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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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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8 pm

倖存的三體文明對人類進行技術封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廣播以後,兩個世界都面臨著來自整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敵意,相互間都不再是對方的重大威脅,也無暇顧及彼此。隨著三體艦隊在茫茫太空中漸行漸遠,兩個文明間的聯繫也漸漸變得細若遊絲。但有一個事實是三體和地球人都永遠不會忘記的:目前所有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三體世界,是他們首先對太陽系發起入侵,是他們試圖滅絕人類並幾乎成功。如果地球人類在技術上取得飛躍,復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復仇物件就是倖存的三體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園,而這種復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擊摧毀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聲明不同,如果這種聲明能夠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對三體文明也是安全的,這難道不正是三體世界希望看到的?

  儘管對發佈真正的安全聲明的途徑沒有任何線索,所有嚴肅的研究都只是進一步證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眾對儘快發佈聲明的願望不可遏止,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決任何向題,但還是不斷有人進行嘗試。

  有一個歐洲的民間組織試圖架設超大功率電波發射天線,想通過太陽放大功能廣播他們編制的安全聲明,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陽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對太陽放大功能的封鎖也已經解除,但這種發射還是很危險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座標。

  還有一個名為“綠色拯救者”的組織,在全球擁有幾百萬成員,主張人類通過退回農耕社會向宇宙發佈安全聲明。該組織中的兩萬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亞,在這個大移民後重新變得空曠的大陸上,開始建立一個示範型農耕社會。“綠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亞的農耕生活被不間斷地全球直播。這個時代已經找不到傳統農具,只好由贊助者為他們專門製造。澳大利亞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於種植昂貴的高檔農作物,他們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塊自己開荒。不過,集體勞動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沒人再幹了,這倒不是因為“綠色拯救者”的人懶惰,僅憑熱情他們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勤勞,而是因為現代人的身體素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在柔韌性和靈活性方面優於過去的人,卻不再適合單調重複的體力勞動,更何況人力開荒在農業時代也是一項很繁重的勞動。在“綠色拯救者”的領袖表達了對自己農民祖先的敬意後,眾人一哄而散,示範型農耕社會的事業不了了之。

  對安全聲明的變態理解還引發了一些惡性恐怖事件,出現了一些主張降低人類智力的“反智慧”組織,其中的一個組織策劃了一次大規模行動,在紐約的城市自來水系統中大量加人一種名為“神經元阻遏劑”的藥物,該藥物能夠對大腦產生永久性傷害。好在發現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傷害,只是使紐約的供水系統癱瘓了幾個小時。令人不解的是,這些”反智慧”組織卻無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嚴禁組織成員示範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藥物或其他技術手段,聲稱自己有責任做最後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會的建立並領導其運行。

  在死亡的威脅與生存的誘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

  縱觀歷史,宇宙黑暗森林狀態對各大宗教,特別是基督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實這種打擊在危機紀元初就出現了,在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時,基督徒們立刻發現,在伊甸園裡沒有三體認的位置,在創世紀是上帝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三體人。教會和神學家開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對教義和《聖經》艱難的重新解釋。在剛剛能夠自圓其說之際,又出現了黑暗森林這個怪物,一時間人們知通.宇宙中存在著數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體。如果征個文明都一個亞當和夏娃,那伊甸園中的人口數量與現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災難中,宗教開始了全面的復興。現在,有一種思潮廣為流行,認為人類在過去的七十多年中兩次瀕臨毀滅的邊緣,兩次都奇跡般地脫險。這兩次脫險事件——黑暗森林威懾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啟動,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在極少數人的策劃下突然發生的,它們的發生依賴于許多平時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機遇,比如兩艘飛船和水滴同時進人四維碎塊等;這都是明顯的神跡。在兩次危機到來時,信徒們都進行了虔誠的大規模祈禱,正是這樣虔誠的祈禱最終迎來主的拯救.儘管對於究竟是來自哪個主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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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8 pm

於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為了一顆祈禱之星,每個人都以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著救贖的出現。除了梵蒂岡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規模的禮拜外,人們在各種場合都進行著小群體的或個人的祈禱,他們飯前和睡前都默誦著同一句禱詞:主啊,降予我們啟示吧,指引我們向星空表達我們的善意,讓全宇宙知道我們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軌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說是教堂,其實它沒有任何實體建築,只有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兩根梁的長度分別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夠發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狀。做禮拜時,教眾就身穿太空服懸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時人數可達數萬。與他們一起懸浮的,還有無數根能夠在真空中燃燒的巨型蠟燭,點點燭光與群星一起閃耀,從地面看去,燭光和人群像一片發光的太空塵埃。每天夜裡,地面上也有無數人面對那個出現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禱甚至三體文明也成為析禱的對象。歷史上,三體文明在人類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斷變化。危機紀元之初。他們是強大而邪惡的外星入侵者,同時也在地球三體運動中被ETO神化;之後,三體世界的形象漸漸由魔鬼和神降為人,黑暗森林威攝建立以後。三休世界在人類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們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類鼻息的野蠻人;威懾中止後,三體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類滅絕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廣播啟動後,特別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後.他們又成了與人類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在得知安全聲明這回事後,人類社會最初的反應是一致的,強烈要求智子公佈發佈聲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為此犯下世界毀滅罪行。但很快人們意識到,對於一個正在星際中遠去、同時仍然掌握著人類無法企及的高技術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譴責都是無濟於事的,最好的辦法還是請求。請求後來變成乞求,漸漸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三體世界的形象再次發生了變化。既然他們掌握著發佈安全聲明的方法.那他們就是上帝派來的拯教天使了,人類之所以還沒得到他們的救贖,是因為還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虔誠。於是對智子的乞求又變成祈禱,三體人再一次變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聖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顆巨樹建築下,人數最多的時候是往年麥加朝聖人數的數倍,形成一片一望無際的人海。那幢空中別墅在四百多米高處,從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產生的雲霧中時隱時現。有時智子的身影會在別墅前出現看不清細節,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雲中的小花。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而而也很神聖,人海中信仰各種宗救的人都以自已的方式表達虔誠。有的加緊析禱,有的歡呼呼,有的聲淚俱下地傾訴,有的跪拜,有的五體投地。每到這時.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徽徽鞠躬,然後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現還有意義嗎?人類的尊嚴已喪失殆盡。”畢雲峰說,他曾是執劍人的候選人之一,大移民時成為地球抵杭運動亞洲分支的主要指揮官。

  像他一樣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個學科領域都對安全聲明進行著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們風雨兼程,試圖找到具有堅實科學礎的安全申明發佈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漸漸指向同一個結論。

  如果真的存在發佈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種全新的技術,這種支術遠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學水準,人類聞所未聞。

  對於己消失在太空中的“藍色空間”號飛船,人類社會的孩子臉又變了。這艘飛船由拯救天使再次變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萬有引力“號,對兩個世界發出了罪惡的毀滅詛咒,它的罪惡不可饒恕,它是撤旦的終極形態。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時也代表人類發出請願,希望三體艦隊儘快搜索並追殺兩艘飛船,以維護正義和主的尊嚴。與其他的祈禱一樣,這個呼籲沒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應。

  與此同時,程心在公眾眼中的形象也慢慢發生著變化,她不再是一個不合格的執劍人,再次成為一位偉大的女性。人們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門檻》來形容她,她勇敢地跨過了那道沒有女人敢於接近的門檻,然後,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也面對著日後將道受的無盡的屈辱,在最後關頭沒有向宇宙發出毀滅的信號。至於她最後放棄威懾操作帶來的後果,人們不再多想,只是感受著她對人類的愛,這伸愛產生的痛苦甚至使她雙目失明。

  從深層分析,公眾對程心的這種感情其實是對她潛意識中的母愛的回應。在這個家庭已經消失的時代,母愛也變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會抑制了孩子們對母愛的需求。但現在,人類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鐮刀隨時都會落下,人類這個文明的嬰兒被丟棄在陰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來,只想抓住媽媽的手。而程心這時正好成了寄託母愛的對象,這個來自西元世紀的年輕美麗的女性是先祖派來的愛的使者,是母愛的化身。當公眾對程心的感情納人了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時.一個新紀元聖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漸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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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8 pm

對程心來說,這斷絕了她活下去的最後希望。

  生活對於程心早就成了負擔和折磨。她之所以選擇活著,是不想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東西,活下去就是對自己那巨大失誤的最公平的懲罰,她必須接受。但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危險的文化符號,對她日益增長的崇拜,將成為已經在迷途中的人們眼前的又一團迷霧。這時.永遠消失就是她最後應盡的責任了。

  程心發現,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竟然很輕鬆,就像一個早就打算遠行的人,終於卸下一切俗務,可以輕裝出發了。

  程心拿出一個小藥瓶,裡面只剩一粒膠囊,這是短期冬眠的藥物,她就是靠這種藥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沒有體外循環系統維持生命,人服用後會很快無痛苦地死去。

  這時,程心的意識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曠,沒有回憶,沒有明顯的感覺.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陽,像每一個黃昏一樣自然......這就對了,如果一個世界都能在彈指一揮間灰飛煙滅,一個人的終結也就應該如露珠滾下草葉般平靜淡然。

  正當程心把膠囊放在手中時,電話響了,又是弗雷斯打來的,這裡是黃昏,澳大利亞已是夜裡。

  “孩子,這裡月亮很好,我剛才看到一隻袋鼠.移民居然沒把它們吃光。”

  弗雷斯從來不用視頻通話,好像自信他的語言比圖像更生動,雖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還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謝謝。”

  “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老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應該沒發現什麼異常,他們每次通話都這麼簡短。

  艾AA上午剛來過,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又有一項大工程中標:在同步軌道上建造一個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兩個朋友.在這一段噩夢般的短暫歷史中,她只有這兩個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對他們是怎樣的打擊?她剛才還透明空靈的心突然抽緊了絞痛起來,像被許多隻手抓住。平靜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而倒映的陽光像火一殷燃燒起來。七年年前,在全人類面前她沒能越下那個紅色按鈕,現在想到兩個朋友。他也難以吞下這粒會帶來解脫的藥。她再一次看到自己無邊無際的軟弱,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女人。剛才,她面前的那條河是封凍的,她可以輕鬆的走到彼岸;但現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趟過黑色的河水。這將是漫長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會走到對岸,也許會猶豫和掙扎到明天淩晨,但她最終會咽下哪裡膠囊,她已經別無選擇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是智子打來的,她又請程心和羅輯明天去喝茶,說這是同他們最後的告別。

  程心把膠囊慢慢放回藥瓶,這次會面她必須去,這意味著有足夠的時間趟過那條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羅輯又來到智子的空中別墅,他們看到在幾百米的下面聚集著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佈自己要離開,今天來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幾倍,但並沒有往日的祈禱和呼喊聲.人群處於一片寂靜之中,像等待著什麼。

  在別墅的門前,智子又說了與前兩次一樣的歡迎的話。

  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進行的,他們都明白,兩個世界間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程心和羅輯都清楚地感覺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塊大吸音毯,使茶廳中的寂靜更深了,有一種壓抑感,似乎窗外的白雲都凝重了許多,但智子的動作仍那麼輕柔曼妙,細瓷茶具相碰都不發出一點聲音,智子似乎在用輕柔和飄逸對抗這凝重的時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程心和羅輯並沒有感覺到漫長。

  智子把做好的茶雙手捧給羅輯,我要走了.請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給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許以後還有緣相見。”

  寂靜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綠茶,閉起雙眼品味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飲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後還是喝完了。程心和羅輯起身作最後的告辭,這次智子送了他們很遠,一直沿沿著旋梯送到樹枝上。這時,別墅噴出的白雲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著。

  “在分別前,我要完成最後一項使命,傳遞一個資訊。”智子說著,向兩人深深鞠躬,然後起身抬頭,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程心。

  “程心,雲天明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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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9 pm

【廣播紀元7年,雲天明】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漫長的階梯

  危機紀元之初,人類社會的熱情還沒有被大低谷撲滅,為建立太陽系防禦,曾經集中地球世界的資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壯舉。這些巨大的工程都達到或突破了當時技術的極限,像太空電梯、恒星型核彈在水星的試驗、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等等,都已載入史冊。這些工程為大低谷後的技術飛躍莫定了基拙。但階梯計畫不屬於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遺忘了。在歷史學家看來,階梯計畫是典型的危機初期激情和衝動的產物,是一次沒有經過周密計畫就草率進行的冒險。除了結局的完全失敗,在技術上也沒留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後來的宇航技術完全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的。

  誰也沒有想到,在近三個世紀後,階梯計畫為絕境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一線曙先。

  運載著雲天明大腦的階梯飛行器是如何被三體世界截獲的.可能永遠是個謎。

  在木星軌道附近,階梯飛行器的一根帆索斷裂,飛行器偏離了預定航線,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軌道參數,飛行器迷失於茫茫太空中。但三體世界能夠在後來截獲飛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斷裂後的軌道參教,否則,即使憑藉三體技術也不可能在太陽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尋到這樣小的一個物體。最可能的猜側是:階梯飛行器起航後,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隨看它,掌握了它最後的軌道參數。但如果說智予在其後的漫長航程中一直跟隨則不太可能,飛行器後來穿過了柯伊伯帶,又穿過了奧爾特星雲,在這些太空區域有可能因星際塵埃減速或偏航,但看來偏航並沒有發生,否則三體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軌道參數。所以,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一定的幸運成分。

  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基本可以確定是三體第一艦隊的飛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沒有減速的飛船。當時它大大前出於艦隊,預計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到達後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過;這艘飛船的目的也一直是個謎。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這艘飛船與第一艦隊一起轉向,對於它的航線參數地球方面並沒有掌握,但如果它轉向後的航線與第一艦隊方向一致的話,就可能與偏航後的階梯飛行器相遇。當然,即使相遇,兩者間交錯時也有巨大的距離,如果那艘飛船沒有掌握飛行器的精確軌道參數,也不可能對它進行搜索定位。

  對於飛行器被截獲的具體時間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懾紀元。

  三體艦隊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後,三體世界與人類世界真正的實體接觸也僅限於水滴,所以得到一個人類的實體生物標本對他們還是有一定誘惑力的。

  雲天明現在肯定身處三體第一艦隊,該艦隊的大部分飛船朝天狼星方向飛行。他的狀態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腦是被單獨培養.還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體中,但人們最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

  雲天明仍在為人類的利益而工作嗎?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雲天明見程心的要求得到應允,說明他已經融入了三體世界,甚至可能在那個世界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

  接下來一個順理成章但令人震驚的問題是:他是否參與了威懾紀元開始後至今的歷史,這半個世紀中兩個世界間發生的一切與他有沒有關係?

  但雲天明畢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絕境的關鍵時刻出現的,他真的帶來了希望。人們得知這一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的祈禱得到了回應,拯救天使終於出現了

  透過運載艙的舷窗行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寬八十釐米的導軌,這根導軌向上方和下方無限延仲,直到細得看不見。巳經起程一個小時,現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過大氣層進人太空。下面的地球正處於黑夜的一面.大陸的輪廓朦朦朧朧,沒有實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遠在三萬多千米高處的終端站根本看不到,讓人感覺導軌指向的是一條不歸路。

  作為一名西元世紀的航太工程師,程心在近三個世紀後的今天才第一次進人太空。現在乘坐任何航太飛行器都不再需要適應性訓練,但考慮到她可能的不適,技術支援小組還是讓她搭乘太空電梯。運載艙幾乎全程都是勻速直線運行,沒有超重,艙中的重力也沒有明顯的落差。重力是逐漸減小的,直到同步軌道的終端站才會出現完全的失重。有時看到一個小點從遠處飛速掠過.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運行的衛星,在這個高度.只有以它們那樣的速度沿軌進方向運行才能產生失重。

  導軌表面很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運載艙仿佛靜止地懸在導軌上。其實這時運載艙的運行速度是每小時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當於一架超音速飛機,到達同步軌道需要大約二十個小時,這在太空中確實是一個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學時的一次什麼討論中,雲天明曾說。從原理上講低速航太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維持恒定上升的動力,以汽車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執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為那時月球與走過去的人有著每小時三十多千米的相對速度,如果試圖消除這種速度與月球保持靜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太了。程心還清楚地記得他最後說:在月球軌道附近,看著龐大的月亮從頭頂飛速涼過,肯定很震撼。現在她就是在他說過的低速航太中。

  運載艙呈膠囊形,一共有四層,程心在從最上一層,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層,沒人來打擾她。她所在的是豪華商務艙,像五星酒店的房問,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間,但窄小許多,大小相當於大宿舍吧。

  她最近總是想起大學時代,想起雲天明。在這個高度,地球的陰影去很小,太陽出現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沒在強光重,周圍的舷窗自動調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發上,透過上方的舷窗繼續看著導軌,那根漫無盡頭的長線仿佛是從銀河系垂下來的,她極力想從軌道上看出運動,想像出運動來,這種凝視具有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朦朧中,程心聽到有人在輕喚她的名字。是一個男聲,她發現自己置身于大學宿舍中,躺在下鋪,但房間裡空無一人。她看到牆上有光影移動,就像路燈照進行駛的車內,看看窗外,發現在那顆熟悉的梧桐樹後,太陽飛快地劃過天空,幾秒鐘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陽升起時,它背後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陽一起出現。那聲音仍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從床面上漂浮起來,書本、水杯和筆記型電腦等也漂浮在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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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9 pm

程心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真的在飄浮,已經離開沙發一小段距離。她伸手想抓住沙發把自己拉回去,卻無意中把身體推開,一直升到頂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轉身輕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發上。艙內一切依舊,只是失重使一些原來已經落下的塵埃飛到空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時她才發現陪同的一名PDC官員已經從下層上來了,剛才也許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現在他只是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說你是第一次進人太空””官員問,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後他笑著搖搖頭,“不像,真的不像。”

  連程心自己都感覺不像。第一次經歷失重並沒有讓她感到慌亂和不適,能夠從容應對,也沒有噁心和眩暈的感覺,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屬於這裡,屬於太空。

  “我們快到了。”官員指指頂窗說。

  程心抬頭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電梯的導軌,但這時已經能夠從它的表面看出運動,說明運載艙減速了。在導軌的盡頭,同步軌道終端站已經能看出形狀,它由多個同心圓構成,由五根輻條連為一體。最初的終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圓環是不同時代擴建的,越靠外的環越新終端站整體在緩緩地旋轉。

  程心也看到,周圍出現的太空建築漸漸多了起來,它們都是依託電梯終端站的便利建設起來的,形狀各異,遠遠看去像一件件精緻的玩具,只有突然從近處掠過的那些建築,觀者才能感受到其龐大。程心知道,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築公司——星環集團的總部,AA現在就在裡面工作但她認不出是哪個。運載艙從一個巨大的框架結構中穿過,陽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從另一端升出時,終端站已經佔據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銀河只是透過圓環間的縫隙閃爍。這巨大的結構從上方撲天蓋地壓下,運載艙進入終端站時四周暗了下來,如同火車進人隧洞。幾分鐘後,外面出現明亮的燈光,運載艙進入終端大廳停住了。周圍的大廳在旋轉,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頭暈,但運載艙與導軌脫離後,被一個夾具在中部固定,一陣輕微的震動後.它也隨終端站整體一起旋轉,周圍的一切靜止了。

  程心與四名陪同人員一起走出運載艙,進人圓形的終端大廳。由於他們是這一時段到來的唯一一架運載艙,大廳裡顯得很空曠。程心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雖然這裡也到處飄浮著資訊視窗,但大廳的主體是用現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屬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銹鋼和鉛合金,到處都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跡,她仿佛不是置身於太空,而是在一個舊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他們乘坐的是人類建成的第一部太空電梯,這個終端站建于危機紀元15年,已經連續使用了兩個多世紀,即使在大低谷時期也沒有關閉過。程心注意到大廳中縱橫交錯的欄杆,那是為人員在失重環境中移動設置的。這顯然是早期的設施,因為現在都使用個人失重推進器,它體積很小,使用時固定在腰帶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對人產生推力,由一個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動方向。那些欄杆大部分是不銹鋼製造,甚至還有一部分是銅制的,看著它們經過兩個多世紀中無數隻手磨損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門前深深的車轍印。陪同人員給程心1上進人太空後的第一課——教她使用失重推進器,但程心更習慣於抓著欄杆飄行。當他們行至大廳出口時,程心被牆上的幾幅召貼畫吸引了,都是些很舊的畫,主題大部分是太陽系防禦系統的建設。其中一幅畫被一名軍人的形象占滿,他穿著程心很陌生的軍裝,用如炬的目光盯著畫外,下而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邊一幅更大的畫上,一大群不同膚色的人手挽手組成一道緻密的人牆,背景是佔據大部分畫面的聯合國的藍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們的血肉築起太陽系的長城!對這些畫程心卻沒有熟悉的感覺,因為它們的風格更舊了,讓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個時代。

  “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員說。

  那是一個短暫的專制時代,全世界都處於軍事狀態,然後是崩潰,從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潰了......可為什麼把這些畫保留到現在,為了記憶還是忘卻?

  程心一行從大廳出口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斷面是圓形的,筆直地向前延伸,長得看不到盡頭,程心知道這就是圓環形終端站的五根輻條之一。開始他們仍然飄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離心力)出現了,最初儘管很微弱,卻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來的走廊突然變成了不見底的深井,飄行變成了墜落,讓程心頭暈目眩,但“井”壁上出現了許多導引欄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欄杆減速。

  他們很快經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條走廊看去,發現在兩個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樣,顯然這是終端站的第一個圓環。程心看到走廊的兩個人口都有一個發紅光的標誌,上面寫著:終端一環,重力0.15G。向上彎曲的走廊兩側都有一排整齊的密封門,不時開啟關閉。有很多行人,他們雖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著地,但顯然還得借助失重推進器進行跳躍行進。

  通過一環後,重力繼續增加,自由下落已經不安全,“井”壁上出現了自動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兩道。程心不時和旁邊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錯而過,發現他們裝束隨意,與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沒什麼兩樣。“井”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資訊視窗,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聞中就出現了程心二十多個小時前登上太空電梯的畫面,此時程心因為被四名護送者圍在正中,加上她截著寬墨鏡,沒有被人認出來。

  在隨後的下降中,他們又先後通過了七個環,由於環的直徑依次增長。兩側地面上翹的坡度也逐漸變緩。在這個過程中,程心感覺自已是在“井”中穿過時代的地層。在兩個多世紀中,終端站是由內向外一環一環擴建的,所以越深處地層越新。每一環的建造材料都與上一環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環新許多.其建造和裝飾風格彰顯出一個時代的斷面。從大低谷壓抑冷漠整齊劃一的軍事色彩,到危機紀元後半葉的樂觀和浪漫.再到威懾紀元彌漫著自由和懶散的享樂主義。在四環之前,環內的艙室都是與環一起整體建造的,但從五環開始,環本身只提供了一個建設空間,環內的建築設施都是後來規劃建設的.顯示出豐富的多樣性。由上至下經過每一環.太空站的特點漸漸消失,塵世的色彩越來越濃郁。當到達第八環、也就是終端站的最外一環時,環內的建築風格和環境與地面的小城市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像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加上已經增長到1G的標準重力,程心幾乎忘記了這裡是距地面三萬四千千米的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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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9 pm

塵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輛小機動車把他們送到一處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這是人口處標有“A225港”的一個扁平大廳.像廣場一般寬闊的平面上停放著幾十艘形狀各異的小型太空飛行器,大廳的一側則完全向太空敞開,可以看到隨著終端站的旋轉而移動的群星。不遠處一團強光亮起.照亮了整個港口,那個光團由橘黃色漸漸變成純藍,那艘剛啟動發動機的太空艇緩緩移出,很快加速,直接從港口的敞開處沖進太空,程心看到了一個人們巳經習以為常的技術奇跡,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閉的大空建築中保持空氣和氣壓。

  他們穿過一排排的飛行器,來到港口盡頭一個空曠的小廣場。廣場正中孤零零地停放著一艘太空艇,艇旁還有一小群人,顯然正等待著程心的到達。這時,在港口向太空敞開的一側,銀河系正緩緩過,它的光芒給太空艇和人投下長長的影子,使得小廣場像一個大鐘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動的時針。

  那群人就是為這次會面成立的PDC和艦隊聯合小組他們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認識,都在七年前參與過執劍人的交接工作。領導人仍是PDC輪值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主席已經換人,但參謀長還是七年前的那一位,這人類歷史上最長的七年在他們的臉上都留下了滄桑。見面後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著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飛行器形狀各異,唯獨沒有過去人們想像中的流線型。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狀,球形,很規則,程心甚至看不出推進器在哪一側。這艘太空艇的體積大約相當於過去的一輛中巴車.沒有名稱,外面只印有一行編號,很普通的一個東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與雲天明會面。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的引力平衡處:拉格朗日點。

  三天前,智子與程心和羅輯分別後,就向地球方面詳細通報了會面的細節。她首先闡明了這次會面的基本原則:這只是雲天明和程心兩人之間的事,與任何協力廠商無關。會面中,他們談話的內容也將嚴格限制在兩人之間,不得涉及任何三體世界的技術、政治和軍事方面的內容,雲天明不能談這些內容,程心也不能提這樣的問題。會面過程中不得有協力廠商在場,也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記錄。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之間拉格朗日點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通過由智子建立起的與三體第一艦隊的即時通信進行,可以進行即時談話和圖像傳送。

  為什麼要在百萬千米之外的太空中進行會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時代,這個距離的太空隔絕性與在地面上沒有太大區別。按智子的解釋,這只是一種象徵,讓會面在孤立的環境中進行,以表示其與兩個世界無關。之所以選擇拉格朗日點,只是為了保持會面時位置的穩定,同時,按三體世界在太空中的慣例,天體間的引力平衡點就是約會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經知道的,接下來,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總參謀長帶著程心進人太空艇,裡面空間不大,只能坐四個人。他們剛坐下,前面的球形艙壁就變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個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選擇這種型號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慮到它的視野廣闊。

  現代的太空飛行器內部已經沒有直接手動的操縱物,操縱顯示幕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艙內空蕩蕩的。如果一個西元人第一次進人這裡,可能會以為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設備的空殼。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個不尋常的東西.顯然是後來裝上的。那是三個圓片,貼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別是綠、黃、紅三種顏色,讓人想起過去的交通信號。參謀長向程釋它們的用途:“這是三盞燈。由智子控制。會面通信過程自始至終都被監聽和監視如果他們認為談話內容正常,綠燈亮;如果想對不適宜的內容發出警告,黃燈亮。”

  總參謀長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段時間,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才向程心解釋紅燈的作用:“如果他們認為你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資訊.紅燈亮。”

  他轉過身,指了指他們背後不透明的那部分艙壁,程心看到那裡貼著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屬體,像是一個古代天平用的砝碼。

  “這是一個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紅燈亮後三秒鐘引爆,摧毀一切。”“哪一方的一切?”程心問.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只是地球這一方。不用為雲天明的安全擔心,智子已經明確告訴地球方面,即使紅燈亮起,被毀滅的只是太空艇,雲天明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紅燈可能在談話過程中亮起。如果整個會面過程正常完成,但他們在重新審查所監聽的談話內容時發現有不適宜內容,那時紅燈也可能亮。

  下面,我要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參謀長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靜如水,對他微微點頭,鼓勵他繼續。

  “千萬注意,綠、黃、紅三燈不是順序亮起,紅燈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綠燈直接跳到紅燈。”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如一陣微風吹過。“除了談話內容.還有一種因素可能亮紅燈:智子發現太空艇中有記記錄設備,或者有資訊轉發設備。但這個請你放心,絕對不會發生,太空艇是反復檢查過的,沒有舊可記錄設備,通信設備也全部拆除,連航行的日誌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有艇內的A.I.自主進行,再返回前不會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如果我回不來,你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這點我很高興,這正是我們要向你強調的。照他們說的去做.只談你們之間的事,不要涉及其他,連隱喻和暗示都不要。時刻牢記一點:如果你回不來,地球什麼都得不到。”

  “哪樣的話,如果我回來了,地球還是什麼也得不到。將軍,我不想讓這事發生。”

  總參謀長想看看程心,但沒有直視她,只看著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疊印在星海上,那雙美麗的雙眸平靜地映著星光,他突然感覺群星都在圍著她旋轉,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強迫自己,沒有進一步勸她不要冒險,而是說出了下面的話:“這個,”參謀長指指後面,“是一枚微型氫彈,按你們那時的TNT當量計算,五千噸級,可以炸毀一座小城市。如果真發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間,沒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對參謀長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謝謝,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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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8:59 pm

五個小時後,程心乘坐的太空艇從港口起航了,3G的超載把程心緊緊壓在椅背上,這是普通人能夠舒適承受的超重的上限。從一個後視視窗中,她看到終端站巨大的外殼上反射著太空艇發動機的光亮,小艇像是從一隻巨爐中飄出的一顆小火星。不過終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縮小,這個剛才程心還置身其中的巨大構造很快也變成一粒小點,但地球仍宏大地佔據著半個太空。

  特別小組的人反復向程心強調,這次飛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過了,不會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飛機更特別。從終端站前往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將飛行約一百五十萬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個天文單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飛行.她乘坐的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飛行器。但程心記得,三個世紀前使她選擇航太專業的一個重要誘因,是西元世紀中葉的一項偉大壯舉,在那項壯舉中,先後有十五個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們的航程只是這段距離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鐘後,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陽從地球的弧形萬緣上緩緩開起.太平洋的波濤己被距離抹去,像鏡面一般光潔地反射著陽光,大片的雲層像貼在鏡面上的雪白肥皂沫。從這個位置上看.太陽比地球小許多,像是這個暗藍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當太陽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線時,地球向陽的一側被照亮成一個巨大的下弦月形狀。這個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於地球的其餘部分都隱沒於陰影中,太陽與下面的彎月似乎構成了一個宇宙中的巨型符號.程心覺得它象徵粉新生。

  程心知道,這很可能是她見到的最後一次日出了。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即使雙方都忠實地遵守談話的規則,那個遙遠的世界可能也不會讓她活著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規則。但她感覺一切都很完美,沒有什麼遺憾了。

  隨著太空艇的行進,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視野中漸漸擴大。程心看著大陸的輪肺,很輕易地認出了澳大利亞,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葉。那塊大陸正在從陰形中移出,明暗交界線位於大陸中部,表明沃伯頓剛好是早展,她想像著弗雷斯在樹林邊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過地球,當弧形的地平線最後移出舷窗的視野時,加速停止了。隨著過救的消失,程心感覺像擁抱著自己的一雙手臂突然鬆開了一樣。太空艇朝著太陽方向無動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沒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調暗了,太陽成為一隻不刺眼的圓盤,程心手動再調暗些,是太陽變得像一輪滿月。還有六個小時的旅程,程心漂浮在失重中,漂浮在月光般的陽光裡。

  五個小時後.太空艇旋轉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對準前進方向開始減速,太空艇轉向時,程心看到太陽緩緩移走,然後,群星和銀河像一軸展開的長卷般從視野中流過。最後當太空艇再次穩定下來時,地球又出現在視野正中,這是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幾個小時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經小時的無影無蹤,只剩下脆弱,像一個充滿蔚藍色羊水的胚胎,被從溫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中和黑暗中。

  發動機啟動後,程心又被重力擁抱起來。減速持續了約半個小時,然後發動機斷續運行,進行最後的姿態調整。最後,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樸下來。

  這裡就是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這時.太空艇已成為一顆太陽的衛星,與地球同步運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時間卡得很准,現在離會面還有十分鐘。周圍的太空仍一片空曠,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識也空曠起來。她要為大最的記憶做準備,能夠記錄會面資訊的只有她的大腦,她要使自己變成一架沒有感情的答錄機和攝像機,在以後的兩個小時中盡可能多地記下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這點不容易,程心想像著她身處的這片空間,這裡太陽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為零,這裡比別處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曠。她置身於這片零的空曠中,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與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沒有關係......她用這種想像一點一點地把紛繁的感情趕出意識,漸漸達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狀態。

  在不遠處的太空中,一個智子低維展開,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球體,直徑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幾米遠,擋住了地球,佔據了大部分視野。球體的表面是全反射鏡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射。她不知道這個智子是一直潛伏在太空艇中,還是獨自來到這裡。球面上的映射很快消失了,球體漸漸變成半透明狀,像一個大冰球般深不可側。有一刻,程心感覺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個洞。接著,有無數雪花狀的亮點從球體內部浮上來,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閃動的光斑。程心看出這是白色雜訊圖像,就像收不到信號的電視螢幕上的一片雪花。白色雜訊持續了三分鐘左右,幾光年外傳來的圖像在球體中出現了,很清晰,沒有絲毫干擾和變形。程心曾無數次猜測自己將看到什麼,也許只有聲音或文字,也許會看到一個培養液中的大腦.也許會看到雲天明完整的本人......雖然她認為最後的那個可能性很小,但還是設想了那種情況下雲天明可能身處的環境.也想出了無數種,然而,現在見到的絕對超出了她的想像。

  一片陽光下的金色麥山。

  麥田大約有半畝的樣子,長勢很好,該收割了。田地的土坡有些詭異,是純黑色的,顆粒的晶面反射著陽光,在土地上形成無數閃爍的星星。在麥田旁的黑土中,插普一把鐵鍬,式樣很普通,甚至它的鍬把看上去都像是木頭的。鐵鍬上掛著一頂草帽,顯然是用麥桔稈編成的,有些舊了.磨破的邊緣上枯稈都伸了出來。在麥田的後面還有一片地,種著綠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陣微風吹過,麥田裡泛起道道麥浪。

  在這黑土田園之上,程心看到了一個異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頂。那是由一大團紛亂的管道構成的,管道有粗有細,都呈暗灰色,像一團亂麻般纏繞糾結。在這纏盤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兩三根在發光,光度很強,像幾根蜿挺曲折的燈絲。發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灑向麥田。成為供作物生長的陽光,同時也用光亮標示出它在那團管道亂麻中的走向,每根發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時間就暗下去了,同時另一根管道又亮起來,每時每刻都保持有兩至三根管道發光,這種轉換使得麥山上的光形也在不斷變幻中.像是太陽在雲層中出沒一樣。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這團管道的混亂程度。這絕不是疏於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這種混亂是要費很大力氣的,這是一種達到極致的混亂,好像其中出現任何一點點的秩序都是醜的。那些發光的管道使這團亂麻有了奇特的生氣,有種陽光透過雲層的感覺,程心一時不禁想到,這是不是對雲和太陽的一種極度變形的藝術表現,旋即,她又感覺整團管道亂麻像一個巨大的大腦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想著這一條條神經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他否定了這些奇想,比較合理的推測:這可能是一個散熱系統或類似的裝置,並非為下面的農田而建,後者只是利用它發出的光照而已。僅從外形上看,這個系統所表現出來的工程理念是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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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00 pm

有一個人從麥田深處走來,程心遠遠就認出了他是雲天明。雲天明穿著一身銀色的夾克,是用一種類似於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頂草帽一樣舊,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褲子在麥叢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樣的布料做成的。他在麥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臉,他看上去很年輕,就是三個世紀前與她分別時的歲數,但比那時健康許多,臉曬得有些黑。他沒有向程心這邊看,而是拔下一穗麥子,在手裡搓了兒下,然後吹去麥殼,邊走邊把麥粒扔到嘴裡吃,就這樣走出了麥田。當程心感到雲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時,他卻抬起頭來,微笑著衝程心揮揮手。

  “程心,你好!”雲天明說。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喜悅,但那是一種很自然的喜悅,就像田間幹活的小夥子看到同村的姑娘從城裡回來時一樣,仿佛三個世紀的歲月不存在,幾光年的距離也不存在,他們一直在一起。這是程心完全沒有想到的,雲天明的目光像一雙寬厚的手撫摸著她,讓她極度緊張的精神放鬆了一些。

  這時,貼在舷窗上的三盞燈中的綠燈亮了。“你好!”程心說,跨越三個世紀的情感在她的意識深處湧動,像鬱積的火山。但她果斷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對自己默念:記,只是記,記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嗎?”

  “能看到。”雲天明微笑著點點頭,又向嘴裡扔了一粒麥子。“你在做什麼?”對這個問題,雲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向麥田揮揮手,“種地呀!”“是在為自已種嗎?”“當然,要不我吃什麼?”雲天明在程心的記憶中是另一個樣子。在階梯計畫的那段時間,一個憔悴虛弱的絕症病人;再早些時候,一個孤僻離群的大學生。那時的雲天明雖然對世界封閉著自己的內心,卻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狀態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現在的雲天明,所顯露出來的只有成熟,從他身上看不到故事,雖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奧德賽史詩更曲折、詭異和壯麗,但看不到。三個世紀在太空深處孤獨的漂流,在異界那難以想像的人生旅程,身體和靈魂註定要經歷的無數磨難和考驗,在他的身上都沒有絲毫痕跡,只留下成熟,充滿陽光的成熟,像他身後金黃的麥子。

  雲天明是生活的勝利者。

  “謝謝你送的種子。”雲天明說,語氣很真誠,“我把它們都種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長得很好,只有黃瓜沒種成,黃瓜不好種。”

  程心暗暗咀嚼著這話的含義:他怎麼知道種子是我送的(儘管最後換上了更優良的)?是他們告訴他的,還是......

  程心說:“我以為這裡只能無土栽培的,沒想到飛船上還有土地。”

  雲天明彎腰抓起一把黑土,讓土從指縫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閃動著點點晶光,“這是隕石做成的,這樣的土......”

  綠燈熄滅,黃燈亮起。

  雲天明顯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話頭,舉起一隻手笑了笑.這動作和表情顯然是做給監聽者的。黃燈熄滅,綠燈再次亮起。

  “多長時間了?”程心問。她故意問出這樣一個含糊的問題,有許可能的解讀.可以指他種了多長時間的地,或他的大腦被移植到克隆的體中有多長時間,或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多長時間,或任何別的含義,想留給他足夠的空間傳遞資訊。

  “很長時間了。”雲天明給出了一個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靜依舊,但剛才的黃燈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傷害。雲天明接著說:“開始我不會種地,想看看別人怎麼種,但你知道,己經沒有真正的農民了,我只能自己學著種。慢饅學會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剛才的猜測被正實了,雲天明話中的含義很明確: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農民,他就能看到他們種地,就是說,他能看到智子從地球傳回的資訊!這至少說明,雲天明與三體世界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了。

  “麥子長得真好,該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哦,發動機運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

  黃燈亮。又一個猜測被證實了:空中那一團亂麻的管道確實是一種類似於散熱系統的東西,它們發光的能量來自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好了,我們不談這個。”程心微笑著說,“想知道我的事嗎?你走以後發生的......”“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雲天明說出這句話時仍那麼平靜和沉穩,卻使程心的心震顫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過智子實時地看著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樣成為執劍人,看到她在威懾紀元的最後時刻扔掉了那個紅色開關,看著她在澳大利亞經歷的苦難,看著她在極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後來,還看著她把那粒膠囊拿在手中......他與她一起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可以想像,當他看著幾光年遠方的她在煉獄中掙扎時,一定比她還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這個深愛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離守候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是怎樣的安慰。但那時對於程心而言,雲天明已經迷失在廣漠的太空深處,在大部分時間中,她以為他早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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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00 pm

“我那時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說,像是自語。“怎麼可能......”雲天明輕輕搖搖頭。

  被壓抑在深處的情感再次湧動起來,程心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

  “那,你的經歷呢?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程心問,這是赤裸裸的冒險,但她必須跨出這一步。

  “嗯......我想想......”雲天明沉吟著。

  黃燈亮,這次是在雲天明還沒有說出任何實質內容前就亮起,是嚴重的警告。

  雲天明果斷地搖搖頭,“沒有,沒有能告訴你的,真的沒有。“程心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對於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完了,至於雲天明要做什麼,她只有等待。

  “我們不能這樣說話了。”雲天明輕輕歎息著,並用眼睛說出了後面的話:為了你。

  是的,太危險了,黃燈已經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雲天明放棄了,她的使命無法完成,但也只能這樣,她理解他。

  一旦放棄了使命,這片容納他們的幾光年直徑的太空就成了他們的私密世界。其實,如果僅限於她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語言,他們用目光就能傾訴一切。現在,當注意力從使命稍稍移開.程心從雲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一下把她帶回到大學時代。那時雲天明就常常向她投來這樣的目光,他做得很隱蔽,但女孩子的直覺能感受到。現在,這目光與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過光年距離的陽光,讓她沉浸在溫暖的幸福中。但這種程心願意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井沒有持續多久,雲天明話了。“程心,你還記得咱們倆小時候是怎麼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嗎?”程心輕輕搖頭,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時候?!”但她成功地掩蓋了自己的驚奇。“那無數個晚上,我們常常在睡前打電話聊天。我們編故事,講故事,你總是編的比我好。我們變了多少故事,有上百個了吧?”

  “應該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很驚奇自己現在竟能如此不動聲色。

  “你還記得那些故事嗎?

  大部分忘了,童年離我很遠了。”

  “但離我並不遠,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編的和你編的,重新講了一遍又一遍。”

  “給自己講嗎?”“不,不是給自己講。我來到這裡.總得給這個世界帶來些什麼......

  我有什麼能給他們的呢?想來想去,我能給這個世界帶來童年,所以我就講我們編的那些故事,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甚至還出過一本選集,叫《地球的童話》,很受歡迎。這是我們倆的書.我沒有剽竊你的作品,你編的故事署有你的名,所以,你在這裡是著名的文學家:。”

  以迄今為止人類對三體種族極其有限的瞭解,三體人兩性結合的方式是雙方的身體融為一體.之後這個觸合的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為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後代,也是雲天明所說的孩子。但這些個體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出生後思想上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並不是人類愈義上的真正的孩子,三體世界真的沒有童年。三體人和人類學者都認為,這是造成兩個世界社會文化巨大差異的根源之一。

程心緊張起來,她現在知道雲天明並沒有放棄。關健時刻到來了.她必須做些什麼.但要萬分謹慎!她徽笑著說:“既然咱們不能說別的,那些故事總能講把?那真的只和我們有關......“講我編的還是你編的?”“講我編的吧,把我的童年帶回來。“程心的回答幾乎沒有遲疑.連她都驚異自己思維的速度,僅一瞬間,她明白了雲天明的用意。“這很好,那我們下面不再說別的了,就講故事,講你編的那些故事。“雲天明說這話時攤開兩手看著上方,顯然是說給監聽者聽的,意思很明白:這樣行了吧.肯定不是安全的內容。然後他轉向程心,“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講哪個呢?那我就講.嗯《......國王的新畫師吧。”於是,雲天明開始講那個叫《國王的新畫師》的童話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舒緩,像在吟誦一首長長的古老歌遙。程心開始是在努力記憶,但漸漸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時間就在雲天明的童話中流逝。他先後講了內容連續的三個故事:《國王的新畫師》、《婆餐海》和《深水王子》。當第三個故事結束時,在智子的顯示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倒計時,顯示會面的時間只剩一分鐘了。

  分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程心從童話的夢中突然驚醒,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扉,讓她難以承受。她說:“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一定還能相見的。”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重複了智子的話。

  “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一個地方。”

  “那就在你送給我的那顆星吧,那是我們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說。

  “好,在我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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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00 pm

在他們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視中,倒計時歸零,畫面消失,又變成一片白色雜訊雪花,然後變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鏡面。

  艙內的綠燈滅了,此時三盞燈都沒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處在最後的生死線上。在幾光年外三體第一艦隊的某艘戰艦上,她和雲天明談話的內容正被重放接受審核,死亡的紅燈隨時會亮起,之前不會再有黃燈警告。

  在智子球體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射,看到了艇中的自己。球形的太空艇對著智子的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個精緻的圓形項鍊掛件,自己就是繪在這個小圓盤上的肖像。她身著雪自的超輕太空服,看上去純淨、年輕、美麗。最讓她驚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寧靜,完全沒有透出內心的波瀾。想到這個美麗的掛鐘將掛在雲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絲安慰。

  經過了一段程心很難判斷長短的時間,智子消失了,紅燈沒有亮。外面太空依舊,藍色的地球在遠方重新出現,身後是太陽.它們見證了一切。

  超重出現.太空艇的發動機起程加速,返程開始了。在返航的幾個小時,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調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重新變成了一部記憶機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雲天明說過的話和講過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發動機掉轉方向,減速,這些她都沒察覺.直到一陣震動後,艙門打開,終端站港口的燈光透了進來。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來的四名官員中的兩位,他們表情冷漠,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帶著程心穿過港口,來到一道密封門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過去的事了,我們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麼。”那位PDC官員說,然後請程心通過剛打開的密封門。

  程心原以為這是港口的出口,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狹窄的房間,四壁都是某種晦暗的金屬,極為密封,門在她身後關上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跡。這裡絕不是休息的地方,陳設相當簡單,只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話筒;這個時代話筒基本絕跡,只有進行高保真錄音時才使用。房間的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像硫磺味,皮膚也感到微微的瘙癢,空氣中顯然充滿靜電。房間裡擠滿了人,特別小組的成員全在這裡。那兩位迎接的官員一進房間,臉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變得與其他人一樣凝重和關切。

  “這裡是智子盲區。”有人對程心說。她這才知道人類已經能夠遮罩智子了,儘管只能在這樣窄小的封閉空間中做到。
總參謀長說:“現在請複述你們談話的全部內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來的細節,每個字都很重要。”

  然後,特別小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後離開的是一位工程師,她告誡程心遮罩室的四壁都是帶電的,千萬不能觸碰。

  房間裡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來,開始複述她記住的一切。一個小時十分鐘後,她完成了。她喝了一點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第二遍複述,然後是第三遍。在第四遍複述時,她被要求從後向前回憶。第五遍是在一個心理學家小組陪同下進行的,他們用某種藥物使她處於半催眠狀態,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不知不覺間,六個多小時過去了。

  複述最後完成時,特別小組的人又擁進遮罩室。這時他們才同程心握手擁抱,在激動中熱淚盈眶,說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但程心仍處於記憶機器的麻木狀態中。

  直到程心身處太空電梯舒適的返回艙中,大腦裡的記憶機器才關上,她變回到了一個女人。極度的疲憊和情感的浪潮同時淹沒了她,面對著下方越來越近的藍色地球,她哭了起來。這時,她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反復回蕩:我們的星星,我們的星星......

  與此同時,在下方三萬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別墅在一團火焰中化為灰燼,同時燒毀的還有那個作為智子化身的機器人。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佈,太陽系中的智子將全部撤離。

  人們對智子的話將信將疑。有可能離開的只是這個機器人而已,還有少量的智子長期駐留在太陽系和地球上。但也可能她說的是實情,智子是寶貴的資源,殘存的三體文明處於星艦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製造新的智子,而監視太陽系和地球已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艦隊進人智子盲區,就可能丟失處於太陽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則意味著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徹底斷絕了聯繫,再次成為宇宙中的陌路人。長達三個世紀的戰爭和恩怨都已成為宇宙間的過眼雲煙,他們即使真如智子所說的有緣再相遇,也是遙遠未來的事了,但兩個世界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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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紀元7年,雲天明的童話】

  情報解讀委員會((IDC)的第一次會議也是在智子遮罩室中召開的。雖然多數人頃向于認為智子已經消失,太陽系和地球都是“乾淨”的了,但還是採取了這個保密措施,主要是考慮到,萬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脅到雲天明的安全。

  日前對公眾發佈的,只是雲天明,與程心的對話,而雲天明傳遞的情報主體——那三個童話故事,仍處於絕對保密狀態。在透明的現代社會,從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層而上對如此重大的資訊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但各國還是很快就此達成了一致。如果情報主體被公佈,可能出現全世界的解讀熱潮,這可能危及到雲天明的安全。雲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並不僅僅是為他個人考慮,目前,他仍然是唯一個身處外星社會並深人星際的人,未來,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時.對於雲天明情報的保密解讀,標誌著聯合國的權力和行動能力的進一步增強,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邁進了一步。

  這間遮罩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過的那間要寬敞些,但作為會議室仍很狹窄。目前建立的遮罩力場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體積內保持均勻,體積增大力場會產生畸變,失去遮罩作用。

  與會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還有兩個西元人,他們是曾經的執劍人候選人中的兩位: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和物理學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著連體的高壓防護服,因為遮罩室的金屬牆壁都帶電,需要防止內部人員意外觸碰。特別是要求人們戴防護手套,以防有人習慣性地點擊牆壁試圖啟動資訊視窗。在遮罩力場中,任何電子設備都不能運行,所以室內沒有任何資訊視窗。為保持力場的均勻,這裡的陳設盡可能減少,主要就是人們的座椅,連會議桌都沒有。與會者們穿的防護服原是電業工人高壓作業時穿的,在簡陋的金屬房間中,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廠車間在開班前會。

  對於簡陋和擁擠,以及空氣中的靜電帶來的刺鼻味道和皮膚的不適,與會者沒有人抱怨。近三個世紀一直在智子的監視下生活,現在突然脫離了異世界的偷窺,遮罩室中的人們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智子遮罩技術是在大移民結束後不久實現的,據說第一批進入遮罩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種“遮罩綜合征”,他們像喝醉酒一樣特別多話,無所顧忌地向身邊的人傾訴自己的隱私。有一名記者用詩意的語言形容道:“在這個狹窄的天堂,人們敞開了心扉,我們對視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共同組建的機構,其使命是解讀雲天明傳遞的情報。它按照不同的學科和專業分為二十五個小組,這次與會的並不是專業科學家,二十個小組負責人呢,也就是IDC的霸委員。

  IDC主席首先代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向雲天明和程心表達敬意,他稱雲天明為人類歷史上最英勇的戰士,說他是第一個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類——在敵人的心臟,在那難以想像的環境中,他孤軍奮戰,給危難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希望;程心則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冒著生命危險成功地接收了來自雲天明的情報。

  這時.程心小聲向主席請求發言。她站起來環視了一圈會場後,說:“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階梯計畫的最終成果。這個計戈與一個人是分不開的,在三個世紀前,正是因為他的堅持,並用果敢的領導能力和卓越的創造力,使階梯計畫克服重重困難得以實現。這個人就是時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局長的湯瑪斯•維德,我認為我們也應該向他表示敬意。”

  會場沉默了.對程心的提議沒人表示贊同。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維德是西元世紀黑暗人性的象徵,是眼前這個險些被他殺掉的美麗女性的反面,想到他總是令人不寒而慄。

  主席(他本人是PLA的現任局長,是維德在三個世紀後的繼承者)沒有對程心的話做出回應,而是繼續會議的議程:“對於情報的解讀,委員會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和期望,情報不可能提供任何具體的技術資訊,但卻有可能指明正確的研究方向,對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聲明在內的未知技術,提供一個正確的理論概念。如果做到這一點,就為人類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希望。

  “我們得到的情報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雲天明與程心博士的討話,另一部分是他講的三個故事。初步分析認為,重要的資訊都隱藏在三個故事中,對話部分可解讀的東西並不多。由於以後我們的注意力不會放在對話部分在這裡先把從對話中已經得到的資訊總結一下。

“首先我們得知。為了這次悄報傳遞,雲天明做了長期大量的準備工作.他創作了上百個童話故事,包含情報的三個故事就混雜在這些故事中。他通過講述和出版選集的方式使三體世界熟悉這些故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不容易,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那三個故事隱含的資訊沒有被識破,以後敵人也會認為這些故事是安全的。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給三個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險。”

  主席轉向程心,“我想提個問題:真像雲天明說的那樣,你們在童年時就認識嗎?”

  程心搖搖頭,“不,我們只是大學同學,他與我確實都來自同一個城市,但我們的小學和中學都不是同一所學校,大學之前我們肯定不認識。”

  “這個王八蛋!他這麼撒謊,想要程心的命嗎?!”坐在程心旁邊的艾AA大叫起來,引來眾人不滿的側目。她不是IDC的委員,是作為程心的顧問和助理參加會議的,這也是由於程心的堅持。AA在天文學上曾經有所建樹,但在這裡她資歷太淺,受到所有人的輕視,人們都認為程心應該有一個更稱職的技術顧問,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經是叫名科學家。

  一名PLA官員說:“這麼做危險性並不太大。他們的童年時代在危機紀元前,那時智孔並沒有到達地球,當時的他們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測對象。”

  “可後來他們會查西元世紀留下來的資料!”

  “現在要查到危機紀元前兩個孩子的資料談何容易?即使查到當時的戶籍或學籍記錄什麼的,知道他們小學和中學都不在同一所學校,也不能證明那時他們就不相識。還有一點你沒想到,”PLA官員毫不掩飾對AA缺乏專業素質的輕蔑,“雲天明是可以動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試著查詢過。”

  主席接著說:“這個冒險是必要的.雲天明把三個故事的作者換成了程心,這就進一步使敵人確信了這些故事的安全性。在講述的一個多小時中,黃燈一次沒亮,後來還發現,其實在故事全部講完時,智子限定的會面時間已過去了四分鐘,為了讓雲天明把最後一個故事講完,監聽者善解人意地把會面時間總共延長了六分鐘.這就說明他們對這些故事己經沒有戒心。雲天明這麼做還有一個重要的目標,他借此傳達了一個明確的資訊:三個故事中隱藏著情報“至於從對話中能夠解讀的其他資訊不是太多,我們一致認為雲天明最後的一句話比較重要——”主席說著,右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這是個習慣性動作,試圖點開全息資訊視窗,發現做不到後,他就自己說出了那句話,“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另一個地方。”這句話可能的含義有兩個,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陽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揮了一下手,這次像是要趕走什麼東西,“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繼續下面的吧。”會議室中的空氣有些凝重了,人們心裡都清楚這句話的第二個含義:雲天明對地球避免打擊生存下來沒有信心。工作人員開始在會場分發檔,檔是藍色封面,只有編號沒有題目,在這個時代,紙質檔已經很罕見了。“各位請注意,檔只能在這裡閱讀,不能帶出會議室,也不能作記錄。它的內容在場的人大多數都是第一次接觸,現在讓我們一起把它讀一遍吧。”

  會場靜下來,人們開始認真閱讀那三個可能拯救人類文明的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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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天明的第一個故事:

  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國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值能幹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王國的生活像鏡而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讓僕役們從王宮外搜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國王知道這只是狼藏起了撩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蘇醒的機會。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佈這一決定的。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頗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仿佛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麼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

  針眼畫師抬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牙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

  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后,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后,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維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斗篷帽的陰影裡,使那件斗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裡面只有黑影沒有軀體。“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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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03 pm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賓士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裡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濕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只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冀地把畫掛到潮濕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幹,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幹就是一大卷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幹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會發光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編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國王。”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游走,仿佛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祥,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繫,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

  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懼,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針眼畫師說。“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裡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裡,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面畫王后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后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回蕩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后畫到畫裡了。”“你把她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后的寢室裡,王后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余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當然,只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后。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駡,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斗篷上滿是塵土,靴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足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全傘撐起來,只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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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03 pm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只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后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你轉那把傘幹什麼?你是馬戲團的小丑嗎?”寬姨說。“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后一樣消失。”“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緊張地問。“是的,他當然看過我。”“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靈畫師長歎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叫畫師嗎?”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于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只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卷來。寬姨和公主從樹幹紙卷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只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只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真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銀亮的熨斗進來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壓紙,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斗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裡。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鳥黑,既能棄深海潛遊,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遊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復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只能這樣打開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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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淩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歎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裡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臣都會被畫到畫裡,禁衛軍將被冰沙控制,他將墓奪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裡嗎?”會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只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莫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后復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足這樣子——”老畫師把傘轉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麼?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須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緻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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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來,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只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刹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祥大塊大塊的鮮豔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讚歎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國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他為什麼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人們說他是巨人。”“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麼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只好在島上長大。”......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儘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只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歎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夥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歎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麼遠,真讓你受罪了。”“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公主說。“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颳風下雨,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子,我這樣怎麼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麼聲音?像巨人的呼吸。”“公主,這是海的聲音。”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那些是什麼?”她問。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船?”

  “因為海裡有要答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仿佛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海裡有裡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蕩了兒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哢嚓哢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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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他是個好小夥子。”寬姨打著哈欠說。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冀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鬆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只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只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寬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麵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只能由女僕把她抱出去擦乾,再抱她去床上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鬆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髮。傘在他的手中穩撼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現在是什麼時間了?”“後半夜了。”“我們離海好像遠了”“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的”“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使得,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說出這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裡,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麼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給我為你打傘“你叫什麼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長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麼白的。”“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仿佛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公主說。“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有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沖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充滿了機遇和危險。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事,要遇到什麼樣的人。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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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只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捅中。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捅中的水裡,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哢嚓哢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岩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鋼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創民鋒利,能做箭頭或刁、刀。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在一次颱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饕餮魚開始捕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未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魚群在故市王國的沿海環遊,很快在王國周國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故事王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圖,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未,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份界斯絕了一切聯繫,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浙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嚮往其他的生活。對過去的記,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只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捕食,那裡沒有要餐魚。海洋很大,無邊無際。’,“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公主,你認為世界只有這兩個地方嗎?”“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麼說的。”“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刁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什麼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世界那麼大?”公主輕輕感歎,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公主,我現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裡面有星星。”“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嚮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你在看什麼?”公主輕聲問。“那裡,公主,你看那個。”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裡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大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長帆說。“哦,那是我嗎?像我嗎?”“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髮出一聲歎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怎麼了,長帆?”“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霧珠。”“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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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天明的第三個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像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像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髮在海風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有那麼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注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麼會長得這麼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檔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衛隊長搖搖頭說。“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過不去的,公主,這麼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的!”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裡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遊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遊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兇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刮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制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裡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麼一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于水,就又能生髮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麼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裡,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徽地躺浮著,在它們前,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一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你們想想,那要是一隻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麼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一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你到了島上,又怎麼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一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

  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麼決絕。“我待在這裡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裡,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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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12 pm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一隻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裡。然後他向海裡推船,一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劃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一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一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魚紛紛遊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一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一次這麼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一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一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遊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一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遊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一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寬姨突然喊道:“你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一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公主收回目先,看著划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一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一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一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麼。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只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仿佛出現了一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一名監護官、一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僕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遊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共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一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制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上)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劃行,小船沖向島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一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擾像不前,顯然怕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一隻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裡,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接著墓島和王國海岸。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一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一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鬍鬚,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錶。“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你是暗林監護官,你——”寬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廣田老師。”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你老了。”“你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一隻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一絲不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麼,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

  公主點點頭。“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一把。與這些人鏽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一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一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一滴血。暗林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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