名字,叫做“羅嚴塔爾軍”。

他所選擇來用作爲行使職權的總部,是過去同盟政府經常舉行喜慶宴會或是召開會議的“優佛利亞”高級飯店,在此他設立了總督府。

將兵五百萬,已經是足以淩駕自由行星同盟未期之總兵力的大軍。僅由一名軍人指揮的話,或許是太過於龐大的物理力量也說不定。但是要統率這支經常充滿了思鄉情緒的大軍,對於必須要支配這個一直到昨日爲止都還是敵國的羅嚴塔爾而言,責任是非常重大的。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恐怕要被這個責任給壓死了。

然而羅嚴塔爾很沈著冷靜地上任了。在短短的期間就證明了他的處理能力。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同樣也是非常有效率的。還不到這一年的七月底,舊自由行星同盟的市民們,雖還稱不上是很積極,不過卻也好像已經接受了總督的統治。以作爲治外法權的物件,不過現在軍紀嚴正,並沒有任何由士兵所犯下的兇惡犯罪事件發生。反而是舊同盟軍已經失去控制的脫隊者犯罪問題較爲嚴重。

羅嚴塔爾將自己的職權區分爲軍事和治安政治兩個範疇,並且分別在這兩個範疇內設置輔佐人員。在軍事方面,是由已經連續好幾年一直輔佐著羅嚴塔爾的貝根格倫上將擔任軍事查閱總監的職務,事實上也就是等於總督代理的地位。

不過,格利魯帕爾茲以及克納普斯坦等人對於這項人事安排都稍稍有些不滿。因爲他們也都是上將級的人物,但是在形式上卻必須隸屬於與他們同等階級的貝根格倫。另外他們原本是在雷內肯普的麾下,不過在他死去之後,就暫時直屬于萊因哈特之下,如此讓他們對貝根格倫有一些優越意識。

另外,過去曾經在斯坦梅茲一級上將的麾下,擔任甘達爾巴駐留司令部總書記的裏裘中將,由於他的實務能力和他對於舊同盟國內事情的瞭解,所以被任命爲查閱副總監。他這人與其說是一個軍人,還不如說是一個後方的軍事官僚,所以他並沒有參加“回廊戰役”,躲過了與司令官一起戰死的命運。不過這算是一個較爲次級的地位,所以與諸位上將的不滿是無緣的。

有一天,羅嚴塔爾把格利魯帕爾茲與克納普斯坦兩名上將召進總督府的辦公室,夾雜著諷刺的口吻加以訓諭。

“你們兩上對於軍事查閱總監的人事命令好像很不能夠釋懷的樣子。其實哪,貝根格倫比你們年長,而且擔任上將的年資也比你們來得久,如果不用他,而用你們當中的一名來出會查閱總監這個職務的話,那麽另外一人難道能夠心平氣和嗎?”

兩人一言不發的退出去了,在這以後,至少他們就不曾再公開放肆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滿。

另外在治安政治方面,由於萊因哈特皇帝的推薦,羅嚴塔爾任用了在短期間內,歷任本國的內務省次長以及民政省次長的技術官僚優利烏斯·艾爾斯亥碼來擔任輔佐的職務,任職民事長官。很偶然的是,這位民事長官恰巧是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的妹婿。

還有一位高等參事官,那就是優布·特留尼西特。因爲艾爾斯亥碼固然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官吏,但是對於舊同盟國內的情況並不是那麽樣地精通,所以在這方面還是需要一個能夠幫忙提供意見的人,不過對於這樣一個隻爲了謀求一已的安泰而將他對於國家與人民的責任全部抛棄不顧的男子,實在也沒有什麽可以期待的。

“皇帝有時也會作這種奇妙的人事安排哪。在楊威利意外死亡之後,隨即又讓原來的同盟元首以帝國之官僚的身分回國。難道這是對民主共和政治作諷刺性的表示嗎?”

貝根格倫歪著頭,不解地說道。不過羅嚴塔爾卻多少能夠瞭解皇帝的心情。現在對於這名厚顔無恥的男子,只有將他加以羞辱才能讓人覺得有些快樂吧。特留尼西特能夠成爲一國的元首,並且身兼最高行政官,當然是有他相當的才幹。不過他那種行動原理,與萊因哈特的審美意識相比,可說是差距甚遠。

“嗯,算了。只要把特留尼西特的能力和知識加以活用就好了,沒有必要去受到那傢夥的人格影響吧。”

羅嚴塔爾說了“用而不信”這句話,在正式的記錄上流傳下來。這位金銀妖瞳的新提督,在心裏面盤算著,只要特留尼西特有任何人令懷疑或險惡的言行,那麽他就以自己的許可權,一舉將他處決掉。爲了要製造將他加以處決的藉口,就要反過來接受這名令人不悅的男子,這也是另一方面的因素吧。

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脫離伊謝爾倫要塞的將兵們,在這個時候,提出希望能夠回歸海尼森的要求。

一聽到這個要求的時候,羅嚴塔爾那一黑一藍的眼眸閃爍著思慮的神色。而裏裘中將則因爲前些日子與他們這些人的交戰,而令他失去了上司的記憶尚未忘懷,所以對他們自然是不懷好意的。

“屬下應如何處理呢?就算他們脫離了要塞,終究是曾經非法佔領要塞、反抗皇帝之輩,難道可以無條件地赦免他們的罪行嗎?”

這個意見確實也有其道理,不過以羅嚴塔爾的立場而言,卻不能訴諸於單純或武斷的決定。

“如果要把這些超過一百萬名以上的男女全部都拘禁起來的話,就現實而言是不可能的吧。而且舊同盟的人心也是必須要加以考慮的。如果讓他們的不安擴大,這豈不是一件蠢事。”

羅嚴塔爾在經過一番思考之後,作了以下的指示。“凡脫離者”所搭乘的運輸船,給予其在海尼森第二軍用宇宙港著陸之許可。在“凡脫離者”當中,一般的平民以及非戰鬥員者,一律給予完全的自由,並且在今年之內,授與帝國臣民的公民權。士官以士兵階級的人,則在登記姓名外,即可各自回家。

最後是軍隊的軍官、以及在艾爾·法西爾自治政府擔任公職的人,必須要登記姓名、地址、留下指紋,並且在帝國政府下達正式的處置之前,必須每個月一次到總督報到,然後更換新的登錄卡。

在採取這些處置之後,羅嚴塔爾又重陷入沈思之中,原來他在高級軍官的名單當中,發現姆萊中將的名字。

他過去曾是楊威利的參謀長,在軍務處理以及司令部的營運方面,因爲擁有堅實的手腕而聞名,這名男子竟然也脫離了伊謝爾倫,而且還自行率領脫隊者。這一次脫離要塞折人之所以會有這麽多,還是因爲看到了他也想要脫離的緣故。

“大概是楊死後,對伊謝爾倫的前景不看好吧。人心雖然不是永久的,不過這樣子就變節的話,雖然是他人之事,不過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你這麽認爲?不過,你試著回想一下利普休達特戰役剛剛結束時發生的事情吧,貝根格倫。皇帝爲什麽會眼睜睜地讓刺客闖到御前?你不認爲這是一個該留意的故事吧?”

聽了金銀妖瞳的上司這麽一說,貝根格倫無言以對。三年前,當門閥貴族聯合軍的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敗亡的時候,其心腹安森巴哈帶著自己主君的遺體來到萊因哈特的面前,當時衆人以爲他這是一種背信的行爲,但是他真正的企圖卻是爲了要暗殺萊因哈特。當時正在危急之時,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用身體護住了萊因哈特,爲盟友的未來而犧牲了。

“那麽,是不是要收押姆萊這號人物呢?”

“不,還沒有必要這麽做,只要對他加以監視就行了。”

總之,無論如何,羅嚴塔爾並沒有要對這些脫離伊謝爾倫要塞的人加以重罰的意思,現在的他其實是在盤算著,將故人楊威利大加頌揚,那麽舊同盟的市民也就會對這些背離楊的人加以批判吧。

※       ※       ※

在這些流入海尼森的“脫離者”當中,有一名自稱是善良平民,本藉費沙的男子,年齡大約三十歲前後,給人富行動性的感覺,整個臉上充滿了辛辣的表情。

原來那就是費沙名聲頗高的商人,同時也是已入楊威利的友人波利斯·高尼夫。跟隨在他左右的事務長馬利涅斯克和宇宙航行員維洛克。這些成員如果在國內安全保障局裏面被敲一敲、打一打的話,大概會打出兩、三公斤左右的灰塵吧。

“自由商人的國度費沙,現在已經淪落爲皇帝陛下的直屬地、帝政的大本營了。不是可以長久過活的地方。”現在他雖然踩在海尼森行星上面,但是關於海尼森的事,高尼夫反而沒有提到。馬利涅斯克思慮深遠地回應著說道。

“不過,會把政治和軍事的中樞放在費沙,讓整個經濟和交通被帶動起來,足見皇帝也並不是個單純的軍人。”

“所以他一點都不可愛啊,生副好面容就夠了嘛,他應該要覺得滿足,然後把才能或是才幹分給別人就好了哪。”高尼夫一邊臭駡著,一邊把充滿敵意的眼光,投向總督府主辦舉行的楊元帥追悼儀式的海報。

“這個新總督也不是一個軟角色啊,也藉此盤算著多重的政治效果……”他忽然閉上了嘴巴,整個視線被現在通過海報前面的四、五名穿著灰色服裝的男子吸引了過去。事務長懷疑的視線交互地在注視的人和被注視的人身上遊移著。

“怎麽了?船長。”

“什麽怎麽了,去年你不是和我一起到地球那個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行星上去了嗎?我看過剛剛那個臉,在那個陰森的地下神殿裏見過。不曉得是叫主教或是大主教什麽的。”

此時洛維克的黑眼珠亮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下達指示去暗殺楊威利的人,很可能就是那夥人也說不定。”

“嗯,非常有這個可能。暗殺現場只找到那些活兇器而已哪。持那些活兇器逞兇的傢夥,現在一定不曉得在那裏舉杯慶祝啊。”高尼夫把怒氣都集中在鞋底,然後重重地踹了一腳。

因爲當時被帶到伊謝爾倫的三個地球教徒,最後還是沒有招供,而真正的原因,一定是他們這些在教團屬於下階層的人,絕不可能知道這種最重要的機密。他們所主張的是,楊威利是宗教的敵人,根據神聖的意旨,必須將他消滅掉,任務達成之後,就迫不及待地要殉教了。儘管巴格達胥上校用盡一切嚴酷的逼供手段,最後仍無成效。繞著如何處分他們的話題,伊謝爾倫的幹部們之間,多少有些議論。

當目睹楊死亡的時候,尤里安瞬間發出的激動情緒,將暗殺者們打倒在鮮血的泥濘當中,不過當要重新宣告死刑的時候,卻欠缺決斷。在處分尚未決定的狀況下,經過幾天之後,這三個地球教徒們全都相繼自殺了。其中兩個人是咬舌自盡,而另外一個人則是在單獨拘禁的牢房內撞牆而死……

“尤里安這孩子才能是足夠了,不過凡事非得要學得取巧一點才行。光憑夢想和理智是不可能勝過那個皇帝的。”

“船長一貫的主張又出來了。不過,那孩子雖然年輕卻做的很好呀。他毅然地決定要繼承楊提督的遺業,這不是很勇敢嗎?”

“如果他一直把楊拿來作榜樣的話怎麽辦呢?楊已經死了哪。楊那個傢夥也真是的,如果是和皇帝決戰的時候被打死的話就另當別論,誰知道竟會是這樣一種和期待完全背離的死法呢?”

“罪不在他,罪在於那些地球教徒的身上。”

“我明白,所以才這樣一直跟蹤他們呀。”

走進背面街道之後,他們三個人大約跟蹤了二十分鐘之久。不久,那群身穿灰色服裝的人,進到一幢宅邸的後門進去了。隔了一段充分的時間之後,波利斯·高尼夫靠近那高聳的石壁。當他用視線掃過門前的門牌之後,他低聲地笑了出來,原來那上面寫著“優布·特留尼西特”。這一棟雄偉的住宅原來是前同盟最高評議委員會議長的私人宅邸,如今正在一片靜寂聲中,等待著最近已經更換了頭銜的主人歸來。

“看來,這傢夥在海尼森同樣可以觀賞有趣的戲劇哪,我們就暫且在這裏等著看好戲吧。”



尤里安十分明白自己接下了現在的這個地位,其實是一件多麽狂亡自大,而且多麽不自量力的事情。自己的經驗當然及不上楊,而且無論是才能、才幹都遠遠地不如楊。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對著自己問道“如果楊提督的話會怎麽做呢”,然後用盡他一切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將楊的生前重新再播放一次而已。儘管如此,楊確實是在匆促而且完全令人無法預期的情況下,從尤里安的眼前離開。

“一個好人、一個偉人,卻在沒有任何意義的情況下被殺死了。這就是戰爭、就是恐怖主義。戰爭和恐怖主義最後就是導致這樣的結局啊!尤里安。”早就明白了,不,以爲是明白了。不過,如果要把這當作是一個現實的話,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楊威利因爲一些愚昧的反動主義者的恐怖行動,而毫無意義地被殺死了,這個事實實在令人難以接受。但是想要將楊的死變成有意義的死,事實上認同恐怖行動的效用,是生者將死者的尊嚴政治性地利用了吧。不過,尤里安想著,和自己在一起的這些人都需要楊。我們自己爲了要守護楊所遺留下來的民主共和政治的小幼苗,就連死者的協助也是需要的。

必須要倚賴個人名望的民主共和政治——這是楊生前最感到苦惱的矛盾,但是這樣的矛盾,並沒有因爲楊的死亡而減輕。因爲,不管是楊的妻子菲列特利加也好,是楊在軍事、政治思想上的後繼者尤里安也好,都只能藉由擴大楊生前的虛像,然後才有可能使楊的理念在現實的地平線上具體化。就在萊因哈特皇帝以及他的帝國即將要完成宇宙專制統一的這個時候,民主共和政治的理念還在“擁護民主主義的英雄楊威利”的階段,開始向專制政治的激流挑戰,並且繼續努力生存下去。

楊生前的時候最迫切渴望、最後沒有能夠如願的“作爲民主主義人格化的個人”,終於由楊的後續者們找到了,那就是“死去的楊威利”。

後世的一位元歷史學家作了以下的記載。

“……同樣都是支撐同盟末期的名將之死,但是亞歷山大·比克古的死和楊威利的死,代表著不同的意義。比克古的死,代表著自由行星同盟這個國家所象徵的民主共和政治的結束,而楊的死,則代表民主共和政治之精神的再生,而不受這個叫作同盟的國家的範圍所束縛——後繼者認爲,至少這個可能性極大。而如果不這麽想的話,他們或許會無法忍受自己所處的狀況吧。楊威利對於他們來說,不僅是不敗的,甚至還是不死的存在……”

尤里安在悲傷和對暗殺者的憎惡當中,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不過,對了,這麽一來楊提督是在維持不敗紀錄的情況下去世的。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將他擊敗了,就連萊因哈特皇帝也是一樣……”

但是這樣想就能夠有勉強一點安慰嗎?尤里安想起了菲列特利加所說過的話,但是卻感覺到胸腔裏面有尖銳的荊棘存在,因爲希望楊能夠活著,就算連戰連敗也沒有關係。

現在楊威利只存在於記憶和回想當中了。不過反過來說,不要拘泥於他的死,反而讓回想更豐碩,讓記錄成爲永恒的不滅。從艾爾·法西爾的時代開始,亞斯提、伊謝爾倫、亞姆立達,以及巴米利恩等等接二連三的不敗記錄,再也沒有人可去加以抹煞。如果可能的話那麽恐怕就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後繼者已經壓制了全宇宙,將始祖加以神化,並且企圖要抹煞事實,侵犯史實之神聖的時候吧。不過,就連高登巴姆王朝也沒有要將魯道夫始祖的惡業對於後世加以隱瞞的企圖,因爲劍雖然可以勝過筆,不過卻只是暫時的勝利罷了。

過去尤里安曾經度著勸楊。

“提督您不妨可以把您到目前爲止,所經歷過的戰爭全部總結整理起來,然後把它寫成一本戰術理論書。”但是楊卻很認真地搖搖頭說道。

“這不行哪,戰略當中雖然有法則也有正確的形勢,但是戰術的展開,卻往往會超過理論。”然後他接著就展開了自我的理論。

“戰略是因爲正確才會獲勝,而戰術是因爲勝利,所以才顯得正確。所以,如果是一個軍人而頭腦一本正經的話,那麽就不會去想如何利用戰術上的勝利,來挽回戰略上的劣勢。不,正確說來,他們不會把這些要素列入計算來發起戰爭。”

“所以應該要把您的這些相當寫下來不是嗎?”

“太麻煩了啦,不過如果是你要寫來讚揚我的話,那我是會很高興的。不管怎麽樣,你一定要將我寫成是一個充滿了知性與魅力,而且沈靜的男子喔!”每次只要是和自己有關的話題,他一定都會把結論帶到開玩笑的方面,楊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另外,在和“共和革命戰略”相關的方面,楊也曾經說道,那是再度佔領伊謝爾倫之後的某一天。

“我們終究還是選擇了佔領伊謝爾倫要塞的這條路,其實我們並不是沒有其他任何的選擇。”另一個選擇的作法便是,在革命軍的移動之前,就把民主共和主義的政治組織遺留下去。其實也不見得要固守在單一的根據地上,可以將整個大宇宙本身當作是一個移動基地,然後在“人民之海”裏面四處環遊。

“其實,或許用這樣的一種方式會比較好也說不定。而固執于伊謝爾倫這個幻影之上的,或許是我自己也說不定,並不是帝國軍的傢夥們。” 儘管楊心裏並沒有像是後悔這麽強烈的想法,不過他確實也感覺到有些可惜。自從成爲楊家的成員以來,不曉得已經爲楊奉第幾千杯的紅茶了,尤里安問了一個太過於理所當然的問題。

“爲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楊的戰略構想回歸到零而不得不採取次要構想的理由,是尤里安所想要知道的,因爲如果可能的話,楊必然會採取最佳之途徑。

“因爲沒有資金啊。”楊立即苦笑的回答道。除了苦笑以外,束手無策的現實就是這樣的。只要我們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話,那麽糧食和武器彈藥勉強都可以自給自足。

不過,如果要離開伊謝爾倫要塞採取行動的話,那麽定期的補給就絕對是必須且不可或缺的了。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可以利用同盟軍的補給基地,不過這一次是不可能的了。各種物資的提供都必須要以金錢來作爲酬勞,但是卻沒有所要的資金。掠奪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所以就只能固守在這個自給自足的根據地上。最初如果兵力充足的話,其實也可以採取突擊甘達爾巴的帝國軍基地,在得到那些物資之後,便調轉方向的這個方法,不過這是在佔據伊謝爾倫之後,楊才想出來的。

“戰術附屬於戰略,而戰略則附屬於政治,政治則附屬於經濟,這是一個原則。”所以現在尤里安等人的基本戰略必須是要長期性的。萊因哈特皇帝與羅嚴克拉姆王朝與銀河帝國,現在是同一個存在。首先,必須要能夠事先掌握萊因哈特對於政戰策略採取的方向。

不過,萊因哈特皇帝在世的這段期間內,情勢如果沒有好轉的話,那麽共和政體將會以他的後繼者,作爲相互對立乃至於交涉的物件。萊因哈特結婚,並且有立下子嗣的情況,和萊因哈特在尚未有後繼者就死去的情況下,自然會産生不同的對應方式吧。就算只局限在後者的這種情況下,那麽究竟在一場混亂之後,會再重新産生一個統一宇宙的引導者呢?或者是會維持長期的混亂與分裂?隨著情況的不同,局勢也會隨著産生變化。如果是電腦的話,只會回答一句“資料不足,無法判斷”,然後就放棄責任了吧,但是人類是不能這樣的。爲了收集更多的情報,便拜託波利斯·高尼夫前往海尼森等等的這些舉動,可見尤里安已經被迫要採取處理辦法了。

※       ※       ※

有一天,菲列特利加正在辦公室喝茶的時候,尤里安抱了一堆像小山似的報告書和裁決書走了進來,他注意到楊未亡人的臉色不好,有些擔心的問道:“您累了吧,楊夫人。”

“有一點,不過,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依照自己的構想來駕馭發展事務,與在被賦予的許可權範圍內處理事務,完全是不同的兩回事……”啜了一口紅茶之後,菲列特利加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從今以後,一定得要靠自己創造出自己的行動原理才行哪,我是這樣,尤里安,你也是這樣啊。”

“是啊!真的是如此呢。”巨大的真實感搭乘在一艘回想往事的小舟當中。楊生前的時候,在他睡睡午覺、喝喝紅茶、更新立體西洋棋的連敗記錄的間隙當中,究竟在進行著多麽龐大的知性作業呢?尤里安對於這一點幾乎真的要感到驚異。

對於楊生前一切的言行和思考,在尤里安的腦海中有著大量的記憶,這些記憶已經不可能在量的方面有所增加了。年輕人必須要將這些記憶加以整理、系統化,然後作爲他今後實行被衆人所賦予的責任時,可以奉行的一個指標。

※       ※       ※

他年輕的生命力與他所感受到的疲勞,正在他的身、心兩方面爭奪著支配權的其中一天,他正機械式地獨自在餐廳吃飯,忽然有一個紙杯被放在他的面前。

這一杯顔色令人難以形容的液體,它的味道更是在原先的想像之外。原先一直板著面孔,注視著尤里安表情變化的少女,此時皮膚表面的薄冰好像深化了似的。

“這不是什麽飲料,是藥哪!當然不好喝啊。這是克羅歇爾家的疲勞消除藥。原料和作法是秘密,有安定精神的作用。”卡琳讓他那藍紫色的眼眸中所綻放出來的光芒呈水平移動。現在伊謝爾倫上的人口,和三年前的“最盛期”比較起來,僅有當時的五分之一,所以人影遮斷視線直線進行的情況也就減少了。

“機伶的人全都離開了,整個伊謝爾倫頓時變得空曠了起來。”

“可是您並沒有離開呀?”

“真不湊巧,因爲我哪,不喜歡搬家。而且我很敬愛菲列特利加·G·楊夫人,所以我想要留在這裏幫助她。”這是非常令人高興的決意證明。這些話比克羅歇爾家傳的藥更能讓尤里安的疲勞像陽光下的霜一樣快速地消退。

“不過,這是當然的吧,看著菲列特利加的身影,沒有想要去幫助她的話,以身爲女性而言也站不住腳的。”

“男性也是一樣的啊。”說出這一句話之後,尤里安心想這句話真是多餘的,不過卡琳並沒有加以反駁的意思,反而選擇了漠視這句話的態度。她用手指頂著她那形狀美好的下巴說道。

“菲列特利加有一年,而我的母親則只有三天,與她們的另一半在一起生活。”卡琳好像沒有意思去談論母親的另一半之意,遂將話題繞著菲列特利加的身上打轉。

“我曾經問過菲列特利加一個很失禮的問題,楊提督有什麽地方吸引她。那個時候菲列特利加並沒有洋洋自得的表情,她回答說——等有一天,當你遇見一個滿心想要把他所被賦予的責任完成的男人時,你就會明白了。”卡琳的視線好像試著要鑒定美術品之真僞似地,集中在尤里安的身上,這名被鑒定的物件則輕輕地聳聳他的肩膀說道。

“如果能夠不去完成就這樣算了的話,我倒想要這樣子哪!不過,也不可能讓誰代替自己的話,也許也只能達到這種程度就是極限了也說不定。”卡琳輕輕地搖了搖她那像是淡紅茶顔色一般的頭髮,她那藍紫色的眼眸,就像是從彩虹上截取下來的一部分,正閃爍著美麗的光芒。

“不愧是先寇布中將的女兒哪。”尤里安心裏確實有著這種奇妙感受,不過他避免將這種感受說出口來。是否可以將她所表現出來的親和感,當作是恒久的呢?不,原來甚至連親和都說不上,她眼前的態度說不定只是妥協?或是只是暫時的情緒變化也說不定哪。

“菲列特利加真的是很偉大,不過,或許正因爲如此,男人就得意忘形了。我並不是在指楊提督,不過那種利用女人的寬容心,不負責任的男人是最差勁的。”這些責問的矛頭當然並不是針對尤里安的,不過尤里安還是替當事人縮了縮脖子。其實如果是當事人的話,大概會嗤之以鼻,然後吹噓地說道——如果想要對男人說這說那的話,至少要先能夠把一打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以後再說——等等之類的話。

※       ※       ※

在兩人的背後,有個觀葉樹的大盆栽,在那個大盆栽的後面,有兩具閒人在面前放著空的咖啡杯,撿拾著換氣系統的風所送過來的會話片段。奧利比·波布蘭臉上充滿了不能只用邪惡來形容的微笑,遠遠地望著尤里安和卡琳的身影。

“哎呀、哎呀,這邊的父女關係還沒有修復,人家那邊中途就已經和好了哪。什麽都不做就自動會有漂亮女孩靠近過來的這種事,尤里安的命運一定是從楊那邊家傳下來的。”

“你還說呢,人家可只有一個女人。”

“只是羡慕又嫉妒是不行的,亞典波羅提督。關於女人哪,一下面就是零,沒有什麽小數點以下多少多少的。”

“誰羡慕又嫉妒了?這世界上也是有人和你抱持不同的價值觀的。”

“是那位抱持著俠氣和醉狂,只朝向革命的貴人吧?”這兩個人頓時像是年輕食肉獸似地相互露出笑容。在沒有事先說好的情況下,兩人的視線卻不約而同地轉向尤里安他們那邊——原來是打算如此地,只是他們早就已經離開了,這兩個大量製造麻煩的人,只好讓視線在空虛中漂浮。

“嗯,怎麽說呢,這些年輕人並沒有互相衝突,或是鬧憋扭,如果他們能夠表現出精神方面的成長,這到底也是一件好事啊。”亞典波羅自己其實也還是被人稱爲黃口孺子的年齡,卻好像一副理所當然的喃喃自語,而波布蘭也用一副很嚴肅的態度,贊同他的話說。

“青春歲月如果只有革命的話,那麽就顯得太孤寂了。啊,青春真是太好了。”

嚴肅與笑話,就好像是二條鐵軌上的輪子,帶領著伊謝爾倫快車,每日每日快速地快速前進著。

※       ※       ※

“我們自己的正式名稱,如果定爲共和國的話,那麽與帝國政府之間的關係,就沒有辦法去修復與妥協了。而且,國家、政府、軍隊,這三者的關係也會變得太過於複雜了吧。有沒有什麽適當的名稱,可以適合我們這個小組織的呢?”

菲列特利加這麽一說,先寇布、亞典波羅、波布蘭這些平常反對太過嚴肅的男人們,也都認真地思考起來了,這大概是她擔任主席以來,最大的一件事也說不定。

不久之後,波布蘭那綠色的眼眸閃亮起來。

“伊謝爾倫集團,這個名稱不錯吧,而且還有押韻呢。”

聽到這句話之後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亞典波羅立即發表強烈反對的聲音。

“駁回。”

“爲什麽?希望你可不要只用你個人貧乏的嗜好來判定事情。”

“在革命史上,凡是命名爲集團的革命組織,全部都中途就失敗,我可不希望讓這個伊謝爾倫成爲民主共和政治的墳墓。”因爲亞典波羅意外地表現得極爲嚴肅,所以波布蘭也就沒有想要再打岔的意思了。

於是接下來衆人都沈陷在思索的沈默當中,不過,這沈默並沒有持續太久,凱斯帕·林茲上校用冷淡的口吻接著發言了。

“如果只是一味地想要一個稀奇古怪的名稱的話,其實並沒有什麽實質上的意義,而且楊提督一向是討厭這種事情的。所以,如果暫時用‘伊謝爾倫共和政府’這個名稱的話,各位以爲如何呢?”後來,雖然沒有大多數人贊同這個提案,不過卻也沒有人反對,結果就採用了這個名稱。至於這個平凡無奇的名稱,是否能成爲迷人的光彩而在歷史上永恒不滅,就視今後的發展如何而定了。

只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爲了要讓它與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之間容易作區分,這個組織也有著“八月的新政府”乃至於“八月政府”這些不同的名稱。

在菲列特利加之下,至少也必須要設置一些輔佐她的機構部門。要決定這些事情,還必須要另外協定。於是以自由行星同盟初期的組織作爲參考,後來又召開了三次的協定。

最後,共有辦公廳、外交、情報、軍事、財政、經濟、工部、法律制度、內政,七個部門設立起來。因爲在這個小小的組織當中,如果設立了許許多多的部門機關的話,也只是增加麻煩而已。

所謂工部局的這個機關,不管是在名稱上也好、在管理內容方面也好,都是模仿帝國的工部省而訂定的,因爲借用好的東西沒有必要去忌諱,這是他們所一致達成的共識。舉凡要塞內非軍事的硬體以及能源,都是由這個部門來管理。

機關誕生之後,就必須要設置負責管理的人。目前,軍事局長就由軍政的補給方面的權威卡介倫來擔任,至於其他的人事則暫時予以保留。雖然如此,不過尤里安並沒有那麽樣的悲觀。

伴隨著國父海尼森一起長征的那些人們當中,連一個帝國的重臣、富豪、或是知名的人士都沒有。這些基於反專制的思想,而且過去長久以來,一直在忍受虐待與壓抑、默默無名的人士們,熬過了長達半世紀之久的苦難之旅,然後接著完成了建國的大業。不僅限於菲列特利加、或者是尤里安,沒有任何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個名稱聲響亮、成功、而且光芒閃耀的偉大人物。

“將亞雷·海尼森和楊威利的肖像,並排在總會議場、中央委員會、主席辦公室、以及革命軍司令部這四個地方,至於其他的公共場所則一律禁止,以免變成英雄崇拜……”菲列特利加的這個提案,讓尤里安的臉頰上輕輕地綻放出笑容。他想起了當初,楊和菲列特利加結婚的時候,那種板著面孔的表情。

“和國父並列在一起,楊提督可會害羞的呢,他會說身份不配的。”

“他所希望的應該是在天上、或是在來世的時候,都能夠好好地睡著午覺,不過至少得要他看著,他所遺留的作品,最後有怎樣的一個結果。”

※       ※       ※

就這樣,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八月八日來臨了,這是在楊死後的第六十三天。

在這一天裏面,共和政府將正式發表成立宣言。菲列特利加·G·楊向收放在陶制棺木中的丈夫遺體致哀之後,在尤里安·敏茲的伴隨之下,前往宣言儀式的會場。

“親愛的,請在天上看著我好嗎?”菲列特利加在心裏面呼喊著將她撇下就自己先走了的丈夫、將她的人生作二度改變的男子,然後就步上了講壇。幾萬名男男女女,將這個通風良好、廣大的樓面擠得密密麻麻的,他們將視線和熱情全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從宇宙的一個角落,向全人類宣告這棵幼小嫩苗的存在。

“我、菲列特利加·G·楊,根據所有支援民主共和政治的人們所表達的整體意見,在此發表宣言,宣佈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成立。宣佈以亞雷·海尼森爲首,人們對於自由、平等、和人民主權的渴望,以及爲了使這個渴望能得以實現的戰爭,今後將持續下去……”

她的聲音不大也不高昂,因爲菲列特利加所呼喊的對象,嚴格說來只有一個人,她深深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代理人。

“在眼前這個不利且時運不濟的一刻,必須要向孕育出民主共和政治之幼苗的各位女士、先生致十二萬分的謝意,謝謝大家。在這所有的一切完全結束之後,只希望還能夠向各位說一聲,謝謝您……”

她的聲音中斷之後的那一瞬間,數萬人所形成的一片靜寂充滿了整個會場,接著在尤里安·敏茲、達斯提·亞典波羅、奧利比·波布蘭的帶領之下,衆人開始高呼:

“伊謝爾倫共和政府萬歲!”

“去死吧!萊因哈特皇帝!”

歡呼的聲音與扁帽頓時四處飛舞,無數隻手臂也同時伸向空中。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八月八日,伊謝爾倫共和政府誕生了。帝國和它之間的人口比例爲四百億比九十四萬。僅爲全人類四十二萬五千分之一的人口,再度高高地豎起了民主共和政治的旗幟。

羅嚴克拉姆王朝統治下的銀河帝國,還是沒有能夠完全地統一全宇宙。楊威利的驟逝,對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統一而言,究竟是促進或者是延遲,在這些活著的人當中,沒有人能夠預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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