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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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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8 pm

三體II-黑暗森林 作者:劉慈欣

序章

褐蟻已經忘記這裡曾是它的家園。這段時光對於暮色中的大地和剛剛出現的星星來說短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對於它來說卻是漫長的。

  在那個已被忘卻的日子裡,它的世界顛覆了。泥土飛走,出現了一條又深又寬的峽谷,然後泥土又轟隆隆地飛回來,峽谷消失了,在原來峽谷的盡頭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孤峰。其實,在這片廣闊的疆域上,這種事常常發生,泥土飛走又飛回,峽谷出現又消失,然後是孤峰降臨,好像是給每次災變打上一個醒目的標記。

  褐蟻和幾百個同族帶著倖存的蟻后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國。

  這次褐蟻來到故地,只是覓食途中偶然路過而已。它來到孤峰腳下,用觸鬚摸了摸這頂天立地的存在,發現孤峰的表面堅硬光滑,但能爬上去,於是它向上爬去。沒有什麼且的,只是那小小的簡陋神經網路中的一次隨機擾動所致。這擾動隨處可見,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葉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雲和雲後的每一顆星辰上...擾動都是無目的的,但巨量的無目的擾動彙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現了。

  褐蟻感到了地面的震動,從震動由弱變強的趨勢來判斷,它知道地面上的另一個巨大的存在正在向這裡運動,它沒有理會,繼續向孤峰上攀爬。在孤峰底部和地面形成的直角空間裡有一面蛛網,褐蟻知道那是什麼,它小心地繞過了粘在懸崖上的蛛絲,從那個縮起所有的腿靜等著蛛絲震動的蜘蛛旁經過,它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但同過去的一億年一樣,雙方沒有任何交流。

  震動達到高峰後停止了,那個巨大的存在已經來到了孤峰前,褐蟻看到這個存在比孤峰還要高許多,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天空。對這類存在褐蟻並不陌生,它知道他們是活的,常常出現在這片疆域,那些出現後很快就消失的峽谷和越來越多地聳現的孤峰,都與他們有著密切的關係。

  褐蟻繼續向上攀登,它知道這類存在一般不會威脅到自己——當然也有例外。對於已處於下方的那個蜘蛛,這種例外已經出現,那個存在顯然發現了孤峰與地面之間的蛛網,用一個肢體上拿著的一束花的花柄拂去了它,蜘蛛隨著斷開的蛛絲落到了草叢中。然後,他把花輕輕地放在了孤峰前。

  這時。另一個震動出現了,很微弱,但也在增強中。褐蟻知道,另一個同類型的存在正在向孤峰移動。與此同時,在前方的峭壁上,它遇到了一道長長的溝槽,與峭壁表面相比,溝槽的凹面粗糙一些,顏色也不同,呈灰白色,它沿著溝槽爬,粗糙的表面使攀登容易了許多。溝槽的兩端都有短小的細槽。下端的細槽與主槽垂直,上端的細槽則與主槽成一個角度相交。當褐蟻重新踏上蛸壁光滑的黑色表面後,它對槽的整體形狀有了一個印象:“1”。

  這時,孤峰前的活著的存在突然矮了一半,與孤峰的高度相當了,他顯然是蹲下了,在露出的那片暗藍的天空中,星星已經開始稀疏地出現。他的眼睛看著孤峰的上端,褐蟻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直接進入他的視線,於是轉向沿著與地面平行的方向爬。很快,它遇到了另一道溝槽,它很留戀溝槽那粗糙的凹面,在上面爬行感覺很好,同時槽面的顏色也讓它想起了蟻后周圍的蟻卵。它不惜向下走回頭路,沿著槽爬了一趟。這道槽的形狀要複雜些,很彎曲,轉了一個完整的圈後再向下延伸一段,讓它想起在對氣味資訊的搜尋後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的過程,它在自己的神經網路中建立起了它的形狀:“9”。

  這時,蹲在孤峰前的存在發出了聲音,這串遠超出褐蟻理解力的話是這樣的:

  “活著本身就很妙,如果連這道理都不懂,怎麼去探索更深的東西呢?”

  他發出穿過草叢的陣風那樣的空氣流動的聲音,那是歎息,然後他站了起來。

  褐蟻繼續沿著與地面平行的方向爬,進入了第三道溝槽,它是一個近似於直角的轉彎,是這樣的:“7”。它不喜歡這形狀,平時,這種不平滑的、突然的轉向,往往意味著危險和戰鬥。

  話聲掩蓋了震動,褐蟻這時才感覺到第二個活著的存在已經來到了孤峰前,第一個存在站起來就是為了迎接她。第二個存在比第一個要矮小瘦弱許多,有一頭白髮,白髮在暮空暗藍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團在微風中拂動的銀色似乎與空中越來越多的星星有某種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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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20 pm

葉老師,您...您來了?”

  “你是...小羅吧?”

  “我是羅輯,楊冬的高中同學,您這是...”

  “那天知道了這個地方,很不錯的,坐車也方便,最近常來這兒散散步。”

  “葉老師,您要節哀啊。”

  “哦,都過去了...”

  孤峰上的褐蟻本來想轉向向上攀登,但發現前面還有一道凹槽,同在“7”

  之前爬過的那個它喜歡的形狀“9”一模一樣,它就再橫行過去,爬了一遍這個“9”。它覺得這個形狀比“7”和“1”好,好在哪裡當然說不清,這是美感的原始單細胞態;剛才爬過“9”時的那種模糊的愉悅感再次加強了,這是幸福的原始單細胞態。但這兩種精神的單細胞沒有進化的機會,現在同一億年前一樣,同一億年後也一樣。

  “小羅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說你是...搞天文學的?”

  “以前是,現在我在大學裡教社會學,就在您那所學校,不過我去時您已經退休了。”

  “社會學,跨度這麼大?”

  “是,楊冬總說我這人心很散。”

  “哦,怪不得她說你很聰明的。”

  “小聰明而已,和您女兒不在一個層次。只是感覺天文專業是鐵板一塊,在哪兒鑽個眼兒都不容易;而社會學之類的是木板,總能找些薄的地方鑽透的,比較好混吧。”

  抱著再遇到一個“9”的願望,褐蟻繼續橫行,但前面遇到的卻是一道直直的與地面平行的橫槽,好像是第一道槽橫放了,但它比“1”長,兩端沒有小細槽,呈“一”狀。

  “不要這麼說,這是正常人的生活嘛,都像冬冬那樣怎麼行。”

  “我這人確實胸無大志,很浮躁的。”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宇宙社會學?”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佈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孤峰上的褐蟻繼續橫向爬了不遠,期望在爬過形狀為“一”的凹槽後再找到一個它喜歡的“9”,但它遇到的是“2”。這條路線前面部分很舒適,但後面的急轉彎像前面的...7 一樣恐怖,似乎是個不祥之兆。褐蟻繼續橫爬,下一道凹槽是一個封閉的形狀:“0”。這種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卻是一個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個方向,不能總是回副起點,褐蟻是懂這個的。雖然前面還有兩道凹槽,但它已失去了興趣,轉身向上攀登。

  “可...目前只知道我們這一個文明啊。”

  “正因為如此沒有人去做這個事情,這就留給你一個機會嘛。”

  “葉老師,很有意思!您說下去。”

  “我這麼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清晰的數學結構。”

  “為什麼這麼說呢?”

  葉文潔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輕易數出來。

  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個星星都沒有出現時的蒼穹,那藍色的虛空透出一片廣闊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沒有瞳仁的眼瞼。現在儘管星星很稀少,這巨大的空跟卻有了瞳仁。於是空虛有了內容,宇宙有了視覺。但與空間相比,星星都是這麼微小,只是一個個若隱若現的銀色小點,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種不安——他(它)克服不了給宇宙點上瞳仁的欲望,但對宇宙之眼賦予視覺又懷著某種巨大的恐懼,最後,宅間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這種欲望和恐懼平衡的結果,昭示著某種超越一切的謹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但,葉老師,您說的宇宙社會學沒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實際資料,也不太可能進行調查和實驗。”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葉老師,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會學的公理是什麼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褐蟻向上爬了不遠,才知道上方也有凹槽,而且是一堆凹槽的組合,結構像迷宮般複雜。褐蟻對形狀是敏感的,它自信能夠搞清這個形狀,但為此要把前面爬過的那些形狀都忘掉,因為它那小小的神經網路存貯量是有限的。它忘掉“9”

  沒有感到遺憾,不斷地忘卻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必須終身記住的東西不多,都被基因刻在被稱做本能的那部分存貯區了。

  清空記憶後,它進入迷宮,經過一陣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簡陋的意識中把這個形狀建立起來:“墓”。再向上,又是一個凹槽的組合,但比前一個簡單多了,不過為了探索它,褐蟻仍不得不清空記憶,忘掉“墓”。它首先爬進一道線條優美的槽,這形態讓它想起了不久前發現的一隻剛死的蟈蟈的肚子。它很快搞清了這個結構:“之”。以後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兩個凹槽組合。前一個中包括兩個水滴狀的坑和一個蟈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個分成兩部分,組合起來是“楊”。這是褐蟻最後記住的一個形狀,也是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記住的一個,前面爬過的那些有趣的形狀都忘掉了。

  “葉老師,從社會學角度看,這兩條公理都是足夠堅實的...•您這麼快就說出來,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羅輯有些吃驚地說。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很有意思的兩個名詞,您能解釋一下嗎?”

  葉文潔看看表:“沒有時間了,其實你這樣聰明,自己也能想出來,你可以先從這兩條公理著手創立這門學科,那你就有可能成為宇宙社會學的歐幾裡得了。”

  “葉老師,我成不了歐幾裡得,但會記住您的話,試著去做做,以後我可能還會去請教您。”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體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好,小羅,我走了。”

  “...葉老師,您保重。”

  葉文潔在暮色中離去,走向她那最後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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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20 pm

褐蟻繼續攀登,進入了峭壁上的一個圓池,池內光滑的表面上有一個極其複雜的圖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經網路絕對無力存貯這樣的東西,但瞭解了圖像的大概形狀後,它又有了對“9”的感覺,原細胞態的美感又萌動了一下。而且它還似乎認出了圖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雙眼睛,它對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為被眼睛注視就意味著危險。不過此時它沒有什麼憂慮,因為它知道這雙眼睛沒有生命。它已經忘記了那個叫羅輯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發出聲音前蹲下來凝視孤峰上端的情形,當時他凝視的就是這雙眼睛。接著,它爬出圓池,攀上峰頂。

  在這裡。它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它不怕從高處墜落,它曾多次被風從比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髮無損,沒有了對高處的恐懼就體會不到高處之美:

  在孤峰腳下,郡只被羅輯用花柄拂落的蜘蛛開始重建蛛網,它從峭壁上拉出一根晶瑩的絲,把自己像鐘擺似的甩到地面上。這樣做了三次,網的骨架就完成了。網被破壞一萬次它就重建一萬次,對這過程它沒有厭煩和絕望,也沒有樂趣,一億年來一直如此。

  羅輯靜立了一會兒,也走了。當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褐蟻從孤峰的另一邊向下爬去,它要趕回蟻穴報告那只死甲蟲的位置。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來,在孤峰的腳下,褐蟻又與蜘蛛交錯而過,它們再次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但仍然沒有交流。

  褐蟻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誕生的時候,除了那個屏息聆聽的遙遠的世界,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們是僅有的見證者。

  更早一些的時候,深夜,麥克•伊文斯站在“審判日”號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塊黑色的巨緞在下面滑過。伊文斯喜歡在這種時候與那個遙遠的世界對話,因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視網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這是我們的第二十二次即時對話了,我們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難。

  伊文斯:“是的,主,我發現我們發給您的人類文獻資料,有相當部分您實際上沒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們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釋得很清楚,但整體上總是無法理解,好像是因為你們的世界比我們多了什麼東西,而有時又像是少了什麼東西。

  伊文斯:“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樣東西嗎?”

  字幕:是的,我們不知道是多了還是少了。

  伊文斯:“那會是什麼呢?”

  字幕:我們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文獻,發現理解困難的關鍵在於一時同義詞上。

  伊文斯:“同義詞?”

  字幕:你們的語言中有許多同義詞和近義詞,以我們最初收到的漢語而言。

  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長”和“遠”這一類,它們表達相同的含義。

  伊文斯:“那您剛才說的導致理解障礙的是哪一對同義詞呢'”

  字幕:“想”和“說”,我們剛剛驚奇地發現,它們原采不是同義詞。

  伊文斯:“它們本來就不是同義詞啊。”

  字幕:按我們的理解,它們應該是同義詞:想,就是用思維器官進行思維活動;說,就是把思維的內容傳達給同類。後者在你們的世界是通過被稱為聲帶的器官對空氣的振動波進行調製來實現的。這兩個定義你認為正確嗎?

  伊文斯:“正確,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說”不是同義詞嗎?”

  字幕:按照我們的理解,這正表明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您能讓我稍稍想一想嗎,”

  字幕:好的,我們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著星光下湧動的洋面思考了兩分鐘。

  伊文斯:“我的主,你們的交流器官是什麼?”

  字幕:我們沒有交流器官,我們的大腦可以把思維向外界顯示出來,這樣就實現了交流。

  伊文斯:“顯示思維,怎樣實現呢?”

  字幕:大腦思維發出電磁波,包括我們的可見光在內的各種波長,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顯示。

  伊文斯:“也就是說,對你們而言,想就是說。”

  字幕:所以說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哦 但即使如此,應該也不會造成對文獻理解的障礙。”

  字幕:是的,在思維和交流方面我們之間的差異並不大,我們都有大腦。而且大腦揶是以巨量神經元互聯的方式產生智慧,唯一的區別是我們的腦電波更強。能直接被同類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這麼一點差異。

  伊文斯:“不,這中間可能還隱藏著更大的差異。我的主,請讓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離開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著,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無聲地起伏著,他把它想像成一個正在思維的大腦。

  伊文斯:“主,我想給你講一個小故事,作為準備,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嗎:

  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關於外婆,我知道是人類的一種血緣關東,通常她的年紀較大。她在血緣結構中的位置還需要你解釋一下。

  伊文斯:“主,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與孩子們的關係是很親密的,她是孩子們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簡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們留在小屋裡,囑咐他們一定要關好門,除了她之外不要給別人開門。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並穿上她的衣服裝扮成她的樣子,來到小屋前叫門。狼對屋裡的孩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外婆,我回來了,請把門打開。孩子們透過門縫看到它是外婆的樣子,就把門打開了,狼進入小屋把孩子們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這個故事嗎?”

  字幕:完全無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對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進入小恰到好處吃掉孩子們,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與孩子們進行了交流,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這就不可理解了,為了達到自己的日的,它不應該與孩子們交流的。

  伊文斯:“為什麼?”

  字幕: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如果他們之間進行交流,孩子們就會知道狼要進屋吃掉他們的企圖,當然就不會給狼開門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嗎?

  伊文斯:“你們的思維對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隱藏。”

  字幕:思維怎麼能隱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議了。

  伊文斯:“就是說,你們的思維和記憶對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場合的書,或者說是在廣場上放映的電影,或者像一個全透明魚缸裡的魚,完全暴露,可以從外界一覽無遺。哦,我上面說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嗎?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來是這樣...我的主,當你們面對面交流時,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可能欺騙,不可能撒謊,那你們就不可能進行複雜的戰略思維。”

  字幕:不只是面對面,我們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交流。另外,欺騙和撒謊這兩個詞我們一直難以理解。

  伊文斯:“一個思想全透明的社會是怎樣的社會,會產生怎樣的文化、怎樣的政治?你們沒有計謀,不可能偽裝。”

  字幕:計謀和偽裝是什麼?

  伊文斯:“….”

  字幕:人類的交流囂官不過是一種進化的缺陷而已,是對你們大腦無法產生強思維電波的一種不得已的補償,是你們的一種生物學上的劣勢,用思維的直接顯示,當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級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勢?不,主,您錯了,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錯了。”

  字幕:是嗎?讓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這一次對話的間隔時間很長,字幕有二十分鐘沒有出現,伊文斯已經從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隊魚不斷地從海裡躍出,在海面上方劃出一條在星光下銀光閃閃的弧線。幾年前,為了考察過度捕撈對沿海物種的影響,他曾經在南中國海的漁船上待過一段時間,漁民們把這種景象叫“龍兵過”,伊文斯現在感覺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這時,他自己眼腈中的字幕也出現了。

  字幕:你是對的,現在回想那些文獻,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類的那些東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甚至懷疑,您最終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複雜,我現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為什麼不理解 你是對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們。”

  字幕:我害怕你們。

  對話中斷了,這是伊文斯最後一次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資訊。這時他站在船尾,看著“審判日”號的雪白的航跡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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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29 pm

上 部 面壁者危機


紀年第3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21 光年怎麼看上去這麼舊啊....

  面對著“唐”號正在建造的巨大艦體,吳嶽心中首先浮上來的是這樣一個念頭。其實,他當然知道由於航母艦殼採用最新的汽液保護焊接工藝,會在錳鋼板上產生大量並無大礙的汙跡。加上閃動的焊弧光產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將完和的艦體看上去是他眼前這個樣子。他努力讓自己想像出“唐”號塗上灰色船漆後那嶄新偉岸的樣子,但並不成功。

  為“唐”號進行的第四次近海編隊訓練剛剛完成,在這次為期兩個月的航行中,吳嶽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兩個尷尬的角色。由驅逐艦、潛艇和補給艦組成的編隊歸戰鬥群司令官指揮,他們將要指揮的“唐”號還在建造船塢之中,航空母艦本來要處於的位置由“鄭和”號訓練艦填補,有時乾脆就空著。這期間吳岳常常在指揮艦上盯著那片空海發呆,那一片水面上,只有前方艦艇留下的航跡在交錯中不安地躁動著,恰似他的心緒。這片空白最後真的能填上嗎?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現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號,他看到的已不僅僅是舊了,它甚至有一種古老的滄桑。面前的“唐”號仿佛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駁的艦體就是要塞高大的石牆,從密密的腳手架上垂下的一縷縷焊花好像是覆蓋石牆的植物...

  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吳嶽怕自己再想下去,於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的章北海身上。

  “父親的病怎麼樣了?”吳嶽問。

  章北海輕輕搖搖頭:“不好,也就是維持吧。”

  “你請個假吧。”

  “他剛住院時我已經請過一次了,現在這形勢,到時候再說吧。”

  然後兩人就義沉默了,他們之間每一次關於個人生活的交流都是這樣,關於工作的談話肯定會多一些,但也總是隔著一層東西。

  “北海,以後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們一起到了這個位置上,我想我們之間應該多溝通溝通。”吳嶽說。

  “我們以前應該是溝通得很好吧,上級既然把我們倆一起放到‘唐’號上,肯定也是考慮了咱們以前在‘長安’號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說,仍然是那種讓吳嶽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這微笑是發自內心的,既然發自內心的東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沒希望懂得他這個人了。成功的合作不等於成功的瞭解。當然,吳岳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從艦上的水兵到他這個艦長,章北海總是能輕易地看到他們內心深處,他肯定是最稱職的政委。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誠的,對於艦長,每件事前前後後都有很詳細的交底。但他的內心世界對吳嶽一直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灰色,他總給吳嶽這樣的感覺:就這樣傲吧。這樣做最好或最正確,但這不是我所想的。這種感覺開始只是隱隱約約,後來越來越明顯。當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確的,但他是怎麼想的,吳嶽就不知道了。吳嶽一直堅持這樣一個信條:在戰艦指揮這個艱險的崗位上,兩個指揮員必須很好地瞭解對方的思維方式,所以這一點一直是吳嶽心中的一個疙瘩。開始,他以為這是章北海對自己的某種防範,感到很委屈:在驅逐艦長這個不上不下的艱難崗位上,還有誰比自己更坦誠更沒心計嗎?

  我有什麼可防的?章北海的父親在一段不長的時間裡曾經是他們的上級,關於自己和政委的溝通問題,吳岳曾和他談過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為什麼非要知道他的思維方式呢?”將軍淡淡地說,然後又有意無意地補上一句,“其實,連我都不知道。”

  “我們到近處看看吧。”章北海指指綴滿焊花的“唐”號說,正在這時他們的手機同時響了,有短信提示他回到車上,機要通訊設備只能在車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發生才用上這個。吳嶽拉開車門拿起話筒,來電話的是戰鬥群總部的一位參謀。

  “吳艦長,艦隊司令部給你和章政委的緊急命令:你們二位立刻去總參報到。”

  “去總參?那第五次編隊訓練呢?戰鬥群已經有一半在海上,其餘的艦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這我不知道,命令很簡單,就這一項,具體內容你們回來看吧。”

  還沒下水的“唐”號航空母艦的艦長和政委對視了一下,這麼多年,他們難得地相互心領神會:看來,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阿拉斯加格里利堡。幾隻在雪原上悠閒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覺起來。它們感覺到了雪下的地面傳來的震動。前方那銀白色的半球裂開了,那東西很早就在那裡,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們一直覺得那東西不屬於這個寒冷的世界。

  裂開的蛋裡首先噴出濃煙和烈火,接著在巨響中孵化出一個上升的圓柱體。那圓柱體從地下鑽出後拖著烈焰迅速升高,灼熱的氣流吹起漫天的積雪,落下時變成了一陣雨。當圓柱體升上高空時,扁角鹿們發現剛才那令它們恐懼的暴烈景象變得平和了,那個圓柱體拖著一根長長的白色尾跡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個大自線團,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從線團中抽出一根線拉向太空。

  “見鬼!就差幾秒鐘,我就能確定中止發射了!”

  在千里之外的科羅拉多州斯普林斯,夏延山地下三百米,北美防空司令部指揮中心,NMD 系統控制室,目標甄別員雷德爾把滑鼠一扔說。

  “系統警報出現時我就猜到不是那麼回事。”軌道監測員鐘斯搖搖頭說。

  “那系統攻擊的是什麼?”斐茲羅將軍問,NMD 只是他新的職責所涉及的一部分,他並不熟悉,看著那佈滿一面牆壁的顯示幕,將軍力圖找出在NASA的控制中心能看到的那種直觀畫面:一條紅線像懶洋洋的蛇一般在世界地圖上移動,雖然由於地圖的平面轉換,那條線最終會形成一條令外行費解的正弦波,但至少可以讓人感覺到有東西在射向太空。可是這裡沒有這種直觀圖像,每塊顯示幕上的曲線都是抽象而雜亂的一團,在他看來毫無意義,更不要提那些飛快滾動的數位螢幕了。這些東西只有這幾個對他似乎缺少足夠尊敬的NMD 值勤軍官才能看懂。

  “將軍,您還記得去年國際空間站的綜合艙換過一塊反射膜嗎,他們當時把換下來的舊膜弄丟了,就是那東西,在太陽風下一會兒展開一會兒團起來。”

  “這個...在目標甄別資料庫中應該有吧?”

  “有,這就是。”雷德爾移動滑鼠,調出一個頁面,把一堆複雜的文字、資料和表格推上去後,顯示出一張不起跟的照片。可能是地面望遠鏡拍攝的,黑色的背景上有一塊銀白色的不規則物,由於它表面很強的反光而看不清細節。

  “少校,居然有甄別資料,你為什麼不中止發射程式?”

  “目標資料庫本來是由系統自動檢索識別的,人工反應根本來不及,但這一部分資料還沒有從舊系統的格式中轉換過來,所以沒有連結到系統識別模組上”

  雷德爾的話帶著委屈:我用手代替NMD 的超級電腦,這麼快就檢索出來,這是業務熟練的表現,結果反而受你這種外行的質問。

  “將軍,NMD 將攔截方向轉向太宅後,軟體系統現在還沒有調整完畢,就受命切換到實戰運行狀態。”一名值勤軍官說。

  斐茲羅沒有再說話,控制室中嘀滴答嗒的聲音現在讓他很心煩。他所面對的,是人類建立的第一個地球防禦系統——只是把已有的NMD系統的攔截方向由地球各大洲轉向太空。

  “我覺得大家應該照張像紀念一下!”鐘斯突然興奮起來,“這應該是人類對共同敵人的第一次攻擊!”

  “這裡禁止帶相機。”雷德爾冷冷地說。

  “上尉,你在胡說什麼?”斐茲羅突然生氣了,“系統檢測到的根本不是敵方目標,怎麼成了第一次攻擊?”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有人說:“攔截器上帶的是核彈頭。”

  “一百五十萬噸當量的,怎麼了?”

  “現在外面天快黑了,按目標的位置,外面應該能看到爆炸閃光的!”

  “在監視器上就能看。”

  “外面看才有意思!”雷德爾說。

  鐘斯也興奮起來,緊張地站起身:“將軍,我...我已經交班了。”

  “我也是,將軍。”雷德爾說,其實請示只是一種禮貌,斐茲羅是地球防禦理事會的一名高級協調員,與北美防空中心和NMD 都沒什麼指揮關係。

  斐茲羅揮揮手:“我不是你們的指揮官,隨便吧,不過我提醒各位:咱們以後還可能長期共事的。”

  雷德爾和鐘斯以最快的速度從指揮中心升上地面。穿過那扇幾十噸重的防輻射門,來到夏延山的山頂。黃昏的天空很清澈,但他們沒能看到太空中核爆的閃光。

  “應該在那個位置。”鐘斯指著天空說。

  “可能我們錯過了吧。”雷德爾說,沒有向上看,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他們難道真的相信她會再次低維展開?”

  “應該是不可能。它是有智慧的,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鐘斯說。

  “讓NMD 的眼睛朝上看,地球上真的沒有需要防禦的東西了”就算是恐怖國家都立地成佛了,不是還有ETO(1)嗎?哼...PDC(2)裡那幫軍方的人顯然想儘快有些成績,斐茲羅就是他們一夥的,現在他們可以聲稱地球防禦系統的第一部分已經建成了,儘管在硬體上幾乎什麼都不需要做。系統的唯一目標就是防止她在近地軌道空間的低維展開,而達到這個目標所需要的技術,甚至比攔截人類自己的導彈還容易,因為目標如果真的出現,面積將是很大的....上尉,我叫你上來其實就是想說剛才的事兒,你怎麼像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什麼第一次攻擊啦照相啦之類的,你惹將軍不高興了,你知道嗎?你還看不出他是個小心眼兒的人?”

  ①CTO 地球三體組織的簡寫。(2)PDC 行星防禦理事會的簡寫。

  “可...我那麼說不是恭維他嗎?”

  “他是軍方最會向外界作秀的人之一,才不會在新聞發佈會上說這是系統誤判呢....他會同他們一起把這事兒說成是一次成功的演習,你等著瞧吧,肯定是這樣的。”雷德爾說著,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向後撐著地面,仰頭看著已經出現星星的天空,一臉嚮往的神情,“鐘斯,你說她要是真的再展開一次,給我們一次摧毀她的機會,那有多好!”

  “有什麼用?已經證實後續的它們正在源源不斷地到達太陽系。誰知道現在有多少了....我說,你怎麼總是稱‘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爾仍仰著頭,表情變得如夢如幻:“昨天,剛來中心的一個中國上校對我說,在他們的語言中,她的名字像一個日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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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29 pm

張援朝昨天辦完了退休手續,離開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廠,用鄰居老楊的話說,今天他要開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老楊告訴他,六十歲和十六歲一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齡,在這個歲數上,四五十歲時的負擔已經卸下,七八十歲時的遲緩和病痛還沒有來臨,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對老張來說,兒子和兒媳婦都有穩定的工作,兒子結婚晚,但現在老張也眼看著就要抱孫子了;他們老兩口本來是買不起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遷戶,所以也買到了,現在已經住了一年多...

  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滿足了。但現在,張援朝從他八層樓的窗子望著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裡卻沒有一點陽光,更別提第二童年的感覺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

  關於國家大事的說法,老揚是對的。

  鄰居楊晉文是退休的中學教師,他常常勸張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學新東西,比如上網,小娃娃都能學會,你怎麼就不能學呢?他特別指出,你老張最大的缺點就是對外界的什麼都不感興趣,你老伴至少還能在那些濫長甜膩的電視劇前抹抹眼淚,你呢,乾脆不看電視。應該關心國家和世界大事,這是充實生活的一部分。要說張援朝也是個老北京了,但在這一點上他不像北京人,這個城市裡的一個計程車司機,都能高瞻遠矚滔滔不絕地分析一通國家和世界形勢,而他,也許知道國家主席的名字,但總理是誰就不清楚了。張援朝卻為此自豪,說我一個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犯不著關心那些不著邊兒的事,反正和我沒關係,這一輩子也少了不少煩惱。像你老楊倒是關心國家大事,新聞聯播每天堅持看,還在網上為了國家經濟政策、國際核擴散趨勢這類事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也沒見政府因此給你漲半分錢退休金。但楊晉文說你這想法很可笑,什麼叫不著邊兒的事?什麼叫和你沒關係,我告訴你老張,所有的國家和世界大事,國家的每一項重大決策,聯合國的每一項決議,都會通過各種直接或間接的管道和你的生活發生關係,你以為美國入侵委內瑞拉與你沒關係?我告訴你,這事兒對你退休金的長遠影響可不止半分錢。對老楊的這副書呆子氣,張援朝一笑置之。但現在,他知道楊晉文是對的。

  這時門鈴響了,來的正是楊晉文。好像剛從外面回來,很悠閒的樣子。張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剛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兒去了?”

  “去早市轉了轉,見你老伴也在買菜呢。”

  “這樓上怎麼空蕩蕩的,像個...陵園似的。”

  “今兒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這樣兒。呵呵,退休第一天,你這感覺很正常,你又不是領導,他們退了更難受呢...你會很快適應的。走吧,咱們先去社區活動室,看看能玩兒點什麼。”

  “不不,不是因為退休。是因為...怎麼說呢,國家,呵呵,不,世界局勢。”

  楊晉文指著老張大笑起來:“世界局勢,哈哈,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

  “是是,我以前是不關心大事,可眼前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事!”

  “老張啊,這說起來挺可笑的,我現在倒是向你看齊了,不關心那些個不著邊兒的事兒,你信不信,我已經半個月沒看新聞了。我以前關心大事,是因為人類可以對這些事產生影響,可以決定它們的結果,但現在這事兒,誰都沒有回天之力,自尋煩惱幹什麼。”

  “那也不能不關心啊,四百年後人就沒了!”

  “哼,四十多年後你我就沒了。”

  “那我們都斷子絕孫嗎?““我這方面的觀念沒你那麼重,兒子在美國成家卻不想要孩子,我也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張家,不還能延續十幾代嗎?知足吧。”

  張援朝盯著楊晉文看了幾秒鐘,然後看看掛鐘。打開了電視機,新聞頻道正在播送整點新聞:

  美聯社報導:本月29 日美國東部時間8 點30 分,美國國家戰略導彈防禦系統(NMD)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摧毀在近地軌道低維展開的智子的試驗演習,這是NMD 系統將攔截方向轉向太空後進行的第三次試驗,靶標是去年十月從國際空間站廢棄的反射膜。行星防禦理事會(PDC)發言人稱,帶有核彈頭的攔截器成功地摧毀了靶標。靶標的面積約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說,在三堆展開的智子遠未達到足夠的面積,以形成對地面人類目標具有威脅的反射鏡之前,NMD 系統就有把握將其摧毀。

  “盡于些沒意義的事,智子不會展開了...”楊晉文邊說邊從老張手裡章遙控器,“換到體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歐洲杯半決賽,昨晚我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回你家看去。”張援朝緊抓著遙控器沒給他,接著看下一條新聞:

  經301 醫院負責賈維彬院士治療的主任醫生證實,賈院士的死固是血液腫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變晚期引發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異常因素。賈堆彬是著名超導專家,曾在常溫超導材料領域做出過重大貢獻,於本月l0 日去世。之後社會上出現的賈維彬是死于智子攻擊的說法純屬謠傳。另據報導,衛生部發言人已經證實,另外幾例被傳為智子攻擊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規疾病和事故所致。為此,本台記者採訪了著名物理學家丁儀。

  記者:您對目前社會上出現的對智子的恐慌有什麼看法?

  丁儀:這都是由於缺乏物理學常識造成的。政府和科學界有關人士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作出解釋和澄清:智子只是一個微觀粒子,雖然擁有很高智慧,但由於其微觀尺度,對於宏觀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對人類的主要威脅就是在高能物理試驗中製造錯誤和混亂的結果,以及通過量子感應網路監視地球世界。

  處於微現狀態下的智子不可能殺人,也不可能進行其他攻擊行動,智子要想對宏觀世界產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維展開狀態下才能進行。即使如此,這種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低維展開至宏觀足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類已經建立防禦系統的誇天,它不可能有這種行為,否則只是提供了人類消滅它的極好機會。我認為,主流媒體應該向公眾加強這方面的科普宣傳,以消除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恐慌。

  張援朝聽到客廳有人不敲門就闖了進來,“老張”、“張師傅”地喊著。其實剛才老張昕到樓梯上那重錘般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進來的是苗福全,是住在這一層的另一個鄰居。這人是山兩的煤老闆,在那邊開著好幾個礦。苗福全比張援朝小幾歲,他在北京別處還有更大的房子,在這裡只是安置著一個被他包養的年齡和他女兒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剛住進來時,張揚兩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還因為他在樓道裡亂放東珂吵過一次架,但後來發現老苗人雖粗些,還算個不錯的人,待人很熱情,還通過與物業公司交涉為他們兩家擺平了兩件麻煩事,三家的關係就漸漸融洽起來。苗福全雖說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了兒子,可仍是個大忙人,在這個“家”待的時間不多,平時那套三居室裡也只有那個川妹子。

  “老苗啊,有個把月不見了,最近哪兒發財啊?”楊晉文問。

  苗福全隨便拿起個杯子,從飲水機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說:

  “礦上出了麻煩事,回去打理打理。還發個狗屁的財啊。現在算是戰爭時期了,政府可是什麼都動真格兒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兒都不好使了,這礦是開不了多長時間了。”

  “苦日子就要來了。”老楊說,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上的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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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29 pm

這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已經幾個小時了,透過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縷陽光現在已變成了月光,這束陰冷的光線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這裡唯一的光源,房間裡的一切在陰暗中都像是用濕冷的灰色石頭雕成的。整個房間像個墓穴。

  這個人的真名一直不為人知,後來他被稱為破壁人二號。

  在這段時間裡,破壁人二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確定沒有什麼遺漏之後,翻動已經躺得麻木的身體,伸手從枕頭下抽出手槍,緩緩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時,他眼睛中出現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這樣做,我們需要你。

  破壁人二號:“是主嗎?這一年來我每天晚上都夢到你的召喚,不過最近沒有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無夢之人了,看來不是的。”

  字幕:這不是夢,我在和你即時交談。

  破壁人二號(淒涼地笑笑):“好了,都結束了,那邊肯定是無夢的。”

  字幕:需要證實嗎?

  破壁人二號:“證實那邊無夢?”

  字幕:證實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號:“好吧,告訴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魚都死了。

  破壁人二號:“呵,沒關係,我很快會和它們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字幕:你還是去看看吧。上午。你心煩意亂的時候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出去,它掉到了魚缸裡,豐支煙的尼古丁溶于水後,對魚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號猛地睜開了眼,放下槍,翻身下床,剛才的遲鈍和恍惚一掃而光。

  他摸索著打開檯燈,然後去看小桌上的魚缸,看到五條龍睛金魚全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面,它們中間浮著半支香煙。

  字幕:我們再進行第二項證實——伊文斯曾經給你發過一封加密信,但密碼變了,他沒來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碼就死了,你一直打不開那封信。現在我告訴你密碼——CAMEL,就是你毒死金魚的香煙的牌子。

  破壁人二號手忙腳亂地取出筆記型電腦,在等待電腦啟動的間隙他已經淚流滿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哽咽著說。電腦啟動後,他用ETO 內部的專用閱讀程式打開那個郵件的附件,密碼提示框出現,他輸入密碼後,文本顯示出來,而他已經沒有心思細讀其內容了,只是跪在那裡掩面哭著:“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靜了一些後,他抬起頭淚眼朦朧地說,“對統帥參加的聚會的襲擊、巴拿馬運河的埋伏,我們都沒有得到通知,你們為什麼拋棄我們?”

  字幕:我們害怕你們。

  破壁人二號:“是因為我們思維的不透明嗎?這沒有必要,要知道,我們所擁有的你們不具備的那些能力:欺騙、詭計、偽裝、誤導等等。都是用來為你們服務的。”

  字幕: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假設是真的,這種恐懼照樣存在。你們的《聖經》提到過叫蛇的動物,如果這時一條蛇爬到你面前,對你說它是為你服務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厭惡它嗎?

  破壁人二號:“如果它說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厭惡和恐懼接納它的。”

  字幕:這很難吧。

  破壁人二號:“當然,我知道,你們已經被蛇咬過一次了——在即時通訊實現後,對我們的問題你們做出了如此詳盡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資訊,比如接收到人類發出的第一次信號的過程,還有智子的建造過程,是根本沒有必要告訴我們的。我們最初是把這些當做主的信任,現在看來是自作多情了。這對我們來說一直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我們之間的通訊和交流不是通過思維的透明顯示進行的,為什麼不能對要發送的資訊有選擇地隱瞞呢?”

  字幕:這種選擇也是有的,只是隱瞞得沒有你們所設想的那麼多。事實上我們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借助思維顯示進行的交流和通訊,在技術時代尤其如此,但思維透明已經形成了我們的文化和社會習性,這對於你們來說確實很難理解,就像我們難以理解你們一樣。

  破壁人二號:“我想在你們的世界,欺騙和計謀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字幕:有的,只是與你們相比十分簡陋。比如在我們世界的戰爭中,敵對雙方也會對自己的陣地進行偽裝,但如果敵人對偽裝的區域產生了懷疑,直接向對方詢問,那他們一般都會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號:“這太不可思議了。”

  字幕:你們對我們也一樣不可思議。你的書架上有一本書,叫(1)《三個王國的故事》.. ①即《三國演義》。

  破壁人二號:“你們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艱深的數學著作,要經過大量的思考並且充分發揮想像力才能弄懂一點兒。

  破壁人二號:“這本書確實充分展示了人類戰略計謀所達到的層次。”

  字幕:但我們有智子,可以使人類世界的一切都變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號:“除了人本身的思維。”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維。

  破壁人二號:“你一定知道面壁計畫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諸實施了,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號:“你對面壁計畫怎麼看?”

  字幕:還是那種感覺,像你們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號:“可是《聖經》中的蛇幫助人類獲得了智慧,人類的面壁計畫將建立起一個或幾個對你們來說極其詭異和險惡的迷宮,我們可以幫助你們走出這些迷宮。”

  字幕:這種思維透明度的差別,使我們更堅定了消滅人類的決心。請你們幫助我們消滅人類,最後我們再消滅你們。

  破壁人二號:“我的主,你的表達方式有問題,這種表達方式顯然是由你們思維透明顯示的交流方式決定的。在我們的世界裡,即使表達真實的思想,也要用一種適當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剛才的話。雖然與ETO 的理想是一致的,但過分的直接表達可能會令我們的一部分同志產生反感,進而產生不可預料的後果。當然,那種適當表達方式你可能永遠也學不會。”

  字幕:正是由於這種對思想變形的表達,使人類社會的交流資訊,特別是人類的文學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官…據我所知,ETO 到了崩潰的邊緣破壁人二號:“這都是州為你們對我們的拋棄,那兩次打擊是致命的。現在,ETO 中的拯救派已經分崩離析,只有降臨派在維持著組織的存在。這你顯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擊是在精神上,由於這次拋棄,同志們對主的忠誠正在經受考驗,為了維持這種忠誠,ETO 急需得到主的支援。”

  字幕:我們不可能向你們傳遞技術。

  破壁人二號:“這也不需要,你們只需要恢復以前所做的,向我們傳達智子得到的資訊。”

  字幕:這當然可以,但目前ETO 首先要做的,是執行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重要使命,那是我們在伊文斯死前發給他的,他給你下達了執行命令,但由於密碼問題你沒能完成。

  破壁人二號這才想起電腦上那封剛解密的信,他仔細看了一遍。

  字幕:很客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嗎?

  破壁人二號:“不是太難,但這真的很重要嗎?”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現在,由於人類的面壁計畫,萬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號:“為什麼?”

  字幕(長時間停頓):伊文斯知道為什麼,但他顯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對的,這很幸運,現在。我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

  破壁人二號(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學會隱瞞了!這是一個進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們很多。但我們在這方面仍然很初步,用他的話說僅相當於你們五歲孩子的水準。僅就他發給你們的這條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項計謀我們就學不會。

  破壁人二號:“你是指的他提出的這項要求吧——不能顯示出是ETO 做的,以免引起注意。這個嘛,如果目標很重要,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們看來這是複雜的計謀。

  破壁人二號:“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主,我們會證明自己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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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1 pm

在互聯網浩瀚的資訊海洋中,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裡,也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的角落裡,還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個最深層的偏僻角落裡,那個虛擬的世界複話了。

  寒冷而詭異的黎明中,沒有金字塔,也沒有聯合國大廈和單擺,只有廣闊而堅硬的荒原延伸開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周文王從天邊走來,他披著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著一張骯髒的獸皮,帶著一把青銅劍,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著曙光。

  “有人嗎?”他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的聲音立刻被這無邊的荒漠吞沒了,他喊了一陣,疲憊地坐在地上,調快了時間進度,看著太陽變成飛星,飛星又變成太陽,看著恒紀元的太陽像鐘擺般一次次劃過長空,看著亂紀元的白晝和黑夜把世界變成一個燈光失控的空曠舞臺。時光飛逝中,沒有滄海桑田的演變,只有金屬般永恆的荒漠。三顆飛星在太空深處舞蹈,周文王在嚴寒中凍成冰柱,很快一顆飛星變成太陽,當那火的巨盤從空中掠過時,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間融化,他的身體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為灰燼之前,他長歎一聲退出了。

  三十名陸海空軍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視著深紅色帷幔上的那個徽章,它的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劍的形狀,星的兩側有“八一”兩字,這就是中國太空軍的軍徽。

  常偉思將軍示意大家坐下,把軍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會議桌上後,他說:“太空軍正式成立的儀式將在明天上午舉行,軍裝和肩章、領章也要那時才能發放到各位手上,不過,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同屬一個軍種了。”

  大家互相看看,發現三十個人中竟有十五人穿著海軍軍裝,空軍九人,陸軍六人。他們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偉思那裡時,儘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現出來。

  常偉思微微一笑說:“這個比例很奇怪,是嗎?請大家不要以現在的航太規模來理解未來的太空艦隊。將來太空戰艦的體積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艦還大,艦上人員也同樣多。未來太空戰爭就是以這樣的大噸位長續航的作戰平臺為基礎,這種戰爭方式更像海戰而不是空戰,只是戰場由海戰的二維變成了太空的三維。所以,太空軍種的組建將以海軍為主要基礎。我知道,在這之前大家普遍認為太空軍的基礎是空軍,所以來自海軍的同志們的思想準備可能不足,要儘快適應。”

  “首長,我們真的沒想到。”章北海說,他旁邊的吳嶽則一動不動地筆直坐著,章北海敏銳地發現,艦長那平視前方的雙眼中,有什麼東西熄滅了。

  常偉思點點頭,“其實,不要把海軍與太空的距離想得那麼遠。為什麼是太空船而不是宇宙飛機呢?為什麼是太空艦隊而不是太空機群呢,在人們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聯繫了。”

  會場的氣氛放鬆了一些,常偉思接著說:“同志們,到目前為止這個新軍種還只有我們三十一名成員。關於未來的太空艦隊,目前所進行的是基礎研究工作,各學科的研究已經全面展開。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電梯和大型飛船的核聚變發動機上...但這些都不是太空軍的工作,我們的任務,是要創立一個太空戰爭的理論體系。對於這種戰爭,我們所知為零,所以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也是最基礎的工作,因為未來太空艦隊的建設,是要以這個理論體系為基礎的。所以,初級階段的太空軍更像一個軍事科學院,我們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組建這個科學院,下一步,大批的學者和研究人員將進入太空軍。”

  常偉思站起來,走到軍徽前轉身面對太空軍的全體指戰員,說出了他們終生難忘的一段話:“同志們,太空軍的歷程是十分漫長的,按初步預計,各學科的基礎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規模太空航行的各項關鍵技術,還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成熟到實用階段;太空艦隊從初建到達到預想規模,樂觀的估計也需要一個半世紀。也就是說,太空軍從組建到形成完整戰鬥力,需要三個世紀的時間。同志們,我想你們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我們的太空艦隊,甚至連一個可信的太空戰艦模型都見不到。太空艦隊的第一代指戰員將在兩個世紀後產生,而從這時再過兩個半世紀,地球艦隊將面對外星侵略者,那時在戰艦上的,是我們的第十幾代子孫。”

  軍人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鉛色的時光之路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在漫長的延伸中隱人未來的茫茫迷霧中。他們看不清這長路的盡頭,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裡閃耀。人生苦短這一現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折磨他們,他們的心已飛越時間之穹,與他們的十幾代子孫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與火裡,那是所有軍人的靈魂相聚的地方。

  苗福全一回來,照例請張援朝和楊晉文去他家裡喝酒聊天,那個川妹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酒桌上,張援朝說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錢的事。

  “你沒聽說呀,好幾家銀行都踩死人了,那櫃檯前的人摞了三層!”苗福全說。

  “那你的錢呢,”張援朝問。

  “取出來一部分,剩下的就凍著唄,有啥法兒。”

  “你拔根毛兒都比我們多。”老張說。

  楊晉文說:“新聞裡說了,以後社會的恐慌情緒緩和下來之後,政府會逐漸解凍的,一開始可能只是解凍一定的比例,但形勢總會恢復正常的。”

  老張說:“但願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現在叫做戰爭時期實在是個錯誤,搞得人心都慌了,現在的人都是首先為自個著想,有幾個想著四百年後地球抗戰的?”

  “主要問題不是這個!”楊晉文說,“我早就說過,中國的高儲蓄率是一顆大地雷,怎麼著,說對了吧?高儲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銀行裡的錢就戚了命根兒,一有風吹草動當然會產生群體性恐慌。”

  老張問楊晉文:“你說這戰時經濟,是個什麼玩意?”

  “這事兒出得太突然,我看誰現在也沒個完整的概念,新經濟政策還在制定中,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來了。”

  “苦日子算個屁,我們這歲數的又不是沒過過,大不了就當回到60 年唄。”

  苗福全說。

  “只是可憐了孩子。”張援朝獨自幹了一杯酒。

  這時,一陣標題音樂聲讓三個人同時轉向電視,這是現在人們都熟悉的聲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這是重要新聞的標題音樂,這種新聞可以打破正常的節目播出順序隨時插播。三個老人還記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廣播電臺和電視中也常出現這樣的新聞,但在後來長長的太平盛世中,這種新聞消失了。

  重要新聞開始播出:

  據本台駐聯合國秘書處記者報導:聯合國發言人在剛剛結束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將於近期召開特剮聯合國大會,討論進亡主義問題。本屆特別聯大是由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國阡社會在對逃亡主衛的態度上達成共識,並制定相應的國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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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1 pm

下面,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逃亡主義問題的產生和發展過程。

  當三體危機出現後,逃亡主義隨之產生,其主要論點是:在人類尖端科學被鏑死的前提下,規劃四個半世紀後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是沒有意義的,考虐到人類技術在未來四個多世紀所能達到的高度,比較現實的目標應該是建造星際飛船,使人類的一小部分能夠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類文明的徹底滅絕。

  對於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種選擇:其一:新世界選擇,即在星際間尋找新的人類可以生存的世界。這無疑是最理想的目標,但需要極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長的航程,以人類在危機階段所能達到的技術高度看,不太可能實現。其二:星艦文明選擇,即逃亡的人類把飛船作為永久居住地,使人類文明在永遠的航行中延續。

  這個選擇面臨著與新世界選擇相同的困難,只是更多偏重于建立小型自迴圈生態系統的技術,這種世代運行的全封閉生態圈遠遠超出了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其三:暫避選擇,在三體文明已經在太陽系完成定居後,已經逃亡到外太空的人類與三體社會積極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對外太空殘餘人類政策的緩和,最後重返太陽系,以較小的規模與三體文明共同生存。暫避選擇被認為是最現實的方案,但變數太多。

  逃亡主義出現後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體報導:美國和俄羅斯兩個空間技術大國已經秘密開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計畫。雖然兩國政府都立刻斷然否認自己存在這樣的計畫,仍然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並由此引發了一場“技術公有化”運動。在第三屆特別聯大上,許多發展中國家要求蔓、俄、日、中和歐盟進行技術公開,將包括宇航技術在內的所有先進技術無償提供給國際社會,以使得人類所有的國家和民族在三體危機面前享有同等的機會。“技術公有化”運動的宣導者還舉了一個先例:在本世紀初,歐洲幾大製藥公司曾向生產最先進的治療愛滋病藥物的非洲國家收取高額的技術專利費,並由此引發了一場備受關注的訴訟,面對愛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嚴峻形勢,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幾大製藥公司在開庭前宣佈放棄專利權。在目前世界所面臨的終極危機面前,公開技術是各先進國家時全人類不可推辭的責任。“技術公有化”運動得到了發展中國家的一致回應,甚至得到了部分歐盟成員國的支援,但相關的提案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議上均被否決。此後,中俄兩國在第五屆特別聯大上提出一項“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倡議在行星防禦理事會常任理事國間進行技術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兩國否決。美國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術公有化都是不現實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況下。美國的國家安全仍處於“僅次於地球防禦”的重要地位。

  “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的失敗在各技術強國問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聯合艦隊的方案破產。

  “技術公有化”運動受挫所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使人們認識到,即使在毀滅性的三體危機面前,人類大同仍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技術公有化”運動是由逃亡主義引發的,國際社會只有對逃亡主義達成共識,才能部分彌舍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以及發達國家之間已經造成的裂痕。

  本屆特別聯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即將召開。

  “對了,說起這個,”苗福全說,“我前幾天在電話裡跟你們說的那件事還真有點靠譜的。”

  “什麼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麼信那個,你可不像是個容易受騙的人。”楊晉文不以為然地說。

  “不不,”老苗看看兩人,壓低了聲音,“那個年輕人叫史曉明,我通過各種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務安全部工作!那人原來是市局反恐大隊的隊長,現在在防務安全部大小也是個人物。專門負責對付ETO!我這兒有個電話,就是他所在的那個部門的,你們可以自個兒去打聽。”

  張援朝和楊晉文互相看看,老楊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裡倒酒,“是真的又怎麼樣?真有逃亡基金這回事又怎麼樣?我買得起嗎?”

  “就是啊,那是為你們有錢人準備的。”老張醉眼朦隴地說。

  楊晉文突然激動起來:“要真是有這回事,那國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讓後代中的精英走,誰有錢誰就走,這成他媽什麼了?這種逃亡有意義嗎?

  苗福全指點著楊晉文笑了起來:“得得,老楊啊,你繞什麼彎兒就直說讓你的後代走不就完了嗎?看看你兒子和兒媳,都是博士科學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孫子曾孫也多半是精英了。”他端起酒杯,點點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人人平等對不對。你們精英,又不是神仙,憑啥?”

  “你什麼意思?”

  “花錢買東西,天經地義,我花錢給苗家買個後,更是天經地義!”

  “這是錢能買來的嗎?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續人類文明,他們自然應該是文明的精華,拉一幫財主去宇宙,哼,那成什麼了?”

  苗福全臉上本來就很勉強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頭指點著楊晉文說:“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錢,在你眼裡也就是個土財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為你是什麼?楊晉文借著酒勁問。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來:“楊晉文,老子還就看不上你這個酸勁兒,老子...”

  張援朝也猛拍桌子,響聲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個酒杯有兩個翻倒了,嚇得那個端菜的川妹子驚叫一聲。老張依次指著兩人說:“好,好,你是人類精英,你呢,是有錢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媽是什麼?窮工人一個,我活該就得斷子絕孫是不是?!”他有掀桌子的衝動,但還是克制住了,轉身離去,楊晉文也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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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2 pm

破壁人二號小心翼翼地把新的金魚放人魚缸,和伊文斯一樣,他喜歡獨處,但需要人類之外的其他生物陪伴,他常常對金魚說話,就像對三體人說話那樣,這兩者都是他希望能在地球上長久生存的生命。這時,他的視網膜上出現了智於的字幕。

  字幕: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那本《三個王國的故事》,正如你所說,欺騙和詭計是一門藝術,就像蛇身上的花紋一樣。

  破壁人二號:“我的主,你又談到了蛇。”

  字幕:蛇身上的花紋越美麗,它整體看上去就越可怕。我們以前對人類的逃亡不在意,只要他們不在太陽系中存在就行,但現在我們調整了計畫,決定制止人類的逃亡,讓思維完全不透明的敵人選到宇宙中是很危險的。

  破壁人二號:“你們有什麼具體方案嗎?”

  字幕:艦隊已經調整了到達太陽系時的部署,將在柯伯伊帶處從四個方向迂回,對太陽系形成包圍態勢。

  破壁人二號:“如果人類真要逃亡,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字幕:是這樣,所以我們需要你們的説明,ETO 的下一個使命將制止或延緩人類的逃亡計畫。

  破壁人二號(微微一笑):“我的主,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你們根本不需要擔心,人類的大規模逃亡不會發生。”

  字幕:可是即使在目前有限的技術發展空間裡,人類也有可能造出世代飛船。

  破壁人二號:“逃亡的最大障礙不是技術。”

  字幕:那是國家間的爭端嗎?這屆特別聯大也許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不能,發達國家完全有實力不顧發展中國家的反對,強行推進這個計畫。

  破壁人二號:“逃亡的最大障礙也不是國家間的爭端。”

  字幕:那是什麼?

  破壁人二號:“是人與人之間的爭端,也就是誰走誰留的問題。”

  字幕:這在我們看來不是問題。

  破壁人二號:“我們最初也這麼想,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不可能克服的障礙。”

  字幕:能解釋一下嗎?

  破壁人二號:“雖然你們已經熟悉人類歷史,但這可能仍然很難理解:誰走誰留涉及到人類的基本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在過去的時代促進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但在這種終極災難面前,它就是一個陷阱,到現在為止,甚至連人類自己的大多數,都沒有意識到這個陷阱有多深,主,請你相信我的話,最終沒人能跳出這個陷阱。”

  “張叔,您不用忙著做決定,該問的都問到,這筆錢畢竟不是一個小數。”

  史曉明一臉誠懇地對張援朝說。

  “要問的還是這事兒的真實性,電視上說...”

  “您別管電視上怎麼說,國務院發言人半個月前還說不可能凍結存款呢...

  理智地想想,您這麼個普通老百姓,還在為自己家族血脈的延續著想。那國家主席和總理,怎麼可能不為中華民族的延續著想?聯合國,怎麼可能不為人類的延續考慮?這屆特別聯大,就是要確定一個國際性的合作方案,並正式啟動人類逃亡計畫,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啊。”

  老張緩緩地點點頭,“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可我總覺著,這是很遠的事兒啊,是不是該我操心呢?”

  “張叔啊,這是個誤解,絕對的誤解。很遠嗎?不可能很遠了,您以為。逃亡飛船要三四百年後才啟程嗎?要是那樣,三體艦隊就能很快追上它們。”

  “那什麼時候飛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孫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孫子就能看到飛船啟程。”

  “他能上飛船?!”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孫子能上飛船。”

  張援朝心裡算了算,“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長,戰爭時期政府會加緊控制人口,除了限制生育數量,生育間隔也要拉長,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飛船就可以啟程了。”

  “這也夠快的,那時飛船造得出來嗎?”

  “張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麼樣子?那時還是清朝呢,那時從杭州到北京得走個把月,皇帝到避暑山莊還得在轎子裡顛好幾天呢!現在,從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技術是加速發展的,就是說發展起來會越來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術,一百二十年左右飛船是可以造出來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艱險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時地球上就不艱險嗎?你看看現在這局勢的變化吧,國家把主要經濟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艦隊上,太空艦隊不是商品,沒有一分錢利潤的,人民生活只能每況愈下,加上我們的人口基數這麼大,吃飽飯都成問題。還有,您看現在這國際形勢,發展中國家沒有能力搞逃亡計畫,發達國家又拒絕技術公有,窮國和小國絕不會甘休。現在不就紛紛以退出《核不擴散條約》相威脅,以後還可能採取更加極端的行動,說不定一百二十年後,不等外星艦隊到達,地球上已經是戰火連天了!到了您的曾孫的時代,還不知過的是什麼日子呢!再說,逃亡飛船也不是您想像的那樣,您拿現在的神舟飛船和國際空間站與它們比就鬧笑話了。那些飛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個完整的生態圈,就是說像一個小地球,人類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給就可以生生不息。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這現在就可以做到了,飛船的乘客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冬眠中度過的,一百年感覺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體人達成協議返回太陽系,他們才會長期醒來,這不比在地球上過苦日子強嗎?

  張援朝沉思著,沒有說話。

  史曉明接著說:“當然,我跟你說實在話。正像您說的,宇宙航行確實是件艱險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麼樣的艱險誰都不知道,這裡面,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延續您張家的血脈,您對此要是不太在意...”

  張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著史曉明:“你這年輕人怎麼說話呢,我怎麼會不在意?’

  “不不,張叔,您聽我說完,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讓您的後人上飛船逃往外太空,這基金也是值得買的,保值啊!這東西一旦向社會公開發售,那價格會飛一樣向上漲。有錢人多著呢,現在也沒有別的投資管道,屯糧犯法,再說,越是有錢就越要考慮家族的延續,您說是不是?”

  “是是,這我知道。”

  “張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誠心,現在,逃亡基金還處於起步階段,只有一小部分對內部特殊人員發售,我弄到指標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慮考慮,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和您一起去辦手續。”

  史曉明走後,老張來到陽臺上,仰望著在城市的光暈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裡說:我的孫兒們啊,爺爺真要讓你們去那個永遠是夜的地方嗎?

  周文王再次在三體世界的荒漠上跋涉,這時有一個很小的太陽升到中夭,陽光沒有什麼熱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無一物。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個人騎著馬從天邊飛奔而來。並遠遠地認出了那人是牛頓,於是沖他拼命地揮手。牛頓很快來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馬,跳下來後趕緊扶正假髮。

  “你瞎嚷嚷什麼,是誰又建了這鬼地方,”牛頓揮手指指天地間問。

  周文王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訴說:“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訴你,主沒有拋棄我們,或者說它拋棄我們是有理由的,它以後需要我們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給我發了資訊。”牛頓甩開周文王的手不耐煩地說。

  “這麼說,主是同時給許多同志發資訊了,這樣很好,組織與主的聯繫再也不會被壟斷了。”

  “組織還存在嗎?”牛頓用一條白手帕擦著汗問。

  “當然存在,這次全球性打擊之後,拯救派徹底瓦解,倖存派則分裂出去,發展為一支獨立的力量。現在,組織裡只有降臨派了。”

  “這次打擊淨化了組織,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這裡來,你肯定是降臨派,但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是散戶嗎?”

  “我只與一個同志有單線聯繫,他除了這個網址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擊中,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逃脫。”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時代就表現出來了。”

  牛頓四下看看:“這裡安全嗎?”

  “當然,這裡處於多層迷宮的底部,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即使他們真的闖入這裡,也不可能追蹤到用戶的位置。那次打擊之後,為了安全,組織的各分支都處於孤立狀態,相互之間很少聯繫,我們需要一個聚會的地方。對組織的新成員,也要有一個緩衝區,這裡總比現實世界安全吧。”

  “你發現沒有,外面對組織的打擊好像松了許多?”

  “他們很精明,知道組織是得到主情報資訊的唯一來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轉讓給組織的技術的唯一機會,儘管這種機會很小。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會讓組織在一定規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過我想他們會為此後悔的。”

  “主就沒有這麼精明,它甚至沒有理解這種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們,組織具有了存在的價值,應該讓所有的同志都儘快知道這點。”

  牛頓翻身上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確定這裡確實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證過這裡絕對安全。”

  “如果真是這樣,下次將會有更多的同志來聚會的,再見。”牛頓說著,策馬遠去。當馬蹄聲漸漸消失後,天空中那顆小太陽突然變成了飛星,世界籠罩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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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4 pm

羅輯綿軟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著剛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這時太陽已經升起,把窗簾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簾上的一個曼妙的剪影。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電影裡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現在最需要記起來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她叫什麼來著?別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張,那就是珊了;姓陳?那應該是晶晶...不對,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還放在衣袋裡的手機,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說手機裡也沒有她的名字,他們認識時間太短,號碼還沒輸進去。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樣,不小心問出來,那後果絕對是災難性的。於是他把目光轉向電視機,她已經把它打開了,但沒有聲音,圖像是聯合國安理會會場,大圓桌子...哦,已經不叫安理會了,新名字叫什麼他一時也想不起來,最近過得真是太頹廢了。

  “把聲音開大點兒吧。”他說。不叫呢稱顯得不夠親熱,但現在也無所謂了。

  “你好像真關心似的。”她沒照他說的做,坐下梳起頭來。

  羅輯伸手從床頭櫃上取了打火機和一支煙,點上抽了起來,同時把兩隻光腳丫從毛巾被裡伸出來,腳大拇趾愜意地動著。

  “瞧你那德性,也算學者?”她從鏡子裡看著他那雙不停動著趾頭的腳丫說。

  “青年學者。”他補充道,“到現在沒什麼建樹,那是因為我不屑於努力。其實我這人充滿靈感,有時候我隨便轉一下腦子都比某些人窮經皓首一輩子強 你信不信,有一陣兒我差點兒出名了。”

  “因為你那個什麼亞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時做的另一個課題,是因為我創立了宇宙社會學。”

  “什麼?”

  “就是外星人的社會學。”

  “嘁...”她扔下梳子,開始用化妝品了。

  “你不知道學者正在明星化嗎?我就差點成了明星學者。”

  “研究外星人的現在已經爛了街了。”

  “那是出了這堆爛事兒以後,”羅輯指指沒有聲音的電視說,上面仍然是那張坐了一圈人的大圓桌子,這條新聞時間夠長的,也許是直播?“這之前學者們不研究外星人,他們翻故紙堆,並且一個個成了明星。但後來,公眾已經對這幫子文化戀屍癖厭倦了,這時我來了!”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雙臂,“宇宙社會學,外星人,而且很多種外星人,他們的種類比地球人的數量都多,上百億種!百家講壇的製片人已經和我談過做節目的事兒,可接著就出了這事。然後...”他舉起一隻手做了一個表示這一切的姿勢,歎息。

  她沒有仔細聽他的話,而是看著電視上滾動的字幕:“‘對逃亡主義,我們將保留一切可能的選擇... ’這什麼意思?”

  “這話誰說的?”

  “好像是伽爾諾夫吧。”

  “他是說對付想逃亡的要像對付ETO 一樣狠,誰造諾亞方舟就用導彈把誰打下來。”

  “這也忒損了點兒吧。”

  “NO,這是真正明智的決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這樣,最後也沒人能飛走...你看過一部叫《浮城》的小說嗎?”

  “沒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時候看的。我一直記得一個場面:當整個城市就要沉到海裡時,有一群人挨家挨戶搜繳救生圈,集中起來毀掉,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誰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把那些人領到一家門口,興奮地說,他們家還有!”

  “你就是那種習慣於把社會看成垃圾的垃圾。”

  “廢話,你看經濟學的基本公理就是人類的唯利是圖,沒有這個前提,整個經濟學就將崩潰:社會學的基本設定還沒有定論。但可能比經濟學的更黑暗,真理總沾著灰塵...少數人飛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什麼當初?”

  “當初幹嗎文藝復興?當初幹嗎大憲章?又幹嗎法國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個三六九等並用鐵的法律固定下來,那到時候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誰也沒二話。

  比如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唄,但現在就不行了吧。”

  “你現在就飛了我才高興呢!”

  這倒是實話,他們真的已經到了相互擺脫的階段,以前的每一次,羅輯都能讓那些以前的她們與自己同步進入這一階段,不早不晚。他對自己這種把握節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別是這一次,與她才認識一個星期,分離操作就進行得這麼順利,像火箭拋掉助推器一樣漂亮。

  “喂,創立宇宙社會學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誰的建議嗎?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別嚇著。”羅輯想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還是算了吧,你的話已經沒幾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點兒起啊,我餓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們在酒店的大餐廳裡吃早餐,周圍餐桌上的人們大多神情嚴肅,不時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羅輯不想聽,但他就像一支點在夏夜裡的蠟燭,那些詞句像燭火周圍的小蟲子,不停地向他的腦子裡鑽:逃亡主義、技術公有化,ETO、戰時經濟大轉型、赤道基點(1)、憲章修正(2)、PDC(3)、近地初級警戒防禦圈(4)、獨立整合方式(5)①太空電梯與地面的連接處。

  ②因地球防禦的需要對聯合國憲章進行的修正。

  (3)行星防禦理事的簡寫,前身為聯合國安全理事會。

  (4)緊急部暑的由現有洲陳導彈和NMD 系統構成的防禦系統,主要用於防禦智子在近地空間的低維展開。

  (5)一種建立地球太空艦隊的方案;由各國獨立組建太空軍,然後整流器合為地球艦隊。

  “這時代怎麼變得這麼乏味了?”羅輯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喪地說。

  她點點頭,“同意。昨天我在開心辭典節目上看到一個問題,巨傻:注意搶答——”她用叉子指著羅輯,學著那個女主持人的樣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對還是不對?!”

  羅輯重新拿起刀叉,搖搖頭。“我的第幾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禱狀,“我們這個偉大的家族,到我這兒就要滅絕了。”

  她在鼻子裡不出聲地哼了一下:“你不是問我只信你哪句話嗎?就這句,你以前說過的,你真的就是這號人。”

  你就是因為這個要離開我嗎?這句話羅輯沒問出口,怕節外生枝壞了事兒。

  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麼,說:

  “我也是這號人。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個兒的某些樣子總是很煩人的。”

  “尤其是在異性身上。”羅輯點點頭。

  “不過如果非找理由的話,這還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呢。”

  “什麼做法?不要孩子?當然了!”羅輯用叉子指了指旁邊一桌正在談論經濟大轉型的人,“知道他們後代要過什麼日子嗎?在造船廠——造太空船的廠——裡累死累活一天。然後到集體食堂排隊,在肚子的咕咕叫聲中端著飯盒,等著配給的那一勺粥...再長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榮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總會好些吧。”

  “那是說養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個淒慘啊...再說最後一代爺爺奶奶們也未必吃得飽。不過就這幅遠景也不能實現,瞧現在地球人民這股子橫勁兒,估計要頑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死法兒了。”

  飯後他們走出酒店,來到早晨陽光的懷抱中,清新的空氣帶著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趕快學會生活,現在要學不會,那就太不幸了。”羅輯看著過往的車流說。

  “我們不是都學會了嘛。”她說,眼睛開始尋找計程車了。

  “那麼...”羅輯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看來,已經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見。”她沖他點點頭,兩人握了手,又簡單地吻了一下。

  “也許還有機會再見。”羅輯說,旋即又後悔了,到此為止一切都很好,別再生出什麼事兒來,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想不會有。”她說著,很快轉身,她肩上的那個小包飛了起來。事後羅輯多次回憶這一細節,確定她不是故意的。她背那個LV 包的方式很特別,以前也多次見她轉身時把那小包悠起來,但這次,那包直沖他的臉而來,他想後退一小步躲避,絆上了緊貼著小腿後面的一個消防栓,仰面摔倒。

  這一摔救了他的命。

  與此同時,面前的街道上出現了這樣一幕:兩輛車迎頭相撞,巨響未落,後面的一輛POLO 為了躲開相撞的車緊急轉向,高速直向兩人站的地方沖來!這時,羅輯的絆倒變成了一種迅速而成功的躲閃,只是被POL0 的保險杠擦上了一隻騰空的腳,他的整個身體被在地上扳轉了九十度,正對著車尾,這過程中他沒聽到另一個撞擊所發出的那沉悶的一聲,只看到飛過車頂的她的身體落到車後的路邊,像一個沒有骨骼的布娃娃。她滾過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跡,形狀像一個有意義的符號,看著這個血符,羅輯在一瞬間想起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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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4 pm

張援朝的兒媳臨產了,已經進了分娩室。一家人緊張地待在候產室裡,有一台電視機在放著母嬰保健知識的錄影。張援朝覺得這一切有一種以前沒感覺到的溫暖的人情味,這種剛剛過去的黃金時代留下來的溫馨,正在被日益嚴酷的危機時代所磨蝕。

  楊晉文走了進來,張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時,以為這人是借著這個機會來和自己修復關係的,但從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楊晉文招呼不打就托起張援朝走出了候產室,來到醫院走廊裡。

  “你真的買了逃亡基金?”楊晉文問。

  張援朝轉頭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這與你有何相干?

  “看看吧,今天的。”楊晉文說著,把手裡的一張報紙遞給張援朝,後者剛看到頭版頭條的大標題,就眼前一黑——《特別聯大通過117 號決議,宣佈逃亡主義為非法》

  張援朝接著細看下面的內容:

  本屆特別聯大以壓倒多數票通過決議,宣佈逃亡主義違反國際法,決議用嚴厲的措辭譴責了選亡主義在人類社會內部造成的分裂和動盪,並認為逃亡主義等同於國際法中的反人類罪。決議呼籲各成員國儘快立法,對逃亡主義進行堅決的遏制。

  中國代表在發言中重申了我國政府對逃亡主義的立場,井表明了中國政府對聯合國117 號決議的堅決支持。他轉達了中國政府的許諾:將儘快建立和完善相關法律,採取有力措施制止逃亡主義的蔓延。他最後說:我們要珍視危機時代國際社會的統一和團結,堅守仝人類擁有平等的生存權這一被國際社會共同認可的準則,地球是人類共同的家園,我們絕不能拋棄她。

  “這...為什麼啊?”老張看著楊晉文茫然地說。

  “這還不清楚嗎,你只要仔細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實現,關鍵是誰走誰留啊,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這是生存權的問題,不管是誰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底線的崩潰!人權和平等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生存權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國家絕不可能看著別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兩方的對抗會越來越極端。最後只能是世界大亂,誰也走不了!聯合國的這個決議是很英明的...我說老張,你花了多少錢?”

  張援朝趕緊拿出手機,撥了史曉明的電話,但對方已關機。老張兩腿一軟,靠著牆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萬。由國科“趕緊報警吧!還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經打聽到他爸的工作單位,這騙子肯定跑不了。”

  張援朝只是坐在那裡歎息搖頭:“人能找到,錢不一定能拿回來,這讓我怎麼向一家子交待啊。”

  一聲啼哭傳來,護士喊:“19 號,男孩兒!”張援朝猛跳起來,朝候產室跑去,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張等待的這30 分鐘裡,地球上還有約10000 個嬰兒出生,如果他們的哭聲匯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偉的合唱。在他們後面,黃金時代剛剛結束;在他們前面,人類的艱難歲月正在徐徐展開。

  羅輯只知道他被關進的這個小房間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這裡的電梯中(那是一部現在十分少見的老式電梯,由人扳動一個手柄操作),他感到一直在下降,那過時的機械樓層數顯示也證實了他的判斷,電梯停在-10 層,地下十層?!他再次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有一張單人床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很舊的木制小辦公桌,像一個值班室之類的地方,不像是關犯人的。這裡顯然很長時間沒有人來了,雖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東西上都蒙著一層灰,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小房間的門開了,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沖羅輯點點頭,他的臉上透出明顯的疲憊。“羅教授,我來陪陪你,不過你也就剛進來,不至於悶得慌吧。”

  “進來”這個詞在羅輯聽來是那麼刺耳,為什麼不是下來呢,羅輯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測被證實了,雖然帶他到這裡來的人都很客氣,但他還是被捕了。

  “您是員警嗎?”

  “以前是吧,我叫史強。”來人又點點頭,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煙來。羅輯覺得這個密閉的地方煙會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說。史強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應該有排氣扇的。”他說著拉動了門邊的一根線,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個風扇嗡嗡地響了起來。這種拉線開關現在也不多見了,羅輯還注意到牆角扔著一架顯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紅色電話機,落滿了灰,是轉盤式的。史強遞給羅輯一支煙,羅輯猶豫了一下,接下了。

  他們把煙都點上後。史強說:“時間還早,咱們聊聊?”

  “你問吧。”羅輯低頭吐出一口煙說。

  “問什麼?”史強有些奇怪地看了羅輯一眼說。

  羅輯從床上跳了起來,把只吸了一口的煙扔了,“你們怎麼能懷疑我?那明明就是一場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兩輛車相撞,後面那輛車為了躲閃才把她撞了的!這是很明白的事兒。”羅輯攤開雙手,一臉無奈。

  史強抬頭看著他,本來帶著困意的雙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神中藏著一股無形的殺氣,老練而尖銳,令羅輯很恐慌。“我可沒提這事兒啊,是你先提的,這就好,上面不讓我說更多的情況,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剛才還發愁咱們沒話題聊呢,來,坐坐。”

  羅輯沒有坐,站在史強面前接著說:“我和她才認識了一個星期,就是在學校旁邊的酒吧裡認識的,出事前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你說我們之間能有什麼,竟讓你們往那方面想呢?”

  “名兒都想不起來了?怪不得她死了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和我見過的另一個天才差不多。呵呵,羅教授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隔一段就認識一個女孩兒,檔次還都不低。”

  “這犯法嗎?”

  “當然不,我只是羡慕。我在工作中有一個原則:從不進行道德判斷。我要對付的那些主兒,成色可都是最純的。我要是對他們婆婆媽媽: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啊?你對得起社會對得起爹媽嗎...還不如給他一巴掌。”

  “你看看,剛才你主動提這事兒,現在又說自己可能殺她,咱就是隨便聊聊,你急著抖落這些於嗎?一看就是個嫩主。”

  羅輯盯著史強看了一會兒,一時間只聽到排氣扇的嗚咽聲,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後,掏出煙來。

  史強說:“羅兄,哦,應該是羅老弟吧,咱們其實有緣:我辦的案子中,有十六個死刑犯,其中的九個都讓我去送的。”

  羅輯把一根煙遞給史強:“我不會讓你去送的。好吧,麻煩你通知我的律師。”

  “好!羅老弟!”史強興奮地拍拍羅輯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號!”然後他扶著羅輯的肩湊近他,噴著煙說。“這人嘛,什麼事兒都可能遇上,不過你遇到的這也太...我其實是想幫你,知道那個笑話吧:在去刑場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劊子手說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俺們還得回來呢!這就足你我在後面的過程中應該有的心態。好了,離上路還早,就在這兒湊合著睡會兒吧。”

  “上路?”羅輯又看看史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目光很靈敏的年輕人走進來。把手中的一個大提包故在地上說:“史隊,提前了,現在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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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6 pm

章北海輕輕推開父親病房的門,病床上的父親看上去比想像的要好,他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著,窗外透進的夕陽的金輝給他的臉上映上了些許血色,不像是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章北海把軍帽掛到門邊的衣帽架上,走到父親的床邊坐下,他沒有問病情,因為父親會以一個軍人的誠實回答他,而他不想聽到那真實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軍了。”

  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們父子之間的沉默要比語言傳遞更多的資訊,從小到大,父親是用沉默而不是語言教育他的,語言只是沉默的標點符號,正是這種父親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樣,他們要以海軍為基礎組建太空艦隊。他們認為海軍的作戰模式和理論與太空戰爭最接近。”

  “這是對的。”父親又點點頭。

  “那我該怎麼辦?”

  爸,我終於問出這句話了,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後下決心問出來的話,剛才見到您時我又猶豫了,我知道這是最讓您失望的一句話。記得研究生畢業後,我作為一名上尉見習官進入艦隊時,您說:“北海啊,你還差得遠,這麼說是因為我現在還能輕易地理解你。能讓我理解,說明你的思想還簡單,還不夠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輕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長大了了。”後來,我照您說的長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樣輕易地理解自己的兒子了,說您絲毫沒有對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兒子確實正在成為您能寄以希望的那種人,那種雖不可愛,但在海軍這個複雜艱險的領域有可能成功的人。現在,兒子問出了這句話,無疑標誌著您對我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關鍵的時候失敗了。可是爸,您還是告訴我吧,兒子還沒有您想的那樣強大,反正就這一次了,求求您告訴我吧。

  “要多想。”父親說。

  好的。爸,您已經回答了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真的很多,這三個字的內容用三萬字都說不完,請相信兒子,我用自己的心聽到了這些話,但求您再說清楚一些吧,因為這太重要了。

  “想了以後呢?”章北海問,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心和額頭都潮濕了。

  爸,原諒我,如果說前次發問讓您失望,那這一次我變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父親回答。

  爸,謝謝您。您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聽懂了。

  章北海鬆開攥著床單的手,握住父親一隻瘦削的手說:“爸,以後不出海了,我會常來看您。”

  父親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兒沒什麼了,忙工作去吧。”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先是說了些家裡的事,後來又談到太空軍的建設,父親說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對章北海以後工作的建議。他們共同想像未來太空戰艦的外形和體積,興趣盎然地討論太空戰的武器,甚至還談到了馬漢的制海權理論是否適用於太空戰場但他們之間的這些話語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只不過是章北海陪著父親用語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義的,是父子間心對心交流的那三句:

  “要多想。”

  “想了以後呢?”

  “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別父親後走出病房,透過門上的小窗又凝視了父親一會兒。這時,夕陽的光縷已離開了父親,把他遺棄在一片朦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這朦朧,看著投在對面牆上的最後一小片餘暉。雖然即將消逝,但這時的夕陽是最美的。這夕陽最後的光輝也曾照在怒海的萬頃波濤上。那是幾道穿透西方亂雲的光柱,在黑雲下的海面上投下幾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國飄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雲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眾神的帷幔懸掛在天海之間,只有閃電不時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處於一個金色光斑中的驅逐艦艱難地把艦首從深深的浪穀中抬起來。在一聲轟然的巨響中,艦首撞穿一道浪牆,騰起的漫天浪沫貪婪地吸收著夕陽的金光,像一隻大鵬展開了金光四射的巨翅...

  章北海戴上軍帽,帽檐上有中國太空軍的軍徽。他在心裡說:爸爸,我們想的一樣,這是我的幸運,我不會帶給您榮耀,但會讓您安息。

  “羅老師,請把衣服換了吧。”剛進門的年輕人說,蹲下來拉開他帶進來的提包,儘管他顯得彬彬有禮,羅輯心裡還是像吃了蒼蠅似的不舒服。但當年輕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來時,羅輯才知道那不是給嫌犯穿的東西,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夾克,他接過衣服翻著看了看,夾克的料子很厚實,接著發現史強和年輕人也穿著這種夾克,只是顏色不同。

  “穿上吧,還算透氣舒服的,要是穿我們以前的那種破玩意兒,不悶死你才怪。”史強說。

  “防彈衣。”年輕人解釋說。

  誰會殺我呢?羅輯邊換衣服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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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6 pm

三人走出了房間,沿著來時的走廊走向電梯。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鐵皮通風管,他們經過的幾道門都是厚重密封型的。羅輯還注意到一側斑駁的牆壁上有一行隱約可見的標語,只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但羅輯知道全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這是個人防工事吧?”羅輯問史強。

  “不是普通的,是防原子彈的,現在廢了,當年可不是一般人能進來的。”

  “那我們在...西山?”羅輯聽到過這類傳說,史強和年輕人都沒有回答。他們走進了那部舊式電梯,電梯立刻帶著很大的磨擦雜音向上開動了,操作電梯的是一名背著衝鋒槍的武警士兵,他顯然也是第一次幹這個,很不熟練地調整了兩三次,才把電梯停在-1 層。

  走出電梯,羅輯發現他們來到一個寬闊但低矮的大廳裡,像是一個地下停車場。這裡停滿了各種車輛,有一部分已經發動。使空氣中充滿了剌鼻的味道。車排之間有很多人站著或走動,這裡光線昏暗,只在遠遠的一角有燈亮著。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只有他們中的幾個穿過遠處車燈光柱時,羅輯才看出是全副武裝的士兵,還看到幾個軍官對著步話機喊著什麼,試圖蓋過引擎的轟鳴聲,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史強帶著羅輯在兩排汽車間穿過,年輕人跟在後面,羅輯看著尾燈的紅光和穿過車間縫隙照進來的燈光照在史強身上,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時隱時現,羅輯競想起了那個昏暗的酒吧,在那裡他認識了她。

  史強把羅輯帶到了一輛車前,拉開車門讓他進去。羅輯坐下後發現,這車雖然內部很寬敞,但車窗小得不正常,從窗的邊緣可以看到厚厚的車殼。這是一輛加固型的車,窄小的車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彈的。車門半開著,羅輯能聽到史強和年輕人的對話。

  “史隊,剛才他們來電話,說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佈置好了。”

  “沿路情況太複雜,這事兒本來也只能粗著過幾遍,很難讓人放下心來。警戒位的佈置。就按我說的,要換位思考,你要是那邊的,打算貓在哪兒?武警這方面的專家多諮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麼安排?”

  “他們沒說。”

  史強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他媽的犯混啊,這麼重要的事兒都沒落實!”

  “史隊,照上級的意思,好像我們得一直跟著。”

  “跟一輩子都行,但到那邊肯定是有交接的,責任分段兒必須明確!這得有條線,哢!之前出事兒責任在我們,之後責任就在他們了。”

  “他們沒說...”年輕人似乎很為難。

  “鄭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媽的有自卑感,常偉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們更是眼睛長在天靈蓋兒上了,不過咱們自個兒應該看得起自個兒。他們算什麼?有誰對他們開過一槍,他們又對誰開過一槍?上次大行動,看那幫人兒,什麼高級玩意兒都用上了。跟耍雜技似的,連預警機都出來了,可聚會地點的最後定位還不是靠我們?這就為我們爭來了地位.....鄭啊,我把你們幾個調過來是費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們。”

  “史隊,你別這麼說。”

  “這是亂世,亂世懂嗎?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氣事兒往別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跟你扯這些是我不放心,我還能待多久?以後這一攤子怕都放到體那兒了。”

  “史隊,你的病可得快考慮,上級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嗎?”

  “得把事兒都安排好了吧,家裡的,工作上的,就你們這樣兒我能放心嗎?”

  “我們你儘管放心,你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兒早上你牙出血又止不往了。”

  “沒事兒,我命大,這你是知道的,沖我開的槍,臭火的就有三次。”

  這時,大廳一側的車輛已經開始魚貫而出,史強鑽進車裡關上車門,當相鄰的車開走後,這輛車也開動了。史強拉上了兩邊的窗簾,車內有一塊不透明的擋板,把後半部分與駕駛室隔開,這樣羅輯就完全看不到車外的情況了。一路上,史強的步話機嘰嘰哇哇響個不停,但羅輯聽不清在說什麼,史強不時簡單地回應一句。

  車開後不久,羅輯對史強說:“事情比你說的要複雜。”

  “是啊。現在什麼都變得複雜了。”史強敷衍道,仍把注意力集中到步話機上,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路似乎很順,車子連一次減速都沒有,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後停了下來。

  史強下車後示意羅輯待在車內,然後關上了車門。這時羅輯聽到一陣轟鳴聲,似乎來自車頂上方。幾分鐘後,史強拉開車門讓羅輯下車。一出去,羅輯立刻知道他們是在一個機場,剛才聽到的轟鳴變得震耳了。他抬頭看看,發現這聲音來自懸停在上方的兩架直升機,它們的機首分別對著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監視著這片空曠的區域。羅輯面前是一架大飛機,像是客機,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羅輯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標誌。車門前就是一架登機梯,史強和羅輯沿著它登上飛機,在進入艙門前。羅輯回頭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遠處停機坪上的一排整齊的戰鬥機,他由此知道這裡不是民用機場。把目光移到近處,他發現同來的十幾輛車和車上下來的士兵已在這架飛機周圍圍成了一個大圈。夕陽西下,飛機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大驚嘆號。

  羅輯和史強進入機艙,有三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過前艙,這裡空無一人,看上去是客機的樣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但當進入中艙後,羅輯看到這裡有一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套間,透過半開的門,羅輯看到那是一間臥室。這裡的陳設都很普通,乾淨整潔,如果不是看到沙發和椅子上的綠色安全帶,感覺不到是在飛機上。羅輯知道,像這樣的專機,國內可能沒有幾架。

  帶他們進來的三人中,兩人徑直穿過另一個門向尾艙去了,留下的最年輕的那位說:“請你們隨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帶,千萬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飛降落時,全程都要系安全帶,睡覺時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儘量不要離開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來活動,請一定先通知機長。

  這樣的按鈕就是送話器開關,座位和床邊都有,按下後就能通話。有什麼其他需要,也可以通過它呼叫我們。”

  羅輯疑惑地看看史強,後者解釋說:“這飛機有可能做特技飛行。”

  那人點點頭,“是的,有事請叫我,叫小張就行,起飛後我會給你們送晚飯的。”

  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系好安全帶。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系著安全帶坐在這問普通辦公室裡感覺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鐘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鐘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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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38 pm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中國科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吳嶽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嶽:“對於投身於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

  你很羡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有什麼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體,只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嶽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這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嶽豎起一根手指。

  吳嶽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夫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駛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嶽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幹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人義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巷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夫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吳嶽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嶽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了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奇網網收集整理“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往。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物件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物件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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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0 pm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凶,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凶。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份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裡俗氣婆婆螞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刹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嫋嫋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煙灰缸中掐滅了煙頭說,他笑著搖搖頭,“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

  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那件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櫃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員警了,這事兒沒有員警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競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體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往,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

  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了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提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捶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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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0 pm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彙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彙報工作的。”

  “這意見我接受。”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

  “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聞倦中,“更主要的是我心裡確實著急。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

  “同意。”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開工作簿。“下面開始工作彙報。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瞭解。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層次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路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制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作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只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雖然只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嶽的方向。

  會場中的困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嶽,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岳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瞭解。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雖沒有明說,但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吳岳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同,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應該儘早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制,所以,我認為吳岳同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嶽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向吳嶽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只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岳同志面對面進行公開的、坦誠的交流。”

  吳嶽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志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台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麼。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管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麼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

  常偉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只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緻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到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管道。”

  在場的很多軍官都橙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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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1 pm

羅輯想像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她?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係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麼東西’

  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在搖籃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麵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現在,他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張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永久的位置嗎?

  是的,留下過。有一次,羅輯的心被金色的愛情完全佔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餘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向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昔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麼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鬆愉快,儘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也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麼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接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自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在去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休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夢想。”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猶豫。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述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晤晤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同的同學,高興地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出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 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際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

  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雩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著。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板紙列印出來,PS 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釘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根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濛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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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1 pm

羅輯走上講臺,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臺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競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

  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巾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

  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平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然後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地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接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

  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人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衛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什麼?“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

  “秋天。”

  “為什麼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

  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裡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乾涸的河床裡,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裡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裡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膠袋裡放在阜的後座。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設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談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臺很有趣,他們驚歎這麼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麼高大的戲臺。戲臺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岩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于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到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閒。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像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凶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髮在晚風中輕揚,仿佛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麼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裡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那裡。

  日落後,山裡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通過。”

  “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把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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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2 pm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抬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周嗣只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只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寫在小說中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麼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遊絲的電渡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繫著他們最後的聯繫。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現在在哪兒?”

  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

  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

  “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掛斷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車裡去睡好嗎?”羅輯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我要和你在這兒,你喜歡火邊兒的我。是嗎?”

  從石家莊趕來的維修車半夜才到,那兩個師傅看到坐在篝火邊的羅輯很是吃驚:“先生,你可真經凍啊,引擎又沒壞,到車裡去開著空調不比這麼著暖和?”

  車修好後,羅輯立刻全速向回開,在夜色中沖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時他到達石家莊,回到北京時已是上午十點了。

  羅輯沒有回學校,開著車徑直去看心理醫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調整,但沒什麼大事。”聽完羅輯的漫長敘述後,醫生對他說。

  “沒什麼大事?”羅輯瞪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構思的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遊,甚至於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實的女朋友分手了,你還說沒什麼大事?”

  醫生寬容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把自己最深的愛給了一個幻影!”

  “你是不是以為,別人所愛的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有什麼疑問嗎?”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愛情物件也只是存在於自己的想像之中。他們所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她(他),而只是想像中的她(他),現室中的她(他)只是他們創造夢中情人的一個範本,他們遲早會發現夢中情人與範本之間的差異,如果適應這種差異他們就會走到一起,無法適應就分開,就這麼簡單。你與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你不需要範本。”

  “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

  “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樣,你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如果把這種天賦稱為病態也可以。”

  “可想像力達到這種程度也太過分了吧?”

  “想像力沒有什麼過分的,特別是對愛的想像。”

  “那我以後怎麼辦?我怎麼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種努力,那會產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導致精神障礙,順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沒有用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你生活的影響會越來越小的。其實你很幸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愛就很幸運了。”

  這就是羅輯最投入的一次愛情經歷,而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後,羅輯又開始了他那漫不經心的生活,就像他們一同出行時開著的稚閣車,走到哪兒算哪兒。正如那個心理醫生所說,她對他的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小了,當他與一個真實的女性在一起時,她就不會出現。到後來,即使他獨處,她也很少出現了。但羅輯知道,自己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已經屬於她了,她將在那裡伴隨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寧靜的雪原,那裡的天空永遠有銀色的星星和彎月。但霄也在不停地下著,雪原像白砂糖般潔白平潤,靜得仿佛能聽到雪花落在上面的聲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間精緻的小木屋中,這個羅輯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爐前,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火焰。

  現在,在這兇險莫測的航程中,孤獨的羅輯想讓她來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測航程的盡頭有什麼,但她沒有出現。在心靈的遠方,羅輯看到她仍靜靜地坐在壁爐前,她不會感到寂寞,因為知道自已的世界坐落於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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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3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2 pm

羅輯伸手去章床頭的藥瓶,想吃一片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觸藥瓶前的一刹那,藥瓶從床頭櫃上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羅輯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直上天花板,在那裡待了兩秒鐘後又落了下來。羅輯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離開了床面,但由於睡袋的固定投有飛起來。在藥瓶和衣服落下後,羅輯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麼幾秒鐘,他的身體感覺被重物所壓,動彈不得。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頭暈目眩,但這現象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很快一切恢復正常。

  羅輯聽到了門外腳步踏在地氈上的沙沙聲,有好幾個人在走動,門開了,史強探進頭來:

  “羅輯,沒事吧?”聽到羅輯回答沒事,他就沒有進來,把門關上了,羅輯聽到了門外低低的對話聲。

  “好像是護航交接時出的一點誤會,沒什麼事的。”

  “剛才上級來電話又說了什麼?”這是史強的聲音。

  “說是一個半小時後護航編隊要空中加油,讓我們不要驚慌。”

  “計畫上沒提這茬兒啊,”

  “嗨,別提了,就剛才亂那一下子,有七架護航機把副油箱拋了(1)。”

  ①殲擊機在進入空中格鬥狀態時,要拋棄副油箱減輕重量。

  “幹嗎這麼一驚一咋的?算了,你們去睡一會兒吧,別弄得太緊張。”

  “現在這狀態,哪能睡呀!”

  “留個人守著就行了,都這麼耗著能幹啥?不管上面怎麼強調重要性,對安全保衛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該想的想到了,該做的做到了,整個過程中要真發生什麼,那也隨它去,誰也沒辦法,對不對?別淨跟自個兒過不去。”

  聽到了“護航交接”這個詞,羅輯探起身打開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雲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邊。他看到了殲擊機編隊的尾跡,現在已經增加到六根,他仔細看了看尾跡頂端那六架小小的飛機,發現它們的形狀與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樣。

  臥室的門又開了,史強探進來半個身子對羅輯說:“羅兄,一點兒小問題,別擔心。往後沒啥了,繼續睡吧。”

  “還有時間睡嗎?都飛了幾個小時了。”

  “還得飛幾個小時,你就睡吧。”史強說完關上門走了。

  羅輯翻身下床,拾起藥瓶,發現大史真仔細,裡面只有一片藥。他把藥吃了,看著舷窗下麵的那盞小紅燈。把它想像成壁爐的火光,漸漸睡著了。

  當史強把羅輯叫醒時,他已經無夢地睡了六個多小時,感覺很不錯。

  “快到了,起來準備準備吧。”

  羅輯到衛生間洗漱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簡單地吃了早飯,就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十多分鐘後,這架飛行了十五小時的專機平穩地降落了。

  史強讓羅輯在辦公室等著,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帶了一個人進來,歐洲面孔,個子很高,衣著整潔,像是一位高級官員。

  “是羅輯博士嗎?那位官員看著羅輯小心地問。發現史強的英語障礙後,他就用很生硬的漢語又問了一遍。

  “他是羅輯。”大史回答。然後向羅輯簡單地介紹說,“這位是坎特先生,是來迎接你的。”

  “很榮幸。”坎特微微鞠躬說。

  在握手時,羅輯感覺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隱藏在彬彬有禮之中,但他的目光還是把隱藏的東西透露出來。羅輯對那種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彈,也像看同樣大的一塊寶石...在那目光所傳達的複雜資訊中,羅輯能辨別出來的只有一樣:這一時刻,對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對史強說:“你們做得很好,你們的環節是最簡潔的,其他人在來的過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煩。”

  “我們是照上級指示,一直遵循著最大限度減少環節的原則。”史強說。

  “這絕對正確,在目前條件下,減少環節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後我們也遵循這一原則,我們直接前往會場。”

  “會議什麼時候開始?”

  “一小時後。”

  “時間卡得這麼緊?”

  “會議時間是根據最後人選到達的時間臨時安排的。”

  “這樣是比較好。那麼,我們可以交接了嗎?”

  “不,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們負責,我說過,你們是做得最好的。”

  史強沉默了兩秒鐘,看了看羅輯,點點頭說:“前兩天來熟悉情況的時候,我們的人員在行動上遇到很多麻煩。”

  “我保證這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本地警方和軍方會全力配合你們的。”

  “那麼,”坎特看了看兩人說。“我們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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