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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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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3 pm

羅輯走出艙門時,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飛時的時間,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處於地球上的什麼位置了。霧很大,燈光在霧中照出一片昏黃,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飛時情景的重演:空中有巡邏的直升機,在霧中只能隱約看到亮燈的影子;飛機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軍車和士兵,他們都面朝週邊,幾名拿著步話機的軍官聚成一堆商量著什麼,不時抬頭朝舷梯這邊看看。羅輯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讓人頭皮發炸的轟鳴聲,連穩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頭一看,正見一排模糊的亮點從低空飛速掠過,是護航的殲擊機編隊,它們仍在上方盤旋,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在霧裡也隱約可見的大圓圈,仿佛一個宇宙臣人用粉筆對世界的這一塊進行了標注。

  羅輯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輛等在舷梯盡頭的顯然也經過防彈加固的轎車,車很快開了。車窗的窗簾都拉上了,但從外面的燈光判斷,羅輯知道他們也是夾在一個車隊中間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羅輯知道,他正在走向那個最後的未知。感覺中這段路很長,其實只走了四十多分鐘。

  當坎特說已經到達時,羅輯注意到了透過車窗的簾子看到的一個形狀,由於那個東西後面建築物的一片均勻的燈光,它的剪影才能透過窗簾被看到。羅輯不會認錯那東西的,因為它的形狀太鮮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但槍管被打了個結。除非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雕塑,羅輯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下車,羅輯就被一群人圍起來,這些人都像是保衛人員,他們身材高大,相當一部分在這夜裡也戴著墨鏡。羅輯沒能看清周圍的環境,被這些人簇擁著向前走,在他們有力的圍擠下雙腳幾乎離地,周圍是一片沉默,只有眾人腳步的沙沙聲。就在這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令羅輯的神經幾乎崩潰之際,他前面的幾名大漢讓開了,眼前豁然一亮,接著其餘的人也停住了腳步,只讓他和史強、坎特三人繼續前行。他們行走在一間安靜的大廳中,這裡很空蕩,僅有的人是幾名拿著步話機的黑衣警衛,他們每走過一人,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三人經過了一個懸空的陽臺,迎面看到一張色彩斑斕的玻璃板,上面充滿了紛繁的線條,有變形的人和動物形象夾雜在線條之中。向右拐,他們進入了一個不大的房間。坎特在關上門後與史強相視一笑,兩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羅輯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房間,它盡頭的一面牆被一幅由黃白藍黑四色幾何形狀構成的抽象畫占滿。這些形狀相互問隨意交疊,並共同懸浮于一片類似于海洋的純藍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間中央一塊成長方體的大石頭。被幾盞光線不亮的聚光燈照著,仔細看看,石頭上有鐵銹色的紋路。抽象畫和方石,是這裡僅有的兩件擺設,除此之外,小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羅輯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換件衣服?”坎待用英語問羅輯。

  “他說什麼?”史強問,羅輯將坎特的話翻譯後,史強堅決地搖搖頭,“不行,就穿這件!”

  “這,畢竟是正式場合。”坎待用漢語艱難地說。

  “不行。”史強再次搖頭。

  “會場不對媒體開放,只有各國代表,應該比較安全的。”

  “我說不行,要是沒理解錯的話,現在他的安全是我負責吧。”

  “好吧,這都是小問題。”坎特妥協了。

  “你總得對他大概交待一下吧。”史強向羅輯偏了一下頭說。

  “我沒被授權交待任何事情。”

  “隨便說些什麼吧。”史強笑笑說。

  坎特轉向羅輯,臉色一下子緊張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帶,羅輯這時才意識到,在這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對視。他還發現,史強這時也像變了一個人,他那無時不在的調侃的傻笑不見了,代之以一臉莊嚴,並以他少見的姿勢立正站著,看著坎特。這時羅輯知道大史以前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送羅輯來幹什麼。

  坎特說:“羅輯博士,我能說的只是:您即將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會議要公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會議上,您什麼都不需要做。”

  然後三人都沉默了,房間裡一片寂靜,羅輯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以後他才知道,這個房間就叫默思室,那塊重六噸的石頭是高純度生鐵礦石,用以象徵永恆和力量,是瑞典贈送的禮物。但現在,羅輯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麼都不想,因為現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說過的話:怎麼想都會想歪的。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開始數那幅抽象畫上幾何形狀的數量。

  門開了,有一個人探進頭來對坎特示意了一下,後者轉向羅輯和史強:“該進去了,羅輯博士沒有人認識,我和他一起進去就可以,這樣不會引起什麼騷動。”

  史強點點頭,對羅輯揮手笑笑說:“我在外面等你。”羅輯心裡一熱,這一時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著,羅輯隨著坎特走出默思室,進入聯合國大會堂。

  會議大廳中已經坐滿了人,響著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坎特帶著羅輯沿座間的通道向前走,一開始沒有引起誰的注意,直到他們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幾個人轉頭看了看。坎特安排羅輯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繼續向前走去,在第二排的邊緣坐下了。

  羅輯抬頭打量著這個他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地方,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建築設計者要表達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鑲著聯合國徽章的黃色大壁,作為主席臺的背景,以小於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傾斜著,像一面隨時都可能傾倒的懸崖絕壁;會堂的穹頂建成星空的樣子,但結構與下面的黃色大壁是分離的,絲毫沒有增加後者的恒定感,反而從高處產生一種巨大的壓力,加劇了大壁的不穩定,整個環境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傾覆的壓迫感。現在看來,這一切簡直就是上世紀中葉設計這裡的那十一位建築師對人類今日處境的絕妙預測。

  羅輯把目光從遠處收回,聽到了鄰座兩人的對話,他們的英語都很地道,搞不清國籍。

  “...你真的相信個人對歷史的作用?”

  “這個嘛,我覺得是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除非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殺掉幾個偉人,再看看歷史將怎麼走。當然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些大人物築起的堤壩和挖出的河道真的決定了歷史的走向。”

  “但還有一種可能:你所說的大人物們不過是在歷史長河中游泳的運動員,他們創造了世界紀錄,贏得了喝彩和名譽,並因此名垂青史,但與長河的流向無關...唉,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這些還有意思嗎?”

  “問題是在整個的決策進程中,始終沒有人從這個層面上思考問題,各國都糾纏在諸如人選平衡資源使用權力這類事情上...”

  會場安靜下來,聯合國秘書長薩伊正在走上主席臺,她是繼阿基諾夫人、阿羅約之後,菲律賓貢獻給世界的第三個美女政治家,也是在這個職位上危機前後跨越兩個時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會當選,當人類面臨三體危機之際,她的亞洲淑女形象顯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現在,她那嬌小的身軀處於身後將傾的絕壁下,顯得格外弱小和無助。在薩伊走上主席臺的中途,坎特起身攔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秘書長向下看了一眼,點點頭,繼續走上主席臺。

  羅輯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臺上,秘書長環顧會場後說:“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十九次會議現在進入最後議程:公佈最後人選的面壁者名單,並宣佈面壁計畫開始。

  “在進入正式議程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面壁計畫進行一個簡單的回顧。

  “在三體危機出現之際,原安理會各常任理事國就進行了緊急磋商,並提出了面壁計畫的最初設想。

  “各國都注意到以下事實:在最初兩個智子出現之後,已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更多的智於正在不斷地到達太陽系,進入地球,這個過程到現在仍在持續中。所以,對於敵人而言,現在的地球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世界,對於他們,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攤開的書那樣隨時可供閱讀,人類已無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啟動的主流防禦計畫,無論是其總體戰略思想,還是最微小的技術和軍事細節,都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裡,在所有的會議室中,所有的檔櫃裡,所有的電腦硬碟和記憶體中,智子的眼睛無處不在。一項計畫、一個方案、一次部署,不論大小,當它們在地球上出現之際,同時就會在四光年之外的敵統帥部顯示出來,人類內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會導致洩密。

  “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戰略和戰術計謀的水準並不是與技術進步成正比的。已經有確切情報證明,三體人是用透明的思維直接進行交流,這就使得他們在計謀、偽裝和欺騙方面是十分低能的,這也使得人類文明對敵人擁有了一個巨大的優勢,我們絕不能失去這個優勢。所以,面壁計畫的創始者們認為,在主流防禦計畫之外,應該平行地進行另外數項戰略計畫,這些計畫對敵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經設想過多種方案,但最後確定只有面壁計畫是可行的。

  “應該糾正前面說過的一點: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是有秘密的,我們的秘密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智子可以聽懂人類語言,可以超高速閱讀印刷文字和各種電腦介質存貯的資訊,但它們不能讀出人的思維,所以,只要不與外界交流,每個人對智子都是永恆的秘密,這就是面壁計畫的基礎。

  “面壁計畫的核心,就是選定一批戰略計畫的制定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已的思維制定戰略計畫,不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計畫的真實戰略思想、完成的步驟和最後目的都只藏在他們的大腦中,我們稱他們為面壁者,這個古代東方冥思者的名稱很好地反映了他們的工作特點。在領導這些戰略計畫執行的過程中,面壁者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完全的假像,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偽裝、誤導和欺騙,面壁者所要誤導和欺騙的是包括敵方和己方在內的整個世界,最終建立起一個撲朔迷離的巨大的假像迷宮,使敵人在這個迷宮中喪失正確的判斷,盡可能地推遲其判明我方真實戰略意圖的時間。

  “面壁者將被授予很高的權力,使他們能夠調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戰爭資源中的一部分。在戰略計畫的執行過程中,面壁者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釋,不管這種行為是多麼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為將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進行監督和控制,這也是唯一有權根據聯合國面壁法案最後否決面壁者指令的機構。

  “為了保證面壁計畫的連續性,所有面壁者將借助冬眠技術跨越時間,一直到達最後決戰的時代,這期間,在何時和何種情況下蘇醒,每次蘇醒期有多長時間,均由面壁者自行決定。在以後的四個世紀的時間裡,聯合國面壁法案將作為一項與聯合國憲章同等地位的國際法存在,它將與各國制定的相應法律一起,保證面壁者戰略計畫的執行。

  “面壁者所承擔的,將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使命,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述和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們自己。他們將肩負著這偉大的使命孤獨地走過漫長的歲月,在這裡,讓我代表人類社會向他們表達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將以聯合國的名義,公佈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最後選定的四位面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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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4 pm

羅輯被秘書長的講話深深吸引了,同所有與會者一樣,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名單的公佈,想知道將是什麼人承擔這不可思議的使命,一時間,他把自己的命運完全拋在腦後,因為與這歷史性的時刻相比,自己不管發生什麼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裡德里克•泰勒。”

  秘書長的話音剛落,泰勒從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來,步伐從容地走上主席臺,目無表情地面對會場,沒有掌聲,所有人只是在一片寂靜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長,戴著寬框眼鏡,這個形象早已為全世界熟悉。他是剛剛卸任的美國國防部長,是一個對美國國家戰略產生深刻影響的人。他的思想集中體現在一本名叫《技術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認為,技術的最終受益者將是小國家。大國不遺餘力發展技術,實際上是為小國通向世界霸權鋪下基石。因為隨著技術的發展,大國所擁有的人口和資源優勢將不再重要,而技術對小國而言是一個可能撬動地球的杠杆。核技術的後果之一就是使一個人口只有幾百萬的小國有可能對一個人口過億的大國產生實質性威脅,而在核技術出現之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個重要論點是:大國的優勢,其實只有在低技術時代才是真正的優勢,技術的飛速發展最終將削弱大國的優勢,同時提升小國的戰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周突然崛起,像當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樣取得世界霸權。

  泰勒的思想,無疑為美國的全球反恐戰略提供了理論基礎。泰勒不僅是一個戰略理論家,同時也是一個行動的巨人,他在處理多次重大危機時所表現出來的果敢和遠見,贏得了廣泛的讚譽。所以,無論在思想的深度還是領導的能力上,泰勒作為面壁者是當之無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

  當這個棕色皮膚、體型粗壯、目光倔強的南美人登上主席臺時,羅輯很是吃驚,這人現在能出現在聯合國已經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羅輯覺得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剛才怎麼沒想到他。雷迪亞茲是委內瑞拉現任總統,他領導自己的國家,對泰勒的小國崛起理論進行了完美的證實。作為烏戈,查韋斯的繼承者,雷迪亞茲繼續由前者在1999 年開始的“波利瓦爾革命”,在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已成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內瑞拉推行查韋斯所稱的“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在吸取了上世紀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國家各個領域的實力迅速提升。一時間,委內瑞拉成了世界矚目的象徵著平等公正和繁榮的山巔之城,南美洲各個國家紛紛效仿。

  一時間,社會主義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勢。雷迪亞茲不僅繼承了查韋斯的社會主義思想,也繼承了後者強烈的反美頌向,這使美國意識到,如果再任其發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後院有可能變成第二個蘇聯。在一次因意外和誤會產生的千載難逢的藉口出現時,美國立刻發動了對委內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圖依照伊拉克模式徹底推翻雷迪亞茲政府。但這次戰爭中止了自冷戰結束以來西方大國對第三世界小國的戰無不勝的勢頭。當美軍進入委內瑞拉之際,發現這個國家穿軍裝的軍隊已經消失了,整個陸軍被拆分成了以班為單位的遊擊小組,全部潛伏於民間,以殺傷敵軍有生力量為唯一的作戰目標。雷迪亞茲的基本作戰思想建立在這樣一個明確的理念之上:現代高技術武器主要是用於對付集中式的點狀目標的,對於面積目標,它們的效能並不比傳統武器高,加上造價和數量的限制,基本上難以發揮作用。雷迪亞茲還是一名少花錢利用高技術的天才。在本世紀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亞工程師,出於引起大眾對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導彈。到了雷迪亞茲那裡,批量生產使其造價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產了二十萬枚這樣的巡航導彈裝備那幾千個遊擊小組。這些導彈使用的部件雖然都是市場上便宜的大路貨,但五臟俱全,具備測高雷達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里的範圍內命中精度不超過五米。在整個戰爭中雖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導彈命中了目標,但也給敵人造成了巨大的殺傷。雷迪亞茲還在戰爭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產的高科技小玩意兒,如裝有近炸引信的狙擊步槍子彈等等,同樣取得了輝煌的戰績。美軍在委內瑞拉戰爭中的傷亡在短時間內就達到了越戰的水準,只得以慘敗退出。雷迪亞茲也因此成為二十一世紀以弱勝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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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5 pm

“第三位面壁者:比爾•希恩斯。”

  一位溫文爾雅的英國人走上主席臺,與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亞茲的倔強相比,他顯得彬彬有禮,很有風度地向會場致意。這也是一個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沒有前兩者身上那種光環。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在作為科學家的階段,他是歷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項發現同時獲得兩個不同學科諾貝爾獎提名的科學家。在他和腦科學家山杉惠子共同進行的研究中發現,大腦的思維和記憶活動是在量子層面上進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分子層面的活動。

  這項發現把大腦機制在物質微觀層次上向下推了一級,也使得之前腦科學的所有研究成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這項發現也證明動物大腦的資訊處理能力比以前想像的還要高幾個數量級,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測的大腦全息結構成為可能。(1)①一種猜測中的大腦資訊貯存方式。能通過大腦的任一局部恢復它所貯存的全部資訊。希恩斯因此獲得物理學和生理學兩項諾貝爾獎提名,但由於這項發現太具革命性,這兩個獎項他都沒得到,倒是這時已經成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該項理論在治療失憶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體應用而獲得該年度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階段是作為政治家,曾任過一屆歐盟主席,歷時兩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認的穩重老練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時並沒有遇到很多的挑戰來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時從歐盟的工作性質來說,更多從事的是事務性的協調工作,對於面對超級危機的資歷,他與前兩位相比相差甚遠。但希恩斯的人選顯然是考慮了他在科學和政治上的綜合素質,而把這兩者如此完美結合的人確實不多見。

  此時,在會場的最後一排座位上,世界腦科學權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主席臺上的丈夫。

  會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公佈最後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亞茲、希恩斯,是美國、第三世界和歐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協的結果,最後一位則格外引人注目。看著薩伊再次把目光移到資料夾裡的那張紙上,羅輯的頭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個舉世矚目的名字,最後一位面壁者應該在這些人中間產生。他的目光掠過四排座位,掃視著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從那裡走上主席臺的,從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裡。

  薩伊緩緩抬起了她的右手,羅輯的目光跟著那只手移動。發現它並沒有指向第一排。

  薩伊的手指向了他——“第四位面壁者:羅輯。”

  “啊,我的哈勃!”

  亞伯特•林格雙手合十喊道。他兩眼盈滿的淚水映照著遠方突現的那團耀眼的巨焰,轟鳴聲幾秒鐘後才傳過來。本來,他與身後這群發出歡呼的天文學和物理學同事們應該在更近的貴賓看臺上看發射的,但那個狗娘養的NASA 官員說他們沒資格去那了。因為這即將上天的東西已經不屬於他們。然後那人轉向那群軍服筆挺的將軍們,像狗似的獻媚著,領他們通過崗哨走向看臺。林格和同事們只好來到這個遠得多的地方,與發射點隔著一個湖泊,這裡有一個上世紀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計時牌,向公眾開放,但現在是深夜,除了科學家們外,看的人也沒幾個。

  從這個距離上看,發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鏡頭,火箭上升後,聚光探照燈並沒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體看不太清。只見到那團烈焰,隱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壯麗的光芒中顯現,本來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蕩漾著一片燦爛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點燃了。他們看著火箭上升,當它穿過薄雲時,半個天空都變成了夢幻裡才能見到的那種紅色,然後,它消失在佛羅里達的夜空中,它帶來的短暫黎明也被漫長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是哈勃空間望遠鏡的第二代,它的直徑由後者的4.27米擴大到21 米,其觀測能力提高了五十倍。採用了鏡片組合技術,把在地面製造的鏡片元件在空間軌道上裝配成整鏡。要把整組鏡片送入太空,需進行十一次發射,這是最後一次。與此同時,哈勃二號在國際空間站附近的裝配已接近完成。

  兩個月後,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視野指向宇宙深處。

  “你們這群強盜,又奪走了一件美好的東西!”林格對旁邊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說,他是在場的人中唯一沒有被這景象打動的。這類發射他見得多了,整個過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計時牌上抽煙。喬治.斐茲羅是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被徵用後的軍方代表,由於他大多數時間穿著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軍銜,也從沒稱他為先生,對強盜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戰時軍方有權徵用一切民用設施。再說,你們這些人並沒有給哈勃二號研磨一塊鏡片組件、設計一顆鏍釘,你們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輪不到你們。”斐茲羅打了個哈欠說,應付這幫書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沒有我們,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民用設施,它能看到宇宙的邊緣,而你們這些鼠且寸光之輩,只打算用它盯著最近的恒星看!”

  “我說過,這是戰時,保衛全人類的戰爭,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國人,至少還記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著點點頭,然後又歎息著搖搖頭:“可是你們希望用啥勃二號看到什麼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觀察到三體行星。”

  斐茲羅歎口氣說:“現在更糟的是,公眾甚至認為哈勃二號能看到三體艦隊。”

  “哦,很好。”林格說,他的臉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茲羅能感覺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像空氣中正在充滿的某種刺鼻的味道一樣使他難受,這味道是風從發射架那邊吹過來的。

  “博士,你應該知道這事的後果。”

  “如果公眾對哈勃二號抱有這樣的期望,那他們很可能要等到親眼看見三艦隊的照片後才真正相信敵人的存在!”

  “你認為這很好?”

  “你們沒有向公眾解釋過嗎?”

  “當然解釋過!為此開了四次記者招待會,我反復說明:雖然啥勃二號空間望遠鏡的觀察能力是現有的最大望遠鏡的幾十倍,但它絕對不可能看到j 體艦隊。

  它們太小了!從太陽系觀測宇宙中另一顆恒星的衛星,就像從美國西海岸觀察東海岸一盞檯燈旁的一隻蚊子,而三體艦隊只有蚊子腿上的細菌那麼大。我把事情說得夠清楚了吧?”

  “夠清楚了。”

  “但公眾就願意那麼想,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在這個位置已經時間不短了,還沒看到有哪一項重大的太空計畫沒被他們想歪的。”

  “我早說過,在太空計畫方面,軍方已經失去了基本的信譽。”

  “但他們願意相信體,他們不是稱你為第二個卡爾.薩根嗎?你那幾本宇宙學科普書可賺了不少錢,請出來幫幫忙吧,這是軍方的意思,我正式轉達了。”

  “我們是不是私下裡談談條件?”

  “沒什麼條件!你是在盡一個美國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責任。”

  “把分配給我的觀測時間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麼樣?”

  “現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經不錯了,誰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保證這個比例。”

  斐茲羅揮手指指發射架方向的遠方,火箭留下的煙霧正在散開,在夜空中塗出髒兮兮的一片,被地面發射架上的燈光一照,像牛仔褲上的奶漬,那股子難聞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級使用液氫和液氧燃料,應該不會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發射架下導流槽附近的什麼東西燒了,斐茲羅接著說,“我告訴你,這一切肯定會越來越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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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6 pm

羅輯感到主席臺上傾斜的懸崖向他壓下來,一時僵在那裡,會場裡鴉雀無聲,直到他後面低低地響起一個聲音:“羅輯博士,請。”他才木然地站起來,邁著機械的步子向主席臺上走去。在這段短短的路上,羅輯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滿了一個孩子的無助感,渴望能拉著誰的手向前走,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走上主席臺,站在希恩斯的旁邊,轉身面向會場,面對著幾百雙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來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著地球上二百多個國家的六十億人。

  以後的會議都有些什麼內容,羅輯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在站了一會兒後被人領著走下了主席臺,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錯過了宣佈面壁計畫啟動的歷史性時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會議似乎結束了,人們開始起身散去,坐在羅輯左邊的三位面壁者也離開了,一個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也離去了。會場空了,只有秘書長仍站在主席臺上,她那嬌小的身影在將傾的懸崖下與他遙遙相對。

  “羅輯博士,我想您有問題要問。”薩伊那輕柔的女聲在空曠的會場裡回蕩,像來自天空般空靈。

  “是不是弄錯了?”羅輯說,聲音同樣空靈,感覺不是他自己發出的。

  薩伊在主席臺上遠遠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認為這可能嗎?

  “為什麼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薩伊回答。

  “我只是個普通人。”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

  “沒有人預先徵求過我的意見,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薩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應該能想到,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

  “我拒絕。”羅輯斷然地說,並沒有細想薩伊上面那句話。

  “可以。”

  這回答來得如此快,幾乎與羅輯的話無縫連接。一時間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來。他發呆了幾秒鐘後說:“我放棄面壁者的身份,放棄被授予的所有權力,也不承擔你們強加給我的任何責任。”

  “可以。”

  簡潔的回答仍然緊接著羅輯的話,像蜻蜒點水般輕盈迅捷,令羅輯剛剛能夠思考的大腦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嗎?”羅輯只能問出這幾個字。

  “可以,羅輯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羅輯轉身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空椅子。剛才異常輕鬆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責任,並沒有令他感到絲毫的解脫和安慰,現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只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出沒有任何邏輯的後現代戲劇。

  走到會場出口時,羅輯回頭看看,薩伊仍站在主席臺上看著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懸崖下顯得很小很無助,看到他回頭,她對他點頭微笑。

  羅輯轉身繼續走去,在那個掛在會場出口處的能顯示地球自轉的傅立葉單擺旁,他遇到了史強和坎特,還有一群身著黑西裝的安全保衛人員。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羅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對他保持著較為自然姿態的史強和坎特,此時也毫無掩飾地把這種表情顯露出來。羅輯一言不發,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他走過空曠的前廳,這裡和來時一樣,只有黑衣警衛們,同樣的,他每走過他們中的一個,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當羅輯來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時,史強和坎特攔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險,需要安全保衛嗎?”史強問。

  “不需要,走開。”羅輯兩眼看著前方回答。

  “好的,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史強說著,和坎特讓開了路,羅輯出了門。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仍黑著,但燈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

  特別聯大的代表們都已乘車離去,這時廣場上稀疏的人們大多是遊客和普通市民,這次歷史性會議的新聞還沒有發佈,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羅輯,他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羅輯就這樣夢遊般地走在荒誕的現實中,恍傯中喪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維能力,不知自己從哪裡來,更不知要到哪裡去。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草坪上,來到一尊雕塑前,無意中掃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個男人正在用鐵錘砸一柄劍,這是前蘇聯政府送給聯合國的禮物,名叫“鑄劍為犁”。但在羅輯現在的印象中,鐵錘、強壯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壓彎的劍,形成了一個極其有力的構圖,使得這個作品充滿著暴力的暗示。

  果然,羅輯的胸口像被那個男人猛砸了一錘,巨大的衝擊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體接觸草地之前,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但休克的時間並不長,他的意識很快在劇痛和眩暈中部分恢復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電筒光,只得把眼睛閉上。

  後來光圈從他的跟前移開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臉,在眩暈和劇痛產生的黑霧中,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史強的臉,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需要安全保護嗎?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

  羅輯無力地點點頭。然後一切都是閃電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擔架上,然後擔架被抬起來。他的周圍一直緊緊地圍著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處於一個由人的身體構成四壁的窄坑中,由於“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從圍著他的人們腿部的動作上判斷自己是在被抬著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羅輯感到自己的嘴裡有血腥味,他一陣噁心翻身吐了出來,旁邊的人很專業地用一個塑膠袋接住他的嘔吐物,吐出來的除了血還有在飛機上吃進去的東西。吐過之後,有人把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呼吸順暢後他感覺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舊,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被撕開了,驚恐地想像著那裡的傷口湧出的鮮血,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沒有進行包紮之類的處理,只是把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間不長,車停了,羅輯被從車裡抬出來,向上看到夜空和醫院走廊的頂部依次移去,然後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 掃描器那道發著紅光的長縫從他的上方緩緩移過,這期間醫生和護士的臉不時在上方出現,他們在檢查和處理他的胸部時弄得他很疼。最後,當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時,一切都安定下來。

  “有一根肋骨斷了,有輕微的內出血,但不嚴重,總之你傷得不重,但因為內出血,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鏡的醫生低頭看著他說。

  這次,羅輯投有拒絕安眠藥,在護士的幫助下吃過藥後,他很快睡著了。夢中,聯合國會場主席臺上面那前傾的懸崖一次次向他倒下來,“鑄劍為犁”的那個男人掄著鐵錘一次次向他砸來,這兩個場景交替出現。後來,他來到心靈最深處的那片寧靜的雪原上,走進了那間古樸精緻的小木屋,他創造的夏娃從壁爐前站起身,那雙美麗的眼睛含淚看著他...羅輯在這時醒來了一次,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在流著,把枕頭浸濕了一小片,病房裡的光線已為他調得很暗,她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於是他又睡著了,想回到那間小木屋,但以後的睡眠無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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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6 pm

再次醒來時,羅輯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很長時間,感到精力恢復了一些,雖然胸部的疼痛時隱時現,但他在感覺上已經確信自己確實傷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來,那個金髮碧眼的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而足把枕頭墊高幫他半躺著靠在上面。

  過了一會兒,史強走進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覺怎麼樣,穿防彈衣中槍我有過三次,應該沒有太大的事。”史強說。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羅輯無力地說。

  史強擺了下手:“出了這事,應該算是我們的失職吧,當時,我們沒有採取最有效的保衛措施,我們只能聽你的,現在沒事了。”

  “他們三個呢?”羅輯問;大史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誰,“都很好,他們沒有你這麼輕率,一個人走到外面。”

  “是ETO 要殺我們嗎...’

  “應該是吧,兇手已經被捕了,幸虧我們在你後面佈置了蛇眼。”

  “什麼?”

  “一種很精密的雷達系統,能根據子彈的彈道迅速確定射手的位置。那個兇手的身份已經確定,是ETO 軍事組織的遊擊戰專家。我們沒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樣的中心地帶下手,所以他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性質的。”

  “我想見他。”

  “誰,兇手?”

  羅輯點點頭。

  “好的,不過這不在我的許可權內,我只負責安全保衛,我去請示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出去了,他現在顯得謹慎而認真,與以前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時讓羅輯有些不適應。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井起身下床,但轉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兇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徵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

  他沒有戴手銬什麼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 也不是CIA。

  羅輯盡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兇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麼嚴重吧。”兇手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頭看著兇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乾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解脫了,我向聯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 白自浪費了一個優秀殺手。”

  兇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高了一個顯示幕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麼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兇手說,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在只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兇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於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 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兇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後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沖他們擺擺手,兇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兇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疼外沒什麼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衝鋒槍的警衛,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麼。

  羅輯看到明淨的走廊裡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簾,從這裡高高地看下去,發現醫院的門前也佈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現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佈置著這樣的警衛狙擊手。這些警衛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麼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在很危險的。”

  “休是什麼部門的?負責什麼?”

  “我屬於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

  “可我現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麼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來!”

  大史出去後,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復了聯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復後再來看您。”

  “你現在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日常聯絡。”

  “可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後問,“面壁計畫的新聞發佈了嗎?”

  “向全世界發佈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裡。”

  “是怎麼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大結束後,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絡。”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後者也像是藏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麼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後轉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合國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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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8 pm

“面壁計畫的具體指揮和執行機構是行星防禦理事會,最高領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合國秘書長對PDC 沒有直接的領導關係。”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於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像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後面豎立著的聯合國旗幟占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裡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隻精緻的竹制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束後對您的聲明的。”羅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 來保護我。”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聯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

  同時,她對著沙發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現,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兇手臉上也見過,以後,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後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於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大主席臺上對全世界宣佈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並非來自於誰的強制,而是一個由面壁計畫的本質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後,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畫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

  羅輯現在終於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士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畫的意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天怒火湧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後問候三體人那並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檔、地球儀和竹節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於還是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制了自己,站起來後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上。

  “為什麼選擇我?比起他們三個。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驗,沒見過戰爭,更沒有領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只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拼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為什麼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捂著頭,說到最後從沙發上跳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麼?!”

  “對不起,我沒有授權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的時候您會知道的。”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轉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後,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框架內進行,直接對PDC 輪值主席負責。”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徑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佈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浸無目標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了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後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裡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儘快回到室內或車裡。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裡現在比較安全了。但遊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裡。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經過那個懸空陽臺後,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一模一樣形狀的坑,躺到坑裡,壓強均勻分佈,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跟,想像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默思室是第二任聯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儀設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合國大會堂外,應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合國代表在這裡沉思過。但1961 年死于空難的哈馬舍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裡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於是,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生盡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專制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只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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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48 pm

本屆PDC 的輪值主席是一名叫伽爾寧的俄羅斯人,一個身材魁梧的自鬍子老頭。PDC 主席的辦公室比秘書長的低了一層。當羅輯進去時,他正在打發剛來的幾個人,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軍裝的。

  “啊,您好,羅輯博士,聽說您有些小麻煩,我就沒有急著與您聯繫。”

  “另外三個面壁者在做什麼?”

  “他們都在忙著組建自己的參謀部,我勸您也儘快著手這個工作,在開始階段,我會派一批顧問協助您。”

  “我不需要什麼參謀部。”

  “啊,如果您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組建。”

  “我能用一下紙和筆嗎?”

  “當然。”

  羅輯看著面前的白紙問:“主席先生,您有過夢想嗎?”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過自己住在某個很美的地方?”

  伽爾寧苦笑著搖搖頭,“我昨天剛從倫教飛來,飛機上一直在辦公,到這裡後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著來上班。今天的PDC 例會結束後,我就要連夜飛到東京去...我這輩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種夢想對我有什麼意義?”

  “可我有自己的夢想之地,有好多個,我選了最美的一個。”羅輯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這兒沒有顏色,您需要想像:看,這是幾座雪山,很險峻的那種,像天神之劍,像地球的長牙,在藍天的背景上,銀亮銀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爾寧很認真地看著,“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錯了!雪山下面的地區不能冷,是亞熱帶氣候,這是關鍵!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廣闊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種藍,像您愛人的眼睛...”

  “我愛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藍得發黑,這更好。湖的周圍,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樣。這就是這個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這一切都要處於純淨的原生態,當您看到這個地方時,會幻想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在這兒,湖邊的草地上,建造一個莊園,不需要很大,但現代化的生活設施應該齊全,房子的樣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現代的,但要和周圍的自然環境協調。還要有必要的配套設施,比如噴泉、游泳池什麼的,總之,要保證這裡的主人過上舒適的貴族生活。”

  “誰會是這裡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裡去幹什麼?”

  “安度餘生。”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後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後,我們就立刻去辦。”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量超過了設定的範圍,或對人類生命造成傷害。除此之外,任何質疑都是違反面壁計畫基本精神的。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略計畫,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麼。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隻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0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裡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裡。”

  不不,別說在哪裡!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後具體的執行部門可能要向您諮詢一些細節問題,我想主要是關於房子的。”

  “對了,關於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隻眼笑笑:“要有壁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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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50 pm

父親的葬禮後,章北海又同吳嶽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說。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麼深。”吳嶽說。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吳嶽,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裡的工作應該很適合你。”

  吳嶽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提交了退役申請。回去幹什麼,現有的驅逐艦和護衛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算了吧。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只願意投身于有勝利希望的戰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吳嶽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束了。”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衝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嶽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隻部上下起伏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唐”

  號在海水中漂浮著,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於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裡,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出一個恒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定介面。”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復正常,一輪穩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管理員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里斯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後者站在一塊岩石上,把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導層的七人在說話。”

  “你不應該在這裡談論新的領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後確定的事情。”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導權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畫已經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人類憑藉這一計畫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成了威脅。按照上次網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該立刻啟動破壁計畫。”

  聽到最後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辜始皇接著說:“對於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調用組織內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務,就是在智子的協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儘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略意圖。下面,領導層將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

  長劍又搭在亞里斯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

  亞里斯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產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借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里斯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贊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餘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後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後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羅輯的破壁人呢?”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麼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後一直伸向天邊。

  在太陽落下一半後,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秦始皇說。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麼嗎?”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問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與主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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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52 pm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佈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噠噠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佈,由我兼任軍種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

  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檔。“會議的這一部分不做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

  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麼,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

  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木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

  “很好。”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複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複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奉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鬆弛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必須儘快改變。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麼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檔,“日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準為基準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託。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太空船的速度和航行範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 倍左右,即800 公里/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迴圈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 個天文單位的空間範圍裡。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 倍左右,即4800 公里/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迴圈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1)以外,距太陽lO00 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 倍左右,即16000 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迴圈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範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2),初步具備恒星際航行能力。

  ①太陽系邊緣含有許多小冰晶的盤狀區域,距太陽30-100 天文單位。②包圍太陽系的球體雲團,佈滿大量不活躍的彗星。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名稱暫定為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中技術戰略研究室和高技術戰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系統。”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

  “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也很有限。”(1)。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

  是恒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楨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①工質型核聚變發動機與化學火箭類似,是核聚變的能量推動有品質的工質,產生反推力推進飛船;無工質型核聚變發動機則是用核聚變輻射能量直接推進飛船。前者需要飛船攜帶推進工質,當遠端航行長時間加速或減速時,工質的需要量將非常巨大,因而工質型發動機不可能進行星際遠航。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係。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儘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係:太空軍和麵壁者之間的關係。”

  “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畫和主流防禦之間的某種平衡。”

  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人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麼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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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53 pm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像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有淡淡的甜味。

  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里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裡,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遊艇和幾隻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頻網路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位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

  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只有居住權。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都拿走了,這別墅裡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

  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裡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佈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裡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房間裡的那些畫,大多是現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並無不協調之感。羅輯特別注意到這裡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裡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餘。

  回到客廳後。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煙斗,有著歐式煙斗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斗柄,是有閑階級使用的室內型。他看著牆上一處處的白色方框,想像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麼。

  這時,坎特領進來幾個人並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夫、遊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這些人走後,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裡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後,羅輯問坎特史強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工作,現在可能回國了吧。”

  “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這裡的警衛人員都換成中國人。”

  坎特答應去聯繫一下,轉身出去了。

  羅輯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飾得十分精緻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近頭,他扶著欄杆,看著如鏡的潮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羅輯對自己說:與現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後的世界算什麼?

  去他媽的面壁計畫。

  “怎麼能讓這個雜種進入這裡?”終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員低聲說。

  “面壁者當然可以進來。”旁邊另一位低聲回答。

  “平淡無奇是嗎,大概讓您失望了吧,總統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艾倫博士領著雷迪亞茲走過一排排電腦終端時說。

  “我已經不是總統了。”雷迪亞茲正色說道,同時四下張望。

  “這裡就是核武器模擬中心之一,這樣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個,勞侖斯利弗莫爾有三個。”

  雷迪亞茲看到兩個稍微不那麼平淡無奇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很新,有一個很大的顯示幕,控制台上還有許多精緻的手柄,他湊過去細看,艾倫輕輕把他拉了回來:“那是遊戲機,這裡的終端和電腦都不能玩遊戲,所以放了兩個讓大家休息時放鬆。”

  雷迪亞茲又看到另外兩個不太平淡無奇的東西,結構造明且很複雜,裡面有液體在動盪,他又過去看,這次艾倫笑著搖搖頭,沒有制止他,“那個是加濕器,新墨西哥州的氣候很乾燥;那個,只是自動咖啡機而已...麥克,給雷迪亞茲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從這裡面倒,去我辦公室裡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亞茲只好看牆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自照片了,他認出上面一個戴禮帽叼煙斗的瘦子是奧本海默,但艾倫還是指給他看那些平淡無奇的終端機。

  “這些顯示器太舊了。”雷迪亞茲說。

  “但它們後面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電腦,每秒可以進行五百萬億次浮點運算。”

  這時,一名工程師來到艾倫面前:“博士,AD44530G 模型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師的聲音壓低了些:“輸出模組我們暫停了。”說著看了一眼雷迪亞茲。

  “運行。”艾倫說著,轉向雷迪亞茲,“您看,我們對面壁者沒有什麼隱瞞的。”

  這時,雷迪亞茲聽到了一陣嘶嘶啦啦的聲音,他看到終端前的人們手中都在撕紙,以為這些人是在銷毀檔,嘟嚷道:“你們沒有碎紙機嗎?”但他隨後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打印紙。不知是誰喊了一聲:“Over”所有人都在一陣歡呼聲中把撕碎的紙片拋向空中,使得本來就雜亂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這是模擬中心的一個傳統。當年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費米博士曾將一把碎紙片撒向空中,依據它們在衝擊波中飄行的距離準確地計算出了核彈的當量。現在當每個模型計算通過時,我們也這麼做一次。”

  雷迪亞茲拂著頭上和肩上的紙片說:“你們每天都在進行核子試驗,這事兒對你們來說就像玩電子遊戲那麼方便,但我們就不行了,我們沒有超級電腦,只能試真的...幹同樣的事,惹人討厭的總是窮人。”

  “雷迪亞茲先生,這裡的人對政治都沒有興趣。”

  雷迪亞茲依次湊近幾台終端細看,上面只有滾動的資料和變幻的曲線,好不容易看到圖形和圖像,也是抽象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當雷迪亞茲又湊近一台終端時,坐在前面的郝名物理學家抬起頭說:“總統先生,您想看到蘑菇雲嗎,沒有的。”

  “我不是總統。”雷迪亞茲在接過麥克遞來的咖啡時重申道。

  艾倫說:“那麼,還是談談我們能為您做什麼吧。”

  “設計核彈。”

  “當然,雖然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是多學科研究機構,但我猜到您來這兒不會有別的目的。能談具體些嗎?什麼類型?多大當量?”

  “PDC 會很快把完整的技術要求遞交給你們的。我只談最關鍵的:大當量,最大的當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們給出的最低底限是兩億噸級。”

  艾倫盯著雷迪亞茲看了好一陣兒,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這需要時間。”

  “你們不是有數學模型嗎?”

  “當然,這裡從五百噸級的核炮彈到兩千萬噸級的巨型核彈、從中子彈到電磁脈衝彈,都有數學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當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當量熱核炸彈的十倍以上。這個東西聚變反應的觸發和進行過程與普通核彈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種全新的結構,我們沒有相應的模型。”

  他們又談了一些此項研究的總體規劃,臨別時,艾倫說:“雷迪亞茲先生,我知道,您在PDC 的參謀部中有最優秀的物理學家,關於核彈在太空戰爭中的作用,他們應該告訴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複。”

  “好的,在太空戰爭中,核彈可能是一種效率較低的武器,在真空環境中核爆炸不產生衝擊渡,產生的光壓徽不足道,因而無法造成在大氣層中爆炸時所產生的力學打擊;它的全部能量以輻射和電磁脈衝形式釋放,而即使對人類而言,太空船防輻射和電磁遮罩技術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標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熱量將起決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標燒熔甚至汽化。但一顆幾億噸級的核彈,很可能有一幢樓房那麼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實,從力學打擊而言,核彈不如動能武器;在輻射強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熱能破壞上更不如伽馬射線鐳射。”

  “但你說的這幾種武器都還無法投入實戰。核彈畢竟是人類目前最強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於你所說的它在太空中的打擊效能問題,可以想出改進的辦法,比如加入某種介質形成衝擊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鋼珠一樣。”

  “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設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領導人。”

  “而且,我就是學核能專業的,所以我喜歡核彈,對它的感覺最好。”

  “呵呵,不過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這樣討論問題是很可笑的。”

  兩人大笑起來,但雷迪亞茲很快止住笑,很認真地說:“艾倫博上,你同其他人一樣,把面壁者的戰略神秘化了。人類目前所擁有的能夠投入實戰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氫彈和宏原子核聚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兩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認為自己的思維方式是正確的。”

  “那您為什麼不考慮宏原子核聚變呢?”

  “你還不知道嗎?你們的前國務卿搶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經去了中國。”

  這時兩人停住腳步,他們正走在一條幽靜的林問小路上,艾倫說:“費米和奧本海默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廣島和長崎之後,第一代核武器研製者們大都在憂鬱中度過了後半生,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人類的核武器現在的使命,會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總是好東西...我現在想說的是,下次來不希望看到你們扔廢紙片了,我們要給智子一個整潔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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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08 am

因為天氣原因,“五月花”號太空梭不得不改降備用機場,弗裡德里克.

  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機從甘迺迪航太中心趕到愛德華茲空軍基地。他站在跑道盡頭,看著拋掉減速傘的“五月花”號緩緩停下。泰勒感到一股熱浪從那邊撲來,在他眼中,太空梭那被防熱瓦覆蓋的機體有一種原始的笨拙感,像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想到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這種低效率高消耗的東西仍然是人類進入太空的主要運載工具,他不禁歎息著搖搖頭。

  機艙門打開後,首先走出來的是五名機組成員和兩名從國際空間站接回來的學者,接著有兩個帶著擔架的人進入機艙,從裡面抬出一個人來,也許是為了在擔架上方便,這人在機艙內就脫了航太服。

  擔架走下舷梯後,飛行指令長走過去,對擔架上的人說:“丁儀博士,站著走下太空梭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碼的尊嚴。”

  丁儀在擔架上說:“全人類都沒有尊嚴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次的發現,上校,今天晚上你做愛的場面都會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觀察記錄。”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機飛行了。”指令長把兩個小東西扔到擔架上,丁儀拿起來,發現是他的煙斗,但已被折成兩截。

  “你們得賠償我!這是登喜路紀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錢嗎?”丁儀從擔架上支起身氣急敗壞地大喊,但一陣眩暈和噁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 不罰您的款就是好的了。”指令長頭也不回地說,快步追趕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擔架旁,和丁儀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丁儀伸出一隻瘦長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只手旋即抽回來,同另一隻一起緊緊地抓住擔架,“我說你們,抬穩些!”他對抬擔架的人喊。

  “先生,我們一直抬得很穩。”

  “我怎麼感覺向後仰啊?”

  抬擔架的人解釋說:“您的耳蝸神經系統已經適應了零重力,現在正在重新適應正常重力。”

  泰勒笑著說:“不過您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

  “您在撒謊!”丁儀說。

  “呵,當然,您的臉色是稍微蒼白了一些,不過我想很正常。我們畢竟是大地上的動物...我想同您談一下。”

  “他們說還要體檢什麼的。”

  “很抱歉,就一分鐘,很緊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後翻了...我想還是自己走舒服些。”丁儀說著,揮手讓擔架停住,他翻身下來,剛一著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儀從地上拉起來,把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個醉漢似的朝不遠處的航太勤務車走去,他說:“希望您能參加我的計畫 您身上是什麼味啊?”

  “上面的空氣像地牢,迴圈篩檢程式的末端網上甚至有廁所裡的東西 ...您說的計畫是什麼?”

  “我想建立一支獨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變為武器。”

  丁儀從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當雷迪亞茲說要製造兩億噸級以上的核彈時,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露出的就是這種眼光。“我說,你們還是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吧。”

  “說到浪費資源,到目前為止沒有誰比你們這些物理學家做得更好:你們鼓動建造四個超級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來放棄了,但已經投入了幾百億美元。”泰勒說。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議,我一直認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與智子賽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裡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車門前,丁儀無力地靠著車門對泰勒說:“您的參謀部裡應該有物理學家的。”

  “是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就有三名,他們對我說:如果說我們收集自然狀態下低維展開的原於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話,那三體人對微觀粒子的低維展開就是掌握了導彈。三體文明對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類高了多少層次,在他們面前使用這種武器——那些學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國成語——叫班門弄斧。”

  “你不相信他們的話?”

  “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他們是對的,但宏原子核聚變是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戰略上考慮它不是很正常的嗎’”

  “那個委內瑞拉總統在電視上也這麼說,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變吧。”

  這時有人催丁儀上車,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著丁儀說:“弓箭也不至於就絕對不能戰勝導彈——如果前者加上人類的計謀的話,三體人在計謀方面與人類的差異,與我們和它們在科學技術上的差異一樣大,人類用計謀把導彈操作員都從導彈旁邊騙開,再用弓箭把它們幹掉,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沒有興趣參與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經是一項成熟的技術,沒有您我們也能幹,但在這人類文明的危難時刻,您這樣一位科學家居然抽手旁觀。”

  “我在幹更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這次在空間站開展的項目,就是對宇宙射線中的高能粒子進行研究,換句話說,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這種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於宇宙中高能粒子分佈的不確定性,特別是物理學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難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對宇宙高能粒子的檢測方式與在加速器終端的很相似,但每個檢測點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檢測點。這次投入了原計劃用於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資金,設置了上百個檢測點,我們這次實驗進行了一年,本來也沒希望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是想查明是否還有更多的智子到達太陽系。”

  “結果呢?”泰勒緊張地問。

  “檢測到的所有高能撞擊事件,包括在上世紀就有確定結果的那些撞擊類型,結果都呈現出完全的混亂。”

  “也就是說,智子現在已經能夠同時干擾上百台加速器。”

  “也許我們再建立上萬個檢測點,它們也都能干擾,所以,現在太陽系中的智子數量遠不止兩個了。”

  “哦——”泰勒抬頭仰望長空,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呢?說什麼它們都在聽著,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微觀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肯定就飄浮在周圍,他的話在說給丁儀時也是在對四光年外的三體人說,一時間,他真想直接對三體人說話了。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面壁計畫的必要性。”丁儀說。

  勤務車開走後,泰勒一人在跑道邊上站了很久,看著“五月花”號被拖向機庫。其實他什麼都役看到,只是想著另一個以前忽略了的危險:現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或是心理學家,還有那些研究睡眠的專家。

  總之,找那些能讓自己不說夢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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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10 am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來,發現身邊空著,而且那裡的床單已經是涼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門,和往常一樣,一眼就在院子裡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們在英國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還是喜歡日本的家,他說東方的月光能讓他的心寧靜下來。今夜沒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體感,像一張掛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紙畫。

  希恩斯聽到了山杉惠子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很奇怪,惠子在英國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樣的,她在家鄉也從不穿木屐,但只有在這裡,他才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在英國就不行。

  “親愛的,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山杉惠子說。儘管她的聲音很輕,竹林中的夏蟲還是停止了鳴叫,如水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她聽到了丈夫的一聲歎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什麼都想不出來。”

  “沒人能夠想出來,我覺得能夠最終取得勝利的計畫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說,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但仍與希恩斯隔著幾根青竹,這片竹林是他們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靈感都是在這裡出現的,他們一般不會把親昵的舉動帶到這個聖地來,在這個似乎彌漫著東方哲思氣息的地方他倆總是相敬如賓,“比爾,你應該放鬆自己,盡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轉過身來,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麼可能,我每邁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資源。”

  “那為什麼不這樣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顯然她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即使最後不成功,在執行過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這正是剛才我所想的,我決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個計畫,就幫助別人想出來。”

  “你說的別人是誰?其他的面壁者嗎?”

  “不是,他們並不比我強到哪裡去,我指的是後代。惠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事實:生物的自然進化要產生明顯的效果需要至少兩萬年左右的時間,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現代技術文明只有二百年歷史,所以,現在研究現代科學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腦。”

  “你想借助技術加快人腦的進化?”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腦科學研究,現在應該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這種研究擴大到建設地球防禦系統那樣的規模,努力一至兩個世紀,也許能夠最終提升人類的智力,使得後世的人類科學能夠突破智子的禁錮。”

  “對我們這個專業來說,智力一詞有些空泛,你具體是指...”

  “我說的智力是廣義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邏輯推理能力外,還包括學習的能力、想像力和刨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積累常識和經驗的同時仍保持思想括力的能力,還包括加強思維的體力,也就是使大腦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連續思考——這裡甚至可以考慮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樣做,你有大概的設想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也許可以把大腦與電腦直接聯接。使後者的計算能力成為人類的智力放大器;也許能夠實現人類大腦間的直接互聯,把多人的思維融為一體;還有記憶遺傳等等。但不管最後提升智力的途徑有哪些,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從根本上瞭解人類大腦思維的機制。”

  “這正是我們的事業。”

  “我們要繼續這項事業了,與以前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能夠調動巨量的資源來幹這事!”

  “親愛的,我真的很高興,我太高興了!只是,作為面壁者,你這個計畫,太...”

  “太間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類文明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人本身,我們從提升人的自身做起,這不正是一個真正有遠見的計畫嗎?再說,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麼呢?”

  “比爾,這真的太好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把腦科學和思維研究作為一個世界工程來做,有我們以前無法想像的巨大投入,多長時間能取得成功呢?”

  “一個世紀應該差不多吧。”

  “就讓我們更悲觀些,算兩個世紀,這樣的話,高智力的人類還有兩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用一個世紀發展基礎科學,再用一個世紀來實現理論向技術的轉化...”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做了遲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隨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說。

  “好的,比爾,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中的夏蟲似乎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又恢復了悠揚的嗚叫。這時一陣輕風吹過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葉間飛快閃動,讓人覺得夏蟲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發出的。

  行星防禦理事會第一次面壁者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別在會議上陳述了自己的第一階段計畫,PDC 常任理事國代表對這些計畫進行了初步的討論。

  在原安理會會議廳的大圓桌旁坐著各常任理事圍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則坐在中問的長方形桌子旁,他們是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

  “羅輯今天還沒來嗎?”美國代表很不滿地問。

  “他不會來了。”PDC 輪值主席伽爾甯說,“他聲明,隱居和不參加PDC 聽證會,是他的計畫的一部分。”

  聽到這話,與會者們竊竊私語起來,有的面露慍色,有的露出含義不明的笑容。

  “這人就是個懶惰的廢物!”雷迪亞茲說。

  “那你算什麼東西?”泰勒仰起頭問。

  希恩斯說:“我倒是想在此表達對羅輯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無謂地浪費資源。”他說著,溫文爾雅地轉向雷迪亞茲,“我認為雷迪亞茲先生應該從他那裡學到些東西。”

  誰都能看出來,泰勒和希恩斯並不是為羅輯辯護,只是與後者相比,他們對雷迪啞茲存有更深的敵意。

  伽爾寧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話是不適宜的,提請您注意對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時,也請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們的言辭在會議上也是不適宜的。”

  希恩斯說:“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亞茲在他的計畫中所表現出來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魯。繼伊朗和北朝鮮後,他的國家也因發展核武器受到聯合國制裁,這使他對核彈有一種變態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變計畫與雷迪亞茲的巨型氫彈計畫沒有本質區別,同樣令人失望。這兩個直白的計畫,一開始就將明確的戰略指向暴露出來,完全沒有體現出面壁者戰略計謀的優勢。”

  泰勒反擊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計畫倒更像一個天真的夢想。”

  聽證會結束後,面壁者們來到了默思室,這是聯合國總部裡他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想想,這個為靜思而設的小房間真像是專門留給面壁者的。聚在這裡,他們都靜靜地待著,感覺著彼此那末日之戰前永遠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緒。那塊鐵礦石也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仿佛吸收和彙集著他們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見證著什麼。

  希恩斯低聲地問:“你們聽說過破壁人的事嗎?”

  泰勒點點頭,“在他們的公開網站上剛公佈,CIA 也證實了這事。”

  面壁者們又陷入沉默中,他們想像著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後,這形象將無數次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而當某個破壁人真實出現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個面壁者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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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19 am

當史曉明看到父親進來時,膽怯地向牆角挪了挪,但史強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你甭怕,這次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他說著,拿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把其中的一支遞給兒子,史曉明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他們父子點上煙,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史強才說:“我有任務,最近又要出國了。”

  “那你的病呢?”史曉明從煙霧中抬起頭,擔心地看著父親。

  “先說你的事吧。”

  史曉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這事兒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別的事兒,我可以為你跑跑,但這事兒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史曉明絕望地低下頭,只是抽煙。

  史強說:“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從小到大,我沒怎麼操心過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長會我一次都沒去過,也沒和你好好談過什麼...

  還是那句話:我們自己做的自己承擔吧。”

  史曉明含淚把煙頭在床沿上反復碾著,像在掐滅自己的後半生。

  “裡面是個犯罪培訓班,進去以後也別談什麼改造了,別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學著保護自己。”史強把一個塑膠袋放在床上,裡面裝著兩條雲煙,“還需要什麼東西你媽會送來的。”

  史強走到門口,又轉身對兒子說:“明子,咱爺倆可能還有再見面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的心的。”

  史曉明從門上的小窗中看著父親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很老了。

  現在,在這個一切都緊張起來的時代,羅輯卻成了世界上最悠閒的人。他沿湖邊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釣到的魚讓廚師做成美味;他隨意翻閱著書房中豐富的藏書,看累了就出去和警衛打高爾夫球;騎馬沿草原和林間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從來沒有走到它的腳下。經常,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中雪山的倒影,什麼都不想或什麼都想,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繫。坎特在莊園裡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羅輯只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敬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儘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裡,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裡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廳裡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只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煙斗吞雲吐霧。

  儘管下過一場雨,客廳裡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裡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只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餘渡,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籤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幹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清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裡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在潛水夫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裡,有一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繫,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面壁計畫算不了什麼,去買吧,這是計畫的一部分。”

  這樣,繼“對面壁者的笑”之後,面壁計畫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幹的事,就被稱做“面壁計畫的一部分”。簡稱“計畫的一部分。”

  兩天后,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面上嵌著許多貝殼。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鑽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鑽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畫的一部分?”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畫的一部分。”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

  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畫的一部分,請!”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嘗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裡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籤,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籤做在桶裡面,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麼東西溶解到了酒裡...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閒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只等一個人來,計畫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他在等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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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1 am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裡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面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嗎?”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面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

  “敏感的不是歷史,而是您的建議,恢復神風特攻隊,為什麼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麼地方做?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

  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只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裡著手恢復不是很自然的嗎?”

  “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

  “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導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里,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導彈那樣的智慧,對敵方的攔截和遮罩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且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

  “為什麼非要用人呢?電腦不能控制飛船抵近攻擊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裡!目前在戰鬥機上,電腦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電腦在內的新一代電腦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所以四個世紀後,電腦的智慧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復的神風特攻隊,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

  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面對泰勒,他的濕頭髮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麼,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泰勒長歎一聲說:“知道嗎?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夾著雨的海風中,腦海中不時迴響著一句話,那是他剛才從陳列室中的一位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上看到的:

  “媽媽,我將變成一隻螢火蟲。”

  “事情比想像的難。”艾倫對雷迪亞茲說,他們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這是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爆心投影點的標誌。

  “它的結構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亞茲問。

  “與現在的核彈完全是兩回事,建造它的數學模型,複雜度可能是現在的上百倍,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麼?”

  “科茲莫在你的參謀部中,是嗎?把他弄到我的實驗室來。”

  “威廉•科茲莫?”

  “是他。”

  “可他是個,是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恒星的權威。”

  “那你要他做什麼?”

  “這正是我今天要對您說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彈觸發後是爆炸,但事實上那個過程更像一種燃燒,當量越大,燃燒過程越長。比如一顆2000 萬噸級的核彈爆炸時,火球能持續二十多秒鐘;而我們正在設計的超級核彈,就以兩億噸級來說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燒幾分鐘,您想想看,這東西像什麼?”

  “一個小太陽。”

  “很對!它的聚變結構與恒星很相似,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現恒星的演化過程。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數學模型,從本質上說是一顆恒星的模型。”

  在他們面前,白沙靶場的荒漠延伸開去,這時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細節。兩人看到這景色時,都不由想起了《三體》遊戲中的基本場景。

  “我很激動,雷迪亞茲先生,請原諒我們開始時缺少熱情,現在看來這個項目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建造超級核彈本身,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我們在創造一顆虛擬的恒星!”

  雷迪亞茲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與地球防禦有什麼關係?”

  “不要總是局限於地球防禦,我和實驗室的同事們畢竟是科學家。再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實際意義的,只要把適當的參數輸入,這顆恒星就變成了太陽!您想想,在電腦記憶體中擁有一個太陽,總是有用的。對於宇宙中距我們最近的這麼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對它的利用太不夠了,這個模型也許能有更多的發現。”

  雷迪亞茲說:“上一次對太陽的應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也使你我有緣站在這裡。”

  “可是新的發現卻有可能使人類擺脫絕境,所以我今天請您到這裡來看日出。”

  這時,朝陽從地平線處露出明亮的頂部,荒漠像顯影一般清晰起來,雷迪亞茲看到,這昔日地獄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蓋。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艾倫脫口而出。

  “什麼?!”雷迪亞茲猛地回頭看艾倫,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後開槍似的。

  “這是奧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說的一句話,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詩《薄伽梵歌》中的。”

  東方的光輪迅速擴大,將光芒像金色的大網般撒向世界。葉文潔在那天早晨用紅岸天線對準的,是這同一個太陽;在更早的時候,在這裡,也是這輪太陽照耀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後的餘塵;百萬年前的古猿和一億年前的恐龍用它們那愚鈍的眼睛見到的,也都是這同一個太陽;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個生命細胞所感受到的從海面透人的朦朧光線,也是這個太陽發出的。

  艾倫接著說:“當時一個叫斑布里奇的人緊接著奧本海默說了一句沒有詩意的話:現在我們都成了婊子養的。”

  “休在說些什麼?”雷迪亞茲說,他看著升起的太陽,呼吸急促起來。

  “我在感謝您,雷迪亞茲先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婊子養的了。”

  東方,太陽以超越一切的莊嚴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佈,除了我,一切都是過隙的白駒。

  “你怎麼了,雷迪亞茲先生?”艾倫看到雷迪亞茲蹲了下去,一手撐地嘔吐起來,但什麼也沒有吐出來。艾倫看到他變得蒼白的臉上佈滿冷汗,他的手壓到一叢棘刺上,但已經沒有力氣移開。

  “去,去車裡。”雷迪亞茲虛弱地說,他的頭轉向日出的反方向,沒有撐地的那只手向前伸出,試圖遮捎陽光。他此時已無力起身,艾倫要扶他起來,但扶不動他那魁梧的身軀,“把車開過來...”雷迪亞茲喘息著,同時收回那只遮擋陽光的手捂住雙眼。當艾倫把車開到旁邊時,發現雷迪亞茲已經癱倒在地,艾倫艱難地把他弄上車的後座。“墨鏡,我要墨鏡...”雷迪亞茲半躺在後座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艾倫從駕駛臺上找到墨鏡遞給他,他戴上後,呼吸似乎順暢了些,“我沒事,我們回去吧,快點。”雷迪亞茲無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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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2 am

“您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好像因為太陽。”

  “這...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症狀的?”

  “剛才。”

  從此以後,雷迪亞茲患上了這種奇怪的恐日症,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

  “坐飛機的時間太長了吧?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羅輯看到剛來的史強時說。

  “是啊,哪有咱們坐的那架那麼舒服。”史強說,同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地方不錯吧?”

  “不好。”史強搖搖頭說,“三面有林子,隱藏著接近別墅很容易:還有這湖岸,離房子這麼近,很難防範從對岸樹林中下水的蛙人;不過這周圍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開闊空間。”

  “你就不能浪漫點兒嗎?”

  “老弟,我是來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給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羅輯帶著大史來到了客廳,後者簡單打量了一下,這裡的豪華和雅致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羅輯用水晶高腳杯倒上一杯酒遞給史強,他擺擺手謝絕了。

  “這可是三十年的陳釀白蘭地。”

  “我現在不能喝酒了...說說你的浪漫工作吧。”

  羅輯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強身邊:“大史啊,我求你幫個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國甚至全世界範圍找某個人?”

  “是。”

  “你對此很在行,”

  “找人嗎?當然。”

  “那好,幫我找一個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這是計畫的一部分。”

  “國籍、姓名、住址?”

  “都沒有,她甚至連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著羅輯,停了幾秒鐘說:“夢見的?”

  羅輯點點頭,“包括白日夢。”

  大史也點點頭,說了出乎羅輯預料的兩個字:“還好。”

  “什麼?”

  “我說還好,這樣至少你知道她的長相了。”

  “她是一個,嗯,東方女孩,就設定為中國人吧。”羅輯說著,拿出紙和筆劃了起來,“她的臉型,是這個樣子;鼻子,這樣兒,嘴,這樣兒,唉,我不會畫,眼睛...見鬼,我怎麼可能畫出她的眼睛,你們是不是有那種東西,一種軟體吧,可以調出一張面孔來,按照目擊者描述調整眼睛鼻子什麼的,最後精確畫出目擊者見過的那人?”

  “有啊,我帶的筆記本裡就有。”

  “那你去拿來,我們現在就畫!”

  大史在沙發上舒展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沒必要,你也不用畫了,繼續說吧,長相放一邊,先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輯體內的什麼東西好像被點燃了,他站起來,在壁爐前躁動不安地來回走著:“她...怎麼說呢?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垃圾堆裡長出了一朵百合花,那麼-那麼的純潔嬌嫩,周圍的一切都不可能污染她,但都是對她的傷害,是的,周圍的一切都能傷害到她!你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去保護她...啊不,呵護她,讓她免受這粗陋野蠻的現實的傷害,你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她是那麼...

  唉,你看我怎麼笨嘴笨舌的,什麼都沒說清。”

  “都這樣,”大史笑著點點頭,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現在在羅輯的眼中充滿智慧,也讓他感到很舒服,“不過你說得夠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著說,她...可,可我怎麼說呢?怎樣描述都表現不出我心中的那個她。”羅輯顯得急躁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開讓大史看似的。

  大史揮揮手讓羅輯平靜下來:“算了,就說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兒吧,越詳細越好。”

  羅輯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和她...在一起?你怎麼知道?”

  大史又呵呵地笑了起來,同時四下看了看:“這種地方,不會沒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羅輯趕忙從壁爐上方拿下一個精緻的木盒,從中拿出一根粗大的“大衛杜夫”,用一個更精緻的斷頭臺外形的雪茄剪切開頭部,遞給大史,然後用點雪茄專用的松木條給他點著。

  大史抽了一口,愜意地點點頭,“說吧。”

  羅輯一反剛才的言語障礙,滔滔不絕起來。他講述了她在圖書館中的第一次活現,講述他與她在宿舍裡那想像中的壁爐前的相逢,講她在他課堂上的現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爐的火光透過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的臉龐上映出的美麗。他幸福地回憶他們的那次旅行,詳細地描述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那雪後的田野、藍天下的小鎮和村莊、像曬太陽的老人的山,還有山上的黃昏和篝火...

  大史聽完,撚滅了煙頭說:“嗯,基本上夠了。關於這個女孩兒,我提一些推測,你看對不對。”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應該是大學以上博士以下。”

  羅輯點頭,“是的是的,她有知識,但那些知識還沒有達到學問的程度去僵化她,只是令她對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應該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份子家庭,過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從小到大享受著充分的父愛母愛,但與社會,特別是基層社會接觸很少。”

  “對對,極對!她從沒對我說過家裡的情況,事實上從未說過任何關於她自己的情況,但我想應該是那樣的!”

  “下面的推測就是猜測了,錯了你告訴我——她喜歡穿那種,怎麼說呢,素雅的衣服,在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來說,顯得稍微素了些。”羅輯呆呆地連連點頭,“但總有很潔白的部分,比如襯衣呀領子呀什麼的,與其餘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大史啊,你...”羅輯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大史說。

  史強揮手制止他說下去,“最後一點: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

  怎麼形容來著,纖細,一陣風就能刮跑的那種,所以這個兒也不顯得低...當然還能想出很多,應該都差不離吧。”

  羅輯像要給史強跪下似的,“大史,我五體投地!你,福爾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來,“那我去電腦上畫了。”

  當天晚上,大史帶著筆記型電腦來找羅輯。當螢幕上顯示出那張少女的畫像時,羅輯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動不動盯著看。史強好像早就預料到這個,到壁爐那邊又取了一根雪茄,在那個小斷頭臺上切了口,點燃抽起來,抽了好幾口後回來,發現羅輯還盯著螢幕。

  “有什麼不像的地方,你說我調整。”

  羅輯艱難地從螢幕上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遠方月光下的雪峰,夢囈似的說:“不用了。”

  “我想也是。”史強說著,關上電腦。

  羅輯仍看著遠方,說了一句別人也用來評價過史強的話:“大史,你真是個魔鬼。”

  大史很疲憊地坐到沙發上:“沒那麼玄乎,都是男人嘛。”

  羅輯轉身說:“可每個男人的夢中情人是大不相同的啊!”

  “但每類男人的夢中情人大體上是相同的。”

  “那也不可能搞得這麼像!”

  “你不是還對我說了那麼多嘛。”

  羅輯走到電腦旁,又打開它,“給我拷一份。”他邊忙活邊問,“你能找到她嗎?”

  “我現在只能說有很大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根本找不到。”

  “什麼?”羅輯停下了手中的操作,轉身吃驚地看著大史。

  “這種事,怎麼可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正相反,我以為你會說幾乎沒有可能,但也不排除萬分之一的偶然找到了,其實你要是這麼說我也滿意了!”他轉頭看著再次顯示出來的畫像,夢囈似的說:“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兒。”

  史強輕蔑地一笑:“羅教授,你能見過多少人?”

  “當然無法與你相比,不過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更沒有完美的女人。”

  “就像你說的,我常常從成千上萬的人中找某些人。就以我這大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什麼樣的人都有。告訴休吧,老弟,什麼樣的都有,包括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女人,只是你無緣遇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因為嘛,你心中完美的人在別人心中不一定完美,就說你夢中的這個女孩兒,在我看來她有明顯的...怎麼說呢,不完美的地方吧,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可有的導演在幾萬人中找一個理想的演員,最後都找不到。”

  “我們的專業搜尋能力是那些個導演沒法比的,我們可不只是在幾萬人中找,甚至不只是在幾十萬和幾百萬人中找,我們使用的手段和工具比什麼導演要先進得多,比如說吧,公安部分析中心的那些大電腦,在上億張照片中匹配一個面孔,只用半天的時間...只是,這事兒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我首先要向上級彙報,如果得到批准並把任務交給我,我當然會盡力去做。”

  “告訴他們,這是面壁計畫的重要部分,必須認真對待。”

  史強暖昧地嘿嘿一笑,起身告辭了。

  “什麼?讓PDC 為他找...”坎特艱難地尋找著那個中文詞,“夢中情人?這個傢伙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了!對不起,我不能向上轉達你這個請求。”

  “那你就違反了面壁計畫原則: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麼不可理解,都要報請執行,最後否決是PDC 的事兒。”

  “那也不能用人類社會的資源為這種人過帝王生活服務!史先生,我們共事不長,但我很佩服你,你是個很老練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實話告訴我:你真的認為羅輯在執行面壁計畫?”

  史強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抬手制止了坎特下面的爭辯,“但,先生,只是我個人不知道,不是上級的看法。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我只是個命令的忠實執行者,而你呢,什麼都要問個為什麼。”

  “這不對嗎?”

  “沒什麼對不對的,如果每個人都要先弄清楚為什麼再執行命令,那這世界早亂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級別是比我高些,但說到底,我們都是執行命令的人,我們首先應該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們這樣的人來考慮的,我們盡責任就行了,做不到這點,你的日子怕很難過。”

  “我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上次耗鉅款買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說,這人有一點兒面壁者的樣子嗎?”

  “面壁者應該是什麼樣子?”

  坎特一時語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應該有樣子,那羅教授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像。”

  “什麼?坎特有些吃驚,“你不會是說竟然能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質吧?”

  “我還真看到些。”

  “那就見鬼了,你說說看。”

  史強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面壁者這個身份套到你身上,你會像他這樣借機享樂嗎?”

  “我早崩潰了。”

  “這不就對了,可羅輯在逍遙著,什麼事兒沒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為這簡單嗎?這就叫大氣,這就是幹大事的人必備的大氣!像你我這樣的人是幹不成大事的。”

  “可他這麼...怎麼說...”逍遙下去,面壁計畫呢?”

  “說了半天我怎麼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現在做的不是計畫的一部分?再說一遍,這不應該由我們來判斷。退一萬步,就算我們想的是對的,”史強湊近坎特壓低了些聲音,“有些事,還是要慢慢來。”

  坎特看了史強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不能確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後那句話:“好吧,我向上彙報,不過能先讓我看看那個夢中情人嗎?”

  看到螢幕少女的畫像,坎特的老臉頓時線條柔和起來,他摸著下巴說:“唔...

  天啊,雖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間的女孩兒,但還是祝你們早日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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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4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3 am

“大校,以我的身份,來考察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覺得有些唐突?”泰勒見到章北海時間。

  “不是的,泰勒先生,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爾德曾訪問過軍委黨校,當時我就在那裡學習。”章北海說,他沒有泰勒見到的其他中國軍官的那種好奇、謹慎和疏遠,顯得很真誠,這使談話輕鬆起來。

  “您的英語這麼好,您是來自海軍吧?”

  “是的,美國太空軍中來自海軍的比例比我們還高。”

  “這個古老的軍種不會想到,他們的戰艦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說,當常偉思將軍向我介紹您是貴軍最出色的政工幹部時。我以為您來自陸軍,因為陸軍是你們的靈魂。”

  章北海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只是寬容地一笑置之:“對於一支軍隊的不同軍種,靈魂應該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國新生的太空軍,在軍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軍隊的烙印。”

  “我對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興趣,希望進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沒有問題,上級指示,在我的工作範圍內,對您無所保留。”

  “謝謝!”泰勒猶豫了一下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想先就此請教您。”

  “不客氣,您說吧。”

  “大校,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恢復具有過去精神的軍隊嗎?”

  “您指的過去是什麼?”

  “時間上的範圍很大,可能從古希臘直到二戰,關鍵是在我所說的精神上有共同點:責任和榮譽高於一切,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戰後,不論是在民主國家還是專制國家,這種精神都在從軍隊中消失。”

  “軍隊來自社會,這需要整個社會都恢復您所說的那種過去的精神。”

  “這點我們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們有四百多年時間,在過去,人類社會正是用了這麼長時間從集體英雄主義時代演化到個人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長的時間再變回去?”

  聽到這話,章北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但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進一步談下去,泰勒也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只是感覺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從太空軍總部出來時,泰勒路過一個哨兵身邊,他和那個士兵目光相遇時,對方有些羞澀地肘他微笑致意,這在其他國家軍隊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看著那個年輕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裡默念那句話: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這天傍晚下起了雨,這是羅輯到這裡後第一次下雨,客廳裡很陰冷。羅輯坐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聽著外面的一片雨聲,感覺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陰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上。他讓自己籠罩在無邊的孤獨中,史強走後,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感覺這種孤獨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在這時,他聽到汽車停在門席的聲音,隱約聽到幾聲話語,其中有一個輕柔稚嫩的女聲,說了謝謝、再見之類的。這聲音令他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兩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夢中他都聽到過這聲音,很飄渺,像藍天上飄過的一縷潔白的輕紗,這陰鬱的黃昏中仿佛出現了一道轉瞬即逝的陽光。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羅輯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雨的氣息飄了進來。客廳裡只開著一盞落地燈,上面有一個舊式的大燈罩,使得燈光只能照到壁爐前的一圈,客廳的其餘部分光線很暗。羅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潔白的領子與外套的深色形成鮮明對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羅老師好。”她說。

  “你好。”羅輯說著站了起來,“外面很冷吧?”

  “在車裡不冷的。”雖然看不清,但羅輯肯定她笑了笑,“但這裡,”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點兒冷...哦,羅老師,我叫莊顏。”

  “莊嚴你好,我們點上壁爐吧。”

  羅輯於是蹲下把那整齊垛著的果木放進壁爐中,同時間道:“以前見過壁爐嗎?哦,你過來坐吧。”

  她走過來,坐到沙發上,仍處於暗影中:“嗯...只在電影上見過。”

  羅輯劃火柴點著了柴堆下的引火物,當火焰像一個活物般伸展開來時,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漸漸顯影。羅輯的兩根手指死死地捏著已經燒到頭的火柴不放,他需要這種疼痛提醒自己不在夢中,他感覺自己點燃了一個太陽,照亮了已變為現實的夢中的世界。外面那個太陽就永遠隱藏在陰雨和夜色中吧,這個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夠了。

  大史,你真是個魔鬼,你在哪兒找到的她?你他媽的怎麼可能找到她!

  羅輯收回目光,看著火焰,不知不覺淚水已盈滿雙眼,開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沒必要掩飾,因為她可能會以為是煙霧使他流淚,於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光微笑著說。

  這話和她的微笑又讓羅輯的心顫動了一下。

  “怎麼是這樣兒的?”她抬頭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廳。

  “這裡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是不一樣。”

  “這裡不夠...”羅輯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夠莊嚴是嗎?”

  她對他微笑:“我是顏色的顏。”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應該是這樣的:有許多地圖和大螢幕,有一群戎裝的將軍,我拿著根長棍指指點點?”

  “真是這樣兒,羅老師。”她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綻放開來。

  羅輯站起來:“你一路上很累吧,喝點兒茶吧,”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驅驅寒。”

  “好的。”她點點頭,接過高腳杯時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小口。

  看著她捧著酒杯那天真的樣子,羅輯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讓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這個世界,對它沒有一點戒心,是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潛伏著對她的傷害,只有這裡沒有,她需要這裡的呵護,這是她的城堡。

  羅輯坐了下來,看著莊顏,儘量從容地說:“來之前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當然是讓我來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種令他心碎的天真,“羅老師,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學的什麼?”

  “國畫,在中央美術學院。”

  “哦,畢業了嗎?”

  “嗯,剛畢業,邊考研邊找工作。”

  羅輯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在這裡能幹什麼。“嗯...工作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歡這兒嗎?”

  “我不知道,從機場來時霧很大,後來天又黑了。什麼都看不見...羅老師,這是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自己暗笑了一下,顯然不相信羅輯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兒,看地貌像北歐,我可以馬上打電話問。”羅輯說著伸手去拿沙發旁的電話。

  “不不,羅老師,不知道也挺好。”

  “為什麼?”

  “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好像就變小了。”

  天啊,羅輯在心裡說。

  她突然有了驚喜的發現,很孩子氣地說:“羅老師,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你覺得它像什麼?”羅輯緊張地問。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嗎?”

  “晚霞的眼睛,羅老師你說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歡後者嗎?”

  “是啊,您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畫晚霞了。”莊顏說,她的雙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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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4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4 am

第二天早晨,雨後初晴,在羅輯的感覺中,仿佛是上帝為了莊顏的到來把這個伊甸園清洗了一遍。當莊顏第一次看到這裡的真貌時,羅輯沒有聽到一般女孩子的大驚小怪的驚歎和讚美,面對這壯美的景色,她處於一種敬畏和窒息的狀態,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讚美的話來。羅輯看出,她對自然之美顯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來就喜歡畫畫嗎?”羅輯問。

  莊顏呆呆地凝視著遠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是的,不過,我要是在這兒長大的話,也許就不喜歡了。”

  “為什麼?”

  “我想像過那麼多美好的地方,畫出來,就像去過一樣,可在這兒,想像的,夢見的,已經都有了,還畫什麼呢?”

  “是啊,想像中的美一旦在現實中找到,那真是...”羅輯說,他看了一眼朝陽中的莊顏,這個從他夢中走來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廣闊的粼粼波光蕩漾著。聯台國,PDC,你們想不到面壁計畫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現在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了。

  “羅老師,昨天下了那麼多雨,為什麼雪山上的雪沒被沖掉呢?”莊顏問。

  “雨是在雪線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積雪。這裡的氣候類型同我們那裡有很大差別。”

  “您去過雪山那邊嗎?”

  “沒有,我來這裡的時間也不長。”羅輯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山,“你喜歡雪山嗎?”

  “嗯。”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我們去。”

  “真的嗎?什麼時候?”她驚喜地叫起來。

  “現在就可以動身啊,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山腳,現在去,晚上就可以回來。”

  “可工作呢?”莊顏把目光從雪山上收回,看著羅輯。

  “工作先不忙吧,你剛來。”羅輯敷衍道。

  “那...”莊顏的頭歪一歪,羅輯的心也隨著動一動,這種稚氣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個她的身上見過無數次了,“羅老師,我總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羅輯看著遠方,想了幾秒鐘,用很堅定的口氣說:“到雪山後就告訴你!”

  “好的!那我們快些走,好嗎?”

  “好,從這裡坐船到湖對岸,再開車方便些。”

  他們走到棧橋盡頭,羅輯說風很順,可以乘帆船,晚上風向會變,正好可以回來。他拉著莊顏的手扶她上了一隻小帆船。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她的手同那個想像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雙手一樣,是那種涼涼的柔軟。她驚喜地看著羅輯把潔白的球形運動帆升起來,當船離開棧橋時,把手伸進水裡。

  “這湖裡的水很冷的。”羅輯說。

  “可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羅輯心裡說,“你為什麼喜歡雪山呢?”

  “我喜歡國畫啊。”

  “國畫和雪山有什麼關係嗎?”

  “羅老師,你知道國畫和油畫的區別嗎?油畫讓濃濃的色彩填得滿滿的,有位大師說過,在油畫中,對白色要像黃金那樣珍惜;可國畫不一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國畫的眼睛呢,而畫中的風景只不過是那些空白的邊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國畫中的空白這是她見到羅輯後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就這麼滔滔不絕地給面壁者上課,把他當成一個無知的學生,絲毫不覺得失禮。

  你就像畫中的空白,對一個成熟的欣賞者來說,那是純淨但充滿美的內容。

  羅輯看著莊顏想。

  船停泊在湖對岸的棧橋上,有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湖岸的林邊,把車開來的人已經離去了。

  “這車是軍用的吧?來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軍隊,過了三個崗哨呢。”莊顏上車的時候說。

  “沒關係,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羅輯說著發動了車子。

  這是一條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簡易公路,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很穩,林中未散的晨霧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陽光一縷縷地映出。即使在引擎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林問的鳥鳴。清甜的風把莊顏的長髮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瞼上,癢癢之中,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現在周圍的一切與那時的冬雪後的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時的夢想卻與現在的現實無縫連接,羅輯始終難以置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羅輯轉頭看了莊顏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而且似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那眼神中略帶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純的善意。林間的光束從她臉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過,看到羅輯在看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回避。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莊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莊顏,面壁計畫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

  “但為什麼選中你呢?”

  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莊顏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莊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羅輯點點頭,“但,莊顏,我下麵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莊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

  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他轉向莊顏,“我是個普通人。”

  莊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

  這話和莊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後,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乾涸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復面壁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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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5 am

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術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只鷹!”莊顏喊道。

  “那面好像還有只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裡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

  “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最後?你在哪兒?”

  “在國內,要睡長覺了。”

  “什麼?”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

  羅輯刹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

  “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沒耽誤你吧?”

  “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

  “真的對不起,大史。”

  “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段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

  “你說吧。”

  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託你了。”

  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

  “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

  “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

  “他說你在幹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

  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歎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

  “外星人不是人嗎?”

  “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

  “為什麼?”

  “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作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

  “也許吧。”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

  “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

  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

  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

  “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

  “你們都會笑我的吧?”

  “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歎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郭看不清,總想遊到一處清清的海,遊得好累...”

  但願我能幫你遊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仿佛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螢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仿佛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畫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畫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

  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拼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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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5 am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佈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可擕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可擕式X 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鬍鬚、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裡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麵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1)。”

  ①美國科幻作家區薩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麼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麼?”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色彩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電腦和人工智慧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只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泰勒興奮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

  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麼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您可以說說。”

  “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

  “那是什麼?”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盡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畫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長歎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麼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

  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只是這麼想。怎麼,書中的謝頓計畫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但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

  那年輕人仍抬頭疑問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須,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螞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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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6 am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盧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 形的官殿遮罩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裡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盧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蘇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盧浮宮最大的展廳,有二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在輕輕地走路,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人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到這笑容仿佛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真的。”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

  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

  “那也很舊的。”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

  “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面出來。”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托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盧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人口大廳後,按標識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和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里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盪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麼好?”

  “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麼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麼?”

  “什麼?”

  “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像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蘇菲,瑪索。”

  “你是說那部《盧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的,長得還很東方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但忘記了第一次的人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誌是盧浮官的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我們去看蒙娜麗莎吧。”羅輯提議。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盧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

  “為什麼?”

  “那些遊客就沖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麼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卻不感興趣。”

  “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

  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像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我們?”

  “面壁者啊。”

  “她和麵壁者有什麼關係?”

  “嗯,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只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

  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盯著榮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資訊呢!這資訊只有人能夠理解,只有人才有這種敏感。”

  “是,人工智慧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電腦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

  “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

  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鐘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

  莊顏高興得像孩子那樣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資訊嗎?”

  “那這個資訊: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

  “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只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

  “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

  “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資訊,然後互相表達?”

  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

  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

  他們開始互相凝視,只堅持了不到半分鐘,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裡舍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你該刮鬍子了!”

  “關係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燕子那樣鄭重。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資訊,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抑制著,但很快,這種抑制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盧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沖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撒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湧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盧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競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盧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氈,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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