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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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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1 pm

從長長的睡眠中醒來,章北海一看時間,居然睡了十五個小時,這可能是他除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冬眠外睡得最長的一覺了。此時,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後,他發現了這種感覺的來源。

  他現在是一個人了。

  以前,即使獨自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他也沒有一人獨處的感覺,父親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著他,這種目光每時每刻都存在,像白晝的太陽和夜裡的星光,已成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現在父親的目光消失了。

  該出去了。章北海對自己說,同時整理了一下軍裝,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頭髮絲毫沒亂。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已經待了一個多月的這間球形艙室後,章北海打開艙門,飄了出去,他已經準備好平靜地面對狂怒的人群,面對無數譴責和鄙夷的目光,面對最後的審判...面對自己不知道還有多長的餘生,作為一名已經盡責的軍人,不管將遇到什麼,這餘生肯定是平靜的。

  廊道中空無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兩邊的艙室一間間向後移去,它們都大開著門。所有的艙室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球形空間,艙壁是雪白的,像沒有瞳仁的眼球。環境很潔淨,沒有看到一個打開的資訊視窗,艦上的資訊系統可能已經被重新開機並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過的一個電影,影片中的人物身處一個魔方世界,這世界是由無數間一模一樣的立方體房間構成的,但每一間中都暗含著不同的致命機關,他們從一間進入另一間,無窮無盡他突然驚奇於自己思想的信馬由韁。在以前這是一種奢侈,但現在,長達兩個世紀的人生使命已經完成,思想可以悠閒地散步了。

  到了轉彎處,前面是更長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艙壁均勻地發著乳白色的柔光,一時間竟讓人失去立體感,感覺世界好生簡潔。兩側的球形艙還是全部大開著門,仍是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

  “自然選擇”號似乎被遺棄了,而此時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於其中的這艘巨艦更像是一個巨大但簡潔的符號,隱喻著某種深藏在現實後面的規律。章北海有一種錯覺:這些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充滿了周圍無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無限的重複。這時,一個概念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全息。

  在每一個球形艙中,都可以實現對“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操縱和控制,至少從資訊學角度看,每一個艙就是“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所以,“自然選擇”號是全息的。

  這艘飛船本身則像一粒金屬的種子,攜帶著人類文明的全部資訊,如果能夠在宇宙的某處發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長出一個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古著全部,所以,人類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敗了,他沒能把這粒種子撒出去,他感到遺憾,但並不悲傷,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盡了責任。他已經獲得自由的思想在飛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點都擁有全部,即使有一個原子留下來,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種包容一切的寄託感,十多個小時前,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端。丁儀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後的航程,也有過這種感覺。

  章北海來到了廊道的盡頭,打開門,進入了戰艦上最大的球形大廳。三個月前,他就是從這裡第一次進入“自然選擇”號的。現在同那時一樣,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著由艦隊官兵組成的方陣,但人數比那時要多幾倍。方陣分為三層,“自然選擇”號的兩千人佇列處於中央一層,但章北海看出,只有這一層方陣是真實的,上下兩層都是全息圖像。他細看後辨認出來,全息圖像方陣是由追擊艦隊四艘戰艦的官兵組成的。在三層方陣的正前方,包括東方延緒在內的五名大校軍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擊艦隊的艦長。章北海看出裡面除了東方延緒外也都是全息圖像,這些圖像矽然是從追擊艦隊傳來的。當章北海飄進球形大廳時,五千多人的目光會聚在他身上,這顯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艦長們依次向他敬禮。

  “亞洲艦隊‘藍色空間’號!”

  “北美艦隊‘企業’號!”

  “亞洲艦隊‘深空’號!”

  “歐洲艦隊‘終極規律’號!”

  東方延緒最後一個向章北海敬禮:“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前輩,您為人類保存下來的五艘星際戰艦,也是現在人類太空艦隊的全部,現在接受您的指揮!”

  “崩潰了,都崩潰了,集體的精神崩潰。”史曉明搖頭歎息著說,他剛從地下城歸來,“整個城市都失控了,亂成一團。”

  這是社區政府的一次會議,區行政官員都到了,冬眠者約占三分之二,其餘是現代人。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們區分開來:雖然都處於極度的抑鬱狀態,但冬眠者官員都在低沉的情緒中保持著常態,而現代人則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崩潰的跡象,會議開始以來他們的情緒就多次失控,史曉明的話再次觸碰了他們脆弱的神經。區最高行政長官淚痕未幹,又捂著臉哭了起來,引得另外幾名現代人官員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區教育的官員則歇斯底里地大笑,還有一個現代人痛苦地咆哮起來,向地上摔杯子...

  “你們安靜。”史強說,他聲音不高,但充滿了威嚴,現代人官員們都安靜下來,行政長官和幾個同他一起哭的人極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希恩斯搖搖頭說,他是作為居民代表來參加會議的,也可能是唯一一個從聯合艦隊毀滅中受益的人——現在,現實與他的思想鋼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復了正常。在這之前,面對那看起來已經近在眼前的無比真實的勝利,他終日被思想鋼印折磨著,精神幾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里的大醫院,那裡的精神醫學專家對他也無能為力,但卻對送他去的郊區官員和羅輯等人出了一個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圍》和一部黃金時代的老電影《再見列寧》

  中那樣,為病人製造一個人類失敗的虛假環境。他們回去後真的這麼做了,好在現代虛擬技術已經發展到頂峰,製造這樣一個環境並不難。希恩斯在他的住處每天都可以看到專為他播出的新聞,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維影像。他看到三體艦隊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達太陽系;在柯伊伯帶戰役中,人類聯合艦隊遭受重創,接著海王星軌道失守,三大艦隊只得退守木星軌道進行艱難的抵抗...負責制作這個虛假世界的社區衛生官員對這項工作興致勃勃。結果當真實的慘敗發生後,該官員是最先精神崩潰的,此前,為了滿足希恩斯的需要並給自己帶來最大的樂趣,這位故事大王窮盡了自己的想像力,把人類的失敗描述得盡可能慘重,但現實的殘酷還是遠超出了他的想像。

  當艦隊毀滅的影像從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經過三小時傳回地球時,公眾的表現就像一群絕望的孩子,世界變成了被噩夢纏繞的幼稚園,群體的精神崩潰現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強所在的社區裡,比他級別高的行政官員要麼辭職,要麼在崩潰中無所作為,上一級政府緊急任命他接替社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職務。雖然不是多大的官,但這一冬眠者社區在這場危機中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與城市相比,這裡的冬眠者社會仍保持著穩定。

  “我請大家注意現在的形勢,”史強說,“地下城的人工生態系統一旦發生了問題,那兒就成了地獄,裡面的人都會擁到地面上來,那樣的話這裡就不適合生存了。我們應該考慮遷移。”

  “向哪兒遷呢?”有人問。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當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現在誰也說不好世界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再來一次大低谷,我們得做好完全靠農業生存的準備。”

  “水滴會攻擊地球嗎?”又有人問。

  “操那份閒心幹什麼?”大史搖搖頭說,“反正現在誰也拿它沒辦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還得過,是不是?”

  “說得對,操閒心是沒用的,我對這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一直沉默的羅輯說。

  人類僅存的七艘太空戰艦都在飛離太陽系,它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選擇”號和追擊它的艦隊,共五艘戰艦;另一部分是從水滴大毀滅中倖存的“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這兩支小艦隊分別處於太陽系的兩端,它們隔著太陽,沿著幾乎相反的方向飛向茫茫太空,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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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2 pm

在“自然選擇”號上,當章北海聽完聯合艦隊全軍覆沒的過程彙報後,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仍平靜如水,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密集編隊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其他的,都在預料之中。”

  “同志們,”章北海的目光越過五位艦長,掃視著由五艦戰艦的官兵排成的三層佇列,“我對你們用這個古老的稱呼,是想說我們所有人今後必須擁有同一個志向。每個人應該明白我們所面對的現實,也應該看到我們將要面對的未來:

  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毀滅了聯合艦隊的水滴還在太陽系中,另外九個水滴也將於三年後到達,對於這支小艦隊,曾經的家園現在是一個死亡陷阱。同時,回去已經沒有意義,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經不遠,從收到的資訊看,人類文明可能等不到三體主力艦隊到達就會全面崩潰,這五艘飛船必須承擔起延續文明的責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飛,向遠飛,飛船將是他們永遠的家園,太空將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這五千五百人就像剛剛割斷臍帶的嬰兒,被殘酷地拋向宇宙的深淵,像嬰兒一樣,他們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穩的目光像一個強勁的力場維持著陣列的穩定,使人們保持著軍人的尊嚴。對於被拋棄在無邊暗夜中的孩子們,最需要的就是父親,現在,同東方延緒一樣,他們從這名來自古代的軍人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力量。

  章北海接著說:“我們永遠是人類的一部分,但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必須擺脫對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賴,現在,我們應該為自己的世界起一個名字。”

  “我們來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繼承者,就叫星艦地球吧。”東方延緒說。

  “很好。”章北海向東方投來贊許的目光,然後再次轉向佇列,“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都是星艦地球的公民了,這一刻,可能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點。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請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兩個全息影像方陣消失了,“自然選擇”號的方陣也開始散開。

  “前輩,我們四艘艦是不是靠過來?“深空”號的艦長問,他們的影像還投有消失。

  章北海堅決地搖搖頭,“沒有必要,你們與‘自然選擇’號目前相距約二十萬公里,雖很近,但靠過來也是要消耗聚變燃料的,能源是我們生存的基礎,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能省一點就省一點。我們是這片太空中僅有的人類,我理解你們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萬公里並不算遙遠。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從長遠考慮了。”

  “是啊,必須長遠考慮了。”東方延緒輕輕地重複著章北海的話,雙眼茫然地平視著,像是在遙望橫亙在前面的漫漫歲月。

  章北海接著說:“要儘快召開公民大會,把星艦地球的基本事務確定下來,然後儘早使大部分人進入冬眠,讓生態循環系統在最小模式運行...不管怎麼說,星艦地球的歷史開始了。”

  父親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現了,像是來自宇宙邊緣的穿透一切的射線。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視,他在心裡說: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沒有結柬,一切又都繼續下去了。

  第二天(星艦地球仍採用地球計時),星艦地球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公民大會,大會由各艦的五個分會場用全息影像聯成一個主會場,到會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餘無法離開崗位的人則通過網路參加。

  會議首先確定了一件追在眉睫的事:星艦地球的航行目標。會上一致通過保持現有航向不變。這是章北海在起航時就為“自然選擇”號設定的目標,航向指向天鵝座方向。精確目標是NH558J2 恒星,這是距太陽系最近的帶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帶有兩顆行星,都是類似於木星的氣液態行星。不適合人類生存,但可以為飛船補充核聚變燃料。現在看來,選擇這個目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顆帶行星的恒星,據觀測其中的一顆行星的自然環境與地球類似,而距離與前一個目標相比只遠了一點五光年。但這顆恒星只帶有一顆行星,如果這個世界並不適合人類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條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觀測總是有偏差),那星艦地球就失去了補充燃料的機會。而到達NH558J2 後,補充了燃料的飛船可以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個目標。

  NH558J2 距太陽系十八光年,按照現在的航速,再考慮到航程中的各種不確定因素,星艦地球可能在兩千年後到達。

  兩千年,這個冷酷的數字再一次使現實和未來清晰起來。即使考慮到冬眠因素,現在星艦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人生之路只能是這二十個世紀的漫長航程中的一段。而對於那些到達目的地的後代來說,NH558J2 不過是一個中轉站,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裡,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星艦地球能找到真正適合生存的家園。

  其實,章北海的思考是異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適合人類生存,並不是巧合,更不是什麼人擇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與自然環境長期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結果,在其他遙遠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複,他飛向NH558J2 的選擇蘊涵了一種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遠也找不到,新的人類文明將是永遠在航行之中的星艦文明。

  但章北海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夠接受星艦文明的,可能是星艦地球的下一代人了,這一代人只能把一個想像中的像地球那樣的行星家園作為人生的寄託。

  這一次公民大會還確定了星艦地球的政治地位,會議認為,五艘飛船永遠屬於人類世界,但在目前情況下,星艦地球在政治上已經不可能屬於三大艦隊和地球世界,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

  這個決議被發向太陽系,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沉默了許久才回信,沒有表態,只有作為默許的祝福。

  於是,人類世界現在分為三個國際:古老的地球國際、新時代的艦隊國際和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最後一個國際只有五千多人,卻攜帶了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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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2 pm

第二次公民大會開始討論星艦地球的各級領導機構的問題。

  在會議開始時,章北海說:“我認為這個議程早了些,我們必須首先確定星艦地球的社會形態,才能決定需要什麼樣的領導機構。”

  “就是說,我們首先需要制定憲法。”東方延緒說。

  “至少是憲法的基本原則吧。”

  於是,會議在這個方向上展開討論。大多數人的思想傾向是:星艦地球處於嚴酷的太空環境中,自身的生態系統又十分脆弱,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必須建立一個紀律嚴明的社會,必須保證統一行動的意志。於是有人提出:應該保留現有的軍隊體制。這個想法得到了多數人的贊同。

  “就是說,一個專制社會。”章北海說。

  “前輩,應該有個好聽些的名稱吧,我們本來就是軍隊。”“藍色空間”號艦長說。

  “我認為不行。”章北海決然地搖搖頭,“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證生存的,發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們要發展自己的科學技術,也要擴展艦隊的規模。中世紀和太低谷的事實都證明,專制制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星艦地球需要活躍的新思想和創造力,這只有通過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才能做到。”

  “如果前輩指的是建立一個現代地球國際那樣的社會,星艦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條件。”一名下級軍官說。

  “是的。”東方延緒對發占者點點頭,“星艦地球的人數很少,且有極其完善的資訊系統,任何問題,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體公民討論和表決,我們可以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

  “也不行。”章北海又搖搖頭,“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說,星艦地球航行在嚴酷的太空中,威脅整個世界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歷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與會者都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個意思:那該怎麼辦呢?

  章北海笑了笑說:“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答案,怎麼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我想,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後,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請原諒我干擾了會議的議程,還是按原來的議題進行吧。”

  東方延緒從來沒有見到章北海有那樣的笑容,他很少笑,偶爾笑起來有一種自信和寬容,但他現在卻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澀的歉意,雖然會議的這段插曲沒有什麼結果,但章北海是一個思維極其縝密的人,像這樣提出欠思考的意見又收回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東方延緒從中看出了一種漫不經心,這次會議上他也沒有做記錄,而以往會議上他做記錄都很認真,艦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使用古老的紙和筆,這成為他的一個標誌。

  那現在是什麼佔據了他的思想呢?

  會議轉而討論艦隊領導機構的事,公民們傾向于認為:目前還不具備舉行選舉的條件,應該維持各艦的指揮系統不變,艦長為各艦的領導者,同時,由五位艦長組成星艦地球的權力委員會,對重大事務共同討論做出決定。而章北海則被所有與會者一致推選為權力委員會的主席,掌握星艦地球的最高權力。對這一決議舉行了全體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過。

  但章北海拒絕了這個使命。

  “前輩,這是你的責任!”“深空”號艦長說。

  “在星艦地球,只有你擁有統領各艦的威信。”東方延緒說。

  “我想我已經盡了責任,現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紀。”章北海淡淡地說。

  散會後,章北海叫住了東方延緒,這時人們都已散去。

  章北海說:“東方,我想恢復自己‘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位置。”

  “執行艦長?”東方延緒很吃驚地看著他說。

  “是的,重新給我對戰艦的最高操控許可權。”

  “前輩,我可以把‘自然選擇’號艦長的位置讓給你,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權力委員會和全體公民肯定都不會反對的。”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不,你仍然是艦長,擁有艦長的一切指揮權,請相信,我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執行艦長的許可權幹什麼”現在這個崗位還有必要嗎?

  “我只是喜歡這艘飛船,這可是我們兩個世紀前的夢想,你也知道,為了有一天能造出這樣的飛船,我都做過些什麼...”

  章北海看著東方延緒,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憊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這使他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冷靜又冷酷、深思孰慮行動果敢的強者,而是一個被往昔的沉重歲月壓彎了腰的人。看著他,東方延緒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關懷和憐憫之情。

  “前輩,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對你在二十一世紀的行為,歷史學家們有公正的評價:選擇輻射驅動的研究方向,是人類宇航技術向正確的方向邁出的關鍵一步,也許在當時。那...那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逃亡是唯一選擇一樣。而且,按照現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訴時效早就過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這你很難體會...所以,我對飛船有感情,比你們更有感情,總覺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再說,我以後總得幹些什麼,有事情幹,心裡總是安定些。”

  章北海說完後就轉身離去,他那疲憊的身影漸漸飄遠,成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間中的一個小黑點。東方延緒看著他消失在一片潔白中,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湧出來,淹沒了她。

  以後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于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制定各種法律,籌畫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為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著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系,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為第二個伊甸園,這裡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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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3 pm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端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面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 問題”,即Nostalgia,思鄉病。

  這畢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永不回歸的航行,“N 問題”可能導致群體性的心理災難。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繫,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品質還是很好的。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 問題”跡象的物件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群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群進行強制冬眠隔離。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雖然“N 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後,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後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人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對於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系的地球上寄託太多的東西了,對於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 問題”更為兇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 問題”總是首先在十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為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佔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面向全民的,對於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著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後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開始如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

  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症候越嚴重,同時有向低層人群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諮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制諮詢,但談話物件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於是去找東方延緒。本來,在“自然選擇”

  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只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制系統。其餘時同,他便是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瞭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出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群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這周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物件,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麼脆弱和無助時,心中湧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跟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湧出無盡的憂傷,“我只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麼?”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只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把他們與地球相連,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於:不是因為拉線的手鬆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繫,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麼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面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後仍被陰雲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後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並沒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藍西只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只是這些,你盡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後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系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著,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而開槍。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麼夢話?”藍西問。

  “這麼說他真的聽到了?”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麼樣?你們怎麼能把夢話當真?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像中的夢話的內容,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沒想到這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走出拘禁室後,一名聽到剛才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

  “中校,不要再提什麼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為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只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繫,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里之外。

  “你那兒怎麼這麼暗,”藍西看著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斯科特所在的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只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著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仿佛置身於一個迷漫著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隱藏在陰影裡,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為“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麼都問不出來,於是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裡重複嗎?”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經出現了,第二伊甸園的毒蛇正在爬上人們的心靈。”

  “這麼說,你已經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緩緩地點點頭,然後低下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像是在極力隱藏那出賣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園的將是誰?”藍西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心裡滲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與上次不同,這次可能有人留下。”

  “誰?誰留下?”

  斯科特長歎一聲:“藍中校,我說得夠多了,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智慧果?

  反正人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去哪兒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與斯科特談話後,心緒紛亂的藍西停止了忙碌,按上校的勸告靜心思考。比他想像的還要快,伊甸園冰涼濕滑的毒蛇也爬進了他的意識,他找到了智慧果並吃下了它,心靈中的最後一縷陽光永遠消失了,一切沒人黑暗之中。

  在星艦地球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已經到了斷裂的邊緣。

  兩天后,“終極規律”號的艦長自殺了。

  當時,他隻身站在艦尾的平臺上,平臺在一個透明球形罩內,使得這裡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樣。

  艦尾正對著太陽系方向,這時的太陽,只是一顆稍亮些的黃色星體,而這個方向是銀河系旋臂週邊,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顯著它的深邃和廣漠,讓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沒有依託。

  “黑,真他媽的黑啊。”艦長自語道,然後開槍自盡了。

  在得知“終極規律”號艦長自殺後,東方延緒預感到最後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她緊急召集兩位副艦長在殲擊機庫的球形大廳會面。

  在前往大廳的廊道中,東方延緒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一看是章北海,由於沉浸在陰鬱的心境中,她這兩天幾乎把他忘了。他打量著東方延緒,目光中充滿著父輩的關切,這目光讓東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因為現在在星艦地球中,很難再見到這樣一雙沒有陰影的眼睛了。

  “東方,我覺得你們最近的狀態有些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們心裡好像都藏著什麼事兒似的。”

  東方延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反問:“前輩,你最近還好嗎?”

  “好,很好。到處參觀、學習。我現在正在熟悉‘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當然,只搞懂些皮毛,不過很有意思,想想哥倫布參觀航空母艦時的感覺吧,我就是那樣。”

  現在看到章北海這樣一個平靜悠閒的人,東方延緒甚至感到一絲嫉妒:是的,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有權享受這樣的平靜。現在,他從一個創造歷史的偉人回歸為無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護了。想到這裡,東方延緒說:“前輩,不要再向別人問你剛才的那個問題,不要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問呢?”

  “問這些很危險,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點點頭,“好吧,那我不問了,很感謝你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公民,我就希望這樣。”

  東方延緒匆匆地道了別,自顧自飄去,她聽到星艦地球的創立者在後面說:

  “東方,不管是什麼事情,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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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4 pm

在球形大廳的中央,東方延緒見到了兩位副艦長。之所以選擇在這裡會面,是因為大廳空間開闊,有身處曠野的感覺,另外他們三人在這裡好像處於一個潔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物,這都會令談話時有一種安全感。

  他們三人看著三個不同的方向。

  “我們必須把事情明確了。”東方延緒說。

  “是的,每拖一秒鐘都很危險。”副艦長列文說,然後,他和井上明都轉身看著東方延緒,意思很明白:你是艦長,你先談。

  但東方延緒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第二個人類文明的拂曉,這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新的荷馬史詩或新聖經的內容。猶大之所以成為猶大,就是因為他最先吻了耶穌,與第二個吻的人有本質的區別。現在也一樣,第一個談這件事情的人將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為猶大,也有可能成為耶穌,不管是哪種可能,東方延緒都沒有這個勇氣。

  但她必須承擔自己的使命,於是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沒有回避兩位副艦長的目光。到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有必要,眼睛就能進行所有的交流,他們相互對視著,交錯的目光像高速資訊通道,把三個心靈聯結起來,一切都在對視中飛快地交流著。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線上的情況還不明了,但已經探明的至少有兩片星際塵埃。

  阻力。

  當然,穿越之後,飛船的速度將被塵埃阻力降王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

  這時距目標星系NH55812 還有十多光年,最後到達需要六萬年左右。

  那就是永遠到不了。

  飛船也許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統也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除非...

  除非在塵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後加速。

  可是燃料不夠。

  聚變燃料是飛船的唯一能源,還有其他地方要用: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可能的航向修正...

  還有到達目標星系時的減速,NH558J2 星比太陽的品質小得多,僅靠引力減速不能泊入軌道,要消耗大量燃料減速,否則就掠過了目標星系。

  星艦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夠兩艘飛船的。

  但要保險些,就只夠一艘飛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還有配件問題。”東方延緒說。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別是關鍵系統的配件:聚變發動機、資訊和控制系統、生態循環系統。

  不像燃料那麼緊急,但卻是長遠生存的基礎。NH558J2 沒有適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業,也沒有相應的資源,只有在補充燃料後飛向下一個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

  “自然選擇”號的關鍵配件只有兩份存餘。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變發動機外,星艦地球的所有飛船上的關鍵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發動機配件在改裝後也可以使用。

  “向一到兩艘艦上集中人員?”東方延緒又說,這時,有聲語言的作用只是引導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態循環系統和冬眠系統都容納不了,現有的客量即使再增加一點人都是災難性的。

  “那麼,現在明確了?”東方延緒的聲音又在空曠的白色空間中響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爾出現的夢囈。

  明確了。

  明確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時,目光也沉默了,三個人仿佛被采自宇宙深處的雷霆所震懾,心靈在恐懼中顫抖,每人都有把目光移開的強烈欲望,但東方延緒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穩定下來。

  “別這樣。”她說。

  別這樣。

  別放棄。

  不放棄?

  不放棄!因為別人不會放棄,我們放棄了。就會被逐出伊句園。

  為什麼是我們?

  當然也不應該是他們。

  誰都不應該是。

  但總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園只能容下數量有限的人。

  我們不想離開伊甸園。

  所以不要放棄!

  三道即將離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織在一起。

  次聲波氫彈(1)。

  次聲波氫彈。

  次聲波氫彈。

  ①一種太空核武器,用於打擊對常規輻射有良好遮罩的飛船目標,能夠以空氣中的次聲波的頻率連續發生多資核爆炸,每次都產生強烈的電磁輻射,電磁輻射與目標飛船的金屬外殼相互作用,將電磁能量轉化為飛船內部空氣的聲能,產生超強次聲波,殺死飛船內部的一切宏觀生命,但對於飛行的設施基本沒有損壞。

  每艘艦都裝備了。

  用隱形導彈發射,很難防禦(1)。

  ①由於次聲波氫彈通過電磁脈衝產生殺傷,幫不需要直接命中目標,在距目標相當遠的距離爆炸就能殺傷目標內部的人員。而對雷達隱形的導彈,只有接近目標時才能被包括可見光觀測在內的其他探測手段發現。

  三人的目光暫時分開了,他們的精神此時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休息。

  當三雙眼睛再次互相對視時,目光又變得飄忽不定了,像三支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可...他們怎麼想呢?”東方延緒輕聲問,在兩位副艦長的感覺中,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像蚊鳴般在白色的空間裡縈繞不絕。

  是啊,我們不想成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們怎么想。

  那我們還是魔鬼,否則怎麼能無端地把別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們就不把他們想成魔鬼。

  “問題沒有解決。”東方延緒輕輕搖搖頭。

  是的,雖然他們不是魔鬼,問題也沒有解決。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

  那麼,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

  怎么樣打斷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這是太空為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牆,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毒義。

  只剩一個選擇,只是誰來選的問題。

  黑,真他媽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東方延緒決然地說。

  是不能拖了,在這片黑暗的太空中,決鬥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繃斷了。

  每一秒,危險都在以指數增長。

  既然誰先拔槍都一樣,不如我們先拔。

  這時,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說話:“還有一個選擇!”

  我們自願犧牲。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們?

  我們三人當然可以,但我們有權替“自然選擇”號上的兩千人做出這種選擇嗎?

  三個人此時都站在一道鋒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著,而向刀刃的哪一側跳都是墜入無底深淵,這是太空新人類誕生前的陣痛。

  “這樣好不好?”列文說,“先鎖定目標,再接著考慮吧。”

  東方延緒點點頭,列文立刻在空中調出了武器系統控制介面,打開次聲波氫彈和相應運載導彈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選擇”號為原點的一個球面坐標系上,二十萬公里外的“藍色空間”號、”企業”號、“探空”號和“終極規律”號顯示為四個光點。

  距離隱去了目標的結構,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點而已。

  但這四個光點分別被四個紅色的光環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絞索,表示這些目標已經被武器系統鎖定!

  被驚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時搖搖頭,表示這不是自己所為。除了他們,擁有武器系統目標鎖定許可權的還有武器控制和目標甄別軍官,但他們的鎖定操作都要得到艦長或副艦長的授權。那麼只剩下一個人擁有直接鎖定目標並發起攻擊的許可權。

  我們真傻,他畢竟是一個兩次改變歷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這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艦地球成立時,甚至更早,在得知聯合艦隊毀滅時...他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像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一直在為孩子們操著心。

  東方延緒以最快的速度飛過球形大廳。兩位副艦長緊跟著她。他們出門後又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章北海的艙室門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懸浮著他們剛才看到的同一個介面。他們想沖進去,但“自然選擇”號起航逃亡時的那一幕又出現了:

  他們撞在艙壁上,沒有門,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你幹什麼?”列文大喊。

  “孩子們。”章北海說,他第一次對他們用這個稱呼,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夠想像出他那平靜如水的目光,“這事就由我來做吧。““你不下地獄准下地獄,是嗎?”東方延緒大聲說。

  “從成為軍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準備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說著,繼續進行武器發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雖然很不熟練,但每一步都正確。

  淚水從東方的雙眼湧出,她喊道:“我們一起去好嗎?讓我進去,我們一起下地獄!”

  章北海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操作。他設定了導彈的手動自毀功能,可以在飛行途中由母艦操控自毀,完成這一步後他才說:“東方,你想想,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

  他把導彈戰鬥部距目標最近的爆炸距離設為五十公里,這樣可以儘量避免對目標內部設施的破壞,但即使再遠些,也處於對目標內部生命的殺傷距離之內,“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氫彈戰鬥部三道保險鎖中的第一道,“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們,我們不會下地獄的。”第二道保險鎖也被拆除。

  突然,警報聲響徹飛船,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萬鬼哭號,顯示介面從半空中像雪片般瘋狂地跳出,顯示著已經突破“自然選擇”號防禦系統的來襲導彈的大量資訊,但沒有人來得及看了。

  從警報響起到來襲的次聲波氫彈爆炸,只間隔了四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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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5 pm

從“自然選擇”號最後傳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鐘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為自己在兩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已經心硬如鐵,但沒有發現心靈最深處隱藏著的那些東西,在做出最後決斷前他曾猶豫過,曾經努力抑制住心靈的顫抖,正是心中這最後的柔軟殺了他,也殺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人,在長達一個月的黑暗對峙中,他只比對方慢了幾秒鐘。

  三顆小太陽亮起,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它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自然選擇”號圍在正中,平均距離飛船約四十公里。核聚變火球的持續時間為二十秒,這期間火球在以次聲波頻率閃爍,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

  從傳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鐘時間裡,章北海轉向東方延緒方向,竟笑了一下,說出了幾個字:“沒關係的,都一樣。”

  對這幾個字有猜測的成分,他沒來得及說完,強大的電磁脈衝已經從三個方向到達,“自然選擇”號巨大的艦體像蟬翼般振動起來,振動的能量轉化為次聲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霧籠罩了一切。

  攻擊來自“終極規律”號,它向星艦地球的其他四艘飛船發射了十二枚裝載著次聲波氫彈彈頭的隱形導彈,向二十萬公里外的“自然選擇”號發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時間,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飛船發射的導彈同時到達起爆位置。“終極規律”號上接任自殺艦長的是一位副艦長,但究竟是誰做出了這個終極抉擇並首先發動攻擊的卻不得而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終極規律”號並沒有成為伊甸園最後的幸運兒。

  在追擊艦隊其他三艘戰艦中,“藍色空間”號做好了應對意外事變的準備,在受到攻擊前,它的內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員都穿上了航太服。由於真空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次聲波。所以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只是艦體在超強的電磁脈衝中受到了輕微損傷。

  當核彈的火球剛剮亮起時,“藍色空間”號就開始了反擊。首先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鐳射武器射擊,“終極規律”號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馬射線鐳射擊中,艦體被灼出了五個大洞,內部迅速被火焰吞沒,並發生了局部爆炸,喪失了一切作戰能力。“藍色空間”更為猛烈的攻擊接踵而至,在連續的核導彈和暴雨般的電磁動能彈攻擊下,“終極規律”號發生了劇烈爆炸,其中人員無一生還。

  幾乎在星艦地球發生這場黑暗戰役的同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側也發生了同樣的慘劇:“青銅時代”號對“量子”號發起突然攻擊,同樣使用次聲波氫彈殺死了目標飛船內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標完整的艦體。由於這兩艘飛船傳回地球的資料比較少,人們不清楚兩艦之間發生了什麼。雖然都在大毀滅中進行過劇烈的加速,但兩艘飛船都沒有像追擊艦隊那樣進行過減速推進,所以它們存留的燃料應該比星艦地球充裕。

  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類。

  在“終級規律”號爆炸形成的不斷擴散的金屬雲中,“藍色空間”號靠近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企業”號和“深空”號,收集了它們的所有聚變燃料,然後開始拆卸各種部件之後,“藍色空間”號又飛到二十萬公里之外的“自然選擇”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期間,星艦地球像一個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經死亡的巨艦的艦體上,點綴著無數的鐳射焊花,如果章北海還話著,此景一定會讓他想起兩個世紀前的“唐”號航空母艦。

  “藍色空間”號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戰艦的殘骸圍成巨石陣的形狀。構建了一處太空陵墓,在這裡,為黑暗戰役中的全體死難者舉行了葬禮。

  “藍色空間”號身著航太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組成的方陣懸浮在陵墓的中央,他們是星艦地球現存的全體公民。在他們周圍,飛船巨大的殘骸像山峰般圍成一圈,殘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遺體就放在這些殘骸中,活著的所有人都處於殘骸的陰影裡,仿佛置身於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殘骸間的縫隙透進銀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禮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靜的,太空新人類已經度過了嬰兒期。

  一盞小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它是一個只有五十瓦的小燈泡,旁邊還有一百個備用燈泡,可以自動替換損壞的燈泡,長明燈的電源來自一個小型核電池,可以連續亮幾萬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燭光,在殘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暈,那片被照亮的鈦合金壁上鐫刻著所有死難者的名字。沒有墓誌銘。

  一小時後,太空陵墓被“藍色空間”號加速的光芒最後一次照亮,陵墓將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幾百年後,將在星際塵埃中被減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在六萬年後到達NH55812,而在這五萬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已經從這裡飛向下一個星系。

  “藍色空間”號駛向太空深處,它攜帶著充足的聚變燃料,以及八倍存餘的關鍵配件。飛船內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體上附加了幾個外部存貯艙,使得這艘飛船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粗陋的不規則體,但更像一個遠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青銅時代”號也加速離開了“量子”號的廢墟,飛向金牛星座方向。

  “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經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後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後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後的灰燼,才在黑暗中沉澱出重元素並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駡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湧向外太空,但兩艘飛船沒有任何回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繫,對於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兩艘黑暗之船與黑暗的太空融為一體,隔著太陽系漸行漸遠。它們承載著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記憶,懷抱著地球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恆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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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5 pm

“這就對了!”

  這是羅輯在得知太陽系兩側發生的黑暗戰役時說的第一句話,然後,他丟下茫然的史強,獨自跑出房間,狂奔穿過社區,面對著華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對的!我是對的!”他對著天空喊道。

  這時正是深夜,可能是因為剮下過雨的緣故,今天大氣的能見度很好,能看到星星。然而星空遠沒有二十一世紀那麼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顯得稀疏了許多,但羅輯還是找回了兩個世紀前那個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覺。

  這時,作為普通人的羅輯消失了,他再次成為一個面壁者。

  “大史,我手裡有人類勝利的鑰匙!”羅輯對跟過來的史強說。

  “哦?呵呵...”

  史強略帶嘲諷的笑讓羅輯從亢奮中冷靜下來,“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現在該做什麼呢?”史強問。

  羅輯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緒飛快地跌到了穀底。“做什麼,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試試吧,就算是盡到面璧者的責任。”

  “需要找哪一級?”

  “最高層。聯合國秘書長,或者艦隊聯席會議主席。”

  “這怕是不容易,咱們現在都是老百姓...不過總得試試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長。”

  “那好,我這就去市里。”羅輯站起身來。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個政府官員,要見市長比你容易些。”

  羅輯仰頭看看天空間:“水滴什麼時候到地球?”

  “新聞上說再有十幾個小時就到了。”

  “知道它是來幹什麼的嗎?它的使命不是毀滅聯合艦隊,也不是攻擊地球,它是來殺我的,我不想到時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發出了那種嘲諷的笑聲,“不是還有十幾個小時嗎,到時候我離你遠點兒就是了。”

  羅輯苦笑著搖搖頭,“你根本不拿我說的當回事,那幹嗎要幫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邊的事,我這人做事總是穩妥起見。既然二百年前從幾十億人裡把你選出來,總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這兒耽擱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邊也不把你當回事,那我也沒什麼損失,不就進一次城嘛。

  不過有一點:說現在飛向地球的那個玩意兒是來殺你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信,殺人的事兒我熟悉,就算兇手是三體人,這也太離譜了。”

  羅輯和大史兩人在淩晨到達舊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電梯還在正常運轉。從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攜帶著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電梯中除了他們之外只有兩個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們下去幹什麼?城市裡很亂。”其中一個年輕人問,他的衣服上不斷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閃耀,仔細一看,原來是聯合艦隊毀滅時的影像。

  “那你下去幹什麼?”史強問。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處,下去拿些東西。”年輕人說,對他們點點頭,“你們地面上的人就要發財了。我們在地面沒有房子,上面房子的產權大部分是你們的,我們上去後只好從你們手中買。”

  “地下城一旦崩潰,那麼多的人都要擁到地面上,那時大概沒什麼買賣之說了。”史強說。

  縮在電梯一角的那個中年人聽著他們的話,突然把手捂在臉上發出哀鳴:

  “噢,不,噢——”然後蹲下去哭了起來。他的衣服上映著一幅很古典的《聖經》

  畫面:赤裸的亞當和夏娃站在伊甸園的樹下,一條妖豔的毒蛇在他們之問蠕動著,不知是不是象徵著剛剛發生的黑暗戰役。

  “他這樣的人很多。”年輕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說,“心智不健全。”他的雙眼亮了起來,“其實,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時光,甚至可以說是最美的時光。這是歷史上唯一一次的機會,人們可以拋棄一切憂慮和負擔,完全屬於自己。像他這樣子真是愚蠢,這時最負責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時行樂。”

  電梯到達後。羅輯和史強走出出口大廳,立刻嗅到空氣中有股怪味,是燃燒發出的。與以前相比,地下城裡的光線亮了些,但這是一種讓人煩躁的白光。羅輯抬頭看看,從巨樹的縫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頂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這空白讓他想起曾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飛船上的球形艙。草坪上散落著紛亂的碎片,都是從巨樹建築上掉落下來的。不遠處有幾輛墜毀的飛車殘骸,在一輛正在燃燒的殘骸旁邊圍了一圈人,不斷地把從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進火裡,有人還把自己閑亮著圖像的衣服扔了進去。一處破裂的地下管道噴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渾身濕透的人在周圍孩子般地嬉戲。這些人不時齊聲發出興奮的尖叫,四散開來躲避從巨樹上落下來的碎片,然後又聚集起來狂歡。羅輯再次抬頭觀望,發現巨樹上有幾處閃著火光,消防飛車尖嘯著警笛,吊著從樹上拆下的失火的樹葉從空中飛過...他發現,在街上遇到的人分為兩類,電梯中遇到的那兩個人就是他們的代表。一類人情緒低落,目光呆滯地走過或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坪上,忍受著絕望的煎熬,現在,絕望的原因已經從人類的失敗轉移到目前面臨的生活困境;另一類人則處於一種瘋狂的亢奮狀態,用放蕩不羈來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亂,羅輯和史強等了半個小時才叫到一輛計程車,當無人駕駛的飛車載著他們穿行於巨樹間時,羅輯又想起了在這座城市中的恐怖經歷,感到像坐過山車般的緊張,好在飛車很快就到達了市政廳。

  史強以前因工作關係來過幾次市政廳,對這裡比較熟悉。經過大量的聯繫,終於得到了市長接見的許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費此周折是在羅輯的預料之中,市長答應接見倒使他有些意外: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們又是這樣的小人物。吃午飯時史強告訴羅輯,這位市長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來是市政府裡主管冬眠者事務的官員,可以算是史強的上級,與他比較熟。

  “他是咱們老鄉。”史強說。

  在這個時代,老鄉這個詞的涵義由地理變成時間,並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這個稱呼,只有在相近的時間進入冬眠的人才算老鄉。在跨越漫長歲月之後相聚,時間老鄉之間比以前的地理老鄉更親密了一層。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半,他們才見到市長。這個時代的高級官員一般都有明星氣質,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當選,但現任市長長相平平。他的年齡和史強差不多,只是瘦了許多,有一個特點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著一副眼鏡,肯定是兩百年前的老古董,因為即使是隱形眼鏡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鏡的人一旦不戴了,總感覺自己的相貌有問題,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視力被恢復後也戴著平光眼鏡。市長看上去一臉疲憊,從椅子上站起時都顯得吃力。當史強抱教打擾並祝他高升時,他搖搖頭說:“這個不堪一擊的時代,我們這些皮實的野蠻人又能派上用場了。”

  “您是地球上職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誰知道呢?隨著形勢的發展,我們可能還有老鄉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長呢?精神崩潰了?”

  “不不,這個時代也有堅強的人,他一直很稱職,但兩天前在騷亂地區的一次車禍中遇難了。”

  市長看到史強身後的羅輯,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羅輯博士,你好!我當然認識你,兩個世紀前我還崇拜過你呢,因為在四個人中你最像面壁者,當時真猜不透你想幹什麼。”接著他說出了一句讓兩人心涼了半截的話。“你是我在這兩天裡接待的第四個救世主了,還有幾十個在外面等著,但我實在沒有精力見他們了。”

  “市長,他和他們不一樣,兩個世紀前...”

  “兩個世紀前他被從幾十億人中選出來,正因為如此我才打算見你們,當然,”市長指指史強,“我找你還有事,咱們完了再談。現在說你們的事吧,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先別談你們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長,先說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羅輯和史強說明來意後,市長立刻搖搖頭,“就是我想幫你們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層反映,這個高層比你們想見的要低,只是省和國家的領導人,但連這都很困難,你們應該知道,現在最高層在處理更大的麻煩。”

  羅輯和史強一直在關注新聞,當然知道市長說的更大的麻煩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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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6 pm

在聯合艦隊全軍覆沒後,沉寂了兩個世紀的逃亡主義迅速復活。歐洲聯合體甚至制定了一個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籤方式決定首批十萬名逃亡人選,這個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過了。但在抽籤結果出來後,大多數沒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由此發生了大規模的騷亂,公眾轉而一致認為逃亡主義是反人類的罪惡。

  當外太空中倖存的戰艦之間的黑暗戰役發生後,對逃亡主義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內容:事實證明,當與地球世界的精神紐帶中斷後,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將會發生徹底的異化,即使逃亡成功,那麼倖存下來的也不再是人類文明,而是另一種黑暗邪惡的東西,和三體世界一樣,這東西是人類文明的對立面和敵人,它還得到了一個名稱——負文明。

  隨著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眾對逃亡主義的敏感也達到了頂峰,輿論警告說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擊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電梯的基點和航太發射基地周圍都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揚言要關閉所有進入太空的通道。他們確實有這個能力,這個時代全球公民都有擁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鐳射槍。一支鐳射手槍當然不會對太空電梯的運載艙和起飛中的航天器構成威脅,但與傳統槍支不同的是,大量的鐳射槍可以使光束在一個點上聚集,一萬支手槍如果同時照射一點,將無堅不摧。聚集在太空電梯基點和航太基地周圍的人少則幾萬,多則上百萬,他們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攜帶武器,當發現運載艙上升或航天器起飛時,這些人會同時拔搶照射,鐳射的直線彈道使瞄準很精確,大部分的光束都會聚集在目標上並將其摧毀。在這種情況下,地球與太空的交通聯繫幾乎中斷了。

  騷亂在發展,近兩天,攻擊的目標轉向了同步軌道上的太空城。因為網上有大量謠言,說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飛船,於是,它們便受到地球上民眾的集體攻擊,由於距離遙遠,雷射光束到達時已經發散減弱,加上太空城都處於旋轉中,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而這項活動已成為末日時代全人類的一項集體娛樂。

  在今天下午,歐聯的三號太空城“新巴黎”同時受到北半球上千萬支鐳射手槍的照射,導致城中的氣溫急劇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這時從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陽還亮。

  羅輯和史強都沒有再說什麼。

  “在冬眠移民局的時候,我對你的工作印象很深。”市長對史強說-“還有郭正明,你好像認識他吧,他剛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長,他也向我推薦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來工作,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史強略一思索,點點頭,“等我把社區的事安頓一下就過來,現在城市的情況怎麼樣了?”

  “局面在惡化,不過還在控制之中,現在重點維持供電感應場的運行,感應場一旦停止,城市就徹底崩潰了。”

  “這種騷亂和我們那時可不一樣啊。”

  “是不一樣,首先根源不一樣,這是由對未來徹底的絕望引起的,十分難辦;同時,我們能用的手段比那時也少得多。”市長說著,從牆上調出一幅畫面,“這是現在的中心廣場,從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羅輯知道,中心廣場就是大低谷紀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 病毒控制的飛車時去過那裡,現在俯視那裡,紀念碑和周圍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見了,整個廣場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顆粒蠕動著,像一鍋煮著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嗎?”羅輯迷惑地問。

  “裸體的人,這是超級性派對,現在人數已過十萬,還在增加。”

  這個時代兩性關係和同性關係的發展已遠遠超出羅輯的想像,對一些事現在也見怪不怪了,不過這個情景還是令他和大史極為震撼,羅輯不由得想起《聖經》

  中人類接受十誡前的墮落場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這種事,政府怎麼就不制止?”史強質問道。

  “怎麼制止,他們完全合法,如果採取行動,犯罪的是政府。”

  史強長歎一聲:“是,我知道,這個時候員警和軍隊也幹不了什麼。”

  市長說:“我們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夠應付目前局勢的條文。”

  “城市變成這樣,真不如讓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話提醒了羅輯,他急忙問:“水滴還有多長時間到地球?”

  市長把那幅壯觀的淫亂畫面切換成另一個即時新聞額道,上面顯示了一幅太陽系的模擬圖,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了水滴的航跡。那是一條類似於彗星軌道的陡峭軌道,末端已經接近地球。右下角有一個走動的倒計時,顯示水滴如果不減速,將在四小時五十四分鐘後到達地球。同時在下方還有滾動的文字新聞,正在顯示有關專家對水滴的分析。與籠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學界是最先從大失敗的震撼中恢復理智的,這種分析十分冷靜。分析認為,儘管人類目前對水滴的驅動方式和能量來源一無所知,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裝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問題,在完成了對聯合艦隊的毀滅性打擊之後,它向太陽方向的加速十分緩慢。它曾近距離掠過木星,但對處於木星軌道的三大艦隊的基地不予理會,而是借用木星的引力進行加速,這一舉動更明確地證實了水滴的能量是有限的且已經過量消耗的猜測。科學家們都認為,有關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說法是無稽之談,但它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羅輯說:“我必須走了,要不這座城市真的要毀滅的。”

  “為什麼?”市長問。

  “因為他覺得水滴是來殺他的。”史強說。

  “呵呵呵...”市長的笑容很僵硬,顯然他很長時間沒笑了,“羅輯博士,你是我見過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從地下城上到地面後,羅輯和史強便立刻駕車離去,由於地下城的居民大量擁出,地面的交通也變得擁擠起來,他們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開出舊城區,驅車沿著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馳。

  從車上的電視機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沒有減速的跡象,接這樣的速度,將在三小時後到達。

  隨著地下城供電感應場強度的減弱,車速慢了下來,開車的史強用上了蓄電池才保持了車速,他們駛過了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內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區,繼續西行。一路上,兩人沉默著,很少說話,注意力都集中到電視中的即時新聞上。

  水滴越過了月球軌道,沒有減速,按現在的速度將在一個半小時後到達地球,由於不知道它以後的動向,更是為了避免恐慌,新聞中沒有預報撞擊位置。

  羅輯痛下決心,迎來那個他一直想推遲的時刻,他說:“大史,就到這兒吧。”

  史強停了車,他們都下了車,已接近地平線的夕陽把兩個男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漠上。羅輯感到腳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變軟了,他有種在虛弱中站不住的感覺。

  羅輯說:“我儘量向人煙稀少的地方開,前面有城市,我要向那個方向拐,你想辦法回去吧,離那方向越遠越好。”

  “老弟,我就在這兒等你,完事後我們一起回去。”大史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煙來,在掏打火機的時候他才想起來現在的煙不用點,羅輯注意到,就像他從遙遠的過去帶過來的其他東西一樣,他這個習慣動作一直沒有改過來。

  羅輯有些淒慘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強真這樣想,這至少使分別變得稍微容易承受些,“你要願意就等吧,到時候最好到路基另一邊去,我也不知道撞擊的威力有多大。”

  史強笑著搖搖頭,“你讓我想起兩百多年前遇到的一個知識份子,也是你這熊樣兒,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後來挺好的,我蘇醒後查了查,活到快一百歲了。”

  “你怎麼不提那個第一個摸水滴的人呢?丁儀,你好像也認識的。”

  “他那是找死,沒辦法。”大史看著佈滿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憶著物理學家的樣子,“不過那真是個大氣之人,像那樣能把什麼事都看開的,我這輩子還只見著他一個,正兒八經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學。”

  “還是那句話:你我都是普通人。”羅輯說著看看表,知道時間不能再耽擱了,就向史強伸出手,“大史,謝謝你這兩個世紀做過的一切,再見,也許咱們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

  史強沒有去握羅輯的手,把手一擺說:“別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麼事兒都不會有,走吧,完事後快點來接我,晚上喝酒的時候別怪我笑話你啊。”

  羅輯趕緊轉身上車,不想讓史強看到他眼中的淚,他坐在車裡,努力把後視鏡中大史變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後開車踏上了最後的路程。

  也許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上次跨越了兩個世紀的時光。這次要跨越什麼呢?羅輯這時突然像兩個世紀前的吳嶽一樣,悔恨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夕陽完全落下去了,路兩側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羅輯突然想起,兩個世紀前,他開著那輛雅閣車,帶著想像中的愛人,就是沿著這條路出遊的,那時華北平原上覆蓋著真的雪。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

  羅輯一直有一種感覺:莊顏和孩子是被他的想像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想到這裡他的心中一陣絞痛,在這個時刻,愛和思念無疑是最折磨人的東西。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莊顏那雙美麗的眼睛還是頑強地從空白中浮現,伴著孩子醉人的笑聲。羅輯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新聞上。

  水滴越過拉格朗日點(1),仍以不變的速度向地球撲來。

  ①地球和月球的引力平衡點。

  羅輯把車停到了一個他認為很理想的地方,這是平原和山區的交界處,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人和建築,車停在一個三面有山的U 形谷地中,這樣可以消解一部分撞擊的衝擊渡。羅輯把電視機從車上拿下來,帶著它走到空曠的沙地上坐了下來。

  水滴越過了三萬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軌道,它近距離掠過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他們的天空中飛速劃過的耀眼光點,新聞宣佈,撞擊將在八分鐘後發生。

  新聞終於公佈了預測的撞擊點的經緯度,在中國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經在西天縮成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也許只是為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重播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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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7 pm

在接近新生話五村時,大史突然放慢了車速。“好像有點兒不對。”他看著前方說。羅輯看到,那個方向的空氣中有一片光暈,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於路基較高,看不到發光的地方,那光暈晃動著,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區的燈光。當車拐下高速公路時,他們面前展現出一幅奇異壯觀的景象:新生活五村與公路問的沙漠變成了一張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閃爍著,仿佛是螢火蟲的海洋。羅輯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大片人群,都是城裡的人,發光的是他們的衣服。

  車慢慢地接近人群,羅輯看到前面的人紛紛抬手遮擋車燈的強光,史強關了燈,於是他們面對著一道光怪陸離的人牆。

  “他們好像在等誰。”大史說,同時看看羅輯,那眼光讓羅輯頓時緊張起來。

  車停了,史強又說,“你在這兒別動,我下去看看。”說著跳下車,向人群走去。

  在發光人牆的背景上,史強粗壯的身軀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羅輯看他走到了人群前,好像同人們簡單地說了兩句什麼,很快轉身走回來。

  “果然是在等你,過去吧。”史強扶著車門說。看著羅輯的神色,他又安慰道,“放心,沒事兒的。”

  羅輯下了車,向人群走去,雖然早巳熟悉了現代人的資訊服裝,但在這荒涼的沙漠上,他還是有走向異類的感覺,當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時,心跳驟然加快了。從冬眠中蘇醒後,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個時代的人群都有各自的表情,跨越時間來到相隔遙遠的時代,這種差異就很明顯了,因此可以輕易地分辨現代人和蘇醒不久的冬眠者。可是羅輯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現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他不知道這種表情來自哪個時空,恐懼使他幾乎站住,但對大史的信任推動他機械地邁步前行。當與人群的距離進一步縮短時,他終於還是站住了,因為他看清了人們衣服上的圖像。

  他們的衣服上顯示的都是羅輯,有靜止的照片,有活動的影像。

  羅輯成為面壁者後,幾乎沒有在媒體前露過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資料是很少的,可是這些影像現在都很齊全地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顯示著,他甚至還從幾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為面壁者之前的照片。人們的衣服都是聯網的,那麼現在他的影像應該已經在全世界流傳了。他還注意到這些影像都是原態,沒有經過現代人喜歡的藝術變形,說明它們都是剛在網上出現的。

  看到羅輯停下,人群便向他移動過來,在距他兩三米處,前排的人極力阻擋住後面人群的推進,然後跪了下來,後面的人也相繼跪下,發光的人群像從沙灘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們吧!”羅輯聽到一個人說,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嗡嗡的共鳴。

  “我們的神,拯救世界吧!”

  “偉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義吧!”

  “正義天使,救救人類吧!”

  兩個人向羅輯走來,其中一人的衣服不發光,羅輯認出他是希恩斯;另一個是軍人,肩章和勳章發著光。

  希恩斯莊重地對羅輯說:“羅輯博士,我剛剛被任命為聯合國面壁計畫委員會與您的聯絡人,現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計畫已經恢復,您被指定為唯一的面壁者。”

  軍人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剛蘇醒時我們見過面,我也奉命通知您: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都認同重新生效的面壁憲章,並承認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群說:“在公眾眼中,您現在有兩個身份:對於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義天使;對於無神論者,您是銀河系正義的超級文明的代言人。”

  接著是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羅輯身上,他想了半天隻想到一個可能。

  “咒語生效了?”他試探著問。

  希恩斯和喬納森都點點頭,希恩斯說:“187J3X1 恒星被摧毀了”

  “什麼時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觀測到,但今天下午觀測資訊才被發現,因為以前人們都沒有再注意那顆恒星。艦隊聯席會議中有幾個對局勢絕望的人,想從歷史中找到些什麼,他們想起了面壁計畫和您的咒語,於是觀測了187J3X1。結果發現它已經不存在了,那個位置只剩一片殘骸星雲。他們接著調閱恒星掃描觀測系統的觀測記錄,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檢索到了187J3X1 爆炸時的所有觀測資料。”

  “怎麼知道它是被摧毀的?”

  “您知道,187J3X1 正處於像太陽一樣的穩定期,是絕對不可能成為爆發新星的。而且我們觀測到了它被摧毀的過程:一個接近光速的物體擊中了187J3X1,那東西體積很小,他們把它叫光粒,它穿過恒星週邊氣層的那一瞬間才從尾跡被觀測到,光粒雖然體積小,但由於十分接近光速,它的品質被相對論效應急劇放大,擊中目標時已經達到187J3X1 恒星的八分之一,結果立刻摧毀了這恒星,187J3X1 的四顆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羅輯抬頭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幾乎一顆星都看不到。他向前走去,人們站起身來,默默地給他讓開路,但人群立刻在他身後合攏,每個人都想擠到前面來離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陽光一樣,然而還是敬畏地給他留出一圈空間,形成了螢光海洋中一個颱風眼般的黑斑。有一個人撲進來伏在羅輯前面,使得他只得停下腳步,那人就去吻他的腳。又有幾個人也進入圈裡來做同樣的事,局面就要失控之際,從人群中響起了幾聲呵斥,那幾個人慌亂地起身縮回人群中去了。

  羅輯繼續向前走。這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於是又站住了,抬頭在人群中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向他們走去。

  “那我現在該做什麼?”羅輯來到兩人面前問。

  “您是面壁者,當然可以做面壁法案範圍內的任何事。”希恩斯向羅輯鞠躬說,“雖然仍有法案原則的限制,但您現在幾乎可以調動地球國際的一切資源。”

  “包括艦隊國際的資源。”喬納森補充說。

  羅輯想了想說:“我現在不需要調動任何資源,但如果我真恢復了面壁法案賦予的權力的話...”

  “這毫無疑問!”希恩斯說,喬納森跟著點點頭。

  “那就提出兩項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復秩序,恢復正常生活。這要求沒什麼神秘之處。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連連點頭,有人說:“我的神,全世界都在聽著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聽著。”希恩斯說,“恢復穩定需要時間,但因為有您在,我們相信能做到的。”他的話也引起了人們的紛紛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讓這裡安靜下來。謝謝!”

  聽到羅輯這句話,人們都沉默了,但很快一陣嗡嗡聲響起,他的話從人群中向後傳。人群開始散開,開始散得很慢很不情願,但漸漸中快了起來,一輛又一輛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開去,還有許多人沿著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一長串發光的蟻群。

  沙漠變得空曠了,在留著紛亂腳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羅輯、史強、希恩斯和喬納森。

  “我真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恥。”希恩斯說,“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我們對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視,宇宙中肯定有歷史超過幾十億年的文明,他們擁有怎樣的道德,還用得著懷疑嗎?”

  “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恥,這些天來,竟然對上帝產生了懷疑。”喬納森說,看到希恩斯要說什麼,他抬手制止了他,“不不,朋友,我們說的可能是一回事。”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

  “我說先生們,”羅輯拍拍他們的後背說,“你們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會同你們聯繫的,謝謝。”

  羅輯看著他們像一對幸福的情侶那樣相互扶持著走遠,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和史強兩人了。

  “大史,你現在想說什麼?”羅輯轉向史強面帶笑容說。

  史強呆立在那裡,像剛看完一場驚心動魄的魔術表演那樣目瞪口呆,“老弟,我他媽真糊塗了!”

  “怎麼,你不相信我是正義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級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譜點兒,但說實話,我也不信,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義?”

  “我不知道。”

  “你可是個執法者。”

  “說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塗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宇宙的正義?”

  “好的,跟我走。”羅輯說完徑直朝沙漠深處走去,大史緊跟著他。他們沉默著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穿過了高速公路。

  “這是去哪兒?”史強問。

  “去最黑的地方。”

  兩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側,這裡,路基擋住了居民區的燈光,四周漆黑一片,羅輯和史強摸索著坐在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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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7 pm

“我們開始吧。”羅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你講通俗點兒。我這文化水準,複雜了聽不懂。”

  “誰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簡單的,它就是這種東西,讓你聽到後奇怪當初自己怎麼就發現不了它。你知道數學上的公理嗎?”

  “在中學幾何裡學過,就是過兩點只能劃一根線那類明擺著的東西。”

  “對對,現在我們要給宇宙文明找出兩條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還有呢?”

  “沒有了。”

  “就這麼點兒東西能推導出什麼來?”

  “大史,你能從一顆彈頭或一滴血還原整個案情,宇宙社會學也就是要從這兩條公理描述出整個銀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圖景。科學就是這麼回事,每個體系的基石都很簡單。”

  “那你推導一下看看?”

  “首先我們談談黑暗戰役的事,如果我說星艦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縮影,你相信嗎?”

  “不對吧,星艦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這類資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錯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這就是第二條公理所表明的。宇宙的物質總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卻以指數增長!指數是數學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細菌,半小時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夠的養料,幾天之內它的後代就能填滿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不要讓人類和三體世界給你造成錯覺,這兩個文明是很小,但它們只是處於文明的嬰兒階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術超過了某個閾值,生命在宇宙中的擴張是很恐怖的。比如說,就按人類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萬年後地球文明就可以擠滿整個銀河系。一百萬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時間啊。”

  “你是說,從長遠來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現星艦地球那樣的...他們怎麼說來著,生存死局?”

  “不用從長遠看,現在整個宇宙已經是一個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說,文明很可能幾十億年前就在宇宙中萌發了,從現在的跡象看,宇宙可能已經被擠滿了,誰也不知道銀河系和整個宇宙現在還有多少空地方,還有多少沒被佔用的資源。”(1)①不同生命性質的文明間需佔有不同的資源,所以宇宙文明的資源配置可能分成相互平行的很多層次,從碳基生命、矽基生命直至恒星生命和電磁生命,所需的資源基本包括了宇宙間所有的物質形態,各層所涉及的資源大部分互不干擾,但也有重疊。

  “這也不對吧?宇宙看上去空蕩蕩的,除了三體,沒有看到別的外星生命啊?”

  “這是我們下面要說的,給我一支煙。”羅輯摸索了半天才從大史手中拿到煙,再聽到羅輯說話時,史強發現他已經坐到離自己有三四米遠的地方了,“我們得拉開點距離。才更有太空的感覺。”羅輯說,然後,他擰動香煙的過濾嘴部分,把煙點燃了,同時,史強也點上了一支煙。黑暗中,兩顆小火星遙遙相對。

  “好,為了說明問題,現在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最簡潔的宇宙文明模型:這兩個火星就代表兩個文明星球,整個宇宙只由這兩個星球組成,其他什麼都沒了,你把周圍的一切都刪除。怎麼樣,找到這個感覺了嗎?”

  “嗯,這感覺在這種黑地方比較好找。”

  “現在我們分別把這兩個文明世界稱做你和我的文明,兩個世界相距遙遠,就算一百光年吧。你探測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而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義兩個概念:文明問的善意和惡意。善和惡這類字眼放到科學中是不嚴謹的,所以需要對它們的含義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動攻擊和消滅其他文明,惡意則相反。”

  “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經知道了我這個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請考慮你對於我有什麼選擇。請注意,這個過程中要時刻牢記宇宙文明公理,還要時刻考慮太空中的環境和距離尺度。”

  “我選擇與你交流?”

  “如果這樣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價: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種程度的暴露:最強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際的精確座標,其次是讓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僅僅讓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並找到你。既然你能夠探知我的存在,我當然也有可能找到你,從技術發展角度看,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險與你交流,如果你是惡意的,那算我倒楣;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交流,最後聯合成一個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們到了關鍵之處。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來: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夠在交流開始時就判斷你也是善意的呢?”

  “當然不行,這違反第一條公理。”

  “那麼,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號後,我該怎麼辦?”

  “你當然應該首先判斷我是善意還是惡意,如果是惡意,你消滅我;如果是善意,我們繼續交流。”

  羅輯那邊的火星升了起來並來回移動,顯然是他站起身來踱步,“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下面我們引入一個重要概念:猜疑鏈。”

  “挺怪的詞兒。”

  “我開始僅得到這麼一個詞,她沒有解釋,但我後來終於從字面上推測出了它的含義。”

  “他?他是誰?”

  “...後面再說吧,我們繼續:如果你認為我是善意的,這並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為按照第一條公理,善意文明並不能預先把別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現在還不知道我是怎麼認為你的,你不知道我認為你是善意還是惡意;進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像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像成善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怎麼想你怎麼想我的,挺繞的是不是?這才是第三層,這個邏輯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沒完沒了。”

  “我懂你的意思。”

  “這就是猜疑鏈。這種東西在地球上是見不到的。人類共同的物種、相近的文化、同處一個相互依存的生態圈、近在咫尺的距離,在這樣的環境下,猜疑鏈只能延伸一至兩層就會被交流所消解。但在太空中,猜疑鏈則可能延伸得很長,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戰役那樣的事已經發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煙,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顯現了一下,“現在看來黑暗戰役真的能教會我們好多事。”

  “是的,星艦地球的五艘飛船僅僅是五個‘類宇宙文明’,還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為它們都是由人類這同一物種組成的,相互間的距離也很近——儘管這樣,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鏈還是出現了。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種族之間的生物學差異可能達到門甚至界一級(1),文化上的差異更是不可想像,且相隔著無比遙遠的距離,它們之間猜疑鏈幾乎是堅不可摧的。”

  (1)在生物學上,生物分頭分為界、門、綱、目、科、屬、種,階層越是往下,彼些之間特徵就越相似。地球人類的種族之間在生物學上的差異也就局限於種這一層級,如果考慮到非碳基生命的存在,外星種族的差異可能超越了界一級。

  “這就是說,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還是惡意文明,結果都一樣?”

  “是的,這就是猜疑鏈最重要的特性:與文明本身的社會形態和道德取向沒有關係,把每個文明看成鏈條兩端的點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內部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在進入猜疑鏈構成的網路中後都會變成同一種東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對我沒有威脅,這樣我總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這就要引人第二個重要概念:技術爆炸。這個概念她也沒來得及說明,但推測起來比猜疑鏈要容易得多。人類文明有五千年歷史,地球生命史長達幾十億年,而現代技術是在三百年時間內發展起來的,從宇宙的時間尺度上看,這根本不是什麼發展,是爆炸!技術飛躍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個文明內部的炸藥,如果有內部或外部因素點燃了它,轟一下就炸開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沒有理由認為宇宙文明中人類是發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術爆炸更為迅猛。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資訊後得知了你的存在,我們之間的猜疑鏈就也建立了,這期間我隨時都可能發生技術爆炸,一下子遠遠走在你的前面,變得比你強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幾百年只是彈指一揮間,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從交流中得到的資訊,根可能是技術爆炸最好的導火線。所以,即使我僅僅是嬰兒文明或萌芽文明,對你來說也是充滿危險的。”

  史強看著遠處羅輯那邊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幾秒鐘,又看看自己的煙頭,“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這對嗎?”

  他們都抽著煙,隨著火星不時增亮,兩個面容交替在黑暗中浮現,仿佛是這個簡潔宇宙中兩個深思的上帝。

  史強說:“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強大,既然我能發現你,那你總有一天能搜尋到我,這樣我們之間就又出現了猜疑鏈;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隨時可能發生技術爆炸,那就變成第一種情況了。總結起來,一、讓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讓你存在下去,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都違反第一條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個頭腦很清楚的人。”

  “這一開始我的腦瓜還是能跟上你的。”

  羅輯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的臉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現了兩三次,才說:

  “大史,不是什麼開始,我們的推論已經結束了。”

  “結束”我們什麼也沒弄出來呀?你說的宇宙文明圖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後。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個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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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52 pm

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兩個火星都熄滅了,沒有一絲風,黑暗在寂靜中變得如瀝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體。最後,史強只在黑暗中說出一個字:

  “操!”

  “把你的這種選擇外推到千億顆恒星中的億萬文明上,大圖景就出來了。”

  羅輯在黑暗中點點頭說。

  “這...也太黑了吧...”

  “真實的宇宙就是這麼黑。”羅輯伸手揮揮,像撫摸天鵝緘般感受著黑暗的質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

  大史又點上了一支煙,僅僅是為了有點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個叫人類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拼在旁邊高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羅輯說。

  “有人聽到了嗎?”

  “被聽到是肯定的,但並不能由此判斷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為止,人類沒有向宇宙中發送過地球和太陽系位置的確切資訊,從已經發送的資訊中能夠知道的,只是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以及這兩個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這兩個世界的確切位置還是秘密。要知道,我們處於銀河系邊緣的蠻荒地帶,相對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語是怎麼回事呢?”

  “我通過太陽發送到宇宙間的那三張圖,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代表著三十顆恒星在三維坐標系相應平面的位置投影。把這三張圖按照三維立體座標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立方體空間,那三十個點分佈在這個空間中,標示出187J3X1與它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同時用一個識別字注明了187J3X1。

  “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黑暗森林中的獵手,在凝神屏息的潛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樹被削下一塊樹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獵手都能認出的字標示出森林中的一個位置。這獵手對這個位置會怎麼想,肯定不會認為那裡有別人為他準備的給養。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告訴大家那裡有活著的、需要消滅的獵物。標示者的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經已經在生存死局中繃緊到極限,而最容易觸動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在銀河系上千億顆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數量可能千百倍於此),可能有九十萬個對這個標示不予理會;在剩下的十萬個獵手中,可能有九萬個對那個位置進行探測,證實其沒有生物後也不予理會;那麼在最後剩下的一萬個獵手中,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為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說,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現在,這個獵手出現了。”

  “你的咒語再也發不出去了,是嗎?”

  “是,大史,再也發不出去了。咒語必須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而太陽被封死了。”

  “人類只晚了一步?”史強扔掉煙頭,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劃了一個弧形落下,暫時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陽沒有被封死,我對三體世界威脅要發出針對它的咒語,會怎麼樣?”

  “你會像雷迪亞茲那樣被人群用石頭砸死,然後世界會立法絕對禁止別人再有這方面的考慮。”

  “說得對,大史,因為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經公佈,暴露三體世界的位置幾乎就等於暴露太陽系的位置,這也是同歸於盡的戰略。也許確實晚了一步,但這是人類不可能邁出的一步。”

  “你當時應該直接向三體發出威脅。”

  “事情太詭異,當時我沒能確定,必須先證實一下,反正時間還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沒有那個精神力量,我想別人也不會有。”

  “現在想想。我們今天不該去見市長的,這個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沒希望了,想想那兩個面壁者的下場。”

  “我只是想盡責任而已,你說得對,真的是這樣,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出去,但你要說也行,就像她所說的:不管怎樣。我都盡了責任。”

  “老弟放心,我絕不會說的。”

  “如論如何,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兩個人走上了路基,來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甚至遠方居民區稀疏的燈光都刺得他們眯起了眼。

  “還有一件事,你說的那個...他?”

  羅輯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論不是我想出來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話。”

  “大史,你幫我夠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聯繫她們蘇醒的事。”
出乎羅輯的預料,冬眠移民局承認莊顏和孩子的蘇醒仍被凍結著,局長明確告訴他,面壁者的許可權在這裡不起作用。羅輯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他們也不清楚這件事的細節,但告訴他,新修訂的面壁法案有一項條款:聯合國和麵壁計畫委員會可以採取一切措施保證面壁者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說,在兩個世紀以後,聯合國再一次拿這件事作為要脅和控制他的工具。

  羅輯提出要求,讓這個冬眠者居住區保持現狀,禁止外界騷擾。這個要求被忠實地執行了,新聞媒體和朝聖的民眾都被擋在了遠處,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天后,羅輯參加了面壁計畫恢復後的第一次聽證會,他沒有去處於北美洲地下的聯台國總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儉樸的居所中,通過視頻連接參加了會議,會場畫面就出現在房間裡的那台普通電視機上。

  “面壁者羅輯,我們本來準備面對您的憤怒的。”委員會主席說。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沒有憤怒的能力了。”羅輯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

  主席點點頭。“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過委員會認為您應該離開那個小地方,那裡不應該成為太陽系防禦戰爭的指揮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嗎?離這兒不遠,那是一個更小的村莊,兩個多世紀前,這個國家的創始人曾在那裡指揮過全國的戰爭,那些戰役的規模世界罕見。”

  主席又搖搖頭,“看來,您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那好吧,委員會尊重您的習慣和選擇,您應該儘快開始工作了,您不會像那時一樣,聲稱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現在沒有工作,因為工作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你們能夠以恒星級功率向宇宙廣播我的咒語嗎?”

  亞洲艦隊的代表說:“您知道這不可能,水滴對太陽的電波壓制一直在持續,而且我們預期在兩三年內也不會停止,而到那時,另外九個水滴也到達太陽系了。”

  “那我什麼也做不了。”

  主席說:“不,面壁者羅輯,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對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公佈咒語的秘密,您是如何通過它摧毀一顆恒星的?”

  “這不可能。”

  “如果是作為您的愛妻和孩子蘇醒的條件呢?”

  “這麼卑鄙的話你居然也能在這裡說出來。”

  “這是秘密會議。再說,面壁計畫這種事,本來也是不能被現代社會所容忍的。既然面壁計畫已經恢復,那麼兩個世紀前聯合國面壁計畫委員會所做出的決議仍然有效,而按照當時的決議,莊顏和你們的孩子應該在末日之戰時蘇醒。”

  “剛剛發生的不是末日之戰嗎?”

  “兩個國際都不這麼認為,畢竟三體主力艦隊還沒有到達。”

  “我保守咒語的秘密是在盡面壁者的責任,否則,人類將喪失最後的希望,雖然現在看來這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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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3 pm

在會議後的幾天裡,羅輯閉門不出,整天借酒澆愁,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醉態中。偶爾人們看到他出門,衣冠不整,鬍子老長,像個流浪漢。

  第二次面壁計畫聽證會召開,羅輯仍在他的居所參加會議。

  “面壁者羅輯,您的狀態看起來很讓我們擔心。”主席在視頻中見到蓬頭垢面的羅輯時說,他移動羅輯房間中的攝像頭,讓與會代表們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為了自己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您也應該工作。”歐聯代表說。

  “你們知道怎樣才能使我恢復正常。”

  “關於您妻子和孩子蘇醒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主席說,“我們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員會的決議,所以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條件的。”

  “我已經拒絕了你們的條件。”

  “不不,羅輯博士,條件變了。”

  主席的話讓羅輯的眼睛亮了起來,並在沙發上坐正了,“現在的條件是?”

  “很簡單,不能再簡單了:您必須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發出咒語,我就什麼都做不了。”

  “您必須想出一些事情來做。”

  “就是說,沒有意義的也行?”

  “只要在公眾看來有意義就行,在他們眼中,您現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間的正義天使,您這樣的身份至少能夠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可如果您長時聞什麼都不做,那就會失去公眾的信仰。”

  “用這種方式取得穩定很危險,後患無窮。”

  “但目前我們需要世界局勢的穩定,九個水滴即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我真的不想浪費資源。”

  “如果是這樣,可以由委員會為您提供一個任務,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任務。

  下而請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為您介紹。”主席說著,對也是通過視頻參加會議的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示意了一下,後者顯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築中,群星正在從他身後寬大的窗戶外緩緩劃過。

  艦隊聯席會議主席說:“九個水滴到達太陽系的時間,只是根據它們在四年前通過最後一片星際塵埃時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這九個水滴同已經到達太陽系的一號水滴不同,它們的發動機在啟動時不發光,也不發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頻電磁輻射,這很可能是在一號水滴被人類成功跟蹤後它們做出的自我調整。在外太空中搜尋和跟蹤這樣小的不發光物體是很難的,現在我們失去了它們的蹤跡,我們不知道它們到達太陽系的時間,甚至它們到達後我們都無法覺察到。”

  “那我能做什麼呢?”羅輯問。

  “我們希望您能領導雪地工程。”

  “那是什麼?”

  “用恒星型氫彈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質製造太空塵埃雲,以便在水滴穿過時顯示其蹤跡。”

  “開什麼玩笑,要知道,我對太空中的事並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經是一名天文學家,這也使您更有資格領導這項工程。”

  “上次製造塵埃雲跟蹤成功,是因為知道目標的大致軌道,現在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那九個水滴能在不發光的情況下加速和變軌。它們甚至可能從太陽系的另一側進入!這塵埃雲該在哪兒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說製造一個塵埃球把太陽系包住?要是那樣,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來的。”

  “塵埃球不可能,但能夠製造一個塵埃環,在黃道面上(1),處於木星和小行星帶之間。”

  ①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平面。

  “可如果那些水滴從黃道面外進入呢?”

  “那就沒有辦法了。但從宇航動力學角度看,水滴編隊要接觸太陽系各個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從黃道面內進入,一號水滴就是,這樣塵埃就能捕捉到它們的尾跡,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陽系內的光學跟蹤系統就能鎖定它們。”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至少知道水滴編隊進入了太陽系,它們可能攻擊太空中的民用目標,那時就需要召回所有飛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飛船,並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這些目標太脆弱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面壁計畫委員會主席說,“要為可能撤向太空深處的飛船確定安全的航線。”

  “撤向太空深處?我們不是在談逃亡主義吧。”

  “如果你非要用這個名稱也可以。”

  “那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逃亡呢?”

  “現在的政治條件還不允許,但在水滴編隊逼近地球時,有限規模的逃亡也許能夠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聯合國和艦隊必須現在就為此作好準備。”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並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個木星軌道內的塵埃環,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萬顆恒星型氫彈,需要上千萬噸油膜物質,這要組建一個龐大的太空船隊。如果在三年內完成工程,就必須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來對兩個國際的資源進行組織和協調。”

  “如果我答應承擔這項使命,什麼時候能夠蘇醒她們?”

  “等工程全面啟動就可以,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

但雪地工程從來未能全面啟動。

  兩個國際對雪地工程不感興趣,公眾們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戰略,而不是一個僅僅能夠告知敵人到達的計畫,況且他們知道,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借他的權威推行的一個計畫而巳。而且,與聯合國預料的不同,隨著水滴編隊的逼近,逃亡主義在公眾眼中變得更邪惡了。全面啟動雪地計畫將導致整個太空經濟的停滯,因而也會帶來地球和艦隊經濟的全面衰退,兩個國際都不願為此計畫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無論是前往海王星開採油膜物質的太空船隊的組建,還是恒星型氫彈的製造(雷迪亞茲的計畫所遺留下來的五千多枝氫彈中,在兩個世紀後只有不到一千枚還能使用,對於雪地工程而言數量遠遠不夠),都進展遲緩。

  羅輯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調集工程所需的資源。但羅輯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細節之中,廢寢忘食地同技術委員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攪在一起,對工程提出了許多自己的設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顆核彈上安裝小型星際離子發動機,使其能夠在軌道上有一定的機動能力,這樣可以按照需要及時調整不同區域塵埃雲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氫彈作為直接的攻擊武器,他把這稱為太空地雷。他認為,儘管已經證明恒星型氫彈不可能摧毀水滴,但從長遠考慮,卻可能用於攻擊三體飛船,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敵人的飛船也是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他還親自確定了每一顆氫彈在太陽軌道上的部署位置。雖然從現代技術觀點看來,羅輯的設想有許多都充滿了二十一世紀的幼稚和無知,但由於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權力,這些意見還是大部分被採納了。羅輯把雪地工程當做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現實,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現實之中。

  但羅輯對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對他越是失望。人們知道,他投身於這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工程只是為了儘快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計畫一直沒有出現,羅輯多次對媒體聲稱,如果不能以恒星級功率發出咒語,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雪地工程進行了一年半後陷入停頓,這時,從海王星只採集到一百五十萬噸的油膜物質,加上原來霧傘計畫中採集的六十萬噸,距工程所需的數量相差甚遠。

  最後,只在距太陽兩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顆包裹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不到計畫數量的五分之一。這些油膜氫彈如果引爆,無法形成連續的塵埃雲帶,只能形成許多圍繞太陽的相互獨立的塵埃雲團,所能起到的預警作用大打折扣。

  這是一個失望和希望來得一樣快的時代,在焦慮地等待了一年半後,公眾對面壁者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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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3 pm

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這個會議上一次引起世界關注是在2066年,那次年會上冥王星被取消行星的資格——有許多天文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認為,187J3X1 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羅輯作為一名天文學者,很可能在二十一世紀就發現了該恒星爆發的某些跡象。儘管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但還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加速了羅輯地位的衰落。他在公眾眼中的形象由一個救世主漸漸變成普通人,然後變成大騙子。目前,羅輯還擁有聯合國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了。

  危機紀年第208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07 光年。

  在一個冷雨霏靠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社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社區裡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繫。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後來,隨著羅輯地位的衰落,對社區的戒嚴也漸漸鬆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裡來的人群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哄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屋裡混合著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她看到,屋裡的牆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裡的資訊牆。到處都可以點擊出資訊介面。紛亂的畫面佈滿了所有的牆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著複雜的資料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著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球體在緩緩轉動著,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著一輪小小的太陽。大量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著,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裡沒有開燈,只由牆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目光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裡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著酒瓶和煙頭,成堆的髒衣服上落滿了煙灰,像一個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牆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暗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裡的枯樹幹。開始主任以為他睡著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術然地看著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麼都沒看。他眼中佈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著。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著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麼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麼地方存在著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佈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請大家原諒。”

  兩天后,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臥室裡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裡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資訊牆繼續閃亮著。

  樓道裡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著他看,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著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社區,沒有遇到人。穿過社區週邊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撒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在輕撫。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蒙一片,像國畫中的空白,羅輯想像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人,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螞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為車裡放著音樂,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紅梅花兒開》,於是他滿懷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臺上為想像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迎面開來的車的車燈照亮了後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身盯著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於是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話: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啟動時他跟著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還是無奈地聽著《山楂樹》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群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著幾點燈火,像一隻只孤獨的眼睛。羅輯找到一個公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車。

  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覺著這秋夜的陰鬱。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章出了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現金屬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為自己挖墓。”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哄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筒照著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濕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著手電筒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洗的緣故,墓碑並段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個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兩樣最能象徵永恆的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了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

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蹟,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蹟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

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個黑色墓碑。

開始它們在雪中銀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射,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

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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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3 pm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濛濛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淩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征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

  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渡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佈置的,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注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個三維座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資訊。”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仿佛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

  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射。映射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 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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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4 pm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羅輯仰頭看著三個球體問。

  你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一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你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照你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麼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為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一次三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核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你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核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一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一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一段長達三分鐘的沉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一隻手扶著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你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你們這麼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著信號就不會中斷發射。”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你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羅輯說,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繫,要不要為你叫一輛救護車?

  羅輯笑著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裡回家,我休息一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一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鬱: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資訊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二十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其實你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一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麼在意。”

  你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為你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我們從采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麼意義。

  “還有一個機會,那時我向一個物理學家小組諮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1)。如果ETO 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①羅輯曾懷疑在塵埃雲團形成後,智子可以在雲團的間隙進行二維展開,也對太陽進行遮擋,進而干擾資訊的發送,但他隨後得知,智子在維展開後沒有任何空間機動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為骨架保持形狀,如果在太空中展開,將很快在太陽風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狀折疊起來,這就是二級展開後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體行星的情況下才能保持形狀進行電路蝕刻的原因。

  是的,拋棄他們是一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你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輕鬆和愜意。

  是的,你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一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們幫助建立一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説明建立一個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瞭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能夠瞭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你們和他們的事。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一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擺脫這一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你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你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你的生命關係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然後,我就與這一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為什麼?”

  “因為你們讓我括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

  球體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維度的微觀狀態。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一角,把金輝撒向這個從毀滅中倖存的世界。

  羅輯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沿著來時的小路蹣跚走去。

  那只螞蟻已經爬到了墓碑頂端,驕傲地對著初升的太陽揮舞兩隻觸鬚,對於剛才發生的事,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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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4 pm

五年以後。

  羅輯一家遠遠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線,但車行駛了半小時才到達它旁邊,這時,他們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線是一個橫放的圓柱體,有一千五百米長,直徑五十多米,整體懸浮在距地面兩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潔的鏡面,一半映著天空,一半映著華北平原。它讓人想起幾樣東西:三體世界的巨擺、低維展開的智子、水滴。這種鏡面物體反映了三體世界的某種至今也很難為人類所理解的觀念,用他們的一句名言來講就是:通過忠實地映射宇宙來隱藏自我,是融入永恆的唯一途徑。

  天線周圍有一大片翠綠的草地,形成了華北沙漠上的一個小小的綠洲。這片草地並不是專門種植的,引力波系統建成後,一直在不間斷地發射,只是發出的波沒有被調製,與超新星爆發、中子星或黑洞發出的引力渡無異,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卻在大氣層中產生了奇特的效應,大氣中的水汽在天線上方聚集,使得天線周圍經常降雨,有時,降雨的區域僅有三四公里半徑,一塊圓形的雨雲像晴空中的巨形飛碟般懸在天線上方,從雨中可以看到周圍燦爛的陽光。於是這一區域長出了豐茂的野草。但今天羅輯一家並沒有看到這種奇觀,只見到天線上空聚集的一片白雲,雲被風吹到波束範圍外後就消散了,但新的雲仍不斷在波束內產生,使得那一片圓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個雲霧宇宙的時空蝕洞,孩子看到後說它像一位巨人爺爺的白頭發。

  羅輯和莊顏跟著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來到了天線下面。最初的兩個引力波系統分別建在歐洲和北美,它們的天線採用磁懸浮,只能從基座上懸起幾釐米;而這個天線採用反重力,如果願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線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圓柱體從他們頭頂向前方伸延,像是從兩側向上捲曲的天空。由於半徑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射並不失真。這時夕陽已經照到天線下面,羅輯在映射中看到莊顏的長髮和白裙在金色的陽光中飄動,像一個從天空俯視地面的天使。羅輯把孩子舉起來,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線光潔的表面,她使勁向一個方向推著。

  “我能讓它轉起來嗎?”

  “如果你推的時間足夠長,它會轉的。”莊顏回答,然後微笑著看著羅輯問,“是嗎?”

  羅輯對莊顫點點頭:“如果時間足夠長,她能推動地球呢。”

  像已經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他們的目光又交織在一起,這是兩個世紀前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那次對視的繼續。他們發現莊顏設想的目光語言真的變成了現實,或者說相愛的人類早就擁有了這種語言。當他們對視時,豐富的涵義從目光中湧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雲之井中湧出的白雲一般,無休無止。但這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它本身就構築了一個使自己有意義的世界,只有在那個玫瑰色的世界中,這種語言的所有詞彙才能找到對應物。那個世界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間數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並記住它們,都能把星星串成晶瑩的項鍊掛到愛人的頸上...

  這就是愛嗎?

  這行字顯現在他們旁邊一個突然出現的低維展開的智子上,這個鏡面球體仿佛是上方的圓柱體某處融化後滴下的一滴。羅輯認識的三體人並不多,不知道現在與他對話的是誰,不知道這位外星人是在三體世界還是在日益遠離太陽系的艦隊中。

  “應該是吧。”羅輯徽笑著點點頭。

  羅輯博士,我是來向你抗議的。

  “為什麼?”

  因為在昨天晚上的演講中,你說人類遲遲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並不是由於文明進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識,而是因為人類有愛。

  “這不對嗎?”

  對,雖然“愛”這個詞用在科學論述中涵義有些模糊,但你後面的一句話就不對了,你說很可能人類是宇宙中唯一擁有愛的種族,正是這個想法,支撐著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艱難的一段。

  “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不嚴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體世界也是有愛的,但因其不利於文明的整體生存而被壓制在萌芽狀態,但這種萌芽的生命力很頑強,會在某些個體身上成長起來。

  “請問您是...”

  我們以前不認識,我是兩個半世紀前曾向地球發出誓告的監聽員。

  “天啊,您還活著?”莊顏驚叫道。

  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一直處於脫水狀態,但這麼長的歲月,脫水的機體也會老化。不過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著的未來,我感到很幸福。

  “請接受我們的敬意。”羅輯說。

  我只是想和您討論一種可能:也許愛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們應該到處鼓勵她的萌發和成長。

  “為此我們可以冒險。”

  對,可以冒險。

  “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這時,這裡的太陽卻在落下去,現在只在遠山上露出頂端的一點,像山頂上鑲嵌著的一塊光燦燦的寶石。孩子已經跑遠,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陽快落下去了,你們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當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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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8:05 pm

附關於“智子工坊”事件


首先聲明,本人不是“智子工坊”這一偉大組織的成員,除該PDF檔製作的OCR原料來源於他們發佈的PDF文檔外,本人和該組織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政治、經濟上的聯繫和資訊上的交流。同時,該作品的版權應絕對完整的歸屬于其原創作者劉慈欣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就是“智子工坊”的各位大俠也不會有任何異議。

  2008年6月X日,這一天註定將載入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史,多年以後如果大學的文學課堂上有人談到中國科幻的進化歷程,那麼一定不會漏掉這次“電子珍珠港”事件-----互聯網完全的共用精神+狂熱的自由主義民間組織(據說是三個小P孩),完美的戰勝了傳統出版媒介,就象“水滴”戰勝人類太空聯合艦隊一樣,徹底得讓我們不得不靜下來重新思考未來的智慧財產權保護該如何進行。

  該事件的不好之處我就不說了,但它有一個副產品,就是我們發現,中國不僅僅有自己的真正的科幻作品,而且已經產生了一個真正的科幻閱讀群體,雖說他們還不太懂法守法(包括本人在內)。

  向劉慈欣先生及其家人致敬。

  向各位有良知的作家致敬。

  向各種開啟民智的刊物及出版商致敬。

  最後,向HGWXX/7、B166ER和薛定鍔的貓這三位自由主義戰士致敬。你們的名字都很有意思,雖另類但有深度,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各位的大名應該代表如下的意思:

  1、HGWXX/7是《竊聽風暴》中的那個特工的名字,你一定外表冷酷內心柔軟,而且我想你就是你們工坊的頭頭吧?

  2、B166ER,應該是來源於《駭客帝國》動畫版中最先起來反抗人類暴政的機器人的代號,你一定熱愛自由。

  3、薛定鍔的貓,你應該是位小妹妹吧?因為薛定鍔老先生在假設這個徉謬時放入量子黑箱中的是一隻母貓,雖說史蒂芬?霍金老先生並不喜歡這只貓,不過由於量子效應,該貓處於非生非死之間,很超脫,有“禪宗”的感覺。

  很想認識你們,雖然我也知道這不太現實。

  1379號監聽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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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五月 28, 2017 5:39 am

三體III:死神永生

  劉慈欣

  簡介

  與三體文明的戰爭使人類第一次看到了宇宙黑暗的真相,地球文明像一個恐懼的孩子,熄滅了尋友的篝火,在暗夜中發抖。自以為歷經滄桑,其實剛剛蹣跚學步;自以為悟出了生存競爭的秘密,其實還遠沒有競爭的資格。

  使兩個文明命懸一線的黑暗森林打擊,不過是宇宙戰場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真正的星際戰爭沒人見過,也不可能見到,因為戰爭的方式和武器已經遠遠超出人類的想像,目睹戰場之日,即是滅亡之時。

  宇宙的田園時代已經遠去,曇花一現的終極之美最終變成任何智慧體都無法做出的夢,變成遊吟詩人縹緲的殘歌;宇宙的物競天擇已到了最慘烈的時刻,在億萬光年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深淵最底層的毀滅力量被喚醒,太空變成了死神廣闊的披風。

  太陽系中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最後直面真相的,只有兩雙眼睛。

  劉慈欣,祖籍河南,長於山西,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高級工程師。

  自1999年處女作《鯨歌》問世以來,劉慈欣已發表短篇科幻小說三十餘篇、出版長篇科幻小說六部,並創下連續八年榮獲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的紀錄。其長篇力作《三體》開創《科幻世界》月刊連載原創作品之先河,一舉成為2006年度最受關注、最暢銷的科幻小說,《三體Ⅱ•黑暗森林》也因此被讀者譽為“最值得期待的科幻小說”。

  劉慈欣的作品宏偉大氣、想像絢麗,既注重極端空靈與厚重現實的結合,也講求科學的內涵和美感,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和鮮明的個人風格,為中國科幻確立了一個新高度。

  Magnet liu, from Henan province, raised in Shanxi province China, who is the member of CSWA(China Science Writers’ Association) and SSWA(Shanxi Science Writers’Association) .Currently working as a senior engineer.

  Since his first writing “The song of whale”. Liu has published approximately 30 short Sci_Fi storys, 7 long Sci_Fi storys, and break the record as the only one who has won eight Galaxy Awards (China’s highest award for Sci_Fi). In 2006, his new Sci_Fi ‘Three body’ become the first serialized long Sci_Fi story on ‘Science Fiction World’(one Chinese magazine),which become China’s annual best sold Sci_Fi story; In 2008 , ‘Three body 2_the darkness forest’ released, and again caused a huge Sci_Fi tornado over the land of China. Now the new ‘Three body 3_the deathless death’ was consider as ‘the most expected Sci_Fi story of 2010’.

  Magnet Liu’s writings is splendid and full of imagination, which not only combining extreme vacant with realism, but also pay great attention to the connotation of science and the beauty of humanism. His writings have a strong Chinese feature and personal characteristic, which establish a new altitude for China’s science fiction.




  寫在“基石”之前

  姚海軍

  “基石”是個平實的詞,不夠“炫”,卻能夠準確傳達我們對構建中的中國科幻繁華巨廈的情感與信心,因此,我們用它來作為這套原創叢書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創作飛速發展的十年。王晉康、劉慈欣、何宏偉、韓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發表了大量深受讀者喜愛、極具開拓與探索價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學的龍頭期刊更是從一本傳統的《科幻世界》,發展壯大成為涵蓋各個讀者層的系列刊物。與此同時,科幻文學的市場環境也有了改善,省會級城市的大型書店裡終於有了屬於科幻的領地。

  仍然有人經常問及中國科幻與美國科幻的差距,但現在的答案已與十年前不同。

  在很多作品上(它們不再是那種毫無文學技巧與色彩、想像力拘謹的幼稚故事),這種比較已經變成了人家的牛排之於我們的牛肉。差距是明顯的——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差別”——卻已經無法再為它們排個名次。口味問題有了實際意義,這正是我們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標誌。

  與美國科幻的差距,實際上是市場化程度的差距。美國科幻從期刊到圖書到影視再到遊戲和玩具,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動力十足;而我們的圖書出版卻仍然處於這樣一種局面:讀者的閱讀需求不能滿足的同時,出版者卻感歎於科幻書那區區幾千冊的銷量。結果,我們基本上只有為熱愛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鮮有為版稅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這不是有責任心的出版人所樂於看到的現狀。

  科幻世界作為我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業科幻出版機構,一直致力於對中國科幻的全方位推動。科幻圖書出版是其中的重點之一。中國科幻需要長遠眼光,需要一種務實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場化的手段,因而我們著眼於遠景,而著手之處則在於一塊塊“基石”。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於基石,我們並沒有什麼限定。因為,要建一座大廈需要各種各樣的石料。

  對於那樣一座大廈,我們滿懷期待。

  心事浩渺連廣宇

  嚴鋒

  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新發現》雜誌主編

  多年以後,我還回記得看完《三體》的那個秋夜,我走出家門,在社區裡盤桓。鉛灰色的上海夜空幾乎看不到幾顆星星,但是我的心中卻仿佛有無限的星光在湧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受,我的視覺、聽覺和思維好像都被放大、重組和牽引,指向一個浩瀚的所在。

  即使沒有光污染,身在北半球中緯度的我也不可能看到半人馬座。但是在《三體》之後,我卻覺得自己與那看不見的星系中子虛烏有的三星有了一種近乎真實的聯繫。

  從一開始,劉慈欣就被人視為中國的硬科幻代表。要知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在當今這個微小化、朋克化和奇幻化的世界科幻文壇,相當不與時俱進。但大劉仿佛是下定決心為中國科幻補課一般,執著地用堅實的物理法則和潮水一般的細節為我們打造全新的世界,這些世界卓然成形,栩栩如生地向我們猛撲過來。

  《三體》是一部多重旋律的作品:此岸、彼岸與紅岸,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織成中國文學中罕見的複調。故事的核心竟然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文革.當主流文學漸漸遠離了這個沉重的話題,大劉竟然以太空史詩的方式重返歷史的現場,用光年的尺度來重新衡量那永遠的傷痕,在超越性的視野上審視苦難、救贖與背扳。這一既幻思又現實的文學的中國版《天路歷程》,瘋狂而冷靜,沉重而壯闊,絕望而超脫。

  文革僅僅是《三體》的起點,我個人認為,書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以虛擬遊戲的方式展示的三體世界歷史。三體星系由於擁有三顆太陽,其不規則運動使得三體文明的生存條件極為嚴酷。為了應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環境,他們隨時可以將自己體內的水分完全排出,變成乾燥的纖維狀物體,以躲過完全不適合生存的惡劣氣候。對於這個極為奇幻的想像世界,大劉充分發揮了他在硬科學上的特長,賦予這個世界完全真實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發展規律。作為一個電腦工程師,大劉甚至設計了一個三體程式,來類比宇宙文明間的相互關係。

  這是一個遊戲,遊戲背後是一個遙遠星際文明二百次毀滅與重生的專奇,遊戲由中的人物卻是孔子、墨子、秦始皇、伽利略、葛力高利教皇、牛頓、愛因斯坦……古今中外各路人馬走馬燈似的上場。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狂歡,歷史、文革、三體又構成了另一個意義上的三體關係,它們之間遙相輝映而又撲朔迷離,在最不可思議的生存景象中蘊涵著觸手可及的現實針對性,把三體系統的複雜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是換了別人,《三體》寫到這個程度,大可滿意收場了,但是對大劉來說,好戲才剛剛開始。在《三體II•黑暗森林)中,地球、三體和宇宙更高級文明構成了一個更大規模的三體結構。面對三體人令人難以置信的科技和前來毀滅地球的龐大艦隊人類舉全球之力,制訂了“面壁計畫”,由四位“面壁人”獨立設計四套反擊方案。說真的,其中每一套對策都構思獨特、氣勢磅礴,令人拍案叫絕。放到其他人的作品中,每個都可以作為構築大結局的終極解決方案.但對大劉來說.這些都只不過是鋪墊和浮雲

  假如在太空中存在著無數的文明,它們之間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大劉別出心裁地設想了一門“宇宙社會學”,專門研究這個問題。宇宙社會學設定兩條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乍一看這“公理”很俗很平淡很沒意思.但等到最後底牌翻出來絕對震死你。

  在《三體Ⅱ•黑暗森林》的結尾,我體驗到了多年未在文學作品中體驗到的完美高潮,一種啟示性的展撼,一種極致的滿足。而這種滿足,正來自“宇宙杜會學公理”那出人意料的合理展開和推衍,經過了漫長的準備和鋪墊,與作品的開頭形成絕妙呼應。

  我想,這也就是馬克思推索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吧。在我們的中國文學中,又有多少這樣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呢?當《三體Ⅱ•黑暗森林》問世的時候,我們這些三體迷的心態相當矛盾。一方面,我們覺得《三體Ⅱ•黑暗森林》進化完美,難以想像這之後還能整出些什麼來。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大劉再整出些什麼來。之後,聽說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一點問題,曾經考慮放棄《三體Ⅲ》的寫作,著實令我們擔憂不已。但最終,身處僻壤的他,又寫出一本放眼宇宙的大作,這本身就是一件頗有科幻色彩的事。謝天謝地,他終於堅持了下來。

  當大劉提出讓我來為《三體Ⅲ》寫序的時候,我的內心是一片抑制不住的狂喜,不僅是為了這份難得的榮耀,更是為了能搶在第一時間先睹為快。在一個劇透被視為不可饒恕的罪行的年代,我必須非常小心。長話短說吧,我認為《三體Ⅲ》在許多方面都超越了前兩部,而且這種超越不是一點點。前面對宇宙的黑暗森林只是迂回虛寫,第三部就是正面強攻了,這難度極大。我真是很佩服大劉毫不取巧的勇氣,更佩服他對宇宙風景得心應手的描寫,那真可以說是“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看到《三體Ⅲ》的結尾,我忍不住想起阿西莫夫的《最後的問題》,那也是對宇宙終點的描寫,大家可以比較一下,看看誰的想像力走得更遠,誰的細節更豐富,誰的宇宙更宏大。

  《三體Ⅲ》很硬科幻,對普通讀者來說,流暢度和可讀性可能會不如前兩部。其中一些段落甚至有一些晦澀(如對“神”的描寫),但是對科幻愛好者和大劉的粉絲而言,紛至遝來的宇宙細節一定會讓他們更加過癮。而且我們理解,大劉的“硬’並非鐵板一塊,而是軟硬相兼、虛實相間,其內在邏輯可以這樣解讀:越是瘋狂虛幻的想像,越是超越性的思維,背後越是需要堅實的細節和強大的邏輯。劉氏宇宙學的基礎是技術,而在這林林總總技術化的冷酷思考背後,有一顆柔軟溫暖的心。從《三體》開始,大劉越走越遠,但他並非一去不回,即使在最遠的地方,我們也能看到他對人類的關愛,《三體Ⅲ》始於一個近乎瓊瑤式的愛情故事,一個人為自己暗戀的物件買一顆遙遠的星星,這故事是如此的寂寞無助、浪漫徹骨。最終,這顆星星將為無盡的黑暗森林帶來一絲光亮,卑微絕望的單戀也將成為播撒宇宙的大愛。

  在整個三部曲中,我個人認為第一部最有歷史感和現實性;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結構最完整,線索最清晰,也最華麗好看;而《三體III》則是把宇宙視野和本質性的思考推向了極致,這方面目前無人能及。在一個思想淡出文學(以及其他領域)的年代,我們看到中國的科幻界有人在默默地補位,而且遠不止大劉一個人。《三體》對歷史的反思,《三體II•黑暗森林》對道德的超越,到《三體Ⅲ》發展成為對全面的宇宙社會學、宇宙心理學、宇宙生態學的建構。這是屠龍之術嗎?看看斯蒂芬•霍金最近的警告,也許我門會對“祀人優天,這個成語做出全新的理解。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三體人真的降臨,人類應該請大劉出山,參加地球危機委員會的工作。無論是威懾博弈、防衛反擊,還是宇宙公關,大劉都是領先一步的專家。如果說天機不可洩露的話,大劉應該是我們這個世界最知曉天機的人之一了。三體人如果有一份追殺名單的話,他也絕對會名列前茅。小心啊,大劉!

  當然,這只不過是幻想,只不過是神話……可是,說到神話,這難道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奢侈品嗎?坦率地說,系統性的史詩與神話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弱項。在遭受後現代文化的洗禮之後,我們的作家更是如獲至寶,把缺失視為強項,奉行“躲避崇高”的策略,鄙視宏大敘事,消解終極追問。我推崇大劉的作品,也因為他逆流而上,發揚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為中國文學注入整體性的思維和超越性的視野。這種終極的關懷和追問,又建立在科學的邏輯和逼真的細節之上,這就讓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堅實的翅膀。

  當尼采向世界發出“上帝已死”的宣告時,一些價值解體了,但另一些依然存在。

  舊的神話消失了,新的神話依然在不斷誕生。人類從來沒有停下追趕神話的腳步。

  我們驚奇地發現,在一個嶄新的世紀,無盡的宇宙依然是無盡的神話的無盡的沃壤,而科學與技術已經悄然在這新神話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大劉的世界,涵蓋了從奇點到宇宙邊際的所有尺度,跨越了從白堊紀到未來億萬年的漫長時光,其思想的速度和廣度,早已超越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蟹”的傳統境界。《三體Ⅲ》對宇宙結構的想像,已經開始涉及時間的本質和創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劉有意與西方的神話保持距離,走的是一條新的中國神話的道路。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關於宇宙之始,之終,之真相,他猜了、他想了、他寫了,至於是否正確.已經不重要了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可人類如果不思考,上帝連發笑都不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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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五月 28, 2017 5:39 am

紀年對照表

  危機紀元西元201X年一2208年

  威攝紀元西元2208年一2270年

  威攝後紀元西元2270年一2272年

  廣播紀元西元2272年-2332年

  掩體紀元西元2333年一2400年

  銀河紀元西元2273年一不明

  DX3906星系黑域紀元西元2687年一西元18906416年

  647號宇宙時間線西元18906416年啟動



  第一部

  《時間之外的往事》序言(節選)

  這些文字本來應該叫歷史的,可筆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記憶了,寫出來缺乏歷史的嚴謹。

  其實叫往事也不準確,因為那一切不是發生在過去,不是發生在現在,也不是發生在未來。

  筆者不想寫細節,只提供一個歷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為存留下來的細節肯定已經很豐富了,這些資訊大都存儲在漂流瓶中,但願能到達新宇宙並保存下來。

  所以筆者只寫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資訊和細節填充進來—當然不是由我們來做這事。但願會有那一天。

  讓筆者遺憾的是,那一天不在過去,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

  我把太陽移到西天,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予晶晶閃亮起來,像突然睜開的無數眼睛。我把陽光調暗些,提前做出一個黃昏,然後遙望著地平線上自己的背影。我揮揮手,那個夕陽前的剪影也揮揮手。看著那個身影,我感覺自己還是很年輕的。

  這是個好時光,很適合回憶。

  原諒我的手指

  【西元1453年5月,魔法師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銀燭臺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裡,激出一片火星。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西元5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像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像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屍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裡,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鐘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誌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紮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大臣指指身後的女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身後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她裡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斗篷.這種斗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徵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她的面龐有一種淫蕩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豔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的還不算壞的那種。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只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法紮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幹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徵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顫的聲音細若遊絲。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她就被送到了法紮蘭大臣那裡。

  法紮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隻至屯金的聖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佈特徵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隻在西元537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

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只對比才能看出來,這只聖杯看上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岩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人。

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物打包,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移,.儘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

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人密室,他們發現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聖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

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

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物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物後,確定少了一隻聖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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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五月 28, 2017 5:39 am

“你是怎麼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聖杯問。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感。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彙,“都是打開的。”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裡面的東西?”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法紮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壘帝轉向狄奧倫娜問。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那好,”君士坦丁對法紮蘭說,“先試試吧。”

  法紮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牆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斗篷。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裡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紮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裡面的戰俘,‘看見了?”狄奧倫娜點點頭。法紮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著冷光的殘月。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然後她用斗篷前領半遮住臉,轉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紮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軍官說:“這裡要嚴加守衛。他,”他指指裡面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鬆監視!”

  軍官離開後,法紮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係,但絕不能讓她察覺。”法紮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人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現法紮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託付給奇跡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紮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於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裡面沒裝著人頭。但法紮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遊。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皇帝說。

  法紮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裡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法紮蘭把燭臺移過來,皇帝看清並認出了那東西。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後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裡裹緊斗篷瑟瑟發抖,目光像一隻驚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Ax後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個人監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地窖的守衛也極嚴,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法紮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她走後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搞,兩眼翻自,然後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場的監視者中有一名經臉豐富的希臘醫生,還有仃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肴這個東西.這時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一石裡面沒有大腦,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現它蔔分完整.沒有什麼破裂和報傷。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皇帝吞看狄奧倫娜露在斗篷外的一隻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像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從草叢裡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從袋子裡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牆壁望去,仿佛透過牆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如果有神跡,現在是顯現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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