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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疾風篇 第四章 突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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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一 6月 16, 2014 9:22 pm

  其實眾人根本不需要高估方修利的政治理念,他之所反抗鐵達尼亞的強權,並非來自任何主義、主張或理想,完全是天性使然。當然這是經過四舍五入勉強得來的結論,卻不能就此忽略方修利不願受人使喚的天性對歷史所造成的影響。

  直到二十五歲前,方修利身上的這項天性並不突顯,他是個平凡的商船或商館的工作人員,遵循上司的命令乖乖辦公或是服務旅客。

  從他離開鐵達尼業收容所,成為都巾艦隊所屬軍人為止的歷程便可看出他絕非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典型,也沒興趣認真從軍。

  軍事方面的才能在人類的天分中,應該是屬於相當難以發掘的能力,藝木家可以將他創作活動的成果轉化成一個實體遺留下來,有人生前屢盼不得的名聲反而在死後獲得。反觀軍事的才能又如何呢?處在亂世堪稱絕世名將的人在太平盛世也許一輩子只是個無名小卒,一個有能力當上大元帥的偉人也許正在小巷賣熱狗。

  因此,方修利可稱得上幸運之人,他有軍事方面的才能,但除此之外一無是處,而且又沒有其他求生技能與工作熱忱。要不是他脫隊失敗,硬被架回母都市的軍隊,他很可能從此過著漫無目的的人生,當然這對當事人的主觀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則又另當別論了。

  總而言之,方修利的確潛藏著反抗強權的特質。再加上過去幾個悲慘經驗的推波助瀾,結果二十八歲的他已經堂堂成為一個性情乖僻的怪人。雖然他藉由魏格特炮的使用引發了戲劇性的變革,但是一個思想平凡,對現況缺乏批判能力的人是不可能主導改革進行的。

  凱貝羅斯會戰一役,方修利把常勝不敗的鐵達尼亞打得灰頭土臉,可謂“一腳踢醒沈睡中的歷史”,但得勝的艾裏亞幣完全沒有註意到這一點。一味畏懼鐵達尼亞的勢力,放逐了勝利英雄方修利,紅蘿蔔發色的青年所創造的勝利奇跡,非但沒有與艾裏亞市的成功戰略相結合,而是起了反效果。艾裏亞市抱著放水給鐵達尼亞的心態起用方修利,如果這項成功的戰略能夠積極運用於外交策略,艾裏亞市將在其後太空史的進展上占有偌大的地位,而事實上艾裏亞市這個名詞將埋沒在歷史的砂丘之中,人們只記得它是方修利的出身地。

  話說六月上旬,無業遊民兼流亡者的方修利在艾曼塔惑墾度日,原因並非他喜歡艾曼塔惑星,而是拜這裏的統治者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閣下之賜,他在以宇宙港為首的各個要地均派遣了灰色軍衣讓方修利出不了惑星。

  包庇這個居無定所又失業的紅蘿蔔發青年的是個名叫莉拉·佛羅倫茲的女孩,方修利識破身後的反鐵達尼亞地下勢力而打算疏遠她,但好幾處旅館已經貼上高大的紅蘿蔔發青年的照片,甚至還上了電視,一夕成名的代價就是走投無路。

  加上最重要的是莉拉很會做蛋包飯,第一晚之後的翌晨,初次嘗到的蔬菜蛋包飯真是人間美味,正確說來,應該是很合方修利的口味,於是他為了蛋包飯留下來。

  莉拉的祖母據說曾是卡薩比安卡公國皇妃身旁的侍女,也許她過去真的是個優雅的貴婦,但如今只是個皮膚半石化如陳舊泛黃的油紙股的老歸人。她本來想向客人展示她年輕時期的照片,但方修利堅辭不讓。要是年輕時的她跟現在的莉拉長得一模一樣,那就毫無夢想跟希望可言了。

  因此,老婦人改向客人談往事,試圖引起他的興趣。

  “我以前當侍女的時候啊……”

  “抱歉,我對恐龍時代的事情沒興趣。”

  方修利並非不懂得敬老尊賢這一類的美德,但他對邊境(他自己認為)小公國的宮廷生活實在興趣缺缺。他面前的往意力只集中在莉拉的美味蛋包飯,與早日離開這個有亞瑟斯·鐵達尼亞作威作福、令人不悅的惑星這兩點上,他可不想在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裏苦中作樂。

  莉拉是一塊未經琢磨的寶石,充滿節奏的舉止與生氣盎然的表情變化相當迷人,只可惜少了點女人味。其實她的祖母根本不成問題,主要是因為方修利的地下生活令他提不起勁,也許有人能享受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只是他不知道。不過比起鐵達尼亞收容所的生活好一些,食物美味,又能在沙發床伸展手腳,還可以沖澡保持潔凈。

  剛開始的確很滿意這些好處,但是日子一久反而覺得比較習慣蠻荒的收容所生活,精神上的束縛感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艾曼培物質優渥,走在街上就有好酒跟美女揮動翅膀引誘著男人們,有心人不愁快樂的選擇太少。方修利是個十足的有心人,而且手頭的資金也夠讓他買到快樂,但現在卻被迫躲在貧民區一個破舊的公寓,一步也不能踏出屋外。亞瑟斯·鐵達尼亞至少還不是個鐵公雞,因為他懸賞十萬達卡尋找失業青年的下落,甚至連方修利也想拎著自己的衣領到鐵達尼亞的分部大聲說:“我來了,給我十萬達卡吧。”這個笑話並不太好笑,最讓方修利在意的是,莉拉的祖母聽到十萬達卡時的反應。原本已經半個化石的老婦人被皺紋掩埋的雙眼頓時如同偽造的寶石閃閃發亮,但光亮很快便消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錯覺。

  同時他也見過莉拉的朋友,應該說是同誌比較正確吧。據說此人是卡薩比安卡公國的高官,財政部長兼經濟部長的遺子。總之就是有一群人依靠公國過活,他們的後代目前正在玩革命遊戲,這是方修利對他們的定義,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

  其中有一個年紀約在三十出頭的男子名叫佛羅利蒙德·戴·鮑爾,對他外表最難聽的形容詞就是書呆子。他認為理論永遠優於現實,完全否定利害關系,而且他的理論範圍並非普及全人類,僅是充其量局限在卡薩比安卡公國的復興,不得不讓方修利捧腹大笑。對於國家或組織,他堅信生命力定量論,要重建一個已經滅亡的國家等於與歷史背道而馳。

  “不過呢,鐵達尼亞一族全是一群美男子,難道說外貌也是統治者的必要條件之一嗎?”

  這才是鐵達尼亞諸惡的根源。方修利邊想邊打量著戴·鮑爾所帶來的藩王與四公爵的立體照片。

  其中名叫褚士朗·鐵達尼亞的人雖然略微遜色,但仍然排得進美男子的範疇,一直徘徊在及格邊緣的方修利根本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不過他和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的性向迥然不同,因此無論眼前有幾個美男於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他開口確定他所關心的問題。

  “有沒有鐵達尼亞婦女的立體照片?”

  “沒有。”

  回答簡明扼要,理由是即便強勢如鐵達尼亞一族也不願讓女性成為恐怖分子的箭靶。

  “嗯,說的也對。”

  方修利只得喃喃自語,他與對方同樣不希望女伴受到恐怖分子的威脅,不過他關心的重點並不在於美的鑒賞,而是著眼在性關系上面。

  戴·鮑爾開始向專心觀察立體照片的方修利高談闊論,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內容全部掠過方修利的大腦,左耳進右耳出。大意就是希望方修利能協助他們復興公國,雖然方修利有一、兩個疑問,又不希望對方誤解他的意願,只有一直保持緘默。

  戴·鮑爾這類型的人就是腦子一有什麼想法,嘴巴就會立刻說出來,不、也許這一切都是在演戲。一項事實、對事實的認知。以及如何表達內心的認知這三者之間能夠毫無差錯地同步連鎖是少之又少的狀況。方修利假裝看著立體照片,其實正在觀察戴·鮑爾,同時用心思考。接近結論的想法馬上呼之欲出,對方既不是三流小說的角色,卻強迫一個初次謀面的人聽完長達五張稿紙的演講,方修利實在不認為這種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同誌。如果這只是表面的演技,此人感覺上不能信任;如果是他的本性,那他的能力更令人懷疑。溝通能力需要改革的對象大概是現實改革運動的一億倍左右。

  戴·鮑爾自豪的三寸不之舌似乎也露出疲態,終於停止運轉,於是方修利才不疾不徐地表示自己對公國的復興沒有興趣,結果戴·鮑爾的舌頭又開始活動起來。

  “如果就這樣束手旁觀眼睜睜看著鐵達尼亞坐大,那我們就是沒用的傻瓜。”

  “沒用的傻瓜總比有害的傻爪來得好多了。”

  這很明顯是一句諷刺,然而戴·鮑爾卻把它當成哲學上一個重要的課題努力思索,簡直讓方修利哭笑不得,他接下來的忠告可說是出於一片好意。

  “你們別妄想搞什麼革命或反抗的,既然生活不虞匱乏,就別再做公國或大臣的美夢,老老實實過日子吧,這個惑星算得上是全宇宙生活條件最好的環境。”

  這就是一個說教不看身份的惡例,對方完全不為所動。

  Ⅱ

  失業青年方修利的枯燥生活在六月十六日出現轉機。

  方修利不願一輩子沈淪在艾曼塔的貧民窟,所以他打算找個不受鐵達尼亞約束的中小商船公司父涉,隨便載他到其他地方,可能先到邊境星域交通樞紐巴格休,接著再來考慮安身之計。方修利曾對戴·鮑爾表示艾曼塔惑星的生活條件相當好,但要保障行動自由才算數。如果被迫成天窩在房裏,那富饒的艾曼塔跟貨船船艙並沒有兩樣。

  “多謝照顧,我要走了。”

  此時的方修利不得不充當一下詩人,帶著感性的語氣向妙齡房東如此表示。為了感謝這十六天來所提供的三餐、床鋪、熱水澡,他拿出兩千達卡給莉拉,其實好像多給了一些,不過他想如果能讓年輕女孩拿去買化妝品也是很好的。但莉拉並沒有收下這四張高額紙幣,只是凝視著紅蘿蔔發青年。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準備上哪去?”

  “宇宙這麼大,應該有余地容得下一個無業遊民吧,不管怎麼說,我是不能繼續留在艾曼塔了。”

  方修利原本也是星際都市聯盟的一員,應該可以跟商館打個商量,支付足夠的費用找到一艘願意搭載他的船。不做旅客也罷,受雇當貨船業務員也沒關系。雖然他曾在艾裏亞都市艦隊司令官的寶座上待了三個月,所幸他並非沽名釣譽之人,因此重操業務員舊職完全無傷大雅。只是他大概忍受不了長期當差,一旦在順眼的星球降落,他會立刻奪船門而出。

  街頭上追逐十萬達卡的家夥似乎少了許多,現在正是逃走的好時機,方修利決定今天再住一晚,明天一早就混入通勤人群裏離開。

  “我不會忘記你美味的蛋包飯,真的很好吃,別再做什麼復興公國這種落伍的夢想,找個好男人嫁了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嗎?”這段臺詞實在很沒創意,反正又不是要勾引女人,點到為止即可。

  因此方修利正計劃安安穩穩地度過艾曼塔的最後一夜,但事情的演變卻不如他當初所料。

  當晚,方修利露出窮人本性,把全套的旅行用品收在沙發床腳下,裹上毛毯躺進安詳的夢園,意識在現實與夢境的分界線上浮沈,搖晃著沒入夢境水面以下,原本打算就此往下沈,卻突然急速往上浮,因為一個溫暖充滿彈性的有機物朝著他靠過來。方修利眨著眼,手掌罩上眼前的物體卻又連忙抽回,那是包在女用睡袍薄衣之下的少女乳房。在昏暗之中,失業青年認出莉拉的臉,相對於柔軟的身體,她以僵硬的表情與聲音向他說:

  “方,隨你吩咐。”

  “餵,等一下,你冷靜點,這是怎麼回事?”

  方修利並非聖人君子,但他話已經說在前頭,他從不相信幸運跟美女會從天而降。更何況這兩者又同時發生時其中必有蹊蹺,猜忌心立刻裹著原色外衣跳起舞來。

  “我喜歡你,就是這樣而已。”

  “聽到你這句話,我還真想溺死在感動的淚池裏,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卻沒有演員的素質,大概是你祖母出的餿主意。”

  “把來龍去脈告訴我吧,我可不想因為肚子餓貪吃結果被毒死。”

  莉拉嘆了一口氣,把身子挪後低語道。

  “是公主殿下的指示。”

  光憑這句話實在摸不著頭緒,看方修利皺起眉頭,莉拉立刻補充說明。卡薩比安卡公國的正統繼承人是米蘭達公主殿下,但前陣子戴·鮑爾造訪舊主住處,報告公國復興與運動的現況,所謂的現況也只是不斷繞著那項說服方修利助一臂之力的零說服力行動,由於方修利不為所動,而且明日即將離開艾曼塔,因此米蘭達公主殿下指示莉拉,以最後手段籠絡方修利。

  “說來說去就是那個什麼公主殿下犧牲莉拉的貞操,只為了拉攏一個名叫方修利的色鬼?”

  “公主殿下沒有說你是色鬼。”

  “跟說了沒兩樣,簡直把我看扁了。”

  方修利升起好幾道怒氣,一是氣對方把他當成一個輕易受女色誘惑而改變心意的男人,雖然有一半是事實,但另有其它重要理由。

  “我說莉拉啊,忠心固然很好,但你也該分清黑白是非,那個公主殿下要是有心以美人計拉攏我,就該主動獻上她的貞操,沒必要拿你當活人祭品。”

  “因為……”

  “我是喜歡女人沒錯,也愛錢,有酒更好,卻不會陷害眼中釘。”

  他註意到話題偏離,立刻修正軌道。

  “總之,我還不至於這麼不識相,去破壞別人的戀愛。”

  “什麼意思?”

  “你跟戴·鮑爾在交往對吧,我雖然不欣賞他,但也不想花力氣陷害他,就算不為了他,你也應該為了自己,好好珍惜自己才對。”

  在微弱的燈光下,明顯看出莉拉臉紅了。經過數秒的沈默,兩人正要同時開日說話之際,實際的聲響從門外傳來,經過地板,接著是門,光影闖入兩人的視野,莉拉連忙閃躲,方修利一躍而起,此時一個尖銳的制止聲響徹室內,而牽制失業青年行動的反倒是聽似槍管的金屬聲,橘紅色的燈光映出了原本不該出現的鐵達尼亞士兵人影。

  “好,老婆婆說的沒錯。”

  身著灰色軍服的男子們交互點頭,曾擔任過卡薩比安卡公國侍女的怪人發出利欲薰心的語氣。

  “鐵達尼亞的阿兵哥們,獎金確定會給吧。”

  “明天到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殿下的宅邸來,你的十萬達卡會堆到你耳邊。”

  帶頭的男子不耐煩地啐道,眼中帶著嘲諷的目光。

  “想知道導致今天演變成這種地步的內幕嗎?方修利提督。”

  “不,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不想管舞臺背後的事情。”

  方修利帶著滿口的不悅作答,並要求更衣,老婦假惺惺地對他說:

  “抱歉了,年輕人。你大概會恨我一輩子,如果你當做是造福給一個貧困的老人,那你內心就會感到充實。”

  “你最好被劍龍吃掉算了,你這沒良心的臭老太婆一點也不了解孫女的心意。”

  “你罵再多也無濟於事。”

  “為什麼?”

  “因為劍龍是草食性動物,年輕人,你不但嘴巴壞,還不學無術。”

  “你才是徹底的壞胚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鐵達尼亞的士兵作勢拍拍方修利激動的肩膀。

  “到此為止吧,方修利提督,希望你乖乖跟我們走,別吵到左鄰右舍。”

  方修利迅速左顧右盼,算一算灰色軍服總有六件,他立刻放棄當場逃走的念頭,接著調侃地伸出雙手。

  “不用戴手銬嗎?”

  “不用、不用。你又不是犯人,我們會謹守應有的禮儀,盡可能地。”

  灰色軍服包圍著方修利往玄關移動之際,莉拉打破了漫長的沈默。

  “方……”

  “莉拉,記得讓那小子嘗嘗你那可口的蛋包飯,也許他的味覺不比我好,不過他應該嘗得出愛情的味道吧。”

  方修利留下跟自己不相配的好聽話,正要往前邁步,莉拉卻沖上來。鐵達尼亞的士兵瞬間擺出架勢,而身穿睡袍的莉拉只手環往方修利的頸項,嬌艷的紅唇罩住青年的,還用力翻開睡袍,展露修長的美腿吸引士兵們的註意。

  “別了,方。”

  莉拉被拉開時道別,方修利一語不發地點頭小意,然後背向她離去。

  他被押上汽車的後座,三名士兵留在莉拉家善後,而他左右各坐一名士兵,第三名則就位駕駛席汽車啟動,行走三分鐘左右,方修利左座的士兵冷不防發出呻吟,全身無力癱在座位上。

  “你……”

  右座的士兵也噤聲不語,頭部往前垂下,因為短針槍的短針刺進了他的側腹部。剛剛莉拉擁住方修利吻別之際,趁機將短針槍藏進他的口袋裏。駕駛座上的士兵正想回頭,頸部卻被短針刺中,表情頓時一片空白。方修利伸展修長的身軀,推倒駕駛人的身體,把短針用盡的短針槍拋在車內地板。

  “莉拉,你真是個好女人,戴·鮑爾根本配不上你,要是戴·鮑爾不知好歹膽敢花心,隨時歡迎你投向我的懷抱。”

  好不容易從後座移向駕駛席之後,方修利敲了慣性航行儀表板上的幾個按鍵,將目標改往宇宙港。汽年以又快又舒適的速度載著。

  劫車土匪離去,大約一千○一秒之後,一個蒼白的超現代不夜城就展示在方修利眼前。

  宇宙港四周混雜著老舊的倉庫與運河,等於是不夜城的城墻,隔開一般人家跟宇宙港。紅蘿蔔發青年將汽車丟棄在一隅,走向黑夜的街道。

  逃亡成功的方修利大致走了五分鐘,不經意地停住腳步,做出一個掏空肺部的嘆息,搔著紅蘿蔔色的頭發,原來他把錢包遺忘在莉拉家了。

  Ⅲ

  不幸的破產者方修利一邊咒罵自己,一邊朝著丟棄汽車的方向奔上。現在只有賣了汽車籌措應急的費用,這是他直覺的判斷,但世上多得是手腳比他快、做事比他周全的人。他很快發現五、六個人影圍著他所丟棄的汽車止在拔取零件,看來是職業竊盜集團。

  “餵,你們太可惡了,怎麼可以隨便亂動別人的東西,我要把你們的良心揪出來狠狠臭罵一頓,惡棍!”

  方修利把自己相同的惡行擱在三光年以外的架子上大吼大叫之際,黃白色的閃光掃過他的視野,同時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五輛車體上印有鐵達尼亞徽章的地面車緊急停下,一個灰色軍服團體隨即沖出車外。竊車集團應聲作鳥獸散,鐵達尼亞士兵根本不把這群小賊放在眼裏,直指方修利而來。逃亡在外的失業青年以右腳踝為軸心,將自身的命運寄托在雙親所賦與的腳力上。

  “可惡,平凡善良的我為什麼命運這麼坎坷?下次遇到命運女神,我一定賞她一巴掌!”

  方修利立下可能無法實現的誓言,回轉他一雙長腿奔向黑夜的街頭。大概是由於少了行李加上兩袖清風,他的飛毛腿得到充分的發揮,鐵達尼亞的士兵們一時還追不上他,但是等到方修利呼吸開始紊亂之時,輕盈且踏實的皮靴聲緊跟他背後而來,回頭只會浪費時間並縮短差距,方修利並沒有犯下這個錯誤,卻做了另一件傻事。他在宇宙港周邊如迷宮一般的倉庫街統來繞去,藉此擺脫了大半的追兵,但最後聳立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倉庫量產陶制墻壁。身後的皮靴聲逐漸逼近,方修利咕噥幾聲之後,沖上貼在壁邊一道沒有扶手的樓梯。膝蓋大約屈伸了四十次左右,他來到四周圍著柵欄的屋頂,明顯陷人進退維谷的窘境。遲了五秒左右,身著灰衣的追兵和他一樣也來到相同高度的場所。

  “差不多該死心了吧,方修利提督。”

  “閉嘴,捉拿一個身無分文的無業遊民很好玩嗎?原來變態伯爵的手下也是一群變態。”

  “我們可不是因為好玩才要捉拿你,也不是出於自願聽命伯爵,凡事都是命中註定。”

  “要耍酷還用錯句子,沒學問。”

  追兵嗤之以鼻,回看方修利一眼。對方的聲音與體格都很年輕,艾曼塔的兩個小月亮將蒼白的光粉撤在獵人與獵物身上。

  “為了讓我順利升遷調薪,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這是你的命運。”

  “想不到在這個惑星上,命運這玩意兒比可樂空瓶還廉價,隨處都撿得到。”

  “沒錯,命運本來就很廉價,而受制於命運的人生等於是大量生產的便宜貨。”

  由靜而動,其間變化十分迅速。鐵達尼亞士官的手躍出一個黑影,方修利則向後跳開,閃躲這突如其來的一擊。追兵手上的輕金屬警棍有如某種爬蟲類的舌頭一般伸展而出,瞄準逃亡者的頸項。如果方修利拿比吃奶的速度也躲不開的話,他的脖子就會遭受強烈的一擊,當場不省人事。

  “哎呀,居然躲開了,看來要抓你還不能偷點懶。”

  低喃的語氣顯得悠然自得,此時從屋頂下地面上傳來一個聲音向對峙中的雙方吼道。

  “麥佛迪中尉,你還在磨菇什麼!趕快抓了人回去跟伯爵交差!”

  “是,是,長官就算惹人厭,命令卻不聽不行,這就是軍人的宿命。”

  鐵達尼亞的士官重新握好右手的特制警棍,內心對長官的敬意連一公克都不到。他比方修利略矮,體格勻稱有如彈簧般彈性絕佳,雖然看不清楚長相,當他潔白的牙齒發出亮光時,就能判斷他是個與緊張無緣的人。他以流暢的步法將逃亡者逼到屋頂角落,逃亡者背靠著屋頂的欄桿,同時越過肩頭俯視暗不見底的下方。麥佛迪中尉抓住這半瞬的空隙采取肉搏戰,左手抓住對方的右肘封鎖其行動,右手正要揮下警棍之際,方修利將全身體重整個傾向後方的欄桿,故意破壞重心的平衡。

  “……!”

  聽不出是誰的叫聲,總之人體與聲音同時摔進空中,獵人與獵物隨著折斷的欄桿翻了個筋鬥,往地面直落而下。

  方修利感覺到四周有水,他盡最大可能做出計算,在可容許的範圍內求得解答。他們是掉在流經倉庫旁的運河的陰暗水面,垂直移動了十公尺左右。

  浮上水面,氧氣立刻湧進口鼻,肺部交換過新鮮空氣之後,方修利乘著水流劃起自由式,從黑夜的彼端傳來鐵達尼亞們狼狽的叫聲,反正他們看不見,於是紅蘿蔔發青年揮動單手藉此奚落對方,然後走上水泥防波堤,這時附近水中泛起漣漪,有個人影在其中呼救。

  “餵、救命啊,方修利提督……!”

  “我早就把營救你的義務丟在太空某個角落了。”

  “我不會遊泳!”

  “那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原來你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踐踏別人的痛苦上!可惡,你這樣算哪門子的正義戰士啊!”此人用一個連聽都沒聽過的頭銜咒罵方修利。

  “誰叫你抓著警棍不放,難怪遊不起來!”受到如此的批評諷刺,鐵達尼亞嘴裏喃喃自語,將得意的警棍擲向水面,方修利在確認以後才伸出手,拉麥佛迪中尉上岸。緊接著傳來一個聲音,不是感謝的話語而是金屬聲響。

  “這是什麼?”

  “你沒看過嗎?方修利提督,這叫手銬。”

  “我可是幫你免於溺死的救命恩人啊!這就是你謝我的方式嗎?踐踏別人的不就是你嗎?”

  中尉梳理濕透的頭發擺出姿勢。

  “唉,喪家犬的遠吠好吵哦。”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方修利氣得說不出話來,麥佛迪中尉瞄著他,突然裝出嬉皮笑臉。

  “我有個主意可以讓人情道義跟世俗利益兩全,我先帶你到伯爵官邸交差,等領完獎金後再放你逃走,你覺得如何?方修利提督。”

  “哪個白癡會上這種當?”

  “你疑心病還真重,看看我的眼睛,我像是會說謊的人嗎?”

  “不要動不動就把舊石器時代的笑話掛在嘴邊!”艾曼塔難道連個正常人也沒有嗎?想起莉拉祖母那張嘴臉,方修利忍不住哼出一口氣。把這種社會問題嚴重的畸形惑星評為“生活條件最好”的自己簡直比便宜的人工香料還要廉價,方修利不禁自我糾正。

  “好吧,既然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只有盡量配合你的想像啰。”

  麥佛迪中尉厚著臉皮佯裝不知情地抓起手銬的繩子,被強韌的細繩拖著走的方修利無奈地邁出步伐,他只恨自己沒辦法詛咒對方於死地。

  麥佛迪中尉並沒有召集同事,似乎有意獨吞獎金跟功勞。當他得意洋洋地正要沿著運河的步道走去時,倉庫的陰暗處出現動靜,接著喀的一個硬物撞擊聲響起,麥佛迪中尉的身體浮在半空,要失意識的青年士官眼看就要親吻地面,身穿白色工作服、一拳擊倒他的人物輕輕把受害者舉起扛在左肩上,並以斥責的口吻催促著呆站在原地啞口無言的方修利。

  “趕快過來,要是被鐵達尼亞發現就完了,手銬待會再幫你解開。”

  此人身高幾乎和方修利不相上下,但體格的幅度與厚度卻淩駕他之上,而且還是個女性。胸前有著巨大的雙峰,栗色短發,雖稱不上是美女,但在燈火映照下的臉龐卻莫名地令人肅然起敬。釋放全身的毒氣之後,方修利正要依命行事,下一刻腦筋一轉,提出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你是誰?”

  “莉拉沒告訴你嗎?我就是米蘭達,卡薩比安卡公國的公主殿下。”巨女豪邁地笑道,方修利敞開的嘴巴一時之間還合不起來。

  IV

  一提到皇女、公主、郡主之類的人物應該是那種清秀端莊、楚楚可憐的美麗佳人,這種毫無根據的觀念是來自男人的妄想,此時的方修利感覺有必要訂正腦海裏的字典。仿佛受到一條無形的繩子拉曳,他不斷往前走,一面在記憶裏搜尋著,最後以略帶嚴肅的口吻問:

  “這麼說,指示莉拉跟我上床的人就是你了?你為什麼要她做這種事?”

  “喲,你想想,如果不是莉拉而是我主動獻身的話,你會情願接受這一夜情嗎?”

  方修利正想以慢速攝影的速度搖頭,結果半途而廢,他覺得總不能因為對方不是自己理想的類型就故意中傷對方。卡薩比安卡公國的公主米蘭達殿下並沒有因此受傷害,再度爽朗地大笑。

  “不用介意,反正我也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不過幸好還是有個男人欣賞我,我已經在艾曼塔成家了,大約就在三年前。”

  “那復興公國的事情怎麼辦?”

  方修利總算逮到反問的機會,米蘭達公主殿下長嘆一口氣,連嘆氣也不脫一貫的豪邁作風,夜氣因此劇烈浮動。

  “戴·鮑爾為人還不錯,可惜跟傳說中的動物一樣,只知道依靠夢想過活,成天做著復興公國那種毫無意義的夢。”

  “也就是說這是他個人的妄想嗎?”

  “雖然對不起他,但老實說我覺得很困擾,外子、工作與生活這一切都令我感到相當滿足,勉強復興卡薩比安卡公國實在毫無意義。”突然話題中斷,堪稱女中豪傑的公主殿下甩動掛在肩上的麥佛迪中尉。

  “走,到宇宙港去。”

  “宇宙港?”

  “你不是想離開艾曼塔嗎?我有太空船可以載你。”米蘭達公主夫婦擁有一艘星際商船,現在她的夫婿已經做好出航的準備,等著她與客人來到。

  “真是太感謝了,不過請等一下,我還是不明白你當時的用意。”

  “你是指莉拉的事嗎?真對不起,我只是想試探你而已,如果你只是個貪圖莉拉美色又貧嘴的男人,我就決定向鐵達尼亞出賣你,不過現在我認為你雖然嘴巴壞,卻是個重義氣的人。”

  此時掛在公主殿下肩上的麥佛迪中尉發出低吟,米蘭達揮動碩大的右拳敲了俘虜的側頭部一記,麥佛迪中尉輕嘆一聲,再度昏迷。

  除了對麥佛迪中尉不幸的“命運”深表同情之外,方修利也註意到自己的經濟危機。

  “我話先說在前頭,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你們別寄望我付得起船費。”

  “哦們太空船還缺一個業務次長,希望你能擔任。”

  “不是有業務長嗎?”

  “有是有,但依他的年齡再過九個新年就已經活了一世紀,相當需要一個助理。”

  米蘭達的力道剛強,但步伐卻顯得柔軟,此時她停下腳步,一行人就站在一艘散發出鈍銀灰色光澤的蛋型貨船前頭。

  米蘭達發出響亮的聲音:“老公,我帶方修利來了,還多了個贈品。”

  方修利興味盎然地等待米蘭達公主殿下的夫婿出現,像米蘭達如此這般壯碩的女人,她的丈夫應該也是個身材呈立方體的大塊頭吧,再不然就是細得幾乎可以握在手上的瘦皮猴。方修利預設了兩個極端的例子,而實際上開門現身的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一個頭發半白的中年男子,穩重的褐色眼眸泛著笑意,一與米蘭達對上視線,立刻展露笑容,並朝方修利點頭示意。由於對方一直面帶微笑,也不自我介紹,方修利頓時不知如何應對。

  “他很想向你打招呼,可惜無法說話,還請你多多包涵。米蘭達為丈夫解釋,康普頓·卡基米爾船長的大名也由妻子代為說明。“他不是因為生病或天生遺傳,他是因為批評鐵達尼亞的做法而遭到逮捕,聲帶被毀掉。”

  一瞬間方修利咽下聲音,仿佛自己的聲帶也被毀掉一樣,此時更覺得船長的笑容含意深刻。

  “是那個變態伯爵幹的好事?”

  “被迫自殘。”米蘭達訂正道。根據她的說法,其實這個毀掉她丈夫聲帶的男人也對充滿復仇意念的她窮追不舍,所以她只好東躲西藏。當然,米蘭達至今不斷追蹤著丈夫的仇敵,等待時機報復亞瑟斯伯爵。

  方修利感覺背部與頸部流下冷汗,如果當時落入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的手中,可能等待方修利的也是相同的命運。於是方修利向卡基米爾船長伸出手,與船長作出回應的手緊緊相握。

  “謝謝,托你們的福。”他只有這句話可說。

  此時,背負著不幸宿命的麥佛迪中尉在床上有了動靜,他睜開黑眼睛一確定焦距,裹著灰色軍服的身軀立刻像爆玉米花一般躍起。

  “米、米蘭達!卡基米爾船長!”

  “好久不見了,麥佛迪中尉。”與穩若泰山的米蘭達比較起來,麥佛迪有如在風中搖擺不定的蘆葦。

  “好,中尉,該出發了。”

  “出發?什麼意思?”

  “我們以你的名義取得出航許可證,所以不介意你一起隨行,來,舍棄這個發黴的惑星,去遼闊的宇宙開開眼界吧。”

  卡基米爾船長接過米蘭達的視線後,刻意點點頭,露出一貫的穩重笑容,麥佛迪隨即發出慘叫。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情?我這下不就成了鐵達尼亞通緝的逃兵嗎?”

  “是嗎?我倒不覺得,只恐怕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並不這麼認為。”

  “你想恐嚇我?”

  “沒這回事,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關心你而已,那個變態伯爵最喜歡拷問病懨懨的美男子,只不過你很壯,長得又很俊,應該可以安然通過拷問吧。”

  麥佛迪正想破口大罵,下一刻卻打消念頭,迅速環顧四周。一見卡基米爾船長手上把玩著短針槍,他的表情變得相當無奈。

  “這就是你的宿命,認命吧。”

  米蘭達發出一股合乎自己龐大軀體的笑聲,搖撼著船內的空氣,但麥佛迪中尉似乎無法隨之附和,對自己的宿命一笑置之,他只是揪住自己的黑發,癱坐在地板上,開始詛咒宿命與社會。方修利盯著擁有一頭黑發、古銅肌膚與深綠色眸子的青年士官,目光攙雜著同情與優越感,嘴邊說出完全屬於個人主觀的安慰詞。

  “正如你的口頭禪所說,這也是一種宿命;不過你身邊有這群好朋友至少運氣還不算差吧,餵。”

  “你懂什麼!”麥佛迪的聲音與身體憤而從地板躍起,他瞪著船長夫妻,軍靴踏響地板。“這兩個是惡名昭彰的走私販子,手段陰險狡詐,犯罪記錄將近兩百頁,要是逮到證據,不會只毀掉聲帶就算了事。”

  “麥佛迪你這小鬼,不要忘恩負義。”米蘭達公主殿下的笑聲中斷,瞇起雙眼壓低音量說道,麥佛迪頓時全身僵硬。“別忘了我們曾經有多少次養胖你那幹瘦的錢包,根據鐵達尼亞的私刑,你早該被槍斃五、六次了,如果我們要上斷頭臺,絕對少不了你一份。”

  “這話是什麼意思?”

  麥佛迪與方修利異口同聲問道。米蘭達忽視明知故問的那個人,轉向興致勃勃的那個人回答:

  “方修利提督,這是因為啊,這位中尉大爺是貪汙舞弊的慣犯,這兩年內所走私的軍用物資足以組成一個連隊,他真是天生的黑商,當軍人太可惜了。”

  “少胡說,好處還不是全給你們拿去了!”

  “如果利益平均分配,每個人所得應該更少,誰叫我們每次都付給你三人份,好了,你打算怎麼辦,如果你想知道亞瑟斯伯爵是否聽得進你的解釋,就盡管去試吧。”

  米蘭達這寶貴的提議暫時不可能實現,麥佛迪中尉再度跌坐回地板,咒罵著宿命好一陣子之後,終於垂下雙肩認輸了。

  於是,搭載著好幾種礦石與好幾種人類的恒星貨船“正直老人”號將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錯失獵物的咕映聲拋諸腦後,飛離艾曼塔惑星的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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