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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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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二 4月 21, 2020 10:23 pm

在這麽說完結束通訊之前,伊庫塔補上一句忠告:

「還有,差不多也要注意天空了……按照這個情況,對方應該會派出來。」

「──于是,這代表天空兵的運用掌握了關鍵。」

在自初戰起繼續擔任前線指揮官的賈特拉上校身旁,其副官馬捷亞少校如此說出口。

「唔。因爲可以步行渡河的淺灘各處都被嚴加把守,讓士兵渡河的方法只剩下搭船或氣球。特別是氣球,具有一口氣抵達對岸深處的潛力。只要運用得當,也有可能包夾河川陣地的敵軍。」

「可是……如果被敵方看穿,很可能全部被擊墜。」

「只有那種悲劇,是我想避免的……若爲求慎重起見,等待與海軍會合也是一個方法。輝將作何想法呢?」

賈特拉上校瞥了腰包裏的精靈一眼。直到腰包傳來下一個指令前,他們不打算進行任何攻擊。

「──派出騎兵,前往河流上遊與下遊聲東擊西如何?」

米雅拉以副官的身分,向思索著河川陣地攻略法的約翰提出意見。

「只要在河川這一側看見部隊,他們便不得不將兵力集中在那個地方。趁機試著用小船或氣球載運大人數入侵……這是我浮現的構想。」

對于這個提案,約翰一臉嚴肅地環抱雙臂點點頭。

「還不壞,不如說是個好主意。不過──那個做法唯獨這一次會是一步壞棋。」

「壞棋──嗎?」

「你記得隔著喀喀爾卡沙岡大森林進行的那一戰嗎?雖然有著水與火的差異,現在的情況與當時很類似。我方想設法讓士兵前往河川對岸,對方則無論如何也想阻止我方入侵。」

「……的確沒錯。」

「雖然主力是阿爾德拉神聖軍部隊,當時雙方兵力無論在誰眼中看來都有壓倒性的差距。可是──明明如此,那家夥卻頑強的持續阻擋我方的入侵。他適切地運用少量兵力防禦了廣大的範圍。他擅長這類機動防禦手腕的程度叫人傻眼。更何況這次准備時間也很充裕,最好別以爲渡河能比當時來得輕松。」

排除所有樂觀想法,約翰這麽下結論:

「單純的聲東擊西會被看穿。既然有精靈通訊,那家夥不可能容許部下做出一看到敵軍身影,便反射性集中兵力這種膚淺的舉動。還需要多下功夫。」

「……是。」

得知自己的意見糟得無可救藥,米雅拉羞愧地垂下頭。

「……用空中氣球聲東擊西……不,只要氣球升空,對方也會看穿嗎?那增加更多小船……」

約翰的意識沈浸在戰術構思中,除此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那種近在身旁卻被肉眼看不見的障壁阻隔的感覺,讓米雅拉感到十分無力。

「……在這五個地點表現出強行渡河的迹象。不必實際上完全渡河,只要小船下水,對方應該也不得不迎擊。透過他們此時派出的部隊規模確認遊擊部隊的余力,從防禦看來變得最薄弱的上遊與下遊兩個地點,讓天空兵營一口氣渡河……依照發覺此事的敵人如何行動,小船部隊也會從聲東擊西轉爲重頭戲……」

甚至連他說出口的內容,都只不過是思考的一部分。光是想像一下他的腦海劃分成多少區塊在思考,米雅拉就很害怕。

「……同時開始對河川防禦陣地進行全面攻擊……除了普通炮擊之外,這裏也使用巨炮。在渡河到對岸的同伴抵達上遊與下遊的時候同時突擊……以來自三個方向的攻擊一口氣攻陷敵陣。敵軍會在陣地陷落前轉而撤退嗎……?不,河川陣地是後半戰的要害。難以想像他們不在這裏堅持到底。那麽該如何……」

當約翰不斷喃喃自語,部下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向司令官閣下報告!敵軍騎兵渡過了上遊的淺灘!人數約爲一個連!」

聽到消息的瞬間,米雅拉臉上浮現困惑。

「那邊的騎兵主動過河──?」

「……就算是爲了打擊分歧的補給線……靠一個連的規模也難以達成。他們是看到我方在河岸附近造船,前來阻礙嗎?的確,誰也難以預料會在這個時機遭受攻擊,不過……」

連約翰也無法掌握那個行動的意圖。猶豫片刻之後,他重新轉向副官開口:

「……米雅拉,通知准備小船的部隊指揮官這件事,促使他們保持警戒。」

「是、是!」

米雅拉立刻想展開通訊。可是,這時又有部下喊道:

「──向司令官閣下報告!敵方部隊開始在下遊的對岸造橋!」

這次連約翰也瞪大眼睛。保持正要向精靈開口的姿勢停下動作,米雅拉困惑地說:

「橋──橋?從這個時間點開始建造?」

約翰也有同感。想渡河的齊歐卡軍這麽做姑且不論,他抓不住應該不想讓他們渡河的帝國軍做出這種舉動的意圖。約翰發問:

「……那座橋工程進度到什麽程度了?」

「大約才建造了五分之一,不過考慮到開始的時機,速度相當快。根據現場的觀察報告,他們運用了齊歐卡沒有的施工法……」

「我方沒有的施工法……不,那無所謂。問題在于從那邊蓋橋過來打算做什麽。如果只是讓士兵渡河,不需要花費這種功夫……精心設計的聲東擊西?用新橋當誘餌,企圖讓我方分散戰力?不,那家夥應該也知道,我不會接受那種引誘……」

約翰進一步思考,試圖看穿敵方的目的。這麽一來,他不能不意識到剛才的報告。

「……在時機上配合了渡過上遊的騎兵部隊嗎?橋並非誘餌,而是供他們返回敵方陣地的救生索?這樣的話,那個騎兵連會橫切過我們的補給線。區區一個連有可能做到如此大膽的機動嗎?不,不可能──」

「……元帥閣下,請問剛才的指示有什麽意義?」

另一方面,同一時間。在帝國軍司令部,梅格少校也對派騎兵渡河與在下遊開始造橋這件事向青年發出疑問。

「意義?沒有。」

當伊庫塔大而化之地回答,梅格少校大吃一驚。

「您、您剛剛……說什麽?」

「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無論是派騎兵渡過上遊、在下遊造橋,或是讓敵方在同一時機觀測到這兩個行動──不過,約翰那家夥不會這樣想。他會用天生的頭腦苦苦思考,設法從中看出意義。」

伊庫塔用壞心眼的口氣說道。勉強接受這件事情,梅格少佐繼續發問:

「總之,這是促使敵將判斷錯誤的聲東擊西嗎?」

「怎麽可能,對手可沒有可愛到會因爲這種事情就犯錯。那家夥會一再思考,考慮過所有可能性後選出最適合的答案。」

「那麽,究竟是爲了什麽……」

面對越發困惑的副官,伊庫塔臉上浮現無畏的笑容。

「應該是想告訴那家夥,有只有我才下得出的棋路──嗎?」

「……幾乎每餐都准備了熱騰騰的食物,真叫人感激。」

薩利哈史拉格低頭看向手中冒著熱氣的湯呢喃──距離薩紮路夫等人守衛之處約二十公裏外的上遊另一處陣地。盡管敵軍已隔著河川近在眼前,他們在正式的戰鬥開始前用餐。

「我有同感。雖然敵人很棘手──我總覺得現在遠比北域動亂及軍事政變時更能像樣的打仗。」

蘇雅將蔬菜炖肉送到口邊說道,在她身旁啃著蒸芋頭的斯修拉也沈默地點點頭。這時,一個人影走了過來。

「能聽你們這樣說,我工作起來也很有成就感。」

耳熟的柔和聲調傳入三人耳中,他們轉頭望去,看見戴著醫護兵臂章的哈洛兩手捧著托盤。

「貝凱爾少校?你怎麽來到這種前線了?」

「我來看看大家的情況,親眼確認伊庫塔教條是否有在現場確實運作。啊,請用茶。」

她說著蹲下來,將盛茶杯的托盤遞給三人。他們困惑地將茶杯送到嘴邊。

「啊……好甜。」「放了很多砂糖啊。」

「呵呵,我試著實現北域動亂時的夢想。我認爲這種茶應該給最努力的人們喝。」

哈洛惡作劇似的吐吐舌頭。她依序環顧三人的臉龐,目光又轉向在周遭進食的軍官們,然後說道:

「不過度緊張,但也不松懈……各位的表情非常好。」

聽到那句話,三人面面相觑,薩利哈史拉格輕輕轉動肩膀。

「聽你一說……相對于艱苦的行軍,這次身體卻很輕松。」

「沒錯,部下們也這樣說。特別是老兵們,還說有生以來第一次碰上如此沒有多余行動的戰爭。」

蘇雅不經意地說出口,赫然回神望向哈洛。

「……輕松的戰爭就是正確的戰爭,便是指這麽回事嗎?」

「真不愧是他的愛徒。沒錯──由伊庫塔先生打造的戰場就像這樣。精靈通訊的登場當然也帶來很大的助力,但終究只是輔助。若沒有那個人一直以來培養的構想,絕對無法實現。」

哈洛帶著敬愛說道。薩利哈史拉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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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二 4月 21, 2020 10:24 pm

「害得長官苦惱不已的偷懶花招,鑽研到底變成了戰爭的理想狀態嗎?……小托爾也是收到那一點吸引嗎?可惡,真是徹頭徹尾叫人不爽的元帥大人。」

雷米翁的長子泄憤似的一口氣喝光茶水。哈洛輕笑一聲站起來。

「我要前往下一個現場了。我想這裏戰況也會很嚴峻……希望大家平安無事。」

聽到那句話,三人同時敬禮,哈洛也用相同的動作回應。

另一方面,在隔著薩紮路夫崗位的下遊側陣地。此處由席巴上將率領的部隊防衛,對付蜂擁而來企圖從河寬變窄處渡河的齊歐卡軍。

「──唔。」

席巴上將從對准後方的望遠鏡窺視並發出聲音,朝自家陣地奔來的騎兵部隊進入他的視野。

「遊擊隊回來了──去迎接他們!」

部下們收到指示後迅速散開,將騎兵們接入陣地。席巴上將本人也走過去,與到現在依然沒流露出疲憊的炎發將領碰面。

「勞駕了,榮譽元帥閣下。各位的戰果相當驚人啊。」

「叫我遊擊隊長,席巴上將。也不需要稱呼我爲閣下,這會導致指揮系統混亂。」

索爾維納雷斯冷淡地告誡。在他背後,疲憊不堪的部下們正搖搖晃晃地下馬。

「呼~!呼~!」「喔~終于到了……」「幫我系馬……」

由于前來此處的路上幫助了好幾支撤退中的部隊,他們的戰果與其他部隊相比也出類拔萃。索爾維納雷斯向漸漸接近疲勞極限的部下們發出他們迫不及待的命令。

「各位的戰鬥表現很好,各自休息到早上七點爲止。」

「那邊已經准備了數量充足的床鋪,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就告訴醫護兵。」

「呼呼大睡啰──!」

妮雅姆率先拔腿就跑,其他騎兵跟在後頭。席巴上將發出爆笑。

「哈哈哈!你的部下還真活潑。」

他笑完之後重新轉向炎發將領,直視其眼眸開口:

「你也不可能不累──接下來事情由我來處理,直到下一個行動前,請暫時在帳篷裏休息吧。」

「了解,感謝。」

席巴上將感慨萬千地注視著那個簡短說完後,走向帳篷的背影。

「沒想到到了這把年紀後,會和索爾維納雷斯在現場並肩作戰……明明是那麽有趣的戰場,哈薩,你爲何不在我身邊?」

一瞬間不滿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仰望天空後,男子的視線立刻回到地面。

「無論如何,必須讓遊擊隊好好安睡──」

天色轉亮的清晨,齊歐卡軍幾乎同時開始攻擊面向河川的所有陣地。

「──炮擊開始!」

並排的爆炮同時噴火,炮彈朝帝國兵們藏身的壕溝傾注而下。感受到自地面傳來的震動令身體搖晃,薩紮路夫也發出迎擊指令。

「正式進攻了啊……!應戰,我方也用炮擊還擊!」

在壕溝後方散開的炮列,不輸給敵方地展開炮擊。到此處爲止的發展與初戰沒有多大的差異,可是接下來卻截然不同。

「確認在上遊C地點出現搭船的敵方部隊!迎擊人手不足!請增援!」

「我知道了!立刻派人過去,你們等著!」

薩紮路夫將位置最接近的部隊調派過去,應對各地自通訊傳來的增援請求。薩利哈史拉格少校與席巴上將本應采取同樣的安排──可是戰鬥開始不久之後,敵軍的行動一口氣變得激烈起來。

「報告!確認在下遊O地點發現敵方部隊!」「敵軍在上遊E地點將船推入水中──」

「又來了嗎?他們在那麽短的期間准備了多少船……!」

超乎預期的忙碌讓薩紮路夫咂嘴。新的通知如同追擊一般傳來。

「報告!確認在上遊C地點發現氣球編隊──!」

來自天空的入侵終于展開。薩紮路夫毫不猶豫地下令應對:

「派出後備隊!直到著陸地點都緊跟他們不放!」

「了解!」

爲了壓制天空兵,大量士兵被調往那邊。然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氣球著陸。當薩紮路夫想像著隨時間流逝變得越發嚴苛的部隊運用狀況,臉上浮現痙攣的笑容──位于同一個陣地的部下喊出更加直接的威脅。

「對、對岸的齊歐卡軍步兵開始強行渡河──!」

「……呼~!呼~!……」

「冷靜點,別擡頭!」「浸到及肩深度,保持彎腰姿勢前進……!」

士兵們注視著對岸的敵軍踏入河流中。看著他們壓低身軀,步調一致的前進,米塔士官長抱起雙臂。

「──突擊渡河的方法也改變了不少。我以前學到的可是拚命全力沖過去。」

「如果水深在膝蓋以下,那麽做也可以。不過依照這個深度,不可能像在陸地上一樣『奔跑』。要是胡亂催促,會有人在河底滑倒溺斃的。」

她身旁的哈朗補上說明。像這種局部戰術的刷新,率領他們的約翰當然不會懈怠。

「再加上──這是向阿納萊博士學來的,聽說『水』對于子彈的防禦效果意外地不容小看。子彈在水中好像飛不到一公尺就會停止。換句話說,士兵藏在水面下的身軀不容易成爲靶子。」

「喔~真的嗎~」

「是真的。全身泡入水中直到肩膀,一邊注意別滑倒,一邊配合周遭的步調彎腰前進,抵達淺灘之後全力奔跑。關鍵在于士兵們抵達那裏時沒有失去秩序。」

米塔士官長聆聽說明,同時冷靜地觀察戰況。不過──她的觀點與哈朗絕非一致。如同士官長階級所示,米塔‧肯席原本屬于浸泡在河中的士兵立場,因此她看待事物的觀點與軍官不同。這也是哈朗升爲少校後,仍將下級軍官留在身旁的理由。

「對方必須分出兵力應對小船與氣球,照這樣繼續下去遲早能突破陣地……不過,不管怎麽想都得付出不少的犧牲吧?我不認爲我們的主將會同意用士兵屍體填河般的作戰計畫喔?」

米塔士官長向長官拋去帶刺的眼神。像這樣發出質疑無疑是她的任務,身材壯碩的軍官接下她的目光。

「放心吧,不會出現那種情況。我方也不會讓太大的犧牲發生──但對方更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陣地陷落。因爲在通往帝都的路線上,沒有比這裏更好的防衛據點存在。那麽一來──在察覺陣地遲早會被突破的階段,他們就不得不采取其他手段。」

「……其他手段?」

「你很快就知道了,看著吧。」

「……敵軍的炮擊太猛烈,超過了隔著河川戰鬥的優勢。」

戰鬥開始經過一天半,薩紮路夫環顧自家陣地的狀況喃喃地說。防衛能持續到什麽程度──包含堅持的時間不夠長這一點在內,他在此階段大致都看出來了。

「只是持續防禦撐不了多久……只能看時機動手了嗎?」

薩紮路夫猛然握緊拳頭。既然穩健的作戰方式無法取得滿足的結果,那只有接受風險出奇招了。他做好覺悟,轉身命令部下們。

「叫騎兵待命!」

「可惡!起碼在派來步兵時停止炮擊啊……!」

「開槍還擊的手別停下來!不趁著敵兵在水中時解決他們就糟了!」

帝國士兵們自壕溝內伸出槍身持續齊射。射擊難以命中水中的敵人讓他們感到焦慮,焦慮則使精准瞄准變得更加困難。在與奮不顧身渡河的齊歐卡士兵們不同的形式上,他們的精神也在耗損──炮擊無情地朝壕溝落下。壕溝一角崩塌,一瞬間炸出巨大的坑洞。

「又是巨炮……!隔壁區塊被掩埋了,投入救援!」

「我們光是迎擊已耗盡全力!後備隊快過來啊~!」

收回傷患與修理壕溝占用了人手,向敵軍發射的齊射密度短暫地降低。在河中的齊歐卡士兵們也看出了這一點。

「好,勢頭來了……!」「照這樣子可以壓過去!沖啊沖啊沖啊!」

渡過河寬四分之三的帶頭集團所在之處,水位已僅達腰際。他們不再彎腰,踩著滑溜的河底全力飛奔。帝國兵們覺悟到敵軍將沖進壕溝,慌忙上刺刀。

「就是這個時機──發動沖鋒!」

在那一刻,薩紮路夫做好充分准備發出指令。在前列壕溝待命的騎兵們一口氣沖上備妥的斜坡,沖進至今與戰況分離的橋上。看到與他們錯身而過奔向自家陣地的騎兵,齊歐卡士兵們錯愕地瞪大雙眼。

「什麽!騎兵沖過橋上──?」

「糟糕,他們打算繞到我們背後!後面不可能做好了遭受騎兵沖鋒的准備──」

齊歐卡士兵們體認到,對方留下橋是爲了──在出乎意料的時機反擊。注意力全放在渡河上的對岸部隊,面對以全速逼近的騎兵沖鋒毫無防備──

「不。我們准備了這個。」

──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率領的部隊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從不起眼的位置瞄准橋上的槍兵們,以交叉火力痛擊逼近的騎兵部隊。吃了子彈的馬匹與人陸續趴倒在橋上。

「一試圖通過就會當場被爆破的橋──那種存在會令我們焦急不耐,但對于對方而言並非如此。因爲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在喜歡的時機派士兵突擊我們的直達路徑。」

哈朗揚起嘴角一笑。情勢發展正如約翰給予的忠告一般。

「讓我們以爲是單方面的防衛戰,在最多士兵渡河的時機轉而派騎兵沖鋒──一口氣咬破我們的咽喉。不,這個作戰相當優秀。如果只有我負責指揮或許意外的會上當。但是──」

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沐浴在交叉火力下的騎兵集團失去了沖鋒的沖勁,後續騎兵卡在橋上進退不得。雖然有人察覺作戰失敗打算掉頭,在狹窄的橋上讓許多馬匹調轉方向並不容易。

「──想要將不眠的輝將打個措手不及,構想的意外性完全不足。雖然可憐,你們付出計策失敗的代價吧。」

哈朗如此低喃,向自己陣營的步兵部隊下達突擊指令。這次不是渡河。而是讓步兵沖向──擠滿動彈不得騎兵的橋上。

「不管我方以什麽方法渡河,橋應該都會被當場爆破……不過,也有沒辦法炸毀的情況。例如──當橋上有你們的同伴在的時候。」

這個狀況正是對方運用的奇招包含的風險──這時正是原本絕對無法跨越的橋,作爲道路浮現的千載難逢良機。

「聽說你深受部下仰慕,善于照顧人──你做得出拋棄同伴的判斷嗎?暹帕‧薩紮路夫先生。」

「──完全被看穿了──」

薩紮路夫愕然地瞪大雙眼。梅爾薩中校的吶喊聲穿透他的背部。

「准將閣下!敵軍正在渡橋!照這樣下去──」

這句話令他回神──沒錯,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他必須采取手段讓損害降低到最低限度,這是軍官的義務。

「……炮……炮擊橋墩………」

話語卡在喉頭。現在炸斷橋梁,代表在橋上的所有生命都會被崩塌波及。他要親手埋葬那些相信他而准備過橋的騎兵們──支付失策的代價。

「……嗚……!」

他發不出聲音,喉頭彷佛灌了鉛塊。暹帕‧薩紮路夫整個身軀都在抗拒那道命令。可是──可是,他不得不執行。如果讓敵軍過橋,會造成如字面意思般量級不同的大量士兵死亡。軍官不得不選擇放棄的界線確實存在,現狀無論在誰眼中看來都到了那一步。

「──對、不起──」

恐懼令薩紮路夫牙關格格打顫。然而,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再遲疑下去。他即將如痛哭般喊出拋棄自己人的命令──但炮擊聲在前一秒轟然響起。

「──咦?」

薩紮路夫愣愣地喊道。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橋梁最接近對岸的一部分崩塌了。

在離薩紮路夫等人有段距離的壕溝一角。站在從一開始便一直瞄准橋梁的炮列前,一名軍官展開精靈通訊。

「──我是梅特拉榭‧蘭茲。方才我擅自向橋發動了炮擊。」

她透過精靈這麽告訴長官。應該已經接通的通訊沒有回應,只傳來一陣呆然的沈默。她不在意地繼續說明:

「由于橋上有許多傷患,我只瞄准了靠近敵軍的那一端。崩塌的部分約爲整體的三分之一……由于橋基從建築階段起就分成三座,只要不再度炮擊,應該不會繼續崩塌。」

──鎖定炮擊,只炸毀橋梁的一部分──她瞬間做出決定,實現這個一時浮現的想法。雖然明白這是越權行爲,比起對同伴見死不救──比起讓梅爾薩中校背負那種經曆,由她來接受軍法會議審判會好得多。

「不用多說,專斷獨行的責任全在我一人身上。我願接受任何處罰,請別責怪炮兵們──」

「幹得好~!」「做得好!」

兩位長官歡喜的叫聲讓精靈都跟著晃動。與預想中完全相反的反應,讓蘭茲中尉張大嘴巴。

「──只瞄准並炸塌橋梁的一部分?」

對岸的哈朗臉龐抽搐的注視著同一個狀況。

「傷腦筋。在這種緊要關頭,應對可真是靈活。是暹帕‧薩紮路夫的頭腦比我預期中更聰明?或者……掌管爆炮的軍官格外優秀?」

哈朗搔搔腦袋低語。先不提高級軍官,他並未連敵方下級軍官的長相都記住。不過,他也知道偶爾會發生這種事。不管任何名將,都有只不過是個無名軍官的時期。

「喂~!」

剎那間,米塔士官長揮起掌心用力揪住哈朗的後腦杓。

「現在是悠哉尋找失敗原因的時候嗎!你說了計略若是失敗,指揮官得支付代價吧!」

「──沒錯,正是如此。」

哈朗回過神面對現狀。和薩紮路夫一樣,他也有身爲軍官的責任。

「即使後悔時間也無法倒轉。巨炮全門運作,投入所有後備隊──以最大戰力攻陷敵陣!」

在薩紮路夫等人上演激戰之時,在席巴上將負責的下遊陣地,兩軍持續隔著河川對峙。

「……趁著對方的主力集中在薩紮路夫准將的崗位,如果得到機會就從此處突破,將部隊調往敵軍背後──本來這麽打算……」

席巴上將神情嚴厲的說道。他從右到左浏覽齊歐卡兵們在對岸整然列隊的樣子,與那無懈可擊的狀態。

「但眼前的敵人沒有松懈到允許我們這麽做……每個人的面目看來都不認爲自己純粹是來聲東擊西的。如果動了貪念,我們很可能反倒被擊破。」

「正是。」

出現在他背後的炎發將領表示贊同。席巴上將背對著他說道:

「現在暫時在帳篷休息吧,遊擊隊長……因爲無論戰況倒向哪一邊,一定會有你們出任務的時候。」

「…………」

接收著來自各個戰場的報告,司令部的伊庫塔神情嚴肅。

「……每個部隊都奮勇善戰。問題在于還能支撐多久……」

梅格少校以低沈的聲調說道。此時又有新的通訊傳來,青年當場回應──激烈槍戰的喧囂聲緊接著響起。

「──我是薩利哈史拉格!聽見了吧,我們自後方遭到急襲!快點派支援過來!對手有連級規模!」

雷米翁長子急迫的聲音傳來。伊庫塔用眼神向梅格少校示意,努力以沈穩的語氣回答:

「副官正在安排增援。我做個確認,襲擊來自後方?敵方部隊渡河了?」

「來自後方!在我所見範圍內沒有渡河!是從下遊側突然出現的!如果收到事先警告,明明可以更妥當的迎擊,監視河邊的家夥在搞什麽?」

薩利哈抱怨的樣子讓伊庫塔領悟一切。從監視者沒有任何聯絡的事實倒推回去,原因顯而易見。

「通訊手多半遇襲了……是亡靈下的手。」

「──看來曝光了。收手撤退。」

「嗚、嗚……」

在兩手被捆在身後低垂著頭的帝國士兵面前,雙手捧著精靈的影子悄然說道。那並非他本人的搭檔。他威脅通訊手,強迫他發送假報告到現在。

「真是太沒用了……花費那麽多時間,繞到敵軍背後的居然只有不到三十人。以這個人數,想支援我方也難以如願。」

他語帶歎息地抱怨。雖然突破嚴格的防備趁隙遊泳渡河,這對他們而言也是苦肉計。本來他們應該在更早的階段整批隊員繞行至敵軍背後──如果不是有那群可怕的獵人阻攔的話。

「因爲那些家夥的關系,在開戰時有八百余人的人員不知減少了多少?……全部的幸存者加起來多半也不到一百人。」

隊長的話讓周遭的影子們握緊拳頭垂下頭……不論這場戰爭的勝敗,亡靈部隊本身的命運即將竭盡。他們不能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逐漸消失在不斷轉變的曆史縫隙間。

「不過,我們要盡到最低限度的使命──好好見識吧,帝國軍,這是我等亡靈最後的爪痕。」

「……!抱歉,阿伊。我們未能完全擋住敵軍入侵……」

翠眸青年的聲音透過精靈傳來。伊庫塔毫不猶豫的駁回他充滿苦澀的道歉。

「說什麽傻話。使出替換通訊手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證明他們直到最後都沒辦法以整批兵力入侵。你們並非未能完全擋住敵軍入侵──而是達成了最好的成果。」

伊庫塔斷然說出並非任何安慰的事實。既然守衛廣大戰線的人手有限,完全阻擋亡靈入侵從一開始便不可能。明明是這樣,獵人們的戰果卻逼近了那個不可能。托爾威沒有任何理由道歉。

「在和你們戰鬥經過嚴重的消耗後,亡靈們作爲部隊大概早已半死不活了……對于那即使如此依然達成任務的執著,我可以坦率的表示佩服。」

「…………」

「目前,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部隊正前往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崗位馳援。雷米翁兄弟應該能堅持到他們趕到爲止。而且,蘇雅也在那裏。」

「……嗯!」

在托爾威勉強擠出開朗的聲調回應後,通話結束了。在戰況持續如走鋼索般危急的現狀下,托爾威沒有空關心兄長們的安危。伊庫塔也一樣,在派出援軍之後只能期望他們堅持到援兵抵達爲止。最重要的是──至今最大的冒險已迫在眉睫。

「……該在什麽時機從哪支部隊開始撤退呢?雅特麗,若是你的話知道嗎?」

在發出救援請求經過兩小時後,薩利哈史拉格等人依然守在壕溝內忍受敵軍襲擊。雖然壕溝在建造時設想過被敵人繞至背後的情況,但實際上發生時無法避免苦戰。

「嘎啊──!」「呀啊!」

雙方之間不再有進行槍戰的距離。每當在陣地邊緣進行攻防,同袍便一個接一個倒下。即使如此,他們仍勉強擋回第五波進攻,薩利哈史拉格手持上了刺刀的風槍大喊:

「你們別退縮!舉起武器!將敵人擋回去!」

就算他這樣替大家打氣,部下們在接連的戰鬥中漸漸喘不過氣。在切身感受到毀滅氣息近在咫尺的兄長身旁,算完傷亡人數的斯修拉開口:

「……在剛才那波攻防中又有十二人陣亡。防衛即將到達極限了,大哥。」

「呼~……我知道!啊~可惡,升任校級軍官後還得打滿身泥濘的白刃戰嗎!」

爲了不因爲恐懼與焦慮迷失自我,薩利哈刻意吐出無關緊要的抱怨。經過與伊庫塔的模擬戰及軍事政變的慘烈戰場,他也學會了何謂自制。另一方面,態度毫無改變的蘇雅淡淡地分析現狀:

「我們大約是在三小時前發出救援請求。即使最接近的騎兵部隊以最快速度趕來,也還需要三十分鍾。」

與所說的內容相反,她既不焦急也不害怕。由于在意她的態度,薩利哈向她攀談:

「……喂,米特卡利夫中尉。」

「是?」

「你不害怕嗎?」

他坦率地問。蘇雅被問到後一瞬間愣住,接著事不關己地回答:

「這個嘛──不可思議的是,我不怎麽怕。因爲我一直盡力做到最好,如果最後結果不行了也能接受。」

她邊說邊以幾乎無意識的動作爲十字弓裝填下一支箭矢,嘴角忽然浮現乾涸的微笑。

「而且──其實我還有一點期待。」

「……期待?」

「期待聽到我陣亡的消息時,那個人會露出什麽表情?──因爲我覺得……這大概是我唯一能撼動他心靈的瞬間。」

那個回答讓薩利哈啞口無言好幾秒,然後大聲歎息。

「……雖然我之前就隱約發現了,你心態很扭曲啊。」

「多管閑事。少校才是,更誇張的驚慌失措如何?像第一次打模擬戰時那樣。」

蘇雅的諷刺直刺心頭。雷米翁的長子嘴角微微發抖。

「……我現在決定了。就算我死在這裏,唯獨不要比你早死。」

「是嗎?──啊,對了,我想到一個厲害的作戰計畫。少校你單獨沖出壕溝突擊敵人,承受一千發左右的子彈,我們則趁機逃脫,這個計畫如何?」

她以牙還牙。薩利哈正想再以諷刺反擊,又忽然想到什麽低聲發笑。

「……原來如此,愛徒嗎?」

「嗯?」

「你自己沒發現吧,你剛才的措詞和索羅克那家夥一模一樣。」

蘇雅的臉龐猛然泛起紅暈。觀察敵軍動向的目光保持不動,她以激烈的口氣反駁:

「連一丁點都不像!請在死前訂正剛剛的發言,少校!」

「誰要訂正啊笨蛋~!我說你啊,什麽叫期待自己死了對方會露出什麽表情!那是什麽陰暗的熱情!啊~真是的,好久沒那麽倒胃口了!既然都鑽牛角尖到那種程度了,快點去跟他來一發啊,膽小鬼!」

「唉────不愧是只有臉長得好看的人,說出的話果然不同!除此之外的好處全都被老麽拿走的人真可憐!」

「喔!啊……!混蛋,剛才那番話完全越線了,喂!給我記住,等我跨過這一關我一定要揍你!」

「請便請便~!不必客氣拿槍來也行喔!小混混和我打架怎麽可能贏得了我!」

兩人吵吵嚷嚷地鬥嘴同時進行牽制射擊,看得周遭部下們張大嘴巴。面對與瀕臨全滅的狀況毫不相稱的脫線場面──斯修拉嘴角非常罕見地浮現微笑。

「……呵……」

受到他眼神示意的直屬部下們點點頭。斯修拉手持大型散彈風槍,與自己排的成員們一起將手貼在壕溝牆上。

「……啊?喂,斯修拉?」「等等──你做什麽?斯修拉夫上尉。」

兩人疑惑地問。斯修拉依然面帶微笑地回答:

「我采用你的提案,米特卡利夫中尉。當我們的突擊分散敵軍注意力時,你和兄長一起朝反方向逃脫吧。雖然挨一千發子彈實在太勉強──但能爭取到一些時間吧。」

聽到弟弟這番話,薩利哈臉上浮現爲難的苦笑。

「你、你在說什麽啊,斯修拉……?快蹲下來,擡起頭很危險吧。因爲你體格壯碩……」

伸出一手制止想靠近的兄長,雷米翁的次子繼續道:

「把那家夥留在你身旁,大哥。雖然有些啰嗦,她會將你的人生推向正面的方向……一定會遠比我做得更好。」

「──不,所以說,你在說什麽──」

即使如此,薩利哈還是無法接受弟弟的話,伸手想去抓對方的肩膀。斯修拉輕柔地揮開那只手,忽然想起陳年的回憶。

──你真的不擅言詞啊。體格長這樣又板著撲克臉,哪會有人靠近你。臉上的肌肉不能放松一點嗎?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對不相似的兄弟──哥哥多話又輕率,弟弟粗魯又沈默寡言。他身體壯碩,卻喜歡跟在哥哥背後。

──啊~算了,勉強你是我不對……唉,明明不有趣,也不必硬要笑嘛。由我居中調解就行了,反正我們會一直在一塊。

回過神時,他們總是在一起。在同一個家庭成長,讀同一所學校,成爲軍人之後,比起麽弟他更擔心兄長。他知道弟弟遲早會走向自己的道路,但覺得兄長還對路途感到迷惘。

──放心吧。在弟弟困擾時總是站在眼前的背影,那就是哥哥──

如今他已不再擔心。經過許多失敗與挫折後,盡管腳步不穩,兄長筆直地邁步前行了。他不知不覺間學會跌倒也能站起來的堅強。和童年時所見的一樣,如今兄長的背影寬闊可靠。

「──別了,哥。」

──斯修拉脫口喊出十幾年來沒喊過的稱呼。他推開對方還想抓住他肩膀的手,迅速爬出壕溝暴露在敵人面前──他第一次覺得,長得體格魁梧真好。目標愈大,愈容易吸引注意力。

「──斯修拉~~~~!」

兄長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傳來。斯修拉‧雷米翁沒有回頭,和跟隨在後的部下們一起向敵軍突擊而去。

「喔喔喔喔喔!」「彈藥,拿彈藥過來!」

「第二區域被巨炮命中,出現大量傷亡!」「這家夥沒呼吸了!醫護兵~!」

薩紮路夫的壕溝陣地好不容易挺過橋梁的來回攻防,頑強地持續防守。然而,這場奮戰也接近了終點。

「……部隊整體的耗損率超過三成了,准將閣下。」

「…………」

梅爾薩中校的話令他咬緊牙關。此時,腰包內的搭檔發出通訊通知,薩紮路夫立刻回應:

「……我是暹帕‧薩紮路夫。」

「我是伊庫塔‧索羅克……非常抱歉,上遊有兩處地點遭到敵軍突破了。你那裏也很快將被包圍,請立刻撤退。」

撤退命令以正式的口吻下達。薩紮路夫也想過,該是那種指示來臨的時候了。

「……不,我拒絕。」

他用沈穩的聲調說道。黑發青年罕見地遲了幾秒才回答: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

「我不會撤退。不,我當然會安排大部分士兵撤走,但我和我的直屬後備隊將留下殿後。順利的話,保衛戰應該能在這裏繼續幾小時──」

薩紮路夫以堅定不移的口吻斷然表示。伊庫塔僵硬的聲音透過精靈傳來:

「……薩紮路夫准將,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

「聽起來像玩笑話嗎?」

他始終坦然的聲調顯示了決心有多堅定。青年的聲音開始顫抖:

「……真的……真的請饒了我吧。連這一瞬間都瀕臨極限了,即使後備兵力全數投入撤退支援,以現在的局勢能不能擺脫追擊都很難講。」

「正因爲如此,才需要有人拖延敵軍吧。我會在這裏堅持守住,盡可能讓更多士兵平安歸返。既然負責前線指揮,那應該是我的工作──」

「我不想要你死!」

青年的怒吼聲傳遍四周,周遭的部下們回頭查看發生了什麽事。不再掩藏焦慮的伊庫塔愈說愈急促:

「快點、請現在馬上撤退!你明白的吧,我沒有命令你們死守!一接近防衛極限立刻放棄據點後退!以讓士兵活著抵達下一個崗位爲大原則!我應該再三告訴過你們,那就是伊庫塔教條!」

伊庫塔身爲元帥的主張,讓薩紮路夫忽然微微一笑。

「……是啊。那麽,這是我獨斷獨行。」

「…………!」

「無視命令展開的戰鬥沒有什麽教條。事後隨你高興盡管召開軍法會議吧──我要挂斷了。」

「等等!請等一下……!」

青年的聲音帶著懇求之色。伊庫塔喋喋不休起來,那不穩定的語調一點也不像他。

「真、真拿你沒辦法──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吧。其實我有個秘藏的秘計,到目前爲止的發展也全在我計算之內,後方准備了將追擊你們的敵軍一網打盡的陷阱。所以,你堅守在那裏反倒是給我添麻煩──啊~真是的,真傷腦筋~准將閣下在這種時候都不會察言觀色──」

薩紮路夫嘴角浮現苦笑。回想對方至今饒舌的程度,剛剛那番話簡直像是舌頭忘了上潤滑油一樣。

「嗯,我很清楚……在你的人生中,這是說得最拙劣的謊言。」

「──嗚──!」

「我知道你並非已無計可施,但沒有將敵軍一網打盡這種方便的事……我起碼也明白這點小事。因爲我好歹受過高級軍官的教育啊。」

男子以極爲溫柔的語氣斷言。這次的沈默,是至今持續最久一的一次。

「──成人──」

「……?」

「──沒有成人在。」

伊庫塔斷斷續續地說道。就像直接坦露心聲一般,青年一字一句地說出口。

「父親死去,母親亡故。自從和騎士團的大家一起成爲軍人後,就沒有『成人』在我身邊。沒有除了同伴以外可靠的人物……將我們視爲後輩引導我們的年長者。」

「…………」

「我並未抱著期待。戰場並非有余力悠哉地照顧他人的地方……特別是北域動亂是場惡劣的戰爭。在那種環境中,光是爲了保命便耗盡全力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你不一樣。你認真地聆聽我們這些受輕視的菜鳥准尉的意見,與我們並肩而戰,低頭求長官接受我們的請求。在那個地獄中──對我們而言,你是唯一一個可靠的『成人』。」

即使只有一個人,身邊有可靠的年長者在,對于當時的他們而言,那是多麽大的救贖。

「我──不想要你死。」

不再有任何策略手段,舍棄身爲軍官的判斷力。薩紮路夫在精靈的彼端看見了與年齡相仿的青年臉龐。

「……謝謝。」

想著與伊庫塔‧索羅克及「騎士團」的邂逅帶給自己的事物,他悄聲道謝。

「多虧遇見你們──我也得以成爲像樣一點的成人。」

一切都總結于此……當他從發迹之路掉隊失意地待在北域時,半是放棄了人生。然而回過神時──暹帕‧薩紮路夫不再討厭現在的自己了。

「請等一下!等等──」

薩紮路夫單方面地結束通話。因爲再聽下去,他很可能心生依戀。

「……閣下……」

聽到對話的梅爾薩靜靜地走過來。但薩紮路夫立刻轉向她告知:

「統整部隊展開撤退吧,梅爾薩中校。如同剛才所說的一樣,此處由我來負責。」

面對他充滿決心的眼神,梅爾薩卻忽然微笑著搖搖頭。

「……交給蘭茲中尉來辦吧。我要留在這裏。」

「我不允許。中校,這是命令。」

薩紮路夫努力不摻雜私情,再度命令眼前的副官。然而──梅爾薩本人就像看著耍任性的小孩子般聳聳肩。

「無視命令獨斷獨行,已預約軍法會議──你認爲這樣的你,發出的命令究竟有多少強制力?暹帕‧薩紮路夫准將閣下。」

「嗚──」

被這麽一說,他無法反駁。當薩紮路夫再次開始考慮說服她所須的論點,梅爾薩主動依偎過去開口:

「我是你的副官。我是教育你如何當高級軍官的人。在我眼中看來,你的決定很正確。

正因爲如此,我很樂意陪你到最後……所謂成人的理想姿態、引導他人者的責任,原本不就是這樣的嗎?」

梅爾薩以毫無陰霾的眼神說道。兩人接著互瞪了一會,薩紮路夫投降般地垂下頭。

「……你這個人總是如此。始終帥氣的貫徹道理,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心情。」

正因爲她是這樣的人,他才抱著好感。正因爲她是這樣的人,他才希望她生還。可是──薩紮路夫在內心某處也明白。正因爲她是這樣的人,她不會拋下自己。

「我一直很尊敬這樣的你──所以,這真的是最後一次做確認。

在我身旁赴死也沒關系嗎?」

薩紮路夫傾注所有誠意發問。梅爾薩立刻敬禮回答:

「沒關系。無論在幾小時後死去,或是活到五十年後──我都會將那裏設定爲我的崗位。」

那快速球般的答覆充滿她的風格。喜悅與安心到了極點,薩紮路夫甚至感到頭暈目眩。

「……所以說,那樣很犯規啊。」

「失禮了。因爲我喜歡你害羞的表情。」

梅爾薩嫣然一笑說道。那個可靠的笑容讓薩紮路夫也跟著微笑,心中想著──如果直到最後的瞬間都能待在這位堅強的女性身旁,再也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人生句點了。

「那麽──開始吧。」

「……嗯!」

兩人彼此有力地點點頭,並肩在陣地內邁步前行。爲了在他們主動選擇的最後戰場上,打一場無愧于任何人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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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49 am

第十四卷 第三章 死鬥的結果

與薩紮路夫失去連系大約十二小時後。伊庫塔收到了齊歐卡全軍跨越大河開始進軍的通知。

「元、元帥閣下──」

梅格少校找不出該用什麽話來安慰在沈默的精靈前垂下頭的青年。經過漫長的沈默,伊庫塔嘴唇微動。

「……不要緊…………不要緊。」

青年像在說服自己般說道,深深地吸氣後又吐出來。他一再重複那個動作,如打斷骨頭般強行轉換心情,回到自己身爲元帥的一面。

「迎擊戰的局面轉移至最終防衛線。聯絡雷米翁上將。」

「遵、遵命!」

收到指示的梅格少校立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開始通訊。伊庫塔也准備進行下一通聯絡,但此時庫斯通知他有炎發將領的傳訊。

「我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方才我們前往救援在上遊陣地遭到包圍的友軍。」

青年瞪大眼睛。在上遊陣地遭到包圍的友軍──是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崗位。

「成功與否?」

「雖然勉強成功脫離包圍,友軍部隊受創嚴重。包含陣亡者與被俘者在內的失蹤人數約爲整體的四成。詳細人數目前正在清點。」

「……軍官的傷亡情況如何?」

伊庫塔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發問。索爾維納雷斯立刻回答:

「負責整體指揮的薩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少校平安。守衛同一個陣地的蘇雅‧米特卡利夫中尉也並未負傷。但是……」

確認兩人平安無事的安心感,與並列的名字有所欠缺的不安,在伊庫塔心中盤旋。

「……斯修拉夫‧雷米翁上尉重傷。看來他爲了讓同袍逃走,在我等抵達前夕發動佯攻。他胸口及腿部有三處槍傷。雖然迅速送往野戰醫院,體力能否支撐下來得看他本人而定。」

「……這樣嗎……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反應呢?」

「…………」

索爾維納雷斯繼續與伊庫塔通話,目光同時投向背後。在與大批傷患排在一起陷入昏迷的弟弟面前,擔任他們指揮官的男子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你還好嗎?少校。」

從背後靠近的蘇雅謹慎地攀談。薩利哈背對著她喃喃說道:

「……小托爾也是、斯修拉也是……我的弟弟們不知爲何都想主動沖進死地。爲什麽像個笨蛋一樣急著去送死?乖乖待在哥哥後面就行了吧……!」

男子的肩膀因爲懊悔與窩囊而顫抖。這時候,他朝背後拋出一句話:

「……喂,你在安靜什麽?」

「咦?」

「耍嘴皮子啊。總有些話可說吧──被弟弟保護真丟臉,連替他報仇也做不到,真不爭氣之類的。」

出乎意料的要求讓蘇雅抱起雙臂思索。猶豫一分多鍾以後,她沒什麽自信地開口:

「你……挑便服的品味看來很差。」

「爲什麽現在挑那裏講!」

薩利哈猛然站起身面對她。蘇雅伸出雙手往後退。

「不,因爲……!姑且不論鼓勵和安慰,我不知道對看著身受重傷的弟弟眼陷入沮喪的人該說什麽壞話!」

「誰期待你的安慰啊!我是說不管什麽都好,來一招打醒我!」

蘇雅聽到那句話終于理解對方的需求,緩緩地舉起右手。

「……用『這個』可以嗎?」

看蘇雅擺開架式,薩利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將臉頰轉向她。將這個舉動當成同意的信號,她大力揮出一巴掌──挨了那一擊,薩利哈整個身體呈四十五度斜角癱倒在地面。

「少、少校──?」「喂,他剛剛以很不妙的角度倒下了!」

「糟糕!不小心使成開掌打擊了……!」

威力過猛的一擊讓蘇雅臉色發白。不過與她的顧慮相反,薩利哈本人仰臥在地,臉上浮現笑容。

「哈、哈哈……一……一點也不管用!」

他這麽大喊同時猛然跳起來。也許是這計猛藥讓他找回精神,也許是虛張聲勢──無論如何,薩利哈恢複屬于軍官的一面,向眼前的部下開口: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現在以戰爭臨時任命,視同上尉!代替斯修拉當我的副官!沒意見吧!」

「咦?啊,是。」

蘇雅反射性地敬禮。薩利哈氣勢洶洶地從她身旁走過,想起來似的說道:

「還有,我要訂正一件事!──我挑便服的品味才不差!」

或許是在觀察他們本人的狀態,索爾維納雷斯在伊庫塔發問後停頓一會才回答:

「……他似乎沒有灰心喪志。照那樣子來看,往後應該也能作爲軍官工作下去。」

「……這樣嗎……薩利哈大哥真堅強。」

伊庫塔悄然低語。他就此結束與炎發將領的通訊,眼神轉向地圖。

「……終于被進攻到這裏了嗎?」

「──終于進攻到這裏了。終于進入最後階段了,米雅拉。」

約翰一臉興奮地說。在他低頭注視的地圖上,幾顆棋子跨越大河朝帝都前進。

「既然最有力的防衛據點遭到突破,帝國軍已沒有退路。他們將拚命防衛接下來的所有路線吧。」

「是……!」

米雅拉也大大地颔首。愈接近帝都,敵軍的抵抗愈不顧一切。在徹頭徹尾地制伏他們之後,這場戰爭才會首度迎向終結。

「隨著領域進入帝國中央,往後的進軍路線會更加分割化與複雜化……到目前爲止,我方一直打算繞至敵軍背後,不過往後敵軍也會有同樣的企圖吧……正攻法的防衛戰堅持不了多久顯而易見。那家夥應該會使出更多花招。」

「……不能放松警惕呢。」

「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守住補給線……這個侵入敵國境內深處的現狀,包含重大的機會與同等的風險。一旦從本國連結到前線部隊的補給路線被切斷,立場將立刻顛倒。不容許有一絲松懈。」

約翰刻意用言語來告誡自己想要高估我軍優勢的心。他決定只有在齊歐卡的旗幟飄揚在鎮壓完畢的帝都的那一瞬間,才能放下戒備。

「反過來說,只要不讓他們打斷補給線,我們的勝利就堅不可摧……而且,我接下來不打算容許自己犯下任何一步錯誤。」

約翰用鄭重的語氣宣言,目光轉回桌上的精靈們身上。

「所有戰場繼續由我指揮──輔助我,米雅拉。」

「──齊射開始!」

子彈射向以麥穗做掩護接近的敵軍部隊。在背後就是帝都的最終防衛線──負責指揮迎擊的泰爾辛哈‧雷米翁上將感到心煩意亂。

「此處終于變成戰場了嗎?……看到敵軍踐踏國土中樞,真叫人氣憤。」

在與齊歐卡漫長的戰爭史上,帝國從不曾像這樣被齊歐卡入侵到境內深處。這也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上將心想。決戰就是這麽回事。

「不過,我不會放任他們繼續爲所欲爲。只讓兒子們挺身而出,『槍擊的雷米翁』之名將會蒙羞。」

上將帶著決心低語。就算自己早已顔面盡失,他不能讓兒子們繼承的家名進一步名譽受損。他在腦海中一一回想起三人的臉龐。

「……別死在我前面啊,斯修拉……!」

「……職責安排反了嗎?」

沈重的語氣在戰場回蕩。接獲薩紮路夫准將留在陣地失去聯絡的通知,令席巴上將體驗到不想再度品嘗的苦澀。

「對──我當然知道,好好先生在戰場上活不久。無論是哈薩那家夥或桑克雷上將都是如此。戰爭這玩意的壞心眼真是從沒變過。」

從達成使命者開始死去。男子不知有多少次都想過,若是至少以年齡順序來決定就好了。然而,這個地方連那麽一點理解都不肯給他們。席巴上將緊握雙拳,直到骨骼嘎吱作響。

「……就算這樣,薩紮路夫准將──你再怎麽說也太年輕了吧……!」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既然這是最後一戰,他更希望這一次輪到其他人爲自己送別。在胸中燃燒的不甘令男子咬緊牙關,瞪著在眼前散開的敵軍隊伍。

「被派來這條路線的齊歐卡士兵們,你們運氣很差。我發火了──自從好友去世以來,從未那麽生氣過!」

「……避難民衆增加了不少呢……」

在環繞帝都邦哈塔爾的城牆東側的城門處。居民們從那裏眺望著神情疲憊的群衆排隊入城,感到模糊的不安正逐漸擴大。

「我向熟悉的小販打聽過,這次敵軍好像入侵到境內深處了。聽說已經渡過東邊的大河。」

敵軍據說已經逼近到不遠處。無法切實感受到這一點,他們的臉上同樣地浮現模棱兩可的笑容。

「……沒事的對吧?再怎麽說,難道會打到帝都……」

「那、那是當然。那些有錢的富商也沒逃跑……如果那些家夥用馬車載著財産往西邊逃,或許真的就危險了……」

他們提出放心的理由,彼此乾笑著。對于帝都居民而言,那是個小小的衡量標准。

「……好、好,看來都搬上車了。」

位于帝都西邊郊外的某座宅邸庭園。面對載滿行李的幾輛馬車,男子帶著焦慮的聲音響起。身爲遠近馳名的富翁,他也是民衆用來當作衡量基准的人物之一。

「這樣隨時都能出發了。沒有什麽東西忘了帶吧!」

男子回頭向站在背後的妻子確認。男子的妻子身旁帶著兩個孩子,懷中抱著還在吃奶的嬰兒,表情顯得十分困惑。

「沒有……但是真的不逃不行嗎?陛下還在帝都吧?」

「我說過好幾次了吧……我從經商的同伴那裏聽說了前線的狀況!唯獨這一次,我方好像陷入嚴重的劣勢!往後不知道情況會怎麽樣,但爲了謹慎起見──」

開門聲打斷他的話頭。男子疑惑地轉身望去,看到率領武官的金發少女──這個國家的皇帝出現,心髒一陣劇烈跳動。

「──打擾了。」

少女直盯著男子大步走來,彷佛在說她才是這棟大宅的主人。在自己的宅邸,男子不曾允許任何人擺出這種態度。不過,唯獨對于這個人物他是無法抱怨的。因爲他累積的財産不用多說,連帝國的一切全都屬于她。

「陛……陛下……」

「唔,原諒我突然來訪。我正在巡回拜訪帝都的富商。」

女皇悠然地說著環顧四周。男子的臉龐抽搐起來。無論由誰眼中看來,這一幕都只像是即將連夜逃亡的場面。

「那麽,這是什麽情況?把家俱和所有東西搬上馬車,看來簡直像在做啓程的准備。」

「啊──不,那個──」

男子找起藉口支支吾吾起來。早已看穿他內心的想法,夏米優冷冷地宣言:

「……難道說你們擔心戰火會波及這裏,打算自己趁早逃跑?」

「哪──哪裏的話!我們怎麽可能逃離有陛下坐鎮的帝都……!」

男子大力搖頭,否認她的指摘。那也是腦袋和身體還沒分家時才做得出的動作。女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

「那就好。不過──你的行爲容易令人誤會。民衆會仔細觀察你們商人的動向,只要你們沒逃跑,他們就認爲情況還平安。在這種局勢下,你們才必須展現出悠然的態度。」

「是……!」

男子與妻兒們一起跪倒。女皇滿意地抱起雙臂。

「你們明白就好──對了,來這座城市避難的民衆也增加了。爲了凸顯富人的志氣,你不認爲供給食物赈濟災民以展現器量也不壞嗎?」

「您、您說得正是,我馬上安排……!」

「很好。比起攜帶個人財産迅速逃亡,留下來爲公衆貢獻對你們日後更有幫助……做出一個行動之後,自己會得什麽評價?無論是好是壞,不懂得衡量可不行啊?」

深深的警告過他之後,女皇離開男子的宅邸。她自行上馬,同時詢問身旁的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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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0 am

「……還有幾間,露康缇?」

「十一間。距離日落還剩三小時左右,最好加快腳步。」

露康缇俐落地回答。女皇仰頭看看太陽的傾斜角度,輕輕颔首。

「幸好看來今天之內可以巡視完畢。像這樣四處走動的麻煩也比想像中來得省事。以『市場賢父』巴哈塔爲首,自發采取行動避免帝都發生混亂的富商也爲數不少。」

夏米優握著缰繩騎馬前行說道。她在腦海中重新確認,自己在這個局勢下應該擔起的使命。

「喂飽避難的民衆,同時不讓流通停滯,不讓帝都居民的不安爆發嗎?想到這一瞬間也在前線作戰的士兵們,哪怕撕爛這張嘴,我也說不出這是個艱钜的工作……──」

「──增援的兩個營預定于一小時後抵達!用光現在手頭的彈藥也無妨!」

伊庫塔的聲音傳遍帝國軍司令部。把進入最終階段的戰爭打到最後的命令,透過精靈們傳達到戰場上。

「只要缺乏物資或人手全部通知我!我們已做好准備,盡可能回應來自現場的要求!千萬別忘記,你們並不是只靠自己在戰鬥!」

伊庫塔以堅定的態度持續指揮,在思緒的一角忽然想到。雖然被吹捧爲什麽名將、軍師──將領的任務歸根結底在于幕後。爲士兵們整頓裝備、喂飽他們、准備床鋪,好讓他們狀態萬全地發揮力量。構築戰略與指示戰術也只不過是那道延長線上的一部分。戰鬥的人總是身在前線的他們。

「只要不偏離任務內容,防禦戰的指揮交由你們判斷!發動反擊也不需事先申告,在執行後報告結果即可!──聽好了,別害怕失敗!戰場並非只在那裏而已!一些小失誤我們會彌補!」

我既不恐懼也不焦慮,伊庫塔心想。因爲自己現在並非孤身苦戰。

「──盡可能避免自行下判斷!配合我的號令進行整體突擊!只要遵照我的指揮就絕不會輸!」

約翰基于絕對的自信不斷指揮,十分笃定事到如今已無需意識到這一點。以短暫時間差毫無謬誤地實現缜密軍略的軍隊──那正是戰爭中的勝利方程式。精靈通訊的出現大幅消除了在命令傳至現場途中産生的錯誤。如今,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意志傳播到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在二十分鍾後開始炮擊,五十分鍾後步兵開始前進!預估于兩百七十分鍾後可以突破防禦!別浪費時間,敵軍在這段期間也在持續行動!」

現在所有的命令都不會落空也不會停滯。約翰的判斷當場反映在戰場上,結果會傳遞給他。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連他本人都感到可怕。這就是一手擔起全軍大腦的感覺嗎?

「少將閣下!海軍傳來報告!」

于是,更進一步的資訊傳向他。爲了接近齊歐卡的勝利,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個因素。

「──元帥閣下!」

當梅格少校抱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大喊時。伊庫塔就察覺了內容。

「南域沿岸地區的監視者,看到了正在追擊撤退中帝國海軍艦隊的齊歐卡海軍艦隊!他們即將登陸……!」

「──挺會跑的嘛。不過到此爲止了,海盜軍。」

站在旗艦的前方甲板上,齊歐卡艦隊司令官面露喜色地說道。他們追逐的帝國軍艦,在海戰敗退後長途逃逸,如今在距離陸地不遠處追上了。

「從那裏在順風下退後將會在沿岸觸礁。想避免這種情況只能逆風航行,但當你們這麽做,就是你們的末日到了。讓你們嘗嘗──將船艦轟得體無完膚的猛烈炮擊吧。」

彷佛在說要用最大火力來妝點這場漫長捉迷藏的結尾,司令官咧開嘴角露出狂暴的笑意。

「這樣一來,終于能向陸地派出援軍了。雖然事與願違地比預定時間來得晚,但以我們的抵達作爲贏得與帝國這一戰的關鍵也不壞──」

「──這次真的結束了。明明早已分出勝負,卻徒勞地拖延那麽久。」

位于旗艦前方不遠處的齊歐卡軍艦「白翼丸」上。葛雷奇厭煩地說道,在他身旁仰望天空的艾露露法伊卻相反的神色緊繃。

「……不對勁。」

「嗯?」

「米劄伊很困惑。我不曾看過它有這種反應。」

太母看著在上空盤旋的愛鳥狀況說道。她掉頭借用部下的精靈開始通訊,一接通便同時開口:

「──我是『白翼丸』艦長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請向艦隊司令官報告。海風的動向有奇妙的氣息,需要仔細留意。」

像是困惑又像是狐疑的微妙沈默透過精靈傳來,接著是通訊手與司令官問答的氣息。相隔一會之後,另一頭傳來答覆:

「這是司令官閣下的答覆。我沒閑功夫聽鳥叫──通訊結束。」

通訊隨著冷淡的諷刺切斷。艾露露法伊站在沈默的精靈前歎口氣,神情嚴厲地再度仰望天空。

「…………」

同一時間。在她們追逐的帝國艦隊領頭處,波爾蜜紐耶海尉站在自己船艦的船頭上。她並未看著敵軍的方位,彷佛等待著什麽般閉上雙眼沈默不語。

「喂,岩岸近在眼前了……!」

「時機還沒到嗎,波爾蜜……!」

指揮水兵們的波姆海尉與尤琳海尉也不時焦慮急迫地望向她。前方是岩岸,後方是敵軍艦隊。沒有一個人不理解他們置身的狀況。

「…………」

當然,波爾蜜也並非只是閉著眼睛。她使視覺以外的感官敏銳到極限,在旁人無從得知的專注中聆聽風聲。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沈默中流逝──某一瞬間,她猛然張大雙眼。

「──就是現在!」

聽到那聲呼喊,舵手立刻轉舵。水兵們讓船帆角度傾斜,後續的船艦也陸續效仿。

「敵軍領頭艦掉頭!逆風航行!」

發現敵軍動向的齊歐卡水兵喊著。司令官迫不及待地咧嘴露出牙齒。

「終于示弱啦!很好──我方也迎風換舷!在船身並排時發動炮擊!」

收到他的指令,水兵們立刻調整船帆。這使得從沿岸側返回大海側的帝國艦隊,將與他們艦隊的縱列並排。這個形勢可以讓敵軍的側面暴露在炮擊之下。被迫玩了半天的捉迷藏,就用擊沈敵軍全艦作爲結局也是個不錯的回禮──司令官半是陷入妄想的思緒突然頓住。明明已經下了命令,船艦卻沒有改變航向的迹象。

「……?喂,怎麽了!我下令迎風換舷吧!」

「不、不──舵已經調轉,船帆也操作完畢了……」

面露困惑之色的副官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水兵們的工作看不出疏失,他一時之間沒找出船艦未改變航向的原因。

「──啊──」

然而──他很快地察覺。不只自己搭乘的旗艦,後續所有僚艦都未能迎風換舷。在「停止流動的空氣中」。

「風──是風!『風停了』,司令官!這樣沒辦法移動……!」

「你說什麽?」

司令官驚愕地瞪大眼睛。在別說調整方向,前進速度甚至開始減緩的船艦上,他慌張地望向敵軍艦隊。

「敵人已經迎風換舷了……怎麽可能!難道他們判斷出了這段無風狀態……?」

藉由早一步轉舵,帝國軍艦在風將停之際成功迎風換舷。雖然雙方目前是照著慣性在航行,只要風停了,這個狀態也很快會結束。司令官拚命地查看情況,朝混亂的部下們大喊:

「冷、冷靜點!雖然情況出乎意料,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敵軍也無法行動!只要等到風再度吹起時再展開追擊──」

話還沒說完,那個計畫就被推翻了。一股劇震措手不及的來襲──在搖晃的甲板上,男子來不及擺出減緩沖擊的動作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附近的海面同時冒出幾道水柱,帶著鹹味的海水雪上加霜地傾注在他全身。

「這──這次又是什麽鬼~!」

「──第一發確認命中。調整,上2右3。」

距離混亂的齊歐卡艦隊一段距離外的海岸。一名微胖青年站在于岸邊整然排開的炮列中央,開口說道:

「通知旗艦『紅龍號』──我是陸軍少校馬修‧泰德基利奇。帝國陸軍第一炮兵團,從現在起支援貴艦隊──繼續炮擊!」

收到他的命令,炮兵們將各自的爆炮點火──准心已在剛才的炮擊時進行了校正。隨著巨響,精准鎖定目標的炮彈朝到現在還不理解狀況的敵軍艦隊發射。

「咦──來自岸邊的炮擊?」

司令官抓住扶手承受著炮彈貫穿船體側面的沖擊,放聲大喊──由于熱衷于追逐敵軍,他們並未察覺。接近陸地,代表他們也進入了陸上炮擊的射程之內。

「閃、閃避!移動船艦!想想辦法~!」

「不可能啊,司令官!沒有風帆船就無法移動……!」

切身體認到所有帆船無一例外適用的鐵則,司令官的表情扭曲起來──這是怎麽搞的?爲什麽他們會從直到剛剛爲止勝利還近在眼前的狀況,被打入這種絕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難道說他們預料到我等會困在此處,設置了爆炮?帝國軍擁有的爆炮數量本來就不多,不可能下這種賭博性的判斷……!」

男子如拒絕接受現實般尖叫著。然而,他們的困境只不過才剛開始。察覺更進一步的異狀,一旁的部下以顫抖的聲調說:

「司、司令官……敵軍艦隊……」

「這次又怎麽了?」

司令官泛著血絲的雙眼看向部下指出的方向。他也在那裏目睹了──在現代海戰中難以想像的景象。

「敵軍艦隊開始移動。他們『劃著船槳』……!」

「──時鍾的指針總是前進也會膩吧。偶爾可得讓指針倒退一下。」

帝國艦隊旗艦「紅龍號」甲板上。感受到船艦在從船體下方側面伸出的船槳推進力下前行,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露出大膽的笑容。

「你們應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在帆船普及之前,船是像這樣推動的。靠著大批人力吃力地劃船槳……從那個時代開始就在當海盜的我們記得很清楚。」

以人力作爲推進力的雙排槳戰船。由于無法借用風力,船上必須搭乘大量的劃船手,因效率不彰,是現代海軍絕不會采用的舊時代船只。比起全是最先端爆炮艦的齊歐卡軍艦隊,那正可說是與時代背道而馳的蠻幹行爲。

「光是比較駕船花費的功夫,雙排槳戰船和帆船無法相比……但是,這種船唯獨有一個明顯的優勢。那就是『不需要風力協助也能前進』。」

經由時代證實的新舊優劣,在無風這個因素影響下暫時逆轉。尤爾古斯上將拔出腰際的彎刀高高舉起,就像自己的祖先昔日曾做過的一樣。

「好了──開始打古老的戰爭吧!」

「……幹得好,馬修、波爾蜜。真的做得好極了……!」

收到通知的伊庫塔以顫抖的聲調自言自語。這正是顛覆這場戰爭的趨勢唯一並且最大的計策。

在艦隊于海戰中落敗,在海上遭敵軍追擊期間,由馬修率領的炮兵部隊在海岸邊待命,等候遲早會到來的支援機會。他與指揮領頭艦的波爾蜜頻繁聯絡,掌握雙方的相對位置,最終決定引誘敵軍艦隊進入的地點──目標是抓准他們被無風狀態困住的時機發動炮擊,取得最大的戰果。計畫精彩地成功,在這一步實現了對齊歐卡艦隊的反攻。

「伊庫塔‧索羅克通知陸上全軍──帝國海軍擊退了齊歐卡海軍。重複一遍,帝國海軍擊退了齊歐卡海軍。」

伊庫塔毫不猶豫的通知在指揮下的全體軍隊。雖然正確來說還在交戰當中,但提早宣言已經可見的結果也沒有問題。不管第二次海戰再怎麽變化,齊歐卡艦隊于現階段受到的損害已無法挽回。齊歐卡海軍走海路運輸整批兵力的目的已不可能達成。這代表──

「『敵軍不會得到來自海上的增援』──接下來是我們反擊的時間了。」

「──約翰!」

米雅拉緊張的聲音響起。齊歐卡軍司令部爲了絕不該傳來的消息而震撼,白發將領獨自站在地圖前沈默不語。

「……我沒那麽驚訝……因爲在心中某處預料到了嗎?從『白翼太母』未能就任指揮官時開始,我就無法對海戰將勝利一事給予全面的信任……」

他以沒有溫度的口吻如此說道。那個背影一瞬間看來宛如枯木,米雅拉沖動地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可是──約翰散發的氣勢拒絕了她的碰觸,他用低沈的語氣繼續道:

「……我沒事,米雅拉。無法期望來自海上的援軍了,情況只是如此罷了。只是如此……」

只是逼近勝利的狀況退回五五波而已。不過──既然無法再期待來自海上的增援,約翰的負擔將會驟增。因爲他必須只用手頭的兵力,完成原本應該能交派給他們的任務。

將本來建構得嚴絲合縫的戰略不留痕迹地徹底解體,在腦海中重新組合四散的要素。平常需要開數小時軍事會議商討的重建作業,憑藉他現在的頭腦也能遠遠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唰──一道鮮血自他的鼻腔流下。但是,專注到極點的約翰並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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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0 am

「……我來工作就行了。只要我來補上這個空缺,就沒有任何問題……!」

「──齊射開始!」

另一方面,帝國海軍在海上逆轉戰局數小時後。在帝國中央偏北,有小山丘連綿的齊歐卡進軍路線上,薩利哈率領的部隊成功地奇襲了敵軍。

「喂喂,真的成功繞到敵軍背後了!死馬當活馬醫也值得試試啊!」

「才不是死馬當活馬醫!我說明過這是針對敵軍搜查網的漏洞吧!」

蘇雅一邊與他並肩發射十字弓,一邊吐槽。她在伊庫塔手下培養出的眼光,准確地看穿了敵軍部隊的行動發生致命疏忽的瞬間。

「和至今的敵人不同,這個部隊有破綻!這是占據優勢的機會!」

「不必你說我也知道!既然咬住了頸子,我可不會輕易松口……!」

薩利哈朝風槍填充新子彈同時喊道。到目前爲止單方面的防禦戰立場逆轉,讓士兵們忘了疲勞士氣漸增。

另一方面,也有部隊在同一時間陷入困境。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率領的遊擊騎兵部隊──自戰爭初期便以出類拔萃的表現迎擊敵軍的他們,在此時也厄運當頭。

「哈哈……看樣子不太妙不是嗎?隊長……」

「情況可以說極度危險。」

與那句話相反,炎發將領用一如往常的沈穩語氣說道。他們置身的困境一目瞭然。首先──最低應該以連規模行動的人員,只有不足一個排的二十人左右。最嚴重的是,他們全員都沒有騎馬。手中只拿著白刃戰用的武器,孤立于戰場中央。

「雖然霧氣彌漫時還能藏身,一旦霧氣散去就沒有任何東西遮蔽我們了……我們必須趁著還沒起風,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正如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說明,他們周邊彌漫著濃霧。霧氣目前讓他們避開敵兵耳目,可是追溯起來,這也是害騎兵們陷入這個困境的原因之一。他們在強行軍途中碰到敵軍部隊展開混戰,結果還跟部隊同袍們走散了。

「雖然沒什麽自信……根據我在騎馬時看到的範圍,那邊敵兵人數大概比較少。如果要賭一把單點突破,就選那邊。」

妮雅姆‧奈伊中尉說出她眼尖觀察出的資訊。炎發將領一瞬間下了決定。

「不壞的提議。不過,有必要盡可能減少賭博的因素。」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說著站起身。奈伊中尉看著那道離開他們的身影,慌忙小聲地叫住他:

「等、等等?你要去哪裏?隊長。」

「我單獨負責聲東擊西。奈伊中尉,由你帶頭在這段期間突破包圍吧。」

「──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麽單獨負責聲東擊西,戰爭不是這樣打的吧。」

當部下揮揮一只手表示不可能,炎發將領不再繼續說明,准備離去。可是,妮雅姆用雙手從背後抓住他的軍服。

「不……不不不,等一下,隊長。我知道你的劍術很強,但這樣實在太逞強了。照我剛才提議的,所有人一起單點突破吧,吶?」

「不。對于部隊陷入困境的現狀,身爲指揮官的我必須負全責。」

「這種責任,不是叫指揮官單獨大量砍殺敵兵來負責的。如果在你亂來的時候霧氣散了怎麽辦?你會一口氣被打成蜂窩的。」

「無須顧慮。即使我無望生還,也會確實完成聲東擊西的任務。」

炎發將領淡淡地斷言。那毫無起伏的語氣,激得妮雅姆發了火。

「……啊~雖然扯了一堆,我看隊長你──總之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嗎?」

「…………」

「感覺很不好耶,超級差的……盡管我聽說過你女兒去世了。你是否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得了想尋死的病?」

妮雅姆忘掉雙方的階級差距抱怨,從懷中掏出一根繩索綁在自己與炎發將領的腰帶上,不知在想什麽地將兩人系在一塊。就連伊格塞姆也不禁發出疑問:

「……這是什麽意思,奈伊中尉。」

「所以說,照最初的計畫行動吧。朝那邊單點突破。既然你在刀劍交鋒上很強,由你在身邊保護我們不就好了。」

「……伊格塞姆的雙刀適合以寡擊衆,但要一路保護多位同伴單純地人手不足。我考慮過這一點才會決定聲東擊西,那我割斷繩索了。」

炎發將領正要以短劍劍鋒割斷繩索,卻被妮雅姆伸手遮住,彷佛在說要是砍得斷你就砍下去啊。

「……奈伊中尉。」

「啰嗦~笨蛋──看到主動浪擲性命的家夥我就很不爽,受到那種家夥保護就更令人生氣了。」

妮雅姆拋出禮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一段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告訴你一件無聊的事吧──我也有一個孩子死了。」

「──」

「……我沒把他好好生下來,母子兩人在産房面臨生死關頭,不知爲何只有我活了下來……唉,雖然他不是我期望想懷的孩子。既然懷孕了也沒辦法,在可能的範圍內疼愛他好了──我才剛這麽想,事情就發生了。

那並非只屬于你家的悲劇。世上到處都有孩子比父母早死的事情──那發生以後要怎麽辦?覺得害死自己孩子,沒資格當父母的人活下去也無濟于事,趕緊追隨孩子而去?不不──開什麽玩笑,不是這樣吧。」

妮雅姆吊起眼角揪住炎發將領的胸膛。周遭的同伴們張大嘴巴。多半──在帝國漫長的曆史上,沒幾個人對伊格塞姆做過這種舉動。

妮雅姆揪著他的胸膛往下扯,嘴巴湊到他的耳畔,以音量小得周遭聽不見,卻直刺對方鼓膜的尖銳聲調宣言:

「『給我認真地活著』!難看地掙紮叫嚷哀求別人饒你一命,然後再死!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即使想活得乾乾淨淨也活不下去,即使動了想死的念頭還是想活下去!是整個身軀沈浸在泥潭中,仍然頑強活著的生物吧!我就是像這樣活過來的!往後也會像這樣活下去!」

「──」

「如果打算過著厚臉皮的人生,首先要從無論如何都緊緊抓住自己這條性命開始做起!拿我當範本吧,隊長!

如果模仿得成功,到時候我會給你好康,照料你那根棍子的──!」

妮雅姆說完想說的話,松手放開他的胸膛。她將心情轉換到脫離這個困境上,但在下一瞬間感覺到糟糕的變化。

「──啧,糟糕!風──!」

她發覺時已經太晚了。開始吹起的風逐漸吹散包圍他們視野的霧氣。只能趁著還有霧殘留時快跑──妮雅姆下了決定,望向同袍們──

「──趴下。」

「咦?」

炎發將領一手抓著她的頭,連同她一起倒在地上。此時,齊射的槍聲傳遍四周。在霧氣散去後的空間中現身的齊歐卡士兵們全身到處中彈,陸續倒伏在地。

「──你太久沒在前線指揮,直覺變遲鈍了嗎?真粗心大意啊,索爾。」

帝國士兵們依然一邊射擊一邊前進。將妮雅姆等人包圍在那支隊伍中間後,眼熟的翠眸將領扛著風槍出現在他們面前。炎發將領立刻起身敬禮。

「我無法反駁。感謝救援,雷米翁上將閣下。」

「不足挂齒。若是這種數量的敵人,也許你也可以單獨打破包圍網。」

雷米翁上將看著部下們正在掃蕩中的敵軍情況這麽說,目光忽然轉向癱坐在炎發將領腳邊的妮雅姆。

「……那麽,那邊的軍官和你之間爲何系著腰繩?」

「她綁住我向我說教。說我不珍惜性命,叫我更認真地活下去。」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一臉認真地回答。雷米翁上將忍著笑揚起嘴角。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幽默感?索爾。我不會說這樣不好,但別在這種情況下逗我笑,我會分心。

不過,你們失去了不少馬匹啊。這裏也不安全,快點返回後方基地吧。在補充馬匹之前好好休息,你們遊擊部隊已經足夠賣力了。」

翠眸將領說出慰勞的台詞,命令擊退敵兵的部下們撤退。與他們並肩朝後方陣地走去,炎發將領向正努力解開綁得太緊的腰繩繩結的部下悄然開口:

「奈伊中尉,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是?」

「先前向我說教時,你最後向我說了一句『我會照料你那根棍子的』。我還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棍子是指什麽?」

他不開半點玩笑,神情認真地發問。在啞口無言的妮雅姆斜前方,雷米翁上將這次終于忍耐不住爆笑出聲:

「……我不是說了別逗我笑嗎,索爾……!」

另一方面,在南邊海上。馬修率領的炮兵部隊提供的支援──即利用無風時機自陸地開火的炮擊一口氣逆轉了不利的戰況,將所有船艦改爲雙排槳戰船的帝國海軍更是一氣呵成地向受困的齊歐卡艦隊發動攻勢。

「──啊,狀況不錯!果然海戰還是得像這樣才行!」

尤爾古斯上將在旗艦的前方甲板上大呼痛快。以船頭沖撞敵艦側面,直接讓士兵自連接處登船展開白刃戰──在爆炮艦逐漸成爲主流的未來海戰中,這種戰鬥形式將逐漸減少。不過唯有這一次,它爲帝國軍的優勢帶來了助力。因爲所有船艦皆爲爆炮艦的齊歐卡海軍,最想避免海戰發展成這種形式。

「上將,最好別走到太前面……!請退到這邊的盾牌後方!」

「你真愛操心。如果上將躲在那種地方,士兵們也鼓不起鬥志吧。不必那麽提心吊膽,流彈也很少打中人!」

尤爾古斯上將無所畏懼地在甲板上前進。雖然已鎮壓大部分敵軍,不知何時會有新的敵人自眼前的敵艦登船。副官連忙跟在他的背後。

「上將,請留步──哇!」

他的鞋底踩到敵兵的血迹打滑,即將以背部著地摔在甲板上──當副官做好覺悟想擺出減緩沖擊的動作,有人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

「哎呀……沒事吧?」

「咦──啊,是的!謝謝!」

副官慌忙道謝站起身,看見一名與自己穿著相同帝國海軍制服的尉級軍官。雖然不記得對方的長相,在這艘旗艦上有他不認識的人也不足爲奇。當他准備問對方叫什麽名字時,那人笑著轉身。

「下次請小心點,尤爾古斯上將就是那樣的人,如果對他大膽的舉止通通都在意,那可什麽事也做不了。」

男子留下忠告後邁開步伐。看到他走向尤爾古斯上將,副官也慶幸地跟在後頭。

「──在戰鬥中打擾了。可以向您報告嗎?尤爾古斯上將。」

他以沈穩的聲調向司令官攀談。尤爾古斯上將聽到後立刻反應。

「嗯,無妨──有什麽事?『鄧米耶』。」

尤爾古斯上將在回頭的同時呼喚他的名字。緊接著──隨著過于簡單的滑順觸感,站在他眼前的男子腹部掠過一陣劇痛。

「──咦?」

男子神情愣愣地說,注視著刺中腹部的彎刀刀身────下一瞬間,他雙手按住腹部跪倒在甲板上。他僅僅擡起冒著冷汗的臉龐,注視在他問候的同時刺向他腹部的對象──比起被刺傷,真面目被識破更令他大受沖擊。

「…………爲、爲什麽……」

「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判斷。人家只是預測如果你要來取人家的腦袋,大概會在這個時機過來。」

尤爾古斯上將將彎刀刀刃搭在肩頭,大而化之地斷言。那句話讓昔日自稱鄧米耶‧剛隆的亡靈啞口無言。一切都在對方意料之中嗎?──無論是自己遲早會來暗殺他,或是時機在這場決戰途中都是。

「還有另一點。『在戰鬥中打擾了。可以向您報告嗎?』──你的語氣太冷靜了。我們剛把副官全部替換爲年輕人,在戰鬥中沒有人敢用那麽大膽的口氣找人家攀談……明明特地更換了長相和嗓音,卻放著那膽大包天的膽子不管,是你的失敗。既然人家覺得最有你個人特色的重點保持不變,那再怎麽樣也不會上當。」

海軍首長悠然地斷言。他低頭瞥了一眼對方從身上滴落淋濕甲板的鮮血。

「雖然是致命傷,看來還有選擇死法的余地。隨你高興吧。既然你也是亡靈的一份子,應該有一、兩個想堅持到底的決心吧。」

選擇自己結局的權利。在最後收到這種禮物,湧上心頭的懷念令亡靈浮現苦笑。

「你還是沒變。無論是嚴厲的一面或溫柔的一面,真的都沒變……那麽,承蒙好意。」

亡靈說完後從袖口拔出小刀,以瀕死的身軀奔向眼前的暗殺對象。尤爾古斯上將舉起右手的彎刀迎擊──他的「現任」副官整個人沖過來擋在他眼前。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副官抓住亡靈腰部按倒他,直接跨在身上勒住他的脖子。尤爾古斯上將與亡靈臉上浮現同樣的驚訝。

「喂……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不准動上將!離他遠點!」

男子連長官的聲音都沒聽進去,吶喊著一直勒住亡靈的脖子。經過誰都無法插手的數十秒後,帝國海軍首長發出歎息。

「……就到這裏饒了他吧,他已經死了。」

「……咦?」

當他指出這一點,副官愣愣地低頭看著對方──亡靈已經保持雙目圓睜忘了眨眼的表情斷了氣。他並非死于窒息,而是腹部傷口的出血量在跟副官扭打時達到了致命程度。面對出乎意料的結果,尤爾古斯上將來回看著依舊茫然的現任副官與剛剛斷氣的前任副官。

「雖然和那家夥類型不同,你也奇特地膽大包天啊──人家有點改觀了。來,這是獎賞。」

他從口袋中掏出某樣東西扔給副官。副官連忙用兩手接住,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瞪大雙眼。

「珍、珍珠……?」

「這叫賞罰分明。膽敢背叛就宰了你。」

尤爾古斯上將用與侄女競爭采牡蛎時的戰利品代替獎賞,再次低頭望著已然斷氣的前任副官。從他的目光感受到不該介入的氣氛,現任副官慌忙站起來退後。帝國海軍首長向仰臥倒在甲板上的亡靈遺體開口:

「雖然你大概聽不到了,說到底,我認爲你挑錯了背叛的對象……比起像這樣偷偷摸摸地靠暗算別人維生,在我的船上工作快樂得多對吧?吶,鄧米耶。」

尤爾古斯上將以腳尖踢了對方肩膀一下──那張在海上仰望天空的遺容,看來倒也像是帶著一絲苦笑。

「──到了這個地步,終于開始出現細微的失誤了。」

結束一段通訊的伊庫塔如此呢喃,一再深呼吸向大腦輸送氧氣──在這場戰爭期間,不只指揮下的士兵們,他也留意不讓自己過于疲勞。

「──在阿納萊博士提倡的概念中也有一項『注意力資源』,簡單的說便是指集中力、注意力──此處的關鍵在于,那些是有限的資源。與體力等等一樣,一旦使用必定會相應的消耗。而且只要不休息,就不會恢複。」

那對于伊庫塔而言是無比天經地義的概念。不過,對約翰而言並非如此。對于理所當然地持續濫用自身的「不眠的輝將」來說,這種想法實在太過陌生。

「約翰,你也並非與這個法則無緣。疲勞會在看不見的地方累積,導致大腦逐漸疲憊──當然,你在思考的持久力方面也具有卓越非凡的能力吧。加上不眠這種特殊體質,你應該會無意識地認定,自己的集中力不可能耗盡。

事實上,在過往的戰爭中這麽認知也無妨。因爲在戰場上處理的資訊量,大概連一次也不曾超出你的負荷……只是,從這次開始情況不同。你應該也是第一次指揮規模這麽龐大的大軍──再加上精靈通訊這種技術的出現,帶給司令官的資訊量也躍升幾個量級。」

不同于肉體的疲勞,心理的疲勞難以有顯而易見的切實感受。因爲判斷疲勞程度的同樣是心理的機制。若不在外部設定明確的基准規範自己,人類不管怎樣都會忍不住逞強。工作愈認真的人,這種傾向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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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 頁 2 Empty 回復: 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1 am

「第一次目睹精靈通訊時,你應該這麽想過──只要運用這個技術,便能將自己的意志反應在戰爭所有的現場上。不會再爲了前線指揮官實力不足而苦惱……而且,實際上你也這麽做了吧。企圖以禁止現場軍官自行動腦思考,要求他們忠實執行你的命令來實現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完全的軍隊』。」

這乍看之下是無比美好的願景,實則代表將指揮軍隊的負擔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站在那種立場上忍受至今,導致衆人認爲如果是他就辦得到,對約翰而言是種悲劇。

「我瞄准的是那種傲慢──在至今的戰鬥中,我致力于消耗你的注意力資源。指派士兵們反覆進行不可解的行動,也是爲了讓你思考『這個行動有什麽目的?』。即使行動本身並無任何意義,迫使你思考這件事是有意義的。」

據說人類能以全速奔跑的時間不到十秒。既然注意力資源有限,腦力勞動顯然也有同樣的極限。哪怕至今一次也不曾切實感受過,所有人類的確都有其極限存在。在指揮全軍與伊庫塔‧索羅克相爭這個未知的領域,白發將領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自己的極限。

「隨著齊歐卡海軍落敗,本該由他們承擔的戰場負荷一口氣落在你頭上──崩潰的時候到了,約翰‧亞爾奇涅庫斯。

你從一開始便搞錯了。這並非我與你的對決。因爲──不管有沒有精靈通訊,戰爭是大家一起打的!」

「嗚──嗚啊啊啊啊!」

約翰口中迸出慘叫。在周遭部下們愕然的注視下,青年一頭撞在附近的柱子上。

「爲什麽!爲什麽我的腦袋在這種時候無法運作!動啊──求求你,動啊!只有現在!不在這裏運作的話,我的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

只有焦躁在他體內空轉──不解決不行的問題明明堆積如山,他的意識卻無法集中在那些事情上。思緒宛如忘了加潤滑油而生鏽的機關般僵澀沈重,這種情況至今從未發生過。無論不眠不休工作多久也不曾叫苦的大腦,爲何偏偏在這一次──!

「──啊──」

那一瞬間,約翰看見了。在同一間司令室的不遠處──他的家人不知不覺間站立在哪裏。父母還有姊姊。他們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無庸置疑的意念卻傳達過來。繼續燃燒生命──你不允許倒下。

「……沒事的……沒事的,媽媽、爸爸、姊姊……!我辦得到,我不會在這種地方跌倒……!我會拿下勝利,一定會拿下勝利。所以──!」

鮮血從眼角與鼻中滴落,約翰帶著扭曲痙攣的可怕表情回到精靈們面前。立刻傾注而下的龐大資訊量豪雨令他頭暈目眩──可是,他不能被壓垮。當他鼓起精力拚命鞭策衰弱的心靈,試圖接受並咽下那一切時……

「──嗚?」

出乎意料的,有人從背後用力抱住他。

「……米雅拉……?」

愣住的約翰呼喚在背後的副官之名。米雅拉加重了擁抱對方的力道。

「……你的家人不在那裏。」

她以顫抖的聲音說道。那是他雖然清醒卻不斷看到的惡夢。她與至今一直裝作視而不見的惡夢正面對峙,加以否定。

「他們不在那裏。責怪你的家人,是你本身的罪惡感創造出的幻影──讓你活下來的他們,不可能期望你以這種形式毀滅……!」

米雅拉笃定地大喊。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滴落在青年背上。好溫暖,約翰在茫然思緒的某處想著。

「求求你──休息吧。你工作得夠久了。無論是國民或卡克雷閣下,我不會讓任何人挑你的毛病。所以,約翰要去睡了。要抱著溫柔的美夢靜靜的休息……然後,請邁向『明天』。邁向你從失去一切的那一天起,連一次也不曾迎接的明天……!」

愈聆聽她的話語,不曾感受過的漂浮感愈是包圍約翰全身。伫立在視野角落的家人身影漸漸變得模糊消失。

于是,回過神時,約翰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裏。

姊姊面帶平靜的微笑站在他身旁。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從她身上感覺不到責怪他的意思。他困惑地轉動目光,發現父母也同樣帶著柔和的笑容站在身邊。

「姊姊──還有爸爸、媽媽……爲什麽……我明明應該──」

還沒有資格得到你們如此溫柔的表情,青年心想。因爲我什麽也還沒償還。不過與他的困惑相反,姊姊伸出雙臂輕輕環抱他的身軀。令人想哭的懷念感逐漸充斥胸中。

──辛苦你了。你真的……真的很努力,約翰。

是姊姊的聲音,約翰想著。並非沈默的責怪著他,那話語中充滿關懷。自從遺忘睡眠以來,他在相隔多年之後再次聽見家人的聲音。

──好了,休息吧,我的寶貝弟弟。我來唱你喜歡的搖籃曲給你聽。

姊姊如此說道,緊抱著弟弟哼起歌。那首各處加上即興變調,有點古怪的搖籃曲,約翰記得很清楚。正如她本人奔放的性格,姊姊每次唱歌時都會替換歌詞。

「──你有很好的家人。」

又有意外的聲音響起。約翰驚訝地望去,看到熟悉的黑發青年站在離正面有段距離的位置上。

「……索羅、克……」

「我也不輸給你喔。我媽媽的歌聲非常清澈。」

伊庫塔像較量似的說完後轉過身,背影仍在訴說著。

「盡情睡過頭吧。如果醒來後還很困,就多睡幾次回籠覺。直到沁染全身的疲倦消除爲止,絕對不准下床。在那之前,我這邊會處理好各種事務,讓你工作的理由減少一點。」

伊庫塔這麽說著邁開步伐,緩緩的遠離約翰。明明想留住他,想奔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雙腿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感受到全身逐漸脫力,約翰拚命地伸出手臂。

「……等等……等等,索羅克。我和你的對決尚未──」

結束,約翰主張道。伊庫塔只是半轉過身,臉上追加浮現壞心眼的笑容。

「我才不奉陪,這是對你害得我工作到慘兮兮的回敬。晚安,約翰──以後在房間裏好好放張床鋪吧。盡可能挑尺寸寬一點的,免得翻身時摔下去。」

那句話成爲最後的告別──搖籃曲帶來的安甯,將約翰的意識從苦海中解放。

從某一瞬間起,米雅拉緊緊擁抱的青年身軀變得沈甸甸的。

「……約翰……?」

她以雙臂支撐他的體重,戰戰兢兢地探頭注視對方的臉龐,啊……她喊出聲──他正發出了睡夢中的吐息。約翰輕柔地閉上眼睑,在睡夢中發出健康的吐息聲。

「…………嗚……」

米雅拉心中充滿強烈的安心感。于是她心想──他終于願意結束了。他終于能放松了。

「司、司令官……」

部下們一臉不安地走過來。他們的目光到現在仍然依賴著白發將領──即使如此,她不會讓人再依賴他了。米雅拉斷然打碎他們心中殘存的期待。

「作戰計畫已不可能繼續……我自總司令官手中暫時接下指揮權,于現在時刻放棄入侵帝國本土。」

米雅拉這麽告訴衆人,並發出簡短的指示。她在部下協助下將約翰搬到隔壁的休息室,讓他輕輕躺在床鋪上,又在周遭張設隔板──好讓之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會幹擾他的睡眠。

「全軍開始撤退──迅速通知各部隊的軍官。」

「……喂,那是……」

這裏是帝國領土最終防衛線,由庫巴爾哈‧席巴率領的帝國軍部隊鎮守。他們從壕溝內注視敵軍,開始發覺異狀。

「……你看到了嗎?」「……嗯。敵人在撤退……?」

齊歐卡士兵們踏著謹慎的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從後排開始依序組成縱列陸續原路折返。至今承受猛攻的帝國士兵們,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注視那一幕。面對同樣的景象,他們的指揮官毫不大意地展開通訊。

「……我是庫巴爾哈‧席巴。敵軍開始從這邊的路線撤退,也許是將戰力集中到你們那邊的前兆。千萬要保持警戒──」

「──不,這邊的敵軍也在撤退。」

在另一個地點,由薩利哈史拉格率領的部隊防守的陣地。正回應通訊的他,從壕溝內觀察敵人的情況同時回這麽回答。一顆心在覺悟與期待之間搖擺,他身旁的蘇雅屏住呼吸。

「炮兵開始撤退,殿後的步兵部隊也開始慢慢退後。周邊的迂回路線也傳來相同的報告……這該不會是……」

「……托爾威中校,這是……」

在齊歐卡軍當成迂回路線的南邊小徑上。在托爾威指揮下迎擊齊歐卡軍的狙擊兵們,同樣目睹敵人逐漸退後。翠眸青年在藏身的樹枝上悄然開口:

「……我感覺到對方的戰鬥意志在消退。這多半不是單純的轉移……」

「──啊啊──結束了嗎?」

在接舷的帝國軍艦士兵們登船,正展開白刃戰的「白翼丸」艦上。收到結束通話趕來的部下提出的報告,艾露露法伊隨著不可思議的理解接受了那個事實。

「……葛雷奇,抱歉,讓部下們退下。」

「……太母大人。」

原本舉著戰斧威嚇敵人的葛雷奇也從那句話領悟一切。艾露露法伊環顧手持彎刀殺氣騰騰的帝國士兵們,從其中挑出一個人。

「你是那邊的艦長吧?──就在剛剛,我軍司令部發出全軍撤退的指示。繼續戰鬥只會造成無益的犧牲,並非我的本意。我提案停戰,你意下如何?」

聽她這麽說,波爾蜜愣愣地瞪大雙眼。要正熱切投入戰鬥的她突然調轉方向很困難。由于想不出正確的應對,波爾蜜找在附近戰鬥的同袍攀談。

「……該怎麽辦?尤琳。」

「別問我~!無論如何,都要報告、聯絡、商量!」

「啊,對喔──呃,總之我會通知長官,你們也要出示司令官的同意。」

「雖然想這麽做,我方旗艦已被你們的同袍鎮壓了。在剩余的軍艦上,軍階最高的人好像是我。直接將這段發言視爲艦隊整體的意思也無妨──」

「……他們開始聯手救援士兵了。看樣子結束了。」

在海岸邊散開的炮兵部隊。負責指揮的馬修放下用來觀察海戰狀況的望遠鏡──進入那種白刃戰後,爆炮已經無法支援。雖然只能相信海軍的力量在一旁觀看,他們似乎沒有背叛那份信賴。

「真是只有毫厘之差的勝利,少校……萬一我等的布署位置有偏差就完了。」

「提到這一點,如果海軍沒將敵人引來此處也一樣……真的、真的好險。就算叫我再重來一次,我也絕對不肯。」

馬修語帶歎息地回答,舒適的海風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頰。那段令齊歐卡海軍爲之驚愕的突兀無風狀態已然結束。等到停戰協議與救援落水者的作業完畢後,立刻就能航行了吧。

微胖的青年抱著卸下肩頭重擔的心情。在他身旁,還看著望遠鏡的部下戳戳他的肩膀。

「……少校,那好像是送給你的。」

「嗯?」

馬修疑惑地接過部下遞來的望遠鏡窺視過去,當他的目光對上部下指出的方向,理由立刻落入眼簾。

「──哈哈,那家夥。」

波爾蜜像喀爾謝夫船長般自豪地站在船頭,朝陸地拋出飛吻。馬修也一手高舉向天,回應那充滿她個人特色的勝利歡呼。

同一時刻,位于戰線遙遠東方的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在議事堂辦公室收到聯絡的阿力歐,在就任執政官以來首度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閣、閣下──!」

他連部下擔心的呼喚也聽不進去。以堅若磐石的准備展開的決戰、應該筆直朝勝利前進的完美構想、齊歐卡共和國通往繁榮的道路──逐漸崩潰得無影無蹤,逐漸被封閉在黑暗中。

「──他輸了嗎?我的兒子?」

即使試著將事實說出口,他也絲毫無法接受。他的英雄應該會爲他帶回勝利。哪怕代價是將生命燃燒殆盡,唯有勝利應該是堅定不移的結果。因爲英雄就是這樣的生物。

那是他懷抱的幻想。到頭來──這名男子比起其他人更加深信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勝利。以如同幼童般的純真心態,等著正義的夥伴凱旋歸來。

「……原來如此,了解。」

離帝都不遠的最終防衛線一角。保衛此處的雷米翁上將正聽完來自其他部隊的報告。

「齊歐卡軍開始自戰線全域撤退……我等似乎堅持到底了。」

他結束通話,向站在一旁的炎發將領報告狀況。跨越一連串連戰,現在仍在待命等候白刃戰的索爾維納雷斯,聽到消息後靜靜地颔首。

「……要死可真不容易啊,泰爾。」

雷米翁上將驚訝地瞪大雙眼。泰爾──他有多少年沒聽過他呼喚那個由巴達開始喊起的昵稱了?

「──沒錯,就是說啊,索爾。」

正因爲如此,他理所當然的回應。即使相隔漫長的時間,那個稱呼喊起來依然很順口。

于是,戰爭勝負已定的通知也傳到聳立于帝都邦哈塔爾中央的皇宮。

「……做得好。你真的做得很好,索羅克……」

在辦公室內,夏米優結束通話如此自言自語。迫不及待的瞬間近在眼前,少女的肩膀顫抖著。

「總體戰入侵失敗的齊歐卡已沒有後路。戰爭──漫長的戰爭結束了。不斷出現無意義犧牲的日子,這麽一來終于迎向終點……」

她一邊這麽說,一邊想著至今喪失的生命的數量。不管再怎麽道歉也得不到原諒。可是──那些犧牲現在終于得到了回報。

「……然而,這個結果『並不代表帝國的勝利』。」

夏米優放低聲調喃喃地說。她一直懷抱在胸中的企圖,即將結束胎動的時刻。

「這樣遲早只會回到原本的狀態。只會對短暫的勝利得意忘形,繼續依賴作爲最終解決者的軍方。這種事情沒有意義。爲了不讓曆史再度重演──必須從根本破壞錯誤的結構本身。」

那是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夙願。身爲皇帝掌握帝國軍統帥權的她,可以在這一瞬間以最鮮明的形式背叛國家。她要拋棄接下來應該會取得的本國的勝利,無比殘酷的亵渎士兵們的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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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1 am

想像著自己實行這件事後,被國民的憤怒與怨恨五馬分屍的模樣──她突然露出微笑。這個結局是多麽叫人安心啊。

「完成夙願的時候到了──我要親口發布敕令。西亞,開啓玉音放送。」

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備。爲了結束進入黃昏的帝國,她向繼承至炎發少女的精靈攀談──得到的回應卻是如岩石般的沈默。

「……西亞?」

夏米優感到疑惑,再度呼喚在桌上的搭檔。應該回應皇帝的要求,向國內所有精靈展開通訊的貼身精靈,沈默地搖搖頭拒絕執行。夏米優感到很困惑。是有什麽程序不完備嗎?正當她要向西亞詢問那個理由時……

「──肅穆恭聽。」

「?」

玉音放送突然在她眼前展開。說話的人不是她,卻是她絕不會認錯的聲音。

「代替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帝國陸軍元帥伊庫塔‧索羅克向全體國民發布敕令。」

青年的聲音開始訴說。夏米優無法接受狀況,用雙手抓住西亞的身體呼喚聲音主人的名字。

「索羅克……?」

「全軍停止戰鬥──帝國于現在時刻戰敗。重複一遍,帝國于現在時刻戰敗。不允許追擊撤退中的敵軍。重複一遍,不允許追擊敵軍──」

十分清楚在指揮下的所有士兵以及擁有精靈搭檔的所有國民都會聽見,伊庫塔這麽告知……玉音放送是單方面的聯絡手段。即使明知這一點,他彷佛感受到人們在無數精靈的另一頭倒抽一口氣。

「在齊歐卡軍撤退完畢後,各位也返回各自的基地……謝謝大家,你們真的很努力奮戰。」

在宣布戰敗後這麽說,才是最糟糕的詭辯,青年心想。踐踏了部下們所有的努力,真虧自己能在言猶在耳時說出感謝的話來。

「元……元帥閣下?剛剛的命令究竟是──」

梅格少校愣愣地瞪大雙眼。他甚至沒産生憤怒的反應,僅僅感到困惑。看著副官展現不變的信賴,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背叛的樣子,比任何言語都更刺痛伊庫塔的心。

「……這並非什麽奇策。對不起,梅格少校。」

糟糕,伊庫塔在說出口之後感到後悔……他明明決定,從這一瞬間起再也不向任何人道歉的。

「再補充一下,我並非突然發了瘋。我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在這場戰爭開始後──不,從遠在戰爭開始之前起,我便以這個目標來戰鬥。」

「──啊──」

當他說到此處,梅格少校終于接受眼前的狀況。他開始領悟到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不過理解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超越困惑。在他決定自己應該采取的行動前,伊庫塔先行告訴了他:

「盡管沒資格這麽說,你晚一點再召喚衛兵──我還剩下一個必須對付的敵人。」

他在說完後掉頭。在副官茫然的注視下,他左手觸碰腰際的短劍離開司令室。

「好了──我們走,雅特麗。」

「這──這是怎麽回事?」

在戰線後方,擠滿傷患的野戰醫院裏。在那裏聽到玉音放送的士兵們,立刻坐起負傷的身軀慌亂起來。

「怎麽──怎麽搞的,說我們戰敗……!」

「敵軍撤退了吧?我們保衛了國家吧?不是我們贏了嗎!」

「元帥閣下到底在想什麽──」

帳篷裏回響著此起彼落的質疑聲。哈洛無法坐視連重傷傷患也試圖加入的情況,揚聲喊道:

「請冷靜下來,鬧得太厲害會影響傷勢!這裏也有重傷的傷患!」

遭到訓斥的士兵們同時陷入沈默。不過,他們的情緒無法就此平息,向哈洛拋出各種疑問:

「少校──貝凱爾少校有聽說什麽嗎?」

「沒錯,你和元帥閣下關系應該很親近吧!剛才的命令究竟是怎麽回事──嗚……!」

不出所料,因爲大喊而牽動傷口的人縮起身軀發出哀鳴。哈洛沒被他們的氣勢壓倒,以有力的口吻毅然回答:

「目前還不清楚伊庫塔先生的意圖!……即使如此,我辦得到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就是讓你們平安歸還!除此之外的事我一概不考慮!」

哈洛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被那股氣魄震懾的士兵們不禁詞窮。她回望著他們心想──無論青年有何意圖,被指派的工作都不會變。自己要做的,只有達成任務直到最後。

「好了,乖乖地躺下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讓你們的傷勢繼續惡化!」

「──冷靜下來!」

堅毅的呼喝在現場回蕩。在齊歐卡軍離去後的前線,士兵們同樣陷入激烈的混亂中。爲了讓他們鎮靜下來,以席巴上將爲首的軍官們正努力大聲呼喝。

「你們別慌張!你們應該知道,元帥閣下深謀遠慮!剛才的命令一定也有很深的緣由!」

這段宣言彷佛在說一點也不必擔心。可是,這麽說出口的席巴上將當然也並未正確理解目前的狀況。就連這名從父親那一輩起結識的男子,伊庫塔也沒有告訴他任何事。

「──別焦急!反正照這個耗損狀況,不可能馬上進行追擊戰!現在先重整狀態,等候下一道命令!」

薩利哈舉起風槍朝上空開空槍大喊。當然,他對于這個情況也一無所知。他唯一感覺到的,是與從前的模擬戰相同的氣息──一切都在伊庫塔的盤算中行動這種笃定的預感。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的情緒也太激昂了。士兵們在害怕,總之先做個深呼吸吧。」

「…………是。」

他囑咐站在身旁的蘇雅……與其他部下不同,她不吵也不鬧,取而代之的是渾身像鋼鐵般僵硬地保持沈默。能叫出聲還比較好,薩利哈心想。這種感覺簡直像身旁放著即將爆發的爆炮一樣。

「……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那個混帳有什麽打算……!」

「…………」

「馬、馬修少校──」

炮兵們充滿困惑的視線彙聚在微胖青年身上。對此沒有什麽話可以回答,馬修在沈默一會之後重新轉向他們靜靜地說道:

「……我們返回中央。」

「可、可是,剛才的玉音放送究竟是──」

「我不知道。他什麽也沒告訴過我……正因如此,不先揍他一拳問出來,什麽也沒辦法做吧!」

馬修這麽回答,鞋底重重踩踏地面。他並非不覺得困惑──並非不憤怒。然而,他不再青澀到會爲了那種理由驚慌失措。將激動的情緒全部壓抑在胸中──想像著向黑發青年宣泄這些情緒的瞬間,馬修開始安排部隊撤退。

「……你想做什麽,阿伊……」

用光手頭所有子彈,正在與部隊一同返回基地途中的托爾威,在沈默不語的部下之間悄然呢喃。和其他地方不同,狙擊兵們並未試圖質問他。因爲人人都靠與生俱來的觀察力從長官緊繃的側臉看出,他也沒有答案。

「……發生古怪的狀況了。你到底有什麽用意?元帥閣下。」

在海上朝南域港口航行的帝國海軍旗艦「紅龍號」甲板上。聞言懷疑地皺起眉頭的尤爾古斯上將手拿彎刀,用一句「……是誰在偷懶!」漂亮地讓中斷駕船作業喧鬧起來的水兵們閉上嘴巴。

「無論如何,我們剩下的余力只夠返回港口……只能在旁邊關注了。」

「──敵軍久攻不下撤退了!我等保衛了國家,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你們沒有什麽好慌張的!」

在最終防衛戰中心,守衛通往帝都道路的陣地,雷米翁上將爲了不輸給士兵們嘈雜的喧囂聲拉高嗓門。他同時向身旁的好友小聲發問:

「索爾,你有聽說過什麽嗎?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在戰況翻轉占上風的時候發出單方面的戰敗宣言……!」

「…………」

炎發將領沈默地搖搖頭。他並未得知任何事──彷佛爲這個事實感到羞愧,他用力握緊雙拳。

「爲什麽……!爲什麽,西亞!爲什麽不播放我的聲音?」

在衆人充滿困惑的帝國之中,比任何人都更慌亂的毫無疑問是她。夏米優兩手抓起搭檔西亞,以最大的音量吶喊。

「拜托你回答我……!這樣子不對,一切都不對!背叛的人必須是我才行!在這個瞬間向軍人們灌輸『戰敗』的人,獨自承受他們憎恨的人非得是我不可!這樣立場簡直顛倒了……!」

──焦慮與混亂毫無平息迹象,超出能保持冷靜的極限,少女眼中浮現淚光……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應該是這樣的。在當下這個瞬間,理解所有情況人明明應該只有自己才對……!

「你在想什麽,索羅克!甚至瞞過了我,你究竟要做什麽──!」

從前他對馬修說過。姑且不論善惡──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想告訴馬修,別忘了試圖去理解他人的態度。即使在戰爭中難以做到,在其他情況中都要想像對方的背景與背負的苦衷,有耐心地從中找出最適合的互動方式。

不過,青年想著──這世上也有他不希望有故事存在的對象。

「…………」

沒有回答投向自己的所有疑問,此刻黑發青年一人獨處。

在鴉雀無聲的寬敞房間內,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坐在皮革長椅上──離開司令室後,伊庫塔前往樓下的接待室。那是高級軍官迎接特別訪客的地方。

咚咚,門口傳來敲門聲。在青年睜開眼睛的同時,有人在門外說道:

「元──元帥閣下,宰相來訪。」

「讓他單獨進來。」

他簡短地指示守在門口的衛兵。盡管流露困惑的氣息,衛兵依言讓訪客進入房間。門扉隨著鉸煉的嘎吱聲打開。出現在門後的男子,臉上龜裂的笑容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怒──正是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

「──你好大的膽子,伊庫塔‧桑克雷。」

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大步走進室內。伊庫塔並不怕對方異樣的氣勢,忽然笑著聳聳肩。

「怎麽了,這樣怒不可遏真不像你。你對這個狀況有什麽怨言嗎?」

青年像開玩笑一般裝傻。托裏斯奈唯獨這一次沒有以諷刺回應,直白地說道:

「……雖然就算即刻將你五馬分屍都嫌不夠,但我按部就班地問你──首先,爲何你能使用玉音放送!那應該是只有陛下與作爲代理人的我允許進行的偉業。」

伊庫塔淡淡地回答那先逐步清除外部障礙般的問題。

「我在制度上加入了僅限于有事之際使用的緊急措施……因爲依照現狀,具備通訊機能的精靈數量有限。雖然是單向通話,如果元帥在戰爭時期也能使用可以對全體國民發出指示的玉音放送,會比較方便吧?不論是調動部隊或讓國民避難,只需要下一次命令即可。跟用緊急情況的代理人名義取得權利的你相比,這種做法在倫理上還算妥當。」

「……你用這種理論,說服了陛下與精靈?」

「我花費了整整一年說服精靈。老實說真的很累人。唉──因爲你也曾做到類似的事情,我確信我也做得到就是了。」

青年低聲發笑道。對于對方的態度而非所說的內容感到難以理解的不對勁,托裏斯奈謹慎地切入核心。

「我要問第二個問題──這場戰爭應該是帝國拿下勝利。戰爭明明是在你的指揮下走到這一步,爲何你在了結之後說出戰敗這種戲言?」

伊庫塔聽到後挺起上半身,以幾近挑釁的傲慢態度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我反過來問你──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誤以爲我想讓帝國獲勝的?」

青年面露笑意說道。那句顛覆所有前提的話語,令托裏斯奈緊緊皺起眉頭。

「父親遇害,母親遇害,我靈魂的半身遇害──我打從心底厭惡這個國家。我絲毫沒有讓這個國家繁榮的想法,反倒看著它徹徹底底的毀滅才痛快。這種人物當上國軍的元帥,最後有這種結果反倒是當然的吧。」

伊庫塔輕描淡寫地說。托裏斯奈神情嚴厲地繼續發問:

「……總之,你基于私怨淪落爲賣國賊?」

「即使如此,與那個原因大致有關的家夥也沒資格說什麽。」

始終坦然的青年反擊。他利用元帥這個地位,利用國家軍事力最高指導者的立場來複仇,同時並未流露出一絲內疚。由于太過憤怒,托裏斯奈感到一陣暈眩。雖然在本質上無法相容,他本來明明唯獨器重青年作爲軍人的責任感。

「夠了。雖然似乎有什麽我不知情的來龍去脈──事已至此,我不想知道深入的理由。你只須立刻受死向陛下謝罪!」

托裏斯奈吊起眼角咆哮。咆哮聲穿透房門傳到外面,不遠處同時傳來多人行動的氣息。爲了讓眼前的蠢貨倒在血泊中,狐狸召喚屬下──緊接著,自門扉彼端響起的槍聲令他渾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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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1 am

「…………!」

「要派你培養的特務闖入這裏是不可能的。我方的護衛可沒那麽松懈,至今只是故意放他們自由行動而已。」

伊庫塔依舊坐在長椅上悠然地說,托裏斯奈疑惑地凝視他的臉龐。

「……既然看穿到這一步,你應該也沒必要放我進來這裏才對?」

「正好相反,我是爲了讓你進來此處刻意露出破綻。如果我徹底嚴加防備,你會事先情況察覺再度逃跑吧?我不想再陪你玩你擅長的捉迷藏了。所以不惜用自己當誘餌,也要釣出你。」

青年淡淡地往下說,眼中的殺氣告訴他──中陷阱的人是你。如同打從心底輕蔑對方的愚昧般,托裏斯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難以理解。你找我來此處,接下來想怎麽辦?──你應該早就知道,你殺不了我。如果殺害身爲帝國宰相又兼大司教神官職的我,這個國家所有的精靈會當場停止機能──」

「你不再是大司教了。從短短兩小時前開始。」

青年打斷他的話尾。托裏斯奈抽了抽眼角。

「……瘋言瘋語。看來你並不知道,大司教的地位穩若磐石。一旦被任命爲那個職位,在規定的任期中就連教皇也無法罷免。」

「不必你告訴我,我也學習過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社會制度。別那麽快下結論,我又沒有說你遭到罷免了。」

他拋出謎題般的話語。不過──幾秒鍾後,男子宛如腦袋遭落雷擊中般察覺。

「──難道說?」

「正是那樣──兩小時前,拉普提斯瑪教皇與除了你以外的大司教們聯名宣布解散阿爾德拉教團。」

伊庫塔用重重的語氣告訴他。托裏斯奈臉上浮現前所未見的情緒波動。

「你不知情吧?的確正如你所言,以教皇的權限無法罷免大司教。不過──只要有過半數的大司教同意,即可結束組織本身。這麽一來就沒什麽罷免不罷免的了。因爲擔保你地位的基礎本身已經不複存在。」

青年臉上浮現乾笑說明道,狐狸依然無法接受那個事實,朝他搖搖頭。

「……不可能。我和教皇仔細地協調過利害關系。考慮到在今後維持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現階段解散教團這種事──」

「你著眼于這一點就犯下了錯誤。私人利益和國家利益──若打算只靠這兩點來束縛她,你完全誤判了葉娜希‧拉普提斯瑪這個人物。」

伊庫塔語帶歎息地否定了對方的說法。想到在遙遠北地做出決定的老婦人,他臉上浮現深深的憂慮。

「自從登基爲教皇之後──不,一定是她從還身爲一介神官時開始,她一直在苦思人類的未來。孤身一人懷抱真相,孤身一人背負重責……然後,在那場『神的試煉』結束時,終于找到自己應該前進的道路。」

「應該前進的道路……?」

「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作爲宗教國家的使命漸漸終結。那便是她的結論。」

伊庫塔斬釘截鐵地說出他與阿納萊博士等人一同親手引導出的那個結局。

「關于精靈的真相,總有一天會向全世界的人們揭曉。這麽一來,阿爾德拉教這個宗教本身就無法再用和過往一樣的形式存在……她並不希望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像至今所做的一樣將國家維持下去。所以──你提出的交易,打從一開始就離題得離譜。」

只要教皇的任期不結束,自己就不會失去大司教地位──這麽認爲的托裏斯奈‧伊桑馬最嚴重的誤算,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這個國家,乃是出于維持國家體制以外的目的而成立的。相對于許多國家將無限制的繁榮與擴張當作最大目的,唯有那個國家只將之視爲一種手段。透過精靈守護人類的前途正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存在意義,若與這個目的沖突,那麽基于教義根底存在的信念、始自立花博士的人類愛,他們連國家的存在形式也能改變。

「當然,國家並非消失得無影無蹤,確切地說是在重組過程中,數天之後會變更人員安排和組織結構加以重建……不過,拉普提斯瑪教皇應該不再是神官領袖了。她本人也不這麽希望。迎接新的時代,她將領導者的任務讓給了後進。」

至今你真的很努力。關于她,伊庫塔打從心底這麽想……一路以來站在對立的兩個大國之間巧妙周旋捍衛國家,苦惱人類前途的神官領袖。孤身一人抱著無法向任何人揭曉的真相……他甚至無法輕率地想像,那段歲月有多麽沈重。

「而且──我當然早已沒有理由讓你活下去……這一點是彼此彼此嗎?」

伊庫塔注視著托裏斯奈告訴他。兩人的眼中映出對方的身影。

「我拆下了你所有自保的外殼。不會有人來救你。這裏只有我和你而已,佞臣。」

「…………」

「你想從這個狀況存活下去──只有拿我當擋箭牌這條路。如果在這個前提下成功與在屋外戰鬥的特務們會合,你說不定有機會逃走……爲了達成這一點,首先你當然必須先對付我。」

剖析事情的前提後,伊庫塔從一直坐著的長椅上站起身。他左手拿拐杖,右手拔出腰際的短劍。伊庫塔握著炎發少女的遺物,將劍尖對准宿敵自腹部深處吶喊:

「賭上性命吧,托裏斯奈!像你自己玩弄過的所有人一樣!」

「────」

青年拋出赤裸裸的戰意。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男子忽然揚起嘴角恬不知恥地對經過對話變得沸騰的氣氛潑了冷水,彷佛在說他實在難以奉陪。

「──冷靜一點,伊庫塔‧桑克雷。這實在太可笑了。我們彼此明明都不擅長刀劍交鋒,在這種地方互相厮殺這等事──」

話說到一半,他在毫無脈絡的時機擡腳踩踏地面。托裏斯奈以出乎預料的敏捷速度沖向攔住去路的青年,毫不猶豫地向拐杖側面使出一記下段踢。

「呼──!」

看到拐杖從青年手中彈開滾落在地板上,托裏斯奈確信自己將拿下勝利。青年的身軀失去平衡頹然傾倒。狐狸的手伸入懷中,緊握住藏身的小刀刀柄。接下來該如何料理毫無防備的對手──

「……?」

兩人四目交會。伊庫塔朝著在軍事政變之際留下後遺症的左腿方向倒去的身軀呈斜角停住,雙腿毫無缺陷的支撐起體重,強而有力的踩踏地面。

「喔喔喔喔喔喔!」

青年的雙眼凝視對方的胸膛。面對刺來的短劍劍鋒,托裏斯奈卻沒做出保護心髒的動作,取而代之的用右手緊握小刀。男子在比伊庫塔的攻擊慢一拍的時機,抱著同歸于盡的覺悟刺出小刀。

「──?」

可是──原本預測將襲擊胸口而有所防備的沖擊,出乎意料地並未落在托裏斯奈身上。他接著感覺到的,是握住小刀的右手手腕被抓住的觸感,與劃過脖子的鮮烈熾熱。

察覺那並非熾熱而是尖銳的痛楚,那一瞬間──鮮血自男子的頸部噴湧而出。

「──嘎──」

小刀脫手掉落,托裏斯奈雙手按住脖子當場屈膝跪倒。伊庫塔保持揮下染血短劍的姿勢,冷漠地低頭望著對方。

「……我的腿已經治好了,雖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用力踩踏地板,彷佛在展示那個事實。拚命堵住頸部出血的托裏斯奈瞳孔張大──腿治好了?什麽時候痊愈的?這不可能。他派去監視的特務們也沒傳回這樣的報告。

「──難道說……」

狐狸口中發出摻雜血泡的顫抖嗓音──青年對包含自己人在內的所有人完全保密。他只能這麽認爲。他實在無法接受。在處理與齊歐卡決戰所須的大量准備,那段嚴酷的與時間的戰鬥中──這名男子僅僅爲了在這一瞬間殺死自己,持續僞裝左腿有後遺症嗎?他甚至不能在旁人面前快步走路,維持著這樣的謊言嗎!

「你之前給人留下印象的胸口,反正藏著鐵板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麽認爲,所以一再反覆練習如何在目光不看的情況下攻擊頸部……我明明從以前起就很討厭白刃戰訓練的。」

伊庫塔自嘲地彎起嘴角唾棄道。正如他指出的一般,托裏斯奈在文官制服下穿著輕薄的鎖子甲,胸膛部分更將掩飾凹陷的填充物換成鋼板。他算准對方會瞄准胸口,在軍事政變時也埋下誘使對方這麽做的伏筆。然而,伊庫塔看穿了一切並淩駕于他之上。

「我完全割斷了頸動脈。照那個出血量來看,最多再支撐幾分鍾……我無意補上最後一擊。不管是怨言還是詛咒,在還能說話的時候盡管說吧。」

伊庫塔低頭望著對方,靜靜地催促道。男子發白的嘴唇顫抖的扭曲起來。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死在這種地方──」

托裏斯奈喃喃說著,往腰際使力試圖站起來。可是──在他微微擡起身軀的瞬間,腰部卻沈重地往下墜,使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不禁愣愣地睜大雙眼。

「手腳的感覺消失了吧……那是死亡的氣息。從末梢開始漸漸缺血。」

「──嗚──」

「即使想站起來也使不出力氣對吧?視覺應該也差不多開始變模糊了。你遲早會連前後左右都分不清……真的只在轉眼之間。我至今看得太多了。」

曾在戰場上目送的許多死亡掠過青年的腦海中。有些人大哭大叫、有些人一片茫然,有些人向珍愛的人留下遺言,分別以各自的形式斷了氣。這個男子會怎麽樣呢?──伊庫塔漠然地想著,在他目光所及之處,趴倒在地的托裏斯奈身軀開始顫抖。

「……嗚……」

「……沒錯,很冷吧。因爲你的身體看來也流著紅色的血。」

男子的身軀隨著自頸部流出的血液漸漸失去體溫。托裏斯奈口中發出沙啞的聲音。

「……好冷…………好冷…………好、冷…………」

意外地平凡啊──聽著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伊庫塔無動于衷地心想。他想像過男子應該會有更加特殊的臨終反應,而非像這樣漸漸凍死。他以爲這名男子口中應該會直到最後都不斷吐露瘋狂,應該會贊美皇室直到斷氣的那一瞬間爲止。那便是眼前這頭怪物在青年心目中的形象。

「……好冷…………好冷…………好冷…………」

「…………」

「……好冷……………………爸、爸…………」

伊庫塔全身僵硬。他希望自己聽錯了。可是──話語還在繼續。以幾不成聲的細微嗓音,用虛弱孩童的口吻訴說著。

「……爸爸……媽媽…………哥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他竭盡全力地傾訴。向不在此地的對象,甚至不在這個世上的對象傾訴著。他張大的瞳孔不再注視現實。男子此刻注視著自己心中長久懷抱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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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2 am

「……我會當個、乖孩子…………我會一直保衛……陛下和皇室……」

他以迫切的語氣往下說。他想著──他決定奉獻能夠獻上的一切。他會達成任何任務,自願承擔任何苦難與汙名。他對于成爲帝國的基礎沒有異議。

因爲──對他而言,皇室本身就是從他身上切割掉的可能性。夏米優這名少女,這位既非天生畸形也非未能成功者,實現了神秘血統的女皇,是他與他的兄長熱切夢想的理想形象。他不可能不向往。不可能深愛。那裏有他未能得到的一切。那份感情,已經等同于被砍下的手臂對于原本軀體的依戀。

「……所以……所以……總有一天──當我的努力……讓這個國家變得像、從前般繁榮時,到時候……」

──不過,如果得到允許,他想提出僅僅一個,僅僅一個任性的要求。他很清楚絕不會得到允許,早在許久以前便認清連期望都是罪孽深重。然而,作爲耗費生涯報國的勳章,他希望這僅限一次的要求能夠實現。沒錯,僅限一次就好。

「…………可以請你們稱呼我爲……兒子……爲家人嗎…………?」

「────!」

伊庫塔臉上帶著激烈的表情抽搐起來。男子在瀕死之際仍然哭泣著。

「……爸爸……我在這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別說了。」

「……好冷……哥哥……好冷…………」

「別說了!」

青年難以忍受地打斷他臨終的獨白大吼。伊庫塔如抓撓般按住額頭,用顫抖的聲調懇求。

「……別說了。別在最後的最後……說出那種有人性的話。」

等他回過神,已經聽不到那個聲音了……怪物死去,人類的遺體倒在地上。

在從父親那一代開始的漫長因緣結束之際,青年得知,這名男子也有他的故事。

「──我要進去了,伊庫塔哥──!」

沒等到衛兵完全鎮壓持續抵抗的特務們,從帝都趕來質問伊庫塔情況的瓦琪耶和約爾加氣喘籲籲地抵達現場。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那一幕景象落入兩人視野中。疲憊不堪地坐在長椅上的青年,還有倒臥在他腳邊的屍體。那是托裏斯奈‧伊桑馬的遺體。

「……瓦琪耶和約爾加嗎?你們動作真快。」

「────啊────」

瓦琪耶停止呼吸。她瞳孔張大地注視著倒臥的托裏斯奈。在師妹面前,伊庫塔目光垂落在腳邊說道:

「他剛剛斷氣……依照這個出血量,絕不可能複活。」

他簡短地告知事實,那神情在面對白衣少女時露出一絲苦澀。

「我知道你在試圖與這家夥溝通……抱歉,害你的努力白費了。」

「…………不,我隱約察覺到事情將會如此……」

瓦琪耶用顫抖的聲調回應,同時緩緩地走向遺體。她在一旁的地板上跪下,輕輕探頭注視對方的面容。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放著他不管。雖然我沒自負到以爲自己能設法解決……盡管如此,我還是放不下……因爲托托總是孤伶伶的,不管去什麽地方都遭人厭惡……那副模樣,對我來說太過熟悉了……」

她的說話聲漸漸摻雜哭腔。她將眼前男子的生涯,與自己的故事重疊在一塊。

「……這個人是我啊……他是成長時沒遇見阿納萊博士他們、約約和伊庫塔哥的我。是無法融入人類之間,孤獨地長成怪物的我……」

瓦琪耶伸出的指尖,溫柔地替沈默的遺體阖上眼。

「……我曾想要……拯救他……」

看著滴滴答答的淚珠打濕遺體的臉龐,伊庫塔心想──在廣大的世界上,這名少女是唯一會爲托裏斯奈‧伊桑馬的死落淚的人吧。死後有人悼念,對于獨自承受無數憎惡走來的這名男子而言,是否算是小小的救贖?

「……事情就此辦完了。」

伊庫塔把擦去血迹的短劍收回腰際的劍鞘喃喃說道。在無法接受狀況,臉上明顯浮現困惑的約爾加眼前,他靜靜地往下說:

「利用元帥地位的大逆罪。相當于一級戰犯的資敵行爲。出于私怨殺害宰相……雖然要算起來其他罪名多的是,大致上就是這樣吧。」

青年淡淡地陳述自己的罪狀,露出微笑。一個極度透明的笑容。

「叛徒就在這裏──可以帶我去該去的地方嗎?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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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3 am

第十四卷 第四章 將這股溫暖贈予你

由于玉音放送透過國內全體精靈傳達聲音的特性,伊庫塔在齊歐卡軍剛展開撤退後發表的戰敗宣言,等于當場傳到了帝國全體國民耳中。

他們一開始感到困惑,接著是焦躁──軍方輸了。那該怎麽辦?齊歐卡軍明天就會攻入帝都嗎!若是那樣的話,他們會有什麽下場?全部淪爲奴隸嗎?

不過隨著時間經過,民衆察覺狀況似乎與最糟糕的想像不同。因爲他們得知了齊歐卡軍久攻不下已撤退的事實。兩個矛盾的訊息讓他們困惑不已。敵軍撤退了,元帥卻宣布帝國戰敗。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不久之後,民衆找到消除矛盾的答案。那便是──元帥的宣言主動搞砸了應當打贏的戰爭這個事實。那並非軍方的判斷,甚至不是女皇的意思,而是伊庫塔‧索羅克個人下達的命令。

國民立刻群情激憤。他們終于發現,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理之事落在自己的身上。理應爲國家帶來勝利的軍方背信棄義。圖利敵國,導致帝國落敗。對于帝國軍的盲目信賴作爲民心的最後依歸,由于這件事,以非常極端的形式遭到背叛。

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該如何行動?人們思考著。按照平常的作法,軍人的罪行應該在軍法會議上接受裁決。可是,這次的罪魁禍首是如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史上最年少元帥,以其壓倒性的才能一手擔起軍方組織的伊庫塔‧索羅克本人。有誰期待他的罪行在軍法會議上會受到正確的裁量?

換成以前的時代,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因爲民衆沒有地方代替軍法會議審判軍人,也沒有勇氣直接向皇帝上訴不滿。不過──現在有了。那正是依皇帝的命令,與國民議會同時設立的機構。相對于被期待將來確立爲立法機構的國民議會,將制訂出的法律適用于個別案例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負責司法的地方。

「第一次國民審判開庭──入場吧,被告伊庫塔‧索羅克。」

審判長莊嚴但有些不熟練的聲音回響著。在一層層圍坐于托缽狀會場內的與會者中心處,受到全員矚目的黑發青年以雙手遭捆綁的模樣被帶入場中。

「讓他坐在那裏,雙手向後捆綁固定住。別讓他做出什麽可疑動作。」

也許一方面因爲被告是軍人,審判長以謹慎萬分的流程將被告固定在座椅上。伊庫塔‧索羅克沒有怨言地接受這個待遇,他在披風被沒收後穿著與一般軍官沒有差別的服裝,佩服地喊出聲:

「……因爲是第一次,我還擔心情況會如何,不過比預料中更有模有樣呢。唉~雖然我也沒有直接見識過齊歐卡的人民審判,分不出細節部分的缺點──」

「保持肅靜!被告只准在我們要求時發言!」

伊庫塔帶著參觀朋友新居般的親切感開始說話,遭到審判長嚴厲斥責。與會者們立刻皺起眉頭,不過這才只是個開端而已。

「……那麽,現在開始審問被告伊庫塔‧索羅克。審判官,宣讀他的嫌疑。」

受到催促的一名審判官站起身,誦讀手邊的文件。

「開、開始宣讀──第一條,未經皇帝陛下允許在玉音放送中說出『戰敗』一詞之罪。第二條,以那份宣言圖利戰敗撤退的齊歐卡軍之罪。第三條,出于個人動機殺害宰相之罪。第四條──」

他以變調的聲音逐一列舉罪狀。全部讀完之後,坐在最前排的一名與會者舉起手。

「……我代表全體參與者問第一個問題,審判長。」

「允許發言。」

審判長按照事先安排的流程立刻下達許可。那名壯年男子起身沈重的開口:

「列出數項罪名,其本人也承認罪行。到這裏爲止都沒問題。可是──我有一點實在難以理解。一個十分單純,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之處。」

他的視線直射青年,眼中的感情半是憤怒半是困惑。男子選擇先消除後者。

「伊庫塔‧索羅克。你蒙受陛下的恩寵,以史上最年少之身就任元帥高位──爲何做出那種行徑?」

他拋出天經地義的問題。伊庫塔輕輕聳肩回答:

「就算你問爲什麽,我本來──就對于那兩者都感覺不到任何價值。」

「────!」

以發問的男子爲首,會場內的參與者們掠過一陣騷動。切身感受到他們的驚訝,青年又往下說:

「在場幾乎所有人,至少都早已掌握了我的經曆吧?你們不覺得不對勁嗎?光是這種人爬到元帥地位這件事本身,在正常的時勢、正常的人事安排下絕不可能發生。年紀太輕也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理由在于身世。」

「……你是指你的父親巴達‧桑克雷死于獄中一事嗎?」

男子接著發問。這好像與事先安排的流程不同,男子在受到審判長提醒後先行坐下,再度徵得同意發問。雖然覺得這種形式拐彎抹角,在這樣的場合若不對發言制定規則將會不可收拾。考慮到不熟悉的部分,表現得還不錯。伊庫塔一邊心想,一邊回答第二個問題:

「對于導致那種結果的緣由,坦白說我不在乎。也許是當時年紀小,我不太記得雙親了。不過──生活受到剝奪讓我憤怒。我這個人本來應該作爲高級軍官的兒子,在事事如意的環境中成長吧?突然有人從旁幹涉毀了那樣的生活,那就是我怨恨帝國的一貫理由。」

青年毫不畏縮地說道。緊接著有另一名年輕男子舉起手,徵得同意後發言:

「……由于貴族們治理不當,你的雙親因此身亡,這樣的際遇的確有同情的余地。可是──陛下應該給予了你足以彌補的恩寵。現在的你,作爲放眼帝國史上也獨一無二的英雄飛黃騰達。只要想要,沒有你無法得到的東西。不是這樣嗎?」

對方看來打從心底無法接受,那番話讓伊庫塔嘴角浮現諷刺的微笑。

「恩寵……恩寵啊。」

「……有什麽奇怪之處?」

年輕男子不悅地問。青年高聲回答:

「我受夠再當天真黃毛丫頭的保姆了。」

整個會場再度發出騷動。在收到新的問題前,伊庫塔接連不斷地繼續道:

「你們聽我說。對外明明在扮演暴君,那女孩骨子裏卻徹底是個爛好人。不管談論什麽,她的口頭禅都是啥民衆的幸福啦、執政者的義務啦,真是煩死人了。因爲她太過廉潔,我想從國庫裏弄點零用錢都得費一番力氣,和平常的辛勞比起來一點也不劃算。」

青年說著露骨地歎了口氣。與會者們驚愕地張大嘴巴。

「就算當成只限于肉體的關系想純粹享樂,她那寒酸的身材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啊──不過難得有機會,哪怕勉強自己也該讓她懷孕嗎?讓怨恨多年的皇室混入我的血統,試著想想或許相當痛快啊──嗚!」

一聲悶響打斷他的話語。一名與會者擲出的墨水瓶擊中青年肩膀,將他的軍服染黑一塊,以此爲開端,整個會場中的群衆情緒爆發了。

「叫他閉嘴!叫那家夥閉嘴!」「不,現在馬上勒死他!」

「別開玩笑了,你這家夥!」

「我們至今都把這種畜生當成英雄崇拜嗎……?」

與會者們異口同聲的怒吼並丟擲物品,雙手被捆在後面的青年連遮擋身體都做不到。眼見會場失去秩序,審判長慌忙敲響木槌喊道:

「保持肅靜!保持肅靜!與會者不准丟擲物品──暫時將被告帶下去!這樣根本無法繼續審問……!」

收到指示的法庭人員解開繩索與椅子之間的繩結,直接拖著青年的手離開會場。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爲止,群衆的怒吼與咒罵都沒有停下來。

「──閣、閣下……」

爲了避免被告面臨私刑等情況,在伊庫塔轉移時,軍方也派出數名監視者隨行。不過,身爲其中一人的梅格少校看到的,是走出法庭的青年軍裝四處染上墨漬的淒慘模樣。

「所以說,我已經不是閣下了,梅格少校──話說回來,場面弄得比預期中更加白熱化啊。雖然太快就激動起來,與會者們都很熱烈,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伊庫塔甚至顯得心滿意足地說。在不知該對他說什麽才好而陷入沈默的軍人們面前,他舉起夾在衣服縫隙間的墨水筆。

「來。雖然不知道是誰丟的,這枝筆的價格可不便宜。希望你好好拿著還給原主。」

他這麽說道,將墨水筆交給法庭人員。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梅格少校雙眼浮現淚光。

「……爲什麽?爲什麽你會遭到這種……!」

面對肩膀顫抖發出呻吟的梅格少校,伊庫塔微露苦笑。

「這樣對待賣國賊很合理啊──那麽,各位可以送我回美麗的牢房嗎?因爲今天再到會場露臉的話,恐怕會丟掉性命。」

青年大而化之地說完後邁開步伐。梅格少校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爲了至少避免青年受到更多侮辱,他站在青年身旁往前走去。

啪!手掌甩在臉頰上的尖銳聲響傳遍四周。在女皇位于皇宮一角的辦公室內,她正與擋住門口不放她通過的文官少女──瓦琪耶瞪著彼此。

「我只再說一次──讓我見索羅克,現在馬上!」

夏米優的聲音帶著怒氣。挨了一巴掌的瓦琪耶臉頰隱隱作痛,但她毫不在乎地迎面回應:

「我也會不服輸地再三說明──現在無法讓你和伊庫塔哥見面。這是他本人的意思,在政治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明白那個含義吧?」

嗚,女皇不禁詞窮。同時,約爾加奔到她身旁跪下。

「……陛下,請您做出冷靜的判斷。伊庫塔獨斷發出戰敗宣言的影響,目前已超出帝國軍的範圍,如今還在擴大中。如果您在這個階段接觸伊庫塔,無法避免引起國民的誤會。他們憤怒的槍口將會轉向您,導致連政治體制都無法維持……!」

戴眼鏡的青年以悲痛的語氣述說。他說出的內容,讓夏米優一口氣吊起眼角。

「獨斷──你說獨斷?開什麽玩笑!那份宣言本來──」

她的聲音突然中斷。抵在嘴邊的食指擋住了女皇的發言。瓦琪耶近距離注視著她的臉龐,清楚地說道:

「『後面的話絕不能說出口』。可以嗎,夏米優。」

「──!」

那帶著強烈暗示的話語令夏米優屏住呼吸。瓦琪耶湊在她耳畔呢喃:

「……因爲我們是朋友,我在一定程度上猜到了情況。現在的伊庫塔哥和你,其實立場應該顛倒過來才對。沒錯吧?」

夏米優的心髒猛然一跳。發現秘密被看穿的女王愕然地看著瓦琪耶,白衣少女繼續小聲說道:

「伊庫塔哥在最後關頭搶走了你的角色……我明白你想聽他本人說明。不過,你也要好好考慮目前的狀況。他搶走你的角色,代表本該由他來承擔的立場落到了你身上。即使在這個前提下,你也能馬上去見伊庫塔哥嗎?」

「…………!」

「他今後暫時會在國民審判及牢房之間往返。不過──你也一樣絲毫沒有空閑。除了我國與齊歐卡以戰後處理爲主的外交關系之外,飽受戰爭摧殘的國土也急需維護……那正是名副其實的屬于皇帝的工作。你自己的心應該絕不容許你放棄職務。」

當她搬出君主的義務爲盾牌,夏米優便無從抵抗。正當夏米優不知所措的呆立不動時,少女以雙臂緊緊的擁抱她的身軀。

「抱歉,盡是說些討人厭的話,夏米優……我不會讓你忍耐太久。在不久之後,我一定會安排機會讓你與伊庫塔哥會面。我答應你──所以只有現在,你要忍耐,拜托……」

瓦琪耶的懇求讓夏米優垂下眼眸。就伊庫塔一事而言──目前她除了相信那句話以外什麽也做不到。

同一時間,在中央軍事基地的會議室裏也聚集了一群神情嚴厲的軍官們。

「……看樣子,主要的成員都到齊了。」

站在房間深處的雷米翁上將如此宣告。在他視野中的出席者,有老友伊格塞姆榮譽元帥、階級相當的席巴上將、托爾威、馬修、哈洛這些騎士團成員,以及蘇雅‧米特卡利夫中尉。決定人選的基准,是與伊庫塔‧索羅克關系密切者。

「我重新問一次。在你們當中,有人事先知道他的企圖嗎?」

翠眸將領努力用冷靜的語氣確認。他主動擔起主持會議的工作,理由是他在這些人當中與伊庫塔的個人交情較淺。一陣沈默籠罩室內。

「沒有……是吧……那我就相信誰也沒有撒謊。」

拋出如警告般的開場白後,爲了促使所有人發言,雷米翁上將主動提出話題。

「首先,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堅持一場勝仗輸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又是一陣寂靜。雖然察覺所有人腦海中都有相同的疑問,翠眸將領仍繼續道:

「假設──雖然不想說出這種話,假設他一直與齊歐卡有勾結,企圖從元帥這個立場圖利敵國。就算如此──時機爲何是現在?例如讓齊歐卡獲得勝利之際,或是將帝國逼向滅亡之際,還有許多更具效果的時機。在精心准備與極力發揮智謀贏得決戰之後背叛,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的選擇。」

對于雷米翁上將獨自深入思考的困惑,在此時馬修首度有所反應:

「……他不希望帝國滅亡。不過,也不想讓帝國獲勝。」

微胖青年悄然呢喃。翠眸將領的目光犀利地轉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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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3 am

「……馬修少校,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說出一時想到的念頭。不過──正常來想會是如此。先不論事情的好壞,那家夥不會做不合道理的事……目前的狀況與那則戰敗宣言,應該必然有某些目的。」

馬修根據自己心中的伊庫塔形象說出口。雷米翁上將沈吟一聲。

「不想讓帝國獲勝嗎?……如果這個推測直指核心,那麽他的企圖從一開始便超越了軍人的範疇。」

聽到那句話,哈洛腦海中一瞬間十分突兀地掠過一個印象。

「……陛下……?」

她並未試圖發言,那句話幾乎無意識地脫口而出。雷米翁上將愣愣地轉向她。

「……貝凱爾少校。你剛剛說什麽?」

「……啊,不,我也是一時想到──剛才那段話,硬要說的話更像是陛下會有的想法……」

哈洛沒什麽自信,斷斷續續地說道。由于內容敏感,翠眸將領也無法輕易深入探討。

「……少校,最好別胡言亂語──」

「無妨。繼續吧,貝凱爾少校。」

至今保持沈默的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代替他催促哈洛發言。雷米翁上將驚訝地望向老友,哈洛在他面前謹慎地斟酌言詞開口:

「……那個,該怎麽說才好?打從以前開始,陛下自省的精神就遠比其他人來得強烈。此處指的自省並非單指她本身,還包含帝國這個國家的現狀在內──啊,很抱歉,我無法好好用言語描述──」

「我大致明白哈洛小姐想說什麽。總之──你不認爲贏得與齊歐卡的戰爭,奪取領土擴大疆域,促使國家更加繁榮這種簡單的想法符合陛下的期望……是否是這樣呢?」

一旁的托爾威替苦惱該如何說明的哈洛補充道。聽到麽兒整理的內容,雷米翁上將臉上浮現焦慮神色。

「等等,等一下。照剛才那番話的走向……簡直像在說目前的狀況是陛下本身所期望的,不是嗎?」

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危機四伏。席巴上將如勸告般地說道:

「我在幾小時前見過陛下……照實來說,她十分慌亂。只要我並非有眼無珠,我實在不認爲那反應是在演戲。」

「我也這麽認爲。所以──剛才的推測應該只有一半猜錯了不是嗎?」

托爾威更加深入的談論。從黑發青年與女皇兩人身上一直感受到的「某種事物」,在他心中驟然構成具體形貌。

「這個情況也是陛下所期望的。然而──因爲某些差錯,有非常大一部分出現了決定性的改變,靠陛下的力量已經無法修正……局勢若是如此,說不定也能說明陛下爲何慌亂。這是我的看法。」

造成現狀的理由來自青年和女皇兩人,而非其中之一──托爾威十分確信這個直覺,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然而,他的觀點在現階段實在太過缺乏根據。雷米翁上將冷靜地開口:

「……臆測到此爲止。我不認爲在假設上加上更多假設能夠接近真相。總之,我們先專注于從國民審判討回他這件事上。」

「雖然我有同感,但這並不簡單……從在審判上的態度來看,他本人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席巴上將面帶苦澀地說道。他們全體都已得知,伊庫塔的言行舉止在國民審判第一天便遭到民衆深惡痛絕。托爾威一臉思索地說:

「……即使用上強硬手段,也沒辦法將他討回來嗎?阿伊既然身爲軍人,我認爲以道理來說,他應該優先接受軍法會議而非國民審判。」

「一般而言是這樣。不過,他是元帥。一個年紀輕輕便以特例形式發迹,甚至成爲帝國軍精神支柱的人物。誰也不覺得這種人在軍法會議上會受到正確的裁決吧。如果我們要求交出他,直接等于表明有意替他遮掩罪行。」

席巴上將的回答令托爾威陷入沈默。在他身旁,馬修立刻提出另一個提議:

「……那麽,陛下呢?目前召開的國民審判本身,不是直到短短數年前都還不存在的集會嗎?在大法院審判政治犯應該是帝國以前的慣例。若由陛下討回那家夥──」

「即使在實質上解體從前作爲腐敗貴族巢穴的大法院,把權限委讓給國民審判的人正是陛下嗎?……國民議會與國民審判的存在是陛下公正以及品德的象徵。如果她本人做出從那裏強行搶奪罪人的舉動,民衆對陛下的信賴將從基底崩潰。更何況堅持『只有伊庫塔‧索羅克要在大法院接受審判』更是免談。這等于在宣言要讓他的罪行不了了之。」

席巴上將的話語讓馬修說不出話來。從國民審判討回伊庫塔這個乍看之下很簡單的目標,愈思考愈變得難以實現。此時他們也察覺──連這種情況也包含在青年的企圖之內。他是故意置身于他們無法出手相助之處。

「…………」

「──啊,等等,蘇雅小姐?你要去哪裏?」

看出討論的結果,蘇雅掉頭搖搖晃晃地邁開步伐。被哈洛叫住之後,她動作僵硬地停下腳步。

「……去、哪裏?的確,我要去哪裏來著?」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重新轉向哈洛等人的臉龐,因爲重重交疊混雜的情緒微微顫抖。

「我自己也不清楚。更重要的是──照這樣下去,我會闖下什麽禍吧。」

在那一剎那,其他人一瞬間看出她有多危險。雷米翁上下將即刻發出指示:

「貝凱爾少校,制住她!」

「是、是!」

收到指名的命令,哈洛馬上從後面架住蘇雅。雖然她沒有掙紮,從身體的顫抖卻感覺得出她的自制力已來到懸崖邊緣。雷米翁上將痛心地看著垂下頭反覆紊亂呼吸的蘇雅。

「……這也無可厚非。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他,在他的領導下走到這裏。不論軍階高低,和米特卡利夫中尉一樣受到打擊的人也不少……姑且不論事情真相,他有說明的責任。首先必須從問出他的真心話開始……由誰過去?」

翠眸將領嚴肅的詢問。那個問題,讓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互相對望。



從環繞一名青年的混亂越發加深的帝國,來到位于其遙遠東方的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在首都北邊的綜合醫院,一間病房中也有一名青年即將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

「…………嗯…………嗯…………」

他微微睜開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光是這樣,他便知道周遭充滿了在戰場上無法奢求的安靜與清潔。他的目光轉向一旁,一名熟悉的女性正替放在窗邊的花瓶加水。

「…………你在做什麽,米雅拉………?」

「────咦?」

米雅拉的動作戛然而止。就像懷疑自己聽錯般猶豫了幾秒之後,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看向約翰。藏在眼鏡下的雙眸與他四目交會──

「──哇?」

下一瞬間,約翰的身軀被對方緊緊擁入懷中。無視于他的驚訝,米雅拉往手臂加重力道,彷佛在說她絕不會松手。

「……太好了……!我、我還以爲真的不行了……!」

「咦?咦──?」

「我馬上找醫生過來!你別動!」

才剛這麽想著,她卻立刻離開他身旁走出房間。約翰一臉錯愕地注視著她的背影。

「……抱歉,我大致想起來了。」

在醫生收到蘇醒報告趕來診察,確認約翰在健康方面沒有重大問題之後,約翰也恢複到大致能想像自身現狀的程度了。

「我有記憶。但是,對于哪些是事實哪些是夢境有些模糊不清。可以由你來說明嗎,米雅拉?」

「當然可以……所以,現在拜托你好好靜養。」

米雅拉以迫切的口吻說道。當他點點頭,她開始說明:

「目前戰爭停止了。當你在指揮途中昏迷之後,我等因爲海軍落敗無法運輸援軍等理由放棄入侵帝國,全軍撤回齊歐卡本國。這裏是位于首都諾蘭多特的綜合醫院的特殊病房。在司令部倒下後,你直到今天連續睡了超過一個月。」

米雅拉的話聽得約翰咬緊牙關。雖然幾乎已經領悟,得知這個事實帶給他很大的沖擊。

「果然是這樣嗎?……我在那最重要的一戰……輸了嗎?」

真實感在遲到許久之後湧上。然而──不等他開始自責,米雅拉便打斷他往下說:

「的確,我等逼近到離帝都只差一步之處,卻未能攻下那一步……然而,這絕非約翰你一個人的責任。」

白發將領愣愣地回望她。米雅拉的雙眸悲傷地搖曳著。

「我在你倒下的瞬間領悟,這場戰爭已經不行了。我們無可挽救地失去了通往勝利的道路……這多半是全體軍官共通的感受。證據在于,除了我以副官身分暫時擔任總指揮之外,沒有一個人開口要主動代替你指揮。」

「…………」

「我們把太多事交給你處理了。無論是構築戰略、現場指揮與精神上的支持──因爲一切都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在你倒下的瞬間,一切都崩潰了……我們應該更加分工合作的。如果將現場的判斷交給現場人員負責,至少把精靈通訊的次數減少一半,你不會在那個階段倒下吧。」

從她的口吻,約翰也聽出在自己清醒之前她曾一再後悔與反省過許多次。而現在的他也無話可以否認。

「……是啊。那的確是戰敗的原因。」

「──約翰。」

「我以爲能夠戰鬥到底。以爲只要用精靈通訊,就能以完全的形式實現對齊歐卡全軍的指揮。這麽一來,我不可能輸給任何人……但是,我的能力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有其極限。單靠我的頭腦,無法完全處理在多個戰場分別四處行動的大量士兵動向,與越到後半段越發複雜化的戰況。即使如此依然逞強地試圖做到,結果就是這場敗仗……一切正如你所說的,米雅拉。」

約翰緊握的拳頭在膝蓋上發抖。然而──苦惱一會之後,他眼前的米雅拉搖搖頭。

「……我們是不是戰敗了還不得而知。」

「……咦?」

「還不清楚。因爲沒攻下帝都就撤退,光看這一點的確會覺得我們打了敗仗……可是,在那之後發生了怪事。帝國方單方面地宣布國家『戰敗』,而非贏得勝利。」

從她口中得知這個出乎意料的事實,約翰驚愕地瞪大雙眼。

「戰敗……?等一下,這到底是──」

正當他要直接說出疑問,房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約翰以目光查看,發現熟悉的壯漢打開房門現身。

「喔喔,真的醒了!」

一看到在病床上坐起身的青年,哈朗大喊。體格與他形成對比的嬌小副官,從他的背後探出頭。約翰臉上浮現喜色。

「哈朗、米塔士官長……!你們也平安無事嗎!」

「喔,雖然我肩膀中彈正在住院!話說回來,你這家夥!一睡著就睡那麽久!你是打算補上至今沒睡的覺嗎!」

哈朗指向自己包著繃帶的左肩開口。聽到那句話的瞬間,約翰終于對自己的變化有所自覺。

「……這樣嗎?我『睡著了嗎』?」

青年茫然的呢喃。對于以不眠體質著稱的約翰‧亞爾奇涅庫斯而言,這代表極大的變化。約翰不知該如何接受而陷入沈默,米塔士官長從一旁探頭注視著他的臉。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錯耶,頭頭。我聽說你昏倒時嚇了一跳,不過能好好睡一覺不是很好嗎?」

「……說得真簡單。我其實很不安,因爲連醫生都說『不保證病人會清醒』……」

米雅拉深深地發出歎息抱怨。此時病房外有人敲門,所有人的視線同時轉了過去。

「請問~有軍方的訪客想會面,要讓他們進來嗎……?」

護士拘謹的聲音從門後傳來。米雅拉舉起一只手制止反射性想同意的約翰,這麽回應:

「約翰才剛剛清醒,情況不穩定。請你這樣告知他們,請他們回去。如果有話要轉達,叫他們找米雅拉‧銀。」

「嗯?米雅拉,我還好──」

若只是跟訪客交談的程度沒有問題。當約翰正想這麽主張,副官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說過我非常擔心你吧。還沒辦法從病床上爬起來,你就自認爲很健康了?」

「咦?啊,不。」

「聽好了──病人要老實養病。」

「──Yah。」

她不由分說的魄力讓約翰點了頭。緊接著,米雅拉又說今天的會面到此結束,將哈朗與米塔士官長在轉眼間推出病房外。

幾天後約翰的狀況顯而易見的好轉,米雅拉也不再對訪客那麽神經質了。結果,第五天來探望約翰的「白翼太母」成功地與青年會面。

「──看到你清醒,我松了口氣。沒想到你會足足睡了一個月。」

艾露露法伊削著帶來探病的蘋果說道。葛雷奇站在她背後不遠處──由于突然碰到早一步前來病房探望的哈朗,兩人正無言的對彼此施加壓力。先放著這兩名壯漢的爭執不管,約翰向太母低頭道歉。

「……抱歉,泰涅齊謝拉少將。都是我放棄指揮所致。」

「別這樣,我也沒有資格向你抱怨。你明白吧?如果我就任艦隊司令官,海戰或許會有別的發展。」

艾露露法伊以十分自然的口吻背負起一部分戰敗的責任。對于現在的約翰而言,這比什麽都更讓他感動。她將切成八片的蘋果遞了一片給他,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上的蘋果,發出清脆聲響。

「話雖如此,其實我也不清楚現在的狀況。聽說自從帝國軍發出那神秘的『戰敗宣言』後,完全沒有追擊撤退的齊歐卡陸軍。拜此所賜,平安回到故鄉的士兵比意料中來得多──不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約翰也隨著面露不解的艾露露法伊抱起雙臂思索。在安靜下來的病房內,兩名壯漢的視線不知第幾次撞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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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4 am

「……啊啊?」

「喔喔?」

「葛雷奇,別在病房裏吵架──國民議會也徹底陷入了混亂。由于不清楚戰爭的結果是勝利或落敗,他們似乎無法決定該奉承還是責怪阿力歐。與帝國的外交活動似乎在台面下進行,但對方的應對據說不得要領。可以看成是發生了某種緊急狀況吧。」

太母淡淡的陳述見解。默默聆聽的米雅拉在此時插嘴:

「……又是軍事政變嗎?像在希歐雷德礦山作戰時那樣。」

「……很難講。造成問題的『戰敗宣言』是以玉音放送播放,還是索羅克的聲音對吧?若是軍事政變,等于那家夥背叛了國家。可是……」

說到此處,一段記憶突然在約翰腦海中複蘇。當他由于濫用大腦而抵達極限,于即將喪失意識之際與伊庫塔交談的內容。那當然不可能是現實──他也明白那應該是疲憊不堪的大腦産生的幻覺。不過,就算在這個前提下,黑發青年的話語仍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番話是告別……?」

「嗯?」

不清楚緣由的艾露露法伊怔怔地看著自言自語的約翰。青年無意談論幻覺,默默地搖頭。

「……沒什麽。老實說,我也無法想像帝國的內情。我們只能一邊關注外交進展,一邊作爲軍人加強防衛吧。我也會立刻到陸軍露面。」

「約翰,所以說你現在還沒……!」

看到他隨時都可能跑出醫院的樣子,米雅拉面露憂慮之色喊道。艾露露法伊望著兩人的模樣,試著不經意地多管閑事。

「米雅拉已經交出報告了吧?那麽你急著回去也沒用。和阿力歐一樣,高層也難以決定該怎麽對待你。在現階段還不確定你是打勝仗的英雄,還是敗軍之將。你認爲會有工作指派給這樣的軍官嗎?」

「……嗚……」

「希望你在評價明確出來之前安分一點,應該是高層的真實想法。我建議你現在就豁出去享受休假。你至今過度投入工作了,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她以這樣的理論,給予對方選擇休息的必然性。她也和米雅拉一樣,不希望約翰重返不眠不休的日子。身爲被阿力歐‧卡克雷帶來齊歐卡的人──艾露露法伊暗暗地認爲際遇相同的青年就像是她的弟弟。

「無論我國與帝國的外交活動如何進展,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暫時不會再發生大規模戰爭了。無論齊歐卡或帝國,都在這次的決戰中耗費了太多國力。我國民衆厭戰熱潮高漲,帝國也沒愚蠢到會動用元氣大傷的軍隊發動報複戰吧。戰亂的時代迎向終點──雖然無法這麽斷言,不過肯定是要暫停了。」

太母說出幾乎確信無誤的推測。目光投向窗外,她悄悄地繼續道:

「接下來是政治的領域……我有意在近期朝那方面啄一啄就是了。」

「──咦?」

「等到有具體計畫我再告訴你。好了──聊得太久害你疲倦也不好,今天談到這裏爲止吧。來,要走了,葛雷奇。雖然我說過叫你們別吵架,爲何你們帶著可怕的表情玩起拇指摔跤了?」

她起身拉拉葛雷奇的袖子,兩人直接一同離開病房。在目送他們離去後,約翰抵著下巴沈思了半晌。



無論女皇或軍方都無法收拾局勢,帝都直到現在仍介于戰時與平時之間。在這樣的情勢中,對伊庫塔‧索羅克的第五次聽證會,和第一天一樣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進行。

「……我要問被告,你是從何時開始欺騙陛下的?」

與會者拋出新的問題。那個內容讓青年沈吟一聲擡起頭。

「嗯~這問題真叫人苦惱。雖然我從相遇時開始,總是想著『我要利用這家夥撈油水』,但你問我具體而言從何時開始欺騙她的話……老實說,我不知道從哪裏算起。因爲我嫌麻煩,由你們來判斷行嗎?」

他的發言混合了自暴自棄與傲慢,絕妙地惹人厭惡。在場的與會者們發出憤怒的呼喊。這一天同樣也有人丟東西。

「保持肅靜!與會者別向被告丟擲物品!……索羅克被告,你的回答全都太過于挑釁了。用更真摯的態度面對。這種言行舉止只會造成最終的判刑加重,這點事情你應該也明白吧。」

「所~以~說,我就是厭倦了那一套裝模作樣,現在才講出真心話。真不該順著形勢當上什麽元帥啊。如果坐上更輕松的位置,明明可以長久做下去的……咦?這代表事情不是我的錯吧?」

伊庫塔像是臨時想到般說出口。緊接著,一個紙鎮咚地一聲砸中他的額頭。

「……好痛……丟東西是沒關系,但別用鐵塊砸我啊。因爲我可是雙手被捆著。」

結束這一天的聽證會被送回牢房中,青年摸摸額頭的腫包說道。此時──威風凜凜的腳步聲傳遍四周打破了這個空間的寂靜。

「既然這麽想,那就別說出令人想丟東西的發言如何?團長。」

這麽稱呼他出現在牢房前的人,是從父親那一輩起便與他結識的陸軍上將庫巴爾哈‧席巴。伊庫塔以誇張的動作歡迎親近人物的來訪。

「歡迎來到美麗的監獄──第一位是你嗎?席巴上將。」

「是啊……雖然派『騎士團』其中一人過來也可以,但我們認爲在這個階段能最冷靜地與你交談的人是我。說來平凡無奇,因爲我年紀大閱曆廣。」

「哈哈,的確沒錯。換成馬修,在說話前應該會先給我一拳。」

「你明白的話最好。下一個人選要挑米特卡利夫中尉嗎?」

「…………我真心對此感到害怕。」

本來態度捉摸不定的青年露出認真的表情說道。席巴上將低聲發笑環顧四周。

「不過,沒有人在啊。我以爲這種地方整天都會有人監視。」

「表面上是這樣的……不過,在夏米優主導下成立國民審判時,我也涉及了此處的人事安排。坦白說,看守全都是熟人。不管我們說什麽他們都不可能偷聽,這一點請放心。」

伊庫塔以階下囚的立場這麽承諾。席巴上將點點頭,一屁股坐在鐵欄杆前。

「原來如此……看來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不擺明說清楚果然不行嗎?」

「是啊。如果你連對我都用審判上的戲言敷衍──我只能代替巴達上將敲你腦袋一拳了。」

男子這麽說著,向緊握的右拳吹了口氣。伊庫塔連忙以雙手抱住腦袋。

「饒了我吧。席巴叔叔的拳頭勁道會直透腦子。」

「那就坦白交代──吶,伊庫塔小子,你是基于什麽想法做出那種舉動?」

席巴上將宛如在勸戒惡作劇的侄兒般以沈穩的口氣發問。伊庫塔嘴角浮現苦笑。

「……面對你,無聊的隱瞞沒有意義呢。」

他心服地表示,同時正襟危坐地重新轉向對方。那個動作在表明,他已無意繼續開玩笑。

「如你所料,我有苦衷。可是──除了有苦衷這一點以外,我無法揭曉任何事……光是這麽承認都算擦邊球了。請別深入思考。可以的話,希望你也別猜到原因。」

青年說出謎樣的話語。席巴上將注視著他的眼眸悄然開口:

「──你頂替了她的角色?」

寂靜籠罩現場。伊庫塔的表情沒有變化。不過──席巴上將從沈默性質的轉變,領悟到自己說中了。

「……這樣嗎?……雖然我不想猜對……果然是這麽回事嗎?」

席巴上將隨著歎息接受此事,進一步挖掘真相。

「……『那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最初的模擬戰結束時吧。不過這是指涉及我的部分。」

「這代表她本人心中在更早以前就培養出那種思想了吧。那方面是……啊,這樣嗎?在齊歐卡嗎?」

「更糟的是,那邊還有對此推波助瀾的人物。無論在帝國或齊歐卡……那孩子真的總是被棘手的家夥盯上。」

伊庫塔面露苦澀地說道。既然已經被看穿,他認爲再繼續隱瞞下去也沒有用,接著往下說:

「唉,這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是我單純想這麽做。」

青年轉釘截鐵地說。席巴上將在聽到之後臉上首度浮現困惑。

「……這是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在根本上不曾考慮過拯救這個國家。應該說『從未能這樣想過』比較正確嗎?所以……這個狀況果然也是我本身的願望。」

青年如此說道,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他回憶自己與金發少女的邂逅──感覺已相當遙遠的過往,想著自己走到這一步爲止的因果。

「收到那個邀約時,我無法拒絕……事到如今想想,那或許早已是答案了。」

當天深夜,中央軍事基地。心急得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早上,試圖奪回伊庫塔的軍官們聚集在與上次相同的會議室內。

「我與他本人交談後,得以確認許多事情……在這個前提下,我發現情況很糟糕。」

已跟伊庫塔會面的席巴上將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告訴衆人。在表情變得僵硬的全體成員面前,他繼續述說:

「他打算就此將事情推展到極限爲止。他在審判上的發言全部是蓄意爲之,既不動搖也不混亂,更不自暴自棄。他徹頭徹尾是一如往常的伊庫塔‧索羅克……正因爲如此,要阻止他極爲困難。」

席巴上將表達了嚴峻的看法。沈默地思考一會後,馬修發問:

「……關于發出戰敗宣言的理由,那家夥說了什麽?」

「他說有無法退讓的苦衷。而且,那同時是他本人的願望……具體的內容我難以說出口。就連目前在場的人,都不應該抱著輕率的心情得知此事。」

那番話令在場所有人心神不甯。蘇雅率先反駁:

「……你是說在我們當中,有哪怕一個人抱著輕率的心情嗎?」

她以低沈的聲調開口。看到她目光連眨也不眨地直視自己,以及表情與她相同的其他人,席巴上將察覺自已的錯誤並搖搖頭。

「……不可能有,剛才那樣說是我的失言。那我就說了──貝凱爾少校與托爾威中校的推理說中了,『戰敗宣言本來應該由陛下之口下達』。」

他斷然告訴衆人。那一瞬間,原本只是推測的說法得到證實化爲真相。所有人表情僵硬,馬修以顫抖的聲調說道:

「……真的?」

「此事絕不可外傳。不誇張的說,這會導致國家崩潰。」

席巴上將嚴厲地警告。他繼續涉及真相更深入的部分。

「以戰敗救國。雖然身爲一名軍人難以接受,那便是陛下的構想……帝國以前的社會制度,政治、軍方與民衆的關系──陛下確信這一切都已沒有未來。因此她設立國民議會,改革各種制度,戰敗宣言則是最後一道手續吧。陛下准備以主動背叛民衆,被狂怒的民衆正確的處刑來達成由民衆發起的革命──」

「……可是──伊庫塔頂替了她的角色。」

托爾威悄然插話,席巴上將重重颔首。此時,雷米翁上將開口:

「……你是指兩人的角色顛倒了嗎?原本在陛下本人被處決之後,支持作爲組織尚未成熟的國民議會同時領導國家的任務,應該由她最信賴的人物伊庫塔‧索羅克來承擔。雖然他身爲元帥,這樣在形式上與軍事統治只有毫厘之差──不,正因爲如此人選才是他吧。陛下期望國民議會在毫無野心的名將掌管軍方期間,成爲一個成熟的國家決策機構吧。」

「玉音放送的時機決定了一切。一旦先宣布戰敗宣言,被拋下的那一方就無法再做相同的舉動。因爲已經無人能承擔國家的未來了。」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像補充般添上一句話。哈洛也加上她的分析:

「……陛下多半也沒跟伊庫塔先生談論過戰敗宣言一事。因爲說出口顯然會遭到制止。她一直暗中計畫,打算不讓任何人發覺地執行,卻還是被伊庫塔先生看穿了。」

「……只要看穿計畫,搶先一步發出宣言應該並不困難。因爲那家夥是元帥,戰爭整體情勢的發展會最早傳入他耳中。只要抓准齊歐卡軍放棄入侵撤退的時機,陛下無論如何都會在情報方面落後于那家夥……」

馬修咬牙切齒地說。哈洛聽到之後突然驚覺地擡起頭。

「……僅限于有事之際,元帥也可以使用玉音放送。我記得聽過陛下與伊庫塔先生談論這件事。當時我以爲是爲了與齊歐卡決戰所做的准備的一環……如今想想,那是他爲了搶在陛下之前發出戰敗宣言埋下的伏筆吧。」

到了現在回顧過去,有許多件事情都能看出當中的意義。不過,當時他們甚至連産生懷疑的念頭也沒有。這可以看出伊庫塔十分小心,以免讓同伴們感到一絲不對勁。

「事情我大致明白了──到頭來,那個人將會如何呢?」

蘇雅爲了尋求結論談起下一步。席巴上將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在國民審判上的態度訴說了一切……包含被人民之手制裁,遭到處決在內,都是發出那份宣言者的任務。」

他的決心顯而易見。青年不可能半途拋下主動代替女皇承擔的立場。

「他心懷死志。正朝著處刑台肅穆前進──那就是伊庫塔‧索羅克爲了讓夏米優陛下活下來而做的決定。」

「──那麽,你也一直對同伴隱瞞了自己的野心嗎?」

在第八次聽證會上,有人向青年拋出這樣的問題。自從與會者們的興趣轉移到他跟「騎士團」的關系上之後,伊庫塔也必須謹慎地答覆。

「……唉,對呀。如果坦白一切他們會入夥,那我會考慮考慮,但在他們當中沒有這種類型的人。哎呀,真是的,身邊全是些乖寶寶真叫人窒息。」

伊庫塔吐吐舌頭。他主張自己只是在表面上與他們來往親密,實際上絲毫沒對他們放下心防。大多數與會者輕松地接受了這個說法,因爲這與青年至今累積的印象一點也不矛盾。

「即使如此,你們應該是可以在戰場上彼此性命相托的關系──你對他們沒有罪惡感嗎?他們人人都很仰慕你,爲信任你而戰吧。」

對方以訴諸良心的口氣發問。因此伊庫塔在回答時──徹底扮演了從一開始就沒有良心存在的人。

「因爲有這樣的事情,我才覺得不能輕信別人。」

這一次沒有東西丟過來。純度不斷上升的仇視與輕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貫穿青年。

「……我從高等軍官學校時期開始一貫保持品行不佳的作風沒有白費啊。愈調查我在軍中的言行舉止,愈會強化『這家夥很可能做得出來』的印象。」

伊庫塔在牢房內躺在床鋪上喃喃地說──要讓在審判時首度接觸自己的人産生壞印象,靠他的口才可說是易如反掌。只要察覺對方尋求的是什麽樣的惡棍,按照他們的期待行動就行了。至少比扮演聖人更合我胃口,他微帶苦笑地心想。

「唉,審判繼續照這種感覺走下去──嗯?」

青年感到有風吹上臉頰,目光忽然轉向鐵欄杆另一頭。幾秒鍾後──兩道腳步聲不出所料地在鋪著石板的走廊上響起。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全身怒不可抑的愛徒,以及站在她身旁的炎發將領。

「…………」

「你果然來了嗎,蘇雅。我大致明白……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也同行的理由。」

兩人走向臉上浮現的笑容有些抽搐的伊庫塔──一直往前走到幾乎撞上欄杆的蘇雅,一瞬間伸出手臂穿過欄杆縫隙抓向青年的衣襟。伊庫塔以千鈞一發的反射動作猛然退後躲開。沒抓住獵物的右手,在他面前煩躁的顫抖著。

「不,等等──不要馬上殺過來,起碼聽聽我的藉口。」

「聽完之後,會有意原諒你現在的作爲嗎?」

「……大概有困難。不過,想揍我一百拳的沖動可能會減輕到八十拳左右。我認爲這個差距不小喔──無論是對我的臉來說,還是對你的拳頭來說。」

感受到迫切性命危機的伊庫塔開口。蘇雅目光筆直地盯著他,不久後放下手臂。

「……大致上的來龍去脈我都知道了。你代替陛下背叛了國家,才會落入牢裏對吧。」

「大體上是如此。但是──這同時也是我本身的願望。希望你重視這一點。」

伊庫塔一臉認真地說,但蘇雅毫不在乎這件事──不管是誰的願望、是爲了誰而做,他都確實決定並實行了此事。他不顧忌自己,企圖擅自尋死的事實沒有任何改變。

「……旭日團你打算怎麽辦?應該還沒解散吧。」

「嗯。所以──這次要解散了。老爸的事情加上我的行動,勉強留下兩度發生過不祥事件的部隊,大概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

「比起這個,現在最好考慮你自己的事。你本來便是我的愛徒──啊,這也是過去式了嗎?──總之處于微妙的立場上。如果輕易行動會受到我的牽連。你最好暫時躲在基地裏老實度日。」

伊庫塔考慮狀況提出忠告。蘇雅聽完之後,嘴角浮現可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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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4 am

「……你這個人──這是徹頭徹尾的瞧不起我啊。」

「…………」

「你以爲我是那種叫我老實躲著,就會乖乖聽話的貨色嗎?正好相反──既然知道你不希望我做什麽事,之後我當然會全力去做不是嗎?」

蘇雅如發出宣戰布告般說道,雙眼燦爛生輝地閃爍危險的光芒。

「總之,以旭日團再發動一次軍事政變就行了吧。好,我去做。既然事情的真相全部揭曉,『騎士團』成員與席巴上將很可能加入,另外還有雷米翁上將,至于在這裏的伊格塞姆元帥,只要說服一番也很可能協助不是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人想讓你送命吧?」

「……嗚。」

「要是拉攏了這批人物,豈止什麽軍事政變。國民審判即刻中止,順便解散很可能啰嗦的國民議會,軍方當天就將你搶回來。啊──愈想愈容易進行不是嗎?軍國主義果然直接了當,真好。」

蘇雅微低著頭低聲發笑。她的雙眸由下往上瞪著伊庫塔的面容。

「──你冒了好多汗,團長。」

「嗯,我很焦慮。因爲你說要做就會去做。」

「你能理解再好也不過了。那麽,我先回去一趟。下次我會帶著軍隊回來,給我等著──」

蘇雅轉身准備離開,手腕卻被用力拉住。她疑惑地回過頭,看見青年緊握著自己的手。

「……拉著我做什麽?」

「你還別走,我們再談一會。」

「談了能夠怎樣?我可不會被你說服。」

「嗯,我知道。畢竟我們相處也很久了。」

「……那麽,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

蘇雅正要拉高嗓門,喉頭卻僵住了。她在青年注視自己臉龐的眼神中,看出令人心痛的迫切情感。

「談什麽都好。我只是──想聽你的聲音。想看你的一舉一動……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與你直接見面交談了。」

「────!」

「我真的不會說服你。因爲──我也無意退讓。我早已決定接下來要做的事,現在只是厚顔無恥地逼迫你們在事後同意而已。我沒有資格期望你理解……你也改變不了之後的結果。」

「……這算什麽?你以爲我無法發動軍事政變嗎?」

「沒錯。至于理由……首先,席巴上將和雷米翁上將都會阻止你。戰敗宣言已經宣布,現在需要有人爲這次背叛負起責任,上將他們也理解這一點。在這個前提下……我無意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背負責任。

然後是第二個理由。雖然你現在應該沒發現──你本身也無法背叛夏米優的努力。你已經知道,她一路以來有多麽努力,你記得她爲你接受軍官教育提供了支援……蘇雅‧米特卡利夫這個人絕對無法將那些事情視爲無物。」

伊庫塔笃定的斷言。那諷刺的信賴,令蘇雅握緊雙拳。

「……我又必須讓給那孩子了嗎?」

「……蘇雅。」

「再一次嗎?和軍事政變時一樣,我的感情是次要的?叫我接受這種事?……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

她放聲大喊,雙手伸入欄杆內。伊庫塔沒有躲避,這次蘇雅抓住他的雙肩。

「看著我!直視在此處的蘇雅‧米特卡利夫!與其他任何人無關,國家未來關我屁事!這是我的人生!我最重視我的感情,才來到這裏!」

「…………」

「──既然無法發起軍事政變,我會和願意參與的部下一起暴動!反正要做的事都一樣。只是襲擊這裏用武力搶走你罷了!即使滅亡的下場近在眼前也無所謂,我的感情會一直活到那一步到來爲止!盡力而爲,掙紮到耗盡全力──我才終于能夠接受!接受在我心中一直盤據的煩躁!接受因爲你而産生的感情!否則那會永遠在我心中焖燒……!」

蘇雅急切地訴說──被無法撲滅的烈火持續燒灼的痛苦。她吶喊著,都是因爲你我才會如此難受。未能升華爲戀慕或愛的不成熟情感,與嫉妒交織在一塊淪爲扭曲的攻擊性,她對于自己的無可救藥絕望得流淚,卻無法停止。因爲覺悟到這正是自己,她絕不會讓步。

「──吃飯時,一開始會先吃水份多的水果。」

青年的聲音悄悄地傳入耳中。抓住他肩膀搖晃的雙手因此頓住不動。

「沒有的話就吃蔬菜,如果也沒有蔬菜就喝一口水。吃東西雖然快,但用餐禮儀並不差。喜歡的食物是加了強烈辛香料的南域風炖菜,對于周遭沒有多少人理解暗暗感到不滿。你認爲基地餐廳的菜肴辣味和風味都不夠。另一方面,你也很喜歡甜味十足的冰點與茶。」

「…………」

「對于長官與同輩態度強硬,不過對待部下的態度就沈穩溫和許多。自己的指導是否偏離重點?有沒有引導對方走向好的方向?──訓斥部下時,你總是在意這些問題,會做筆記。雖然對貓狗等小動物感到棘手,但並不討厭。因爲疼愛它們很快就會産生感情,你只是爲了避免這種情況保持了距離。」

伊庫塔繼續說道,宛如慈愛地關注孩子成長的父母一般。

「自從在軍中意外重逢以來,我一直關注著你。我懷抱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暖心情,一直關注著──你的判斷、你的掙紮、你的成長。

你一開始非常討厭我吧。你的性格與我截然不同,骨子裏勤奮又誠實──正因爲如此,能和你慢慢地互相理解,讓你認識並接納我的做法令我很開心。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不同的他人,讓自己的思維在某人心中存續下去──就我而言,這是十分幸福的事。」

青年這麽告訴她,抓住她放在肩頭的雙手。彷佛在表明他們之間已無從切斷的精神連結,以及從今以後將一直存在于彼此之間的羁絆。

「我要訂正剛才的話,蘇雅──你現在依然是我的愛徒。你了解我、向我學習、反對我,不盲目地服從我,持續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打從心底尊重你的姿態──」

青年直視著對方,傾盡所有誠意告訴她。迎面收到這番話,低著頭的她嘴角微微顫抖。

「……誰會……」

「────」

「……誰會接受這種話啊──!」

蘇雅像鬧脾氣的小孩般甩開他的手狂暴起來。伊庫塔面露爲難的微笑,放松力氣隨她去鬧。

「──啊──」

下一瞬間,蘇雅的身軀如斷了線般癱倒。她沒感覺到一絲疼痛便昏迷過去,炎發將領沈默地站在她背後,舉起右手准確地壓迫了她的脖子。

「……不好意思,伊格塞姆榮譽元帥。」

「我決定按照你的期望行動。」

男子以堅定不移的語氣斷然說道,接著重新轉向青年往下說:

「不過,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接下來改變想法,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的話,到時候不管是找我或其他人,你都要毫不猶豫地求助。」

「……好的,我會那麽做──謝謝你,索爾叔叔。」

伊庫塔帶著真心實意的感謝首度如此呼喚對方。男子聽到之後──嘴角浮現一絲用放大鏡觀察才看得出來的微笑,又如剎那的幻影般恢複原狀。

「……嗚……」

同一時間。不管再怎麽希望也無法如願與伊庫塔接觸,夏米優的焦慮無止境地膨脹。

在辦公室內處理政務,她發揮的效率也不到平常的一半。光是壓抑只要稍有松懈隨時都會吶喊出來的情緒波濤,就需要非比尋常的專注力。

「──陛下,『騎士團』成員們來訪。」

這時候,門外傳來露康缇的聲音,女皇肩膀一顫,她停頓一會,勉強裝出平靜的語氣反問:「他們有何來意?」

「他們說不是爲公事觐見,而是有事想與您私下商量。」

「……知道了,讓他們進來。」

夏米優做好覺悟同意道。馬修、托爾威、哈洛三人很快穿越打開的房門進入室內。三人都神色嚴峻,不必開口也訴說了內心的想法。

「我們想討論關于營救伊庫塔一事。」

馬修省略所有禮儀,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夏米優從辦公桌旁起身正要開口,哈洛卻先行制止了她。

「請等一下,陛下正准備說出的事情,就留在您胸中也無妨。因爲我們已經掌握了情況。」

「……這樣……嗎?……我已經有所覺悟,會接受你們的任何責難……」

「我想說的話當然堆積如山,不過現在沒有那個時間。不管是責難或發怒,不先把那個笨蛋拖過來什麽也沒辦法做。陛下也是如此吧?」

微胖青年一派理所當然地說道。他沒有多余地顧慮自己的心情,反倒讓夏米優感到救贖,她望向設在房間一角的接待區。

「正是如此……坐吧,我們靜下心來慢慢談。」

「……被告?……索羅克被告!伊庫塔‧索羅克被告!」

「──嗯啊?」

呼喚自己的聲音,令正在打盹的青年從小睡中醒來。自四面八方投來的危險目光霎時間落入眼簾。確認過自己雙手向後被綁縛在堅硬椅子上的狀態,伊庫塔也終于想起情況。

「──啊,失禮了。我覺得今天看來會拖很久,不小心打瞌睡了。」

「有人會在審判中打瞌睡的嗎!你的罪行正受到裁決,保持嚴肅態度聆聽!」

「嗯~如果來杯濃茶的話我還可以撐過去……請問,現在休息一下如何?」

這並非挑釁,而是認真的提議,可是與會者們分不出區別,怒罵聲從所有角度傾注而下,伊庫塔將這當成鬧鍾,大大地歎了口氣。

伊庫塔在這一天的聽證會結束後同時被送回監獄,一走進牢房,他就趴在床鋪上,背著手撫摸由于長時間坐在堅硬椅子上而感到疼痛的背部。此時──他聽見了接近的腳步聲。

「──今天是你嗎?派特倫希娜。」

伊庫塔從床上坐起身開口。走到鐵欄杆前的她,在聽到之後露骨地皺眉。

「……不,你爲什麽知道是我?我明明連一句話都還沒說。」

「你們在表情與走路方式等各方面都不同。要我指出所有判斷的要點嗎?」

「……我會喪失自信,算了。你真的是個令人害怕的家夥。」

派特倫希娜撇撇嘴。她直接坐在鐵欄杆前,生氣地瞪著對方。

「話說,你快點出來啊。如果你死了哈洛會哭耶。這樣不是沒遵守約定嗎?」

「永遠活下去這種約定,哪怕是我也辦不到啊~」

「笨蛋,我是叫你別死在哈洛之前。對于拯救過的人,得負起一定的責任吧。」

「……的確得負責,我無話可以反駁。」

她的指責讓青年苦澀地垂下頭。派特倫希娜看到以後回到體內,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哈洛沈穩的笑容。

「午安,伊庫塔先生──其實剛才聽說你在審判上打瞌睡,我不禁笑了出來。」

「啊──不,會睡著很正常啊。本來明明有點期待,沒想到我的審判會如此無聊。椅子很硬,又一再問相同的問題……唉,一開始有改善的余地是當然的,我期待大家今後向齊歐卡好好學習。」

「呵呵呵……伊庫塔先生會坐在被告席上批評審判內容呢。」

「不然老老實實地洗耳恭聽那些責難,全力強調自己正在反省,神情悲痛地誇大不幸程度談論身世比較好嗎?」

「我有點難以想像──不過,『從現在起我們要你這麽做』。」

哈洛轉而以強硬的口吻說道。感受到她氣息的變化,伊庫塔也正襟危坐。

「姑且不論往後的事,首先要全力避免死刑。這是我們歸納出的方向。」

「……大家聚集起來商量過啦。嗯,我認爲這是相當冷靜的目標設定。」

「爲了盡可能減輕刑責,陛下與我們都在極力采取措施。不過令人傷腦筋的是,有個壞心眼的人滿口謊言搞砸我們的努力。」

「喔~那家夥到底是誰?一定不是什麽正經人。」

聽到青年裝傻,哈洛咬緊下唇。

「我不會要求你辯解──至少保持沈默不可以嗎?這麽一來,我們在事先疏通與印象操作上都會輕松很多。」

「雖然很想這樣做,但能言善道的伊庫塔在那種場合實在很難閉上嘴巴。」

「……未必需要判死刑才能達成你的目的。舉例來說,即使是判決監禁,民衆的郁悶同樣能得到發泄。雖然這種做法很狡詐,只要向國民們發出你每天遭受嚴厲的訊問、消瘦憔悴得不複從前等等『近況報告』──」

「實際上卻像這樣在牢房中悠然自適的生活?」

「就是這麽回事。如果你願意接受,由我來當你的鄰居也可以喔。」

哈洛看似在開玩笑,但從頭到尾都很認真地提議。青年也愉快的笑了。

「如果能像現在一樣隨心所欲的讀書睡覺,這種生活也不壞。再加上與你聊天的話,那就更棒了──可是,我還是要婉拒。」

伊庫塔以沈穩的語氣斷然拒絕。哈洛猛然咬住下唇。

「……這個計畫……哪裏有漏洞嗎?」

「只有一個──這個計畫無法保護夏米優。」

聽他指出意外的症結,哈洛啞口無言。伊庫塔自嘲地歎了口氣往下說:

「我要羞愧地坦白──我現在嘗試去做的,絕非第一優先的候補方案。我考慮過更明智的做法,可能的話也想以不會有任何人死亡的形式完成。可是──我辦不到。因爲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滿足作爲前提的條件。」

「……作爲前提的條件?」

「那就是夏米優原諒自己。」

金發少女的名字在此處果然也冒了出來。青年對于越發困惑的哈洛投以寂寞的微笑。

「這幾年來,那一直是我的目標。你也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光是這樣我完全無法接受。爲何陛下不原諒自己,伊庫塔先生就非死不可?」

「有些不同。單純是我若不死,那孩子就會死。有想死的心思,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找不到必須活下去的理由。當這三個條件齊備,人類會無從抵抗地赴死……夏米優心中在許久以前就集齊了其中兩者。現在使她活下去的,只有剩下那一點──因爲她還有必須活下去的絕對理由。那是作爲一名皇族對于國家腐敗的責任。」

「…………」

「不過──如果以後我活下去,她將失去那個理由。因爲夏米優認爲,只要將後面的事托付給我,國家就沒有問題。在由她宣布戰敗宣言的原先計畫中,被視爲叛徒遭到處決的人是她,在她死後擔起國家則是我的任務……你懂了吧。國民議會和國民審判都是她爲了建立沒有皇帝也能運轉的社會而設立的機構。一切都是爲自己死後所做的准備。換句話說──我這個人正是她允許自己死亡的依據,非得除去不可。爲了以後也強行讓那孩子活下去,我的存在無論如何都是個阻礙。」

伊庫塔堅定不移的斷然說道,看得哈洛屏住呼吸──她當然也發現了。夏米優這名少女,從第一次相遇起直到現在,一直懷抱著根深柢固的自殘癖與毀滅願望。

身爲醫護兵的哈洛,原本就知道「渴望死亡的心」是這世上最嚴重的疾病之一。要將決心求死的人拉回來活下去極其困難。這種疾病每個人各有不同形式的病竈,沒有普遍的特效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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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5 am

「……陛下由我們來說服,無論如何都絕不會讓她自殺。所以──」

「最接近她的我,花費數年時間也辦不到。不好意思,我不認爲你們聯手說明就改變得了……當然,我不會說這不可能實現。用五年、十年──或更長的時間來面對,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解開心結。可是,你明白吧。如果她在那之前死去一切就結束了……人類只要有意,光是咬斷舌頭便會喪命,不管再怎麽仔細監視也無從制止。稍微轉開視線,那孩子就會死。」

哈洛握緊拳頭。沒錯──那正是自殺最可怕之處。只要心中持續懷抱對死的願望,與那股沖動的戰爭將每天持續上演,爲了活下去需要打贏每一場仗。相對的,「死亡」方面只要戰勝一次就結束了。比方說,即使「活下去」這一方占了九成九九的優勢,以十分單純的統計數字來說,那個人將在一千天以後死亡。

「讓夏米優活下去,對我而言比什麽都更加優先。所以我本身並不猶豫采用這個方法……不過,我感到很不甘心。其實,我希望讓那孩子擁有想活下去的理由,而非死不了的理由。在與她共度的時光中,我一直尋找著那個理由……然而,最終未能如願。我直到今天都沒得到成果,時限終于到了。」

無力感讓伊庫塔咬緊牙關。面對他的苦惱,哈洛險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在出乎意料的時機,另一個她代爲發言。

「聽了你的蠢話,結果在搞什麽?滿口只會喊夏米優、夏米優的。」

伊庫塔擡起垂下的眼眸。對方在此時替換人格出乎意料。

「……派特倫希娜?」

「我無所謂,你看著哈洛──吶,現在在你眼前的人是誰?別拿孩子的性命當擋箭牌逼人接受你的要求。這裏也有哈洛的心情存在──不管發生任何事都希望你活下去的心情。你應該也明白吧?爲了最重要的某個人,就可以全部忽視那一切嗎?」

語氣激動的派特倫希娜憤慨地說出純粹爲哈洛著想的話語,伊庫塔的表情因爲後悔而扭曲。他覺得自己只關注夏米優,將試圖拯救自己的來訪者放在視野之外的言行,充滿了無可救藥的愚昧與殘酷。

「……我怎麽可能無視你。」

他很清楚這像是詭辯。盡管如此,伊庫塔告訴她,唯獨這一點是他堅定不移的真心想法。派特倫希娜瞪視青年的撲克臉忽然切換成哈洛平靜的神情。

「……對不起。將真心話交給那孩子來說是我的壞習慣。」

「不是這樣的……至少那引出了我的真心話。」

伊庫塔搖搖頭說道。面對到現在仍然懷抱苦惱的青年,哈洛胸中湧上強烈無比的關愛──她做個深呼吸平靜心情,緩緩地站起身。

「我明白此刻在這裏無法說服你了……不過,我們直到最後都不會放棄。」

「……嗯,我覺得你一定會這麽說。」

「是的,所以,請別貿然斷定。」

留下這句前言之後,哈洛將雙臂伸入鐵欄杆中──伊庫塔如同回應般上前與她靜靜地互相依偎。他們雙方都有被對方的溫暖救贖過的記憶。

「這個──絕不是離別的擁抱。」

哈洛如許願般地開口。伊庫塔一語不發,只是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道。

「……呼~、呼~……」

被暮色染紅的帝都大馬路上。瓦琪耶與約爾加正跑向下一間准備拜訪的有力人士宅邸。

「喂,瓦琪耶,你太拚命了。你有幾天沒睡覺了?」

「雖然我很想睡,但總不能讓伊庫塔哥死去吧。」

白衣少女氣喘籲籲地回答約爾加的關心。爲了從國民審判救出伊庫塔,他們不分日夜地奔走。

「只要避開死刑判決,就能爭取時間。現在明明只考慮著這件事,擱置了其他所有事務……但還是相當困難。有被告伊庫塔哥本人大力將自己推向死刑,做起來非常吃力。即使全力找審判參加者事先疏通也未必趕得上。」

「……我們本身無法參加審判是最大的痛處。沒想到與陛下關系接近,反倒會以這種形式招來惡果。」

他們已經在皇宮任職文官,不允許參加作爲平民組織的國民審判。他們沒有方法可以直接操作審判結果,只能四處說服能夠做到的人物。

隨著呼吸愈來愈急促,瓦琪耶的奔跑速度逐漸變慢。她在沒多久之後抵達極限,停下腳步。

「……抱歉,約爾加,你背我吧。我在抵達下一處之前睡一會。」

「我正想著你差不多該這樣說了,上來吧。」

約爾加立刻繞到她面前蹲下來向她露出背部。才剛剛靠上去,白衣少女立即發出睡夢中的吐息。

「──看樣子大家都被被告的發言愚弄了。」

在關于伊庫塔的第十一次聽證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走向。一名男子起身,陳述與會場內看法相左的意見。

「請冷靜下來。若將他的說法全部當真,有太多不可解之處了。請試著思考。至今多次拯救帝國脫離困境的人物,不可能在如此武斷的沖動驅使下做出等同于自我毀滅的暴行。」

另一名女子在他之後舉手,說出的話也和前一個人步調一致。

「我有同感。再加上,我覺得也不能忘了他領導帝國軍取得勝利的功勞。在先前的決戰中也是,若沒有被告的指揮,齊歐卡軍不是已入侵帝都了嗎?」

他們一個人接著一個人舉手支持前面的發言。終于安排好了嗎?坐在會場中心處聽著他們的聲音,伊庫塔心想。爲了避免青年被判死刑,同伴們事先疏通過的與會者們正試圖改變審判的走向。然而──伊庫塔主動摘除了即將萌芽的新可能性。

「哎呀,終于露餡了。沒錯──其實我有更加殷切的理由。那可是說者哽咽,聽者聞之淚下,在場所有人聽到後必然會痛哭流涕的感人秘聞。」

伊庫塔打斷即將形成趨勢的與會者發言開口。那刻意的表達方式,讓試圖拯救他性命的人都疑惑地皺起眉頭。

「……所以,在發表之前可以再等我一會嗎?我正在腦海中組織尾聲的一幕。與雙親告別的場面該說什麽話最令人落淚?很值得推敲呢。」

伸出的援手被青年揮開,他們之間發出歎息。難得約爾加等人將事先疏通過的人物送進審判會場──只要伊庫塔本人持續擺出這種如解說員般的舉止,無法期望能增加多少人站在這一邊。

當天晚上,伊庫塔也和上一次聽證會結束後一樣在牢中度過。同時,他也預料到來拜訪自己的人會是誰。

「──你來了,搭檔。」

伊庫塔保持躺在床鋪上翻開厚重書本的姿勢,回應走過鋪著石板的走廊,來到鐵欄杆前的翠眸青年。托爾威臉上立刻浮現苦笑。

「我聽哈洛小姐說過了……你看起來精神不錯,阿伊。」

「因爲審判快進入後半段了。我想盡量減少沒有讀完的書,每天都忙得很。」

伊庫塔熱切地翻著書頁說道。托爾威看著他的樣子在牢房前坐下,重新開口:

「雖然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在那之前,我有個好消息。」

「喔~你終于有了第一次的體驗?對象是哪一位?」

「那、那個還沒有。是更令人高興的喜訊……斯修拉哥恢複意識了。」

「────真的嗎?」

伊庫塔停下翻書的手自床鋪上坐起來。托爾威以笑容點頭回應。

「……太好了。我也絕不想看到薩利哈大哥在得知弟弟先行去世時的表情。」

「他暫時需要靜養,但幸好似乎沒有後遺症,等到傷口愈合與氣血恢複正常之後,即可回歸軍務……我真的松了一口氣。因爲傷勢很嚴重,我以爲即使是健壯的斯修拉哥或許也撐不過去。」

托爾威安心的歎口氣,再度轉向對方。

「還有另一件事,我想對你而言這會更讓你開心。」

「……喔~?這種故弄玄虛的說法很不像你的風格啊。」

「呵呵,抱歉。那我說了──我們已確認薩紮路夫准將生還,和梅爾薩中校一起在齊歐卡過著俘虜生活,他好像也沒有受重傷。」

正准備繼續讀下去的書本沈重地掉落在地上,伊庫塔口中發出顫抖的聲音:

「……那個人還活著嗎……?」

他禁止自己去期待。因爲期待在戰爭中得到回報的情況實在太少了。青年一直有所覺悟,好在隨時收到陣亡報告時也能接受事實。不過──偶爾也有這種情況,也有突然造訪的幸運。伊庫塔這麽想著從床鋪上站起來,身體失去平衡再度癱坐回去。

「……哈哈,傷腦筋,膝蓋脫力了。這是近幾年來我收到的最大的好消息……」

青年胸中充斥著強烈的安心感說道。托爾威微笑著注視他的模樣,在此時補充:

「我想他們還需要好一陣子才會透過換俘重返這裏。不過,他們兩人會好好歸來。只要等下去,一定會重逢。」

「嗯……那可得拜托你傳話了。告訴他本人,我可是絕不會忘記他在意想不到的時機無視命令這件事喔。」

伊庫塔一如往常地開起玩笑。不過──托爾威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你親口告訴他吧,阿伊。」

「…………」

「……活下去。這個國家沒有人希望你死。特別是在我周遭,大家都因爲你不願活下去而感到悲傷。關于夏米優陛下的問題,我們一定也能設法解決。只要大家一起深入思考,一定會找到好的方法。如同至今一般……」

翠眸青年緊握雙拳說道。伊庫塔眯起眼眸,無論何時都過于正直地深信「騎士團」──他這種態度從以前起一直都沒變過。

「……活下去吧,阿伊。我不願意──我真的不願意,不願看到最憧憬的兩個人,都先我而去……!」

托爾威雙手抓著鐵欄杆垂下頭。伊庫塔也像要依偎過來一般走向他──

「──啊嗚?」

托爾威沒有防備的額頭突然被彈了一下。在眼眶泛淚擡起頭的托爾威面前,給予他無情一擊的對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就算哭花了臉依然那麽帥?啊~真叫人火大。」

伊庫塔不講理到極點地喃喃說著,又挺直背脊直視托爾威。

「那份憧憬就在這裏畢業吧……我和雅特麗以後都是過去的軍人了。往後反倒是你有必要意識到周遭衆人對你的向往與羨慕。明明身居率領大軍的立場,態度還像至今一樣謙遜的話,你知道這樣不像樣吧?」

「──嗚……」

「雅特麗承認的軍人,我承認的搭檔──那就是你,托爾威‧雷米翁。我認爲這是最頂級的自信來源耶,或者說,其實你對我和她的評價其實沒那麽高?」

「──這怎麽可能!」

當托爾威立刻大聲否認,伊庫塔露出苦笑。對于投向自己的任何謾罵,他的反應都不曾如此激烈。

「那就擡頭挺胸。對我說『後面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安心去死吧』。這樣一來,我也能卸下肩頭重擔了。」

他甚至建議對方說出這種不可能說出口的狂言。托爾威的眼眸悲傷地搖曳著。

「……我辦不到,阿伊。失去朋友讓我痛苦,失去搭檔讓我悲傷,這跟命中生物時的罪惡感一樣──不管變得多有自信,唯獨那份心情在我心中一直都一樣。」

青年如此說道,望向自己不知曾扣下多少次扳機的右手。至今已奪走的生命,往後將奪走的生命。托爾威‧雷米翁一直面對著那一切。

「……是啊,那不變的本性正是你最大的優點。」

伊庫塔以溫暖的語氣說出口,手伸向對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就像站在先行離開者的立場上,鼓勵他別慌張也別覺得不安,別過于逞強地走下去。

「──不要忘了。我的搭檔是個膽小的好好先生,是個帥氣到看了覺得不爽的小白臉。而且──是比任何人都更優秀的狙擊手。」

簡直像是鏡像一般。聽到那番話,翠眸青年心想。伊庫塔‧索羅克只對他特別嚴格的態度、不管交流多少次樂趣仍絲毫不減的相處時光、作爲他的搭檔上戰場這件事──往後也將一直是托爾威‧雷米翁的驕傲。

「──與會者對于他的心證止不住地惡化!沒有其他可用的手段嗎……!」

得知審判的發展,雷米翁上將悲痛的聲音在會議室內回蕩。在他和「騎士團」成員與蘇雅的商議之外,他還跟志同道合的衆多軍官一起摸索營救伊庫塔的方法。

「……乾脆頒發戒嚴令如何?用戰爭剛結束社會動蕩的名義頒發,這麽一來,審判將不由分說地中止。」

一名年輕軍官豁出去提案。坐在他對面的同袍皺起眉頭。

「以維持治安的名號實行鎮壓嗎?……這算是最糟糕的藉口啊。」

「不然你說該怎麽辦!叫我們坐視他遭到處決嗎?」

找不出對策引發焦躁,軍官們站起來激動的爭執。無法坐視不顧的席巴上將開口仲裁:

「你們別吵架,冷靜下來。還有別忘了──無論多麽焦慮,都不許動用超出軍人領域的手段。那是我等剩下的最後的節度。」

他警告血氣方剛的部下們不要沖動。看著兩人反省之後分別就坐,另一方面,他用只有身旁軍官聽得見的音量低聲呢喃:

「只要他本人不期望……對吧,伊格塞姆榮譽元帥。」

炎發將領以沈默回應。只要伊庫塔肯說一句「救救我」──他們隨時都有退回軍階章展開行動的覺悟……同時,他們也領悟到那一刻絕不會到來。

距離托爾威來訪又經過五天後的晚上。到目前爲止最充滿氣勢和鬥志的腳步聲在監獄裏回響,伊庫塔一聽到便當場察覺是誰來了。

「……啊,終于輪到你了嗎?吾友馬修。」

一手抱著大包袱的微胖青年叉開雙腿站在牢房前。伊庫塔走過去將臉頰朝向對方。只要手臂伸進鐵欄縫隙,就能順利觸及。

「────」

「……咦?你不揍我嗎?」

伊庫塔意外地低頭看著對方出乎意料沒有揮來的拳頭。無言的思考半晌後,馬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本來這麽打算,但罷手了……現在揍你,看來反倒會讓你感到輕松。」

他的發言暗示了比毆打更嚴厲的處置。聽到那番話,伊庫塔的臉龐在繼蘇雅發怒之後再度抽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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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5 am

「……你的氣勢好驚人。這是你有史以來最生氣的一次吧,馬修……」

「當然了,和這次比起來,連哈洛那件事都算小事。你瞞著我們搶先下手,不商量一聲就背叛我們──還企圖蠻幹到底。」

馬修惡狠狠地瞪著對方列出罪狀,聲音低沈地繼續道:

「別以爲我會像托爾威或哈洛一樣溫柔……我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說服你,我會憑實力強逼你活下去,僅僅如此罷了。」

「如果和現在的你扭打在一塊,我的確贏不了……不過,我覺得將我拖出牢房也沒什麽意義喔?」

「我可沒夢想過靠腕力逼你反省──對決的方式是這個。」

馬修將懷中的包袱放在地上。他解開包袱,裏面放著一套頗具重量的將棋盤與棋子。東西看來不僅品質精良,使用者又很珍惜,棋子和棋盤都散發獨特的光澤。

「……將棋……」

「我不知道曾輸給你多少次,大概甚至沒讓你動用過真本事……不過,那也只到今天爲止了。」

馬修決然地宣言,在將棋盤前慢慢坐下。他以坐姿嚴厲地瞪視無法動彈的伊庫塔。

「在這場較量上賭生死吧,伊庫塔。如果你贏了,可以如你所願赴死。相反的,若是我贏了,我會不由分說地讓你活下去。之後出現的阻礙,由我全部設法解決。」

他出乎意料地誇下海口,伊庫塔驚愕地問:

「具──具體來說,怎麽解決?」

「我還沒想到,不過很快會想到──那還用說?將棋是智力戰的代表領域,我接下來將戰勝你。腦袋比你更聰明的我,自然能接二連三想出你做不到的點子。」

馬修無所畏懼地宣言,迅速地排起自己陣營的棋子。看著他充滿自負與自信的身影,伊庫塔也像認命一般隔著棋盤坐下來。

「……傷腦筋。現在的你……是全世界最酷的人。」

「酷不酷無關緊要,比你強就行了──開始了,決定先後手吧。」

受到催促的伊庫塔從彼此的陣地分別拿起一顆棋子,緊握在手中不讓對方看見。微胖青年毫無猶豫地指向右手,手中是馬修的風槍兵棋。

「先手是我──來吧,伊庫塔。不想慘敗的話,從一開始就別留招。」

「那是當然的,馬修。這時候留招──和自殺沒兩樣。」

伊庫塔也回應對方的氣魄,承諾全力以赴。雙方的意識同時投注在棋盤上。于是──兩名青年之間的第一場認真對決開幕。



同一時間,地點來到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興建于首都郊外的科學家棲身之處──阿納萊‧卡恩的研究所。

「……博士,伊庫塔那家夥現在在做什麽呢?」

巴靖一邊探頭注視顯微鏡一邊開口。在後方桌子上分割多肉植物葉子的阿納萊,謹慎地移動手術刀同時回答:

「誰知道,不過──他一定正度過充實的時光吧,因爲那家夥很珍惜朋友。」

他確信無疑地說。與如今身處遠方在自己的道路前進的弟子,那名青年最後的談話,在阿納萊腦海中鮮明地複蘇。

「伊庫塔先前說過,他在帝國有許多同伴。所以──不管走在怎樣的道路上,那家夥並不孤單。無論走到哪裏,都有許多挂念他的心與他同在。當然,在此處的我們也包含在內。世上任何人都會毫不遲疑地將這種狀態稱之爲幸福,對吧?」

以堅定不移的聲調說完後,阿納萊繼續探索科學。自最後的告別後從未改變過──他一心盼望伊庫塔‧索羅克前進的路上受到精靈們的愛照耀。



在時間幾乎失去意義,由極度的專注産生的忘我心境中。

回過神時,自兩人開始對決起已經過了兩天兩夜。

「……………………」

「────────」

這場對決沒有規定持子思考的時限。無時限的對戰,在彼此都能接受這個唯一且絕對的框架中逐漸發展。以磨砺靈魂般的氣勢下出一手,接著是後續的一手,再下一手。戰況在抗衡的智謀中一變再變依然沒倒向其中一方,彼此的優勢劣勢令人目不暇給地交替變化。

「──嗚──」

于是,在棋局進入尾聲時──原以爲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均衡終于崩潰。

「……呃……嗚……」

保衛馬修王將棋的防禦。經過多次攻防,從原先形式以臨機應變不斷重組的防禦,出現了比發絲更細的一絲破綻。那並非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狀況。而是輪流運用四種棋子,在到達最後終點前多達數十手的複雜玄妙棋路。

馬修慢了一手才察覺其存在。不──慢了一手便發覺等同于奇迹。那是任何棋譜上都沒有記載,屬于伊庫塔‧索羅克的獨特戰法。是當炎發少女還在世陪伴身旁時──他夢想有一天與她下棋時要用上這一招,編組出的真正秘藏絕招。

「………………………………………………………………沒有…………」

面對宛如智謀結晶般的棋路,經過長久廣泛的思考後,馬修‧泰德基利奇看出了自己的王將沒有生路──即使如此,他不承認。他賭上對方犯錯的可能性掙紮到最後,在盡頭擠出的那句「沒有」──相當于他的心髒。

「……我以爲……」

在深深低下頭的對手面前,伊庫塔右手貼著額頭悄然呢喃。相隔好一陣子後開口,他連想起說話方式都很費力。

「……我以爲腦袋要爆炸了,真的。每一手都犀利無比,互相預判棋步嚴苛到讓我忘了呼吸,防禦堅固到令人暈眩……和你的對決太快樂了。哈哈──你瞧,我渾身還顫抖個不停。沒想到在這個最後關頭,你會送給我一場一生最精彩的棋局……」

伊庫塔以感動得變調的嗓音繼續道,然後心想──其中到底有幾次困境、幾次轉機呢?想著微胖青年是何等准確地應對了那一切。

「這是我的最後一次對戰。不過──你還會變得更強。說不定比我、比雅特麗還要強……啊,真不甘心。無法見證那一幕,居然叫我如此不甘心……」

新萌生的不舍讓伊庫塔胸膛深處一陣抽緊。此時──坐在對面的馬修低頭瞪著棋盤發出沙啞的聲音:

「……贏了就跑、嗎……!……你!……直到最後的、最後都……!」

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棋盤上,與抽氣聲交織在一起。伊庫塔想著他在這一戰賭上的深刻情感,想著他積累的苦學時光,能得到馬修如此非凡的奉獻,伴隨令渾身爲之顫抖的感謝,伊庫塔切實感受到自己有多幸福。

「嗯……是啊,我贏了就跑,下次再比不知道贏不贏得了你。不過──在逃跑以前,唯有這件事我想說出來。」

伊庫塔從鐵欄杆之間伸手抱住微胖青年的肩膀。他將臉龐湊近馬修一直低垂的頭,額頭幾乎撞在一塊。他聽得見馬修的呼吸聲,不停落下的淚水在棋盤上形成汪洋。

「謝謝你,吾友馬修──曾與你生活在同一段時間,是我的驕傲。」

伊庫塔用那句話致上最深最強烈的感謝……直到最後都嘗試拯救自己,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贏過自己。自己曾擁有這樣的好友──青年向世界的一切誇耀。

經過進一步的聽證,長期的審判也終于即將來到終點。

「……自從被告到此處出席以來,直到今天爲止,花費了二十一天在聽證上。我們不再有任何未盡的話語,也經過了充分的議論。」

審判長以莊嚴的聲調宣告。在場的與會者們,也唯有這一天肅然地等待他往下說。

「仔細聆聽,被告伊庫塔‧索羅克。接下來將宣讀你的判決主文。」

黑發青年只有這一次沒坐在椅子上也沒遭到捆綁,站立在會場中央。至今曾多次提醒、告誡他的審判長,終于開口說出最後宣告:

「被告所犯的罪行卑鄙毒辣。對皇帝陛下施展毒計,更是讓罪行越發深重。雖然在童年失去雙親有同情的余地,這一點無法大幅減輕其罪責──」

「…………」

「──其擔任元帥者背叛國家産生的負面影響,已大到無人可以衡量。諸多滔天大罪造成的損失達到天文數字,實際上相當于不可能彌補。因此,以最嚴厲的懲罰淨化其汙穢身心的罪惡,是被告剩下的唯一道路。」

伊庫塔在心中大略翻譯那些誇張的措辭。總之就是──你對社會造成莫大的負面影響,不管怎麽做也不可能彌補,那至少以果斷接受懲罰爲確立社會規範作出貢獻吧。原來如此,十分妥當,他露出苦笑。

「基于上述依據量刑──」

審判長在此處停頓一會。在場所有人都有所預感,下一句話即爲結論。

「判決被告伊庫塔‧索羅克處以公開斬首刑。」

他下達沒有任何驚愕或意外之處,妥當至極的判決。

「判決已確定。不過──在審判結束前,容許被告伊庫塔‧索羅克做最後的發言。對于到目前爲止的聽證若有何不滿或其他想留下的話,你可以隨意發言。」

審判長按照規則催促。伊庫塔環顧周遭衆人一眼後──

「那麽我就說了──『絕對別忘了這次背叛』。」

他斬釘截鐵地告訴衆人。與會者們不禁揉揉眼睛,青年以在至今的聽證中從未出現過的沈穩聲調,開始做最後的發言:

「可以無限制地托付無條件的信任的英雄──這種人無論現在或從前都不存在于世上任何角落。不管是皇帝或什麽人,一個人能夠負擔的行李必然有其極限──在超越極限時,那個人就會被迫在扔下或摔壞行李之間做出選擇。如果扔下行李就是背叛者,如果摔壞行李或許會被稱作瘋子。無論如何,那些存在都會導致國家受到重創。沒有恰當地分擔負擔,將會輾轉帶來自掘墳墓的結果,希望大家記清楚了。」

伊庫塔以嚴厲的語氣要求。在帝國已經發生過無數次這樣的錯誤,喪失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那麽,至少要從中學到最大程度的教訓。

「將某人尊爲領導者時,你們必須時時懷疑那個人物。必須不斷發問,那個人內在的意志、其行動帶來的作用是否真的符合你們的希望。如果疏于監督,就會出現像我這樣的人。假扮英雄受到人們吹捧,私底下利用地位企圖滿足與公衆利益相距甚遠的欲望,像這樣的人必然會出現。不讓這種人處于領導地位,若不慎被取得領導地位,就馬上讓他倒台,這是你們的義務。是與你們自身的幸福直接相關的最重要職責。」

現場不可思議地沒響起奚落聲。與會者們深深凝視著伊庫塔,等待他往下說。所有人都直覺地領悟到,他們現在才首度聽見他真正的想法。

「我很高興這裏的人們對我的作爲感到憤慨。因爲如果沒有任何人萌生這種情緒,代表這個國家不管做什麽都沒救了……不過,情況並非如此。盡管現在走起路來還東倒西歪,國民議會和國民審判都有明確向前邁進的意志。雖然那是不知何時失去也不足爲奇的光芒,希望你們至少讓我抱著期待。希望你們讓我想像,這個國家不再依賴英雄的日子終將到來。」

伊庫塔忽然露出微笑,在最後環顧與他共度長期審判的衆人。

「抱歉,我做了許多胡鬧的舉動──啊,對了,最後提幾件事。我認爲最好給被告換一把品質好一點的座椅。單次聽證也要設定時限,以免變成用言語狠狠攻擊疲憊不堪的被告的地方。這方面可以盡量參考齊歐卡的國民議會,因爲那邊從一百多年前起就不斷在完善同一種制度。」

他像往常一般順序顛倒地指出缺點與提供建議。一部分與會者發出苦笑,他們悄悄將伊庫塔指出的問題記在心中。回頭想想,審判的確有許多改善的空間。

「說了不少話,我的發言就到此爲止。審判長,請做總結。」

結束發言的青年將場面還給審判長。審判長目不轉睛地俯望他的臉龐開口:

「……伊庫塔‧索羅克,你……」

說到一半,他將話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說什麽也無濟于事。罪行得到慎重的裁量,無論與會者和被告都接受了這一點。作爲不成熟的集會,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聽證。正因爲如此,他們必須接受這個結論。

「……不,沒什麽。判決順利下達,審判完成了所有步驟。第一次國民審判,到此退庭──全員起立,敬禮。」

審判長說出最後一句話。與會者們同時起立敬禮。辛苦了──看到他們的樣子,伊庫塔在心中慰勞。

同一天晚上,在青年被送返的監獄中,一名少女擺脫武官們的制止,跑過通往他所在之處的走廊。

「……呼、呼、呼、呼、呼……!」

她抵達鐵欄杆前直盯著對方的身影。剛看完的書本高高的堆在床鋪上,伊庫塔‧索羅克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等待。

「────嗨,好久不見,夏米優,你是從皇宮一路跑過來的嗎?看你喘得好厲害,總之最好先喝杯水。」

青年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壺,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女皇想要無視他的舉動開口,卻因爲呼吸太過紊亂說不出話。她只好不得已一把抓過杯子灌下去。

「────呼……呼…………呼…………呼…………」

她的呼吸花了好一陣子才漸漸調過來,伊庫塔默默地等待著。在身體做好准備之後,夏米優用力深吸一口氣。

「──你這個大蠢貨~~~~!」

她以傳遍整座監獄的洪亮音量大喊。在長長的回音消散後,伊庫塔一臉佩服地說:

「……我都耳鳴了。你好厲害,夏米優,你發得出那麽響亮的叫聲啊。」

「嗚!你、你又說這種話……!你這個人,你真的明白嗎!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接下來將會如何嗎……!」

「當然了──三天後的早晨,將在帝都邦哈塔爾的『神殿』前執行我的死刑。行刑方式爲國民審判規定的斬首。我會待在這間牢房內悠閑度過行刑前的時光。你看這裏東西很齊全吧?住起來很舒服喔。」

青年輕輕微笑著說道。面對咬緊牙關的少女,他抱起放在床鋪上的搭檔。

「由于審判結束,他們終于將庫斯還給我了。少了這孩子感覺總是心神不甯。因爲不斷有人通訊,他關閉了通訊功能。我想其中一定有來自你的通訊,抱歉,不能接通。」

伊庫塔如此道歉。面對這樣的他,夏米優反覆的深呼吸努力鎮靜心情,拚命以壓抑的聲調再度開口:

「……索羅克,現在還來得及,離開這裏逃到遠方吧。」

「唔?」

「國民審判的判決已無法更改。不過,還有辦法讓你逃離死刑。加上什麽理由都可以──例如宣稱你在監獄中病故,沒等到行刑日便喪命于此就行了。只要改名換姓換個地方生活就解決了。這種程度的安排,我馬上就能准備好。所以……!」

少女猛烈的要求他逃獄。那一瞬間,青年臉上忽然浮現寂寞的笑容。

「在與齊歐卡的決戰中也有大量士兵死去。他們在我的指揮下,相信會獲得勝利而戰。然而──不能只有背叛他們的我以假死逃避啊,夏米優。」

「那並非你的罪孽!是你奪走了屬于我的罪孽!爲什麽──爲什麽不讓我宣布戰敗?那正是我的夙願!被國民審判處刑的叛徒應該是我!但你卻奪走了!奪走我的一切,我直到那一天爲止累積的一切,全都被你化爲泡影……!」

少女口中迸發混雜了所有情緒的吶喊。伊庫塔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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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 頁 2 Empty 回復: 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6 am

「沒錯,我奪走了那一切……因爲你還沒有原諒你自己。」

「那是我唯一得到原諒的方法!想償還永靈樹血統沾染的罪孽,唯有毀滅皇室本身使其再也無法複蘇,並讓我這個最後的後裔遭到處決一途!這麽一來,我才終于能如願在煉獄被烈火灼燒!能夠確信已然贖罪,結束這條汙穢的性命……!」

少女以狂熱的語氣訴說自身的夙願。伊庫塔于此時再度正面面對曾多次窺視過的她的內在。

「關于那什麽『罪孽』的問題,你和我的討論一直是平行線。我一口咬定那種東西不存在,你則堅稱『罪孽』是存在的,不肯讓步……如果你說有人要求你贖罪,我還可以理解。不過,現實中並沒有那樣的人。找遍整個帝國,也沒有任何人會因爲你獻上性命得到幸福。那麽──那個『罪孽』,不就像是于只存在于你心中的幻影嗎?」

「不,絕非如此,索羅克!那被曆史掩埋的亡者們怎麽說!那些甚至無法發出怨言的人,在世時被我的祖先們踐踏過的生命怎麽說!他們的確已無法表達怨恨!不過,施加淩虐者的罪孽顯而易見!永靈樹的邪惡不會隨著時間經過而風化!罪孽隨著血統一起永遠殘留!化爲我汙穢的血肉,直到現在仍在這裏……!」

「在剛邂逅時,我就舔過你的血了吧!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很汙穢啰!我明明連病都沒生過活蹦亂跳的,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伊庫塔的聲調也受到她激動的語氣影響,變得激烈起來。察覺這個走向,夏米優大力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索羅克。我並非想跟你爭論,更無意否定你的想法。只是──我只是不想讓你死。真的僅此而已,別無其他念頭。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抱著和你一模一樣的想法,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複雜難解啊。想讓我活下去,自己求死的你,和爲了讓你活下去,自己不得不死的我。明明彼此想讓對方活下去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死亡卻簡直像手持利刃互刺一般來來往往。」

青年用沈重的語氣說完後停頓一會。他思索片刻,改變切入的角度。

「做個假設吧──舉例來說,有你和我都不會死的未來,是近幾年來我最想要的東西,既然你說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我死的話──夏米優,你會答應這個計畫嗎?」

少女的肩膀一顫,當然伊庫塔也明白。他明知她絕不會答應這種提案,仍然往下說:

「模仿你剛才的提案,我們兩個都以假死離開這裏。改名換姓,改變住處與生活方式──在某個遙遠的異國,齊歐卡一角的鄉下小鎮過著耕田維生的日子如何?悠閑的生活正是我的期望,我認爲這樣也比在皇宮生活更加適合你。當然,在鄉下也有鄉下的辛苦與麻煩。不過──至少那裏沒有任何東西會驅使我們毀滅。」

夏米優低著頭,啞口無言地顫抖著。她絕對無法同意青年的提議,卻也不想說出拒絕的話。明明對于對方的溫柔感到無比歡喜卻無法回應,她真想殺死如此可恨的自己。伊庫塔也清楚地看出她的掙紮。

「如果我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就能解決,那很快就講通了……不過,事情沒那麽容易。包含我的存在在內,你堅決不接受自己得到幸福的未來。你並非找不到得到幸福的方法,而是禁止自己邁向幸福。」

「…………」

「你明白吧,那是阿力歐‧卡克雷對年幼的你施加的詛咒。是遭到他人惡意曲解扭曲後的認知。被那種東西束縛拋棄性命,對誰有好處?誰會得到幸福?事到如今,連阿力歐‧卡克雷本人都不會發笑──他對你灌輸的念頭,只是爲了入侵帝國所做的一部分布署。在現狀來看早已是無法運用的廢牌。你心中的事物,只不過是喪失目的的詛咒留下的殘骸。」

明知這個說法很殘酷,伊庫塔依然斷言。他一手伸向擋在他與少女之間的鐵欄杆,指尖撫摸由一絲不苟的連續正方形構成的鐵框。

「聽好了,夏米優,你需要的是劃分界線。被他人所灌輸的扭曲認知,與除此之外在你心中屬于你本身的價值觀。不將兩者劃分清楚,就看不見你這個人類的本質。這代表──你甚至還沒看見自己心靈的形貌。」

「────我心靈的、形貌……?」

「這貨真價實是我要挑戰的最後一戰。挖出促使你尋死的病竈,與你本身的心靈徹底分割開來。過程一定會伴隨劇痛,會流出看不見的鮮血吧。不過──你絕對需要這個治療。因爲在我的處決即將到來的這個緊要關頭,是最能夠清晰看出你心靈輪廓的時刻。」

伊庫塔這麽宣言,直視對方的眼睛。夏米優察覺有什麽即將展開,反射性的警惕起來。

「第一個問題。別花時間思考直接回答──你喜歡還是討厭人類?」

他拋來出乎意料的問題。即使難以掌握青年的意圖,他的覺悟也強烈地傳達過來。夏米優開始回應:

「──喜歡。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喜歡人的生活……由人與人的關系交織而成的風景。」

「這個我當然也知道……沙盤遊戲很有趣,真想再玩一次。」

想起從前的回憶,青年露出微笑。在與他共度的日子中積累了各種嘗試,夏米優回想起那一切,胸口感到一陣抽痛。

「第二個問題──有個村莊的居民全都十分懶惰與無精打采。你想對他們做什麽?」

這次的問題與剛才的方向不同。少女也立刻回答:

「──如果他們過得幸福就好。但是,若並非如此,我想引導他們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進。然後……不。」

說到一半的話中斷了,但青年卻不允許她這麽做。

「等等,別停止回答。你剛才想說的話是什麽?別吞回去,好好地說出來。」

被他再三要求的夏米優屏住呼吸。遲疑一會後,少女微微低著頭開始回答:

「……如果能夠如願,我也想透過與他們的關系得到滿足……我覺得這個願望很任性,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原來如此。不過──如果村民們不覺得你任性,那不會産生任何問題。判斷你的行爲任性與否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他們不是嗎?」

他指出對方心中僵固的自慎。不過,伊庫塔只是稍微提及便繼續道:

「第三個問題──有一個幼兒的雙親十分粗暴。遭到他雙親毆打過的同村村民們,要求那個孩子贖罪。那個孩子有罪嗎?還是沒有?」

這次她沒有立刻回答。夏米優神情嚴肅地思索著,在不久後苦澀的開口:

「…………我沒辦法回答。罪行要在何處劃分,要延展到什麽程度?這是根植于該共同體道德觀的問題。身爲外人的我不能對此輕易插嘴。」

「原來如此。那麽,如果你是那個村落的領袖呢?你會怎麽裁決這件事?」

「……如果我處于那個地位,不會追究孩子的罪責。盡可能排除連坐制度,以培養獨立尊重個人的倫理觀爲目標是我的態度……如果允許重新定義罪行本身的概念……我想將其定義爲僅憑自己的判斷與行動而産生之物,而非上天強加之物或一出生即背負之物。」

夏米優流暢地說出她身爲領袖的理念。伊庫塔開心的微笑著。

「那個答案,正是劃分你的心靈與病竈需要的最大線索──在原始共同體中親子之間的罪責連坐,與在皇室同一血統內的罪責連坐。兩者具備的結構本質如出一轍。可是──你不承認前者,想認爲自己適用于後者。」

「…………!」

「你知道那個矛盾出自于何處嗎?──順序顛倒了。在皇室血統內的罪責連坐──不是因爲那個理論正確,你才讓自己背負罪責。反而正好相反──你想讓自己背負罪責,因此接受了皇室血統傳承罪孽這種不合理的論點。僅適用于自己的不講理罰責,那正是認知本身的扭曲……相對的,你不讓陌生的孩子背負父母的罪責。因爲那是你原本的價值觀。」

夏米優的心髒猛然一跳──的確不對勁。同一種法則明明應該適用于類似的案例,結果卻分成自己有罪,陌生的孩子無罪,這是明顯的矛盾。這代表她的雙眼──扭曲地看待了自身的罪孽?

「你拿出皇室的血統爲你對自身的厭惡感提供依據。根源並非皇室至今犯下的罪行,而是你心中對自己厭惡萬分的感情。不過──想起來吧。那真的是你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具備的念頭嗎?」

伊庫塔全力質疑這一點。夏米優的視野一陣扭曲──或許曾經有過。在她還非常小的時候,有過尚未對自己産生恨意的時期。那麽,改變這一點的契機是什麽?是誰對自己灌輸了什麽話?

「──啊──啊──」

「想起來,夏米優!自覺到那是一種詛咒吧!你的思考受到誘導,促使你厭惡自己!將被灌輸的自我厭惡除去後剩下的事物,才是你應該重視的真正的你!」

橫亘在內心深處的記憶浮現。男子斷定她很悲哀的笑容,聲稱她的血統腐敗的聲音鮮明地複蘇了。她連接受那個觀點時的寂寞也回憶了起來。啊啊──的確沒錯。這種憎恨自己到極點的心情,並非源自于內心深處。是那名男子播下的種子生長出來的不祥藤蔓。

「──可是、可是──我──」

爲什麽無法拒絕種子?因爲當時的她是幼童,盲目聽信了對方的話?──這的確是部分理由。不過,絕非僅止于此。年幼的心也有所預感,荊棘的種子總有一天將成長茁壯,捕獲自己。明明知道,昔日的自己卻持續灌溉培育種子,是因爲──

「──我從一開始就從未被愛過。」

她說出作爲開端的空虛。在一臉悲痛的注視自己的青年面前,少女回想起昔日的自己。沒錯──這是她接受「種子」最大的理由。那一天的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自己心中什麽也沒種植的土壤,連一株幼苗也沒有發芽的心靈田園。

「從被送往齊歐卡之前開始,就沒有任何人愛我。父親厭惡我的存在,企圖勒死我。母親不曾喂我喝過一口母奶。就連奶媽都爲了避免遭到謀殺牽連,只與我保留最低限度的交流。那個地方到處都沒有愛──即使我試圖愛自己,也不明白愛是何物。」

「…………啊……」

「被送往齊歐卡後,阿力歐‧卡克雷教導我憎恨自己來代替愛。我也學會憎恨自己,作爲一無所知的愛的代替品。雖然恨了又恨心靈也得不到滿足──不過,我産生了奇特的理解。我接受了『因爲自己是邪惡的存在,生命才如此痛苦』這件事。所以──我認爲必須淨化。我相信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償還這個身軀與生俱來帶有的邪惡。不久之後,我認定皇室的血統正是邪惡的真面目──我覺悟了,我的人生目標,就是破壞永靈樹王朝。」

夏米優以淡淡的聲調告白──沒有得到愛的少女,在心中取而代之的創造了以自我憎恨爲中心的教義。一種爲尋求救贖驅使自身毀滅的異形宗教。不過──即使是這種東西也填滿了她的心。哪怕是對自己充滿厭惡與憎恨的心,也比空無一物的心好得多。

「我的人生從厭惡自己,不斷憎恨自己開始。不過,如果那像你所說的是一種詛咒,在除去之後剩下的事物才是原本的我──那麽我不正是空虛嗎。如果失去自我憎恨,我什麽也沒有了。沒有理由前往任何地方,沒有動機達成什麽目標。一旦喪失憎恨自己的意識,我這個殘缺品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用自我憎恨填滿心靈來持續逃避的空虛,在這一刻再度出現于少女面前──她從未被任何人愛過。就連將自己當成邪惡來憎恨的感情,都只是她爲了掩飾沒得到愛的空虛所做的欺瞞。不過──一旦領悟到這一點,她到底該何去何從?甚至無法以自毀爲目標的人,該依靠什麽才好?

兩只手臂溫柔地緊抱住不知所措少女的背部。青年得知──她有過一段比起強烈憎恨自己的時期更爲痛苦的空虛時代。甚至連她對自己發出的憎恨,在那時候都是種救贖。

「……那不是真的,夏米優。」

在理解那一切的前提上,伊庫塔說出那句話。夏米優空虛的眼眸緩緩地投向青年。

「……索羅克……?」

「你不是說過,你喜歡人嗎?喜歡由人與人的關系交織而成的生活。什麽也沒有的人不會說那種話。你擁有的。真正的你內在洋溢著許多令人眼花撩亂的希望。」

「────」

「你也這麽說過──你想引導懶惰的村民們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進。想讓自己透過與他們的關系也得到滿足。

我不認識其他懷抱這種美麗願望的人。大多數人更加利己,一心追求自己的好處,連想都沒想過他人的利益與自身的利益在深處是相連的。不過──你的心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件事了。讓別人得到幸福,將輾轉爲自己帶來幸福,你單純的肯定這種幸福的循環──你可明白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我明白。你生來就有一顆十分美麗的心,夏米優。」

青年這麽告訴少女,擁抱她的手臂加重力道。他十分確信,比任何珠寶都更加寶貴的事物就在他懷中。

「還記得嗎?在瓦琪耶剛來皇宮時,那家夥問過你一個問題──你想拯救民衆?還是懲罰他們?你毫不猶豫地回答想拯救他們。我在那一瞬間窺見了你本質的美。因爲──我很難這麽想。不管再怎麽勉強,我絕不可能有那麽純潔的願望。」

伊庫塔這麽說出口,依偎著對方的身體退開,同時他下定決心──現在應該揭露的絕非只有眼前少女的心靈而已。

「我還沒向你表明呢。其實──現在待在這裏,一方面也是我本身的願望。跟你以爲帝國的滅亡是你本身的期望相反……直到最近,我才終于接受了我的願望在于此。」

「……你的願望?」

話題轉向出意料的方向,夏米優杏眼圓睜。在她目光所及之處,伊庫塔的臉上浮現乾涸的自嘲。

「沒錯。我自己也很傷腦筋──現在的我,打從心底期望帝國崩潰。」

青年在啞口無言的少女面前,揭曉在他心中同樣存在的負面情緒。

「我生性不太會去憎恨什麽。對人是如此,更何況是對國家。憎恨那種東西也無可奈何。不挑規模過于龐大的事物當作憎恨對象,是正常人的處世之道。

不過──我忍不住會想。正是由于這種不可避免的趨勢,我至今失去了許多重要的人。帝國這個國家蘊含的負面因果,奪走我太多東西了。父親、母親、雅特麗……對我而言重要的存在,總是被帝國逼死。甚至連那個托裏斯奈‧伊桑馬,都只是從那片土壤中長出的一朵謊花。愈切實感受到這件事,我愈恨這個國家。就任元帥職位也強化了這一點。因爲獲得俯瞰國家整體,偶爾可以強行幹涉的權力,讓我的憎恨不再是無力之物。」

青年面帶苦澀地訴說著,感慨地心想──掌握莫大權力的立場,本身也是培育恨意的搖籃。不處于元帥地位就得不到的龐大組織力量,導致個人有可能對帝國這個太過龐大的存在複仇。只要動手去做就辦得到的情況,對人類的感情帶來更敏感的作用。連伊庫塔‧索羅克也不例外。

「你喜歡還是討厭人類?──剛才我這樣問過你吧。你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可是,我對絕對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聽到人類一詞,我會反射性的想到帝國民衆。想到居住在同一個國家,卻不知其名字與相貌的許多人。不過──你敢相信嗎?我現在恨著他們。覺得政治與軍事都事不關己,過著任性的生活,每當碰到什麽困擾便恬不知恥的依賴軍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令我感到煩躁不堪。我忍不住夢想,如果他們更認真地扮演國民,我重要的人或許誰也不會喪命。」

「…………那、那是……」

「軍事政變幾乎掃蕩了所有腐敗貴族。那麽一看──是『國民』啊。現在的我憎恨的帝國既非軍方也非貴族,是『除此之外的所有國民』──除了對自己的生活之外,幾乎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的那些人。你懷抱關愛之情注視的那些人,在我眼中日漸變得越發醜陋。」

「────!」

「在面對日漸增強的那股沖動的過程中,我發現了──我總有一天會報複這個國家。當我無法壓抑胸中的憎惡之情時,一定會化爲面目全非的殘酷存在。我一直切實感受到,心中發芽的瘋狂在不斷成長。」

伊庫塔抓住肩頭的手顫抖著。如今最恐懼自己的他向眼前的少女露出生硬的微笑。

「所以我交換了你和我的角色──抱歉,夏米優。想讓你活下去是一半的理由,另外一半則是這個。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背叛國民的人是我。我想讓他們通通愕然吃驚,在國民審判上展現最精彩的諷刺,藉此讓他們體認到自己的過錯。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思考──我想告訴不知情的人,僅僅如此便是最嚴重的罪行。」

「……!……」

「死刑判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正確的。因爲我遲早會成爲這個國家的敵人。再加上──拜那次背叛所賜,我現在覺得痛快多了。我現在的心境處于完成了報複,覺得可以到此結束的狀態。所以……我絕對無意把那個角色讓給你。」

說出基于種種理由下定的決心後,青年忽然卸下肩頭的力道。根據到此爲止所說的一切,他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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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6 am

「『帝國』即將滅亡。對吧,夏米優……擺脫依賴軍方的體質,帝政這個政體本身也將在把權力逐步委讓給國民的過程中成爲過去。藉由我的背叛,制造了邁向那個變化的決定性趨勢──這是我的報複。我自認爲是個不錯的妥協點。」

「……索羅克……」

「你要承擔的是未來。你將作爲前任政體最後的統治者,關注並引導漸漸不再是『帝國』的這個國家,以及逐漸成爲新任當權者的民衆。他們還是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嬰兒,沒有你輔助的話,只靠自己實在無法前行。你將在一旁支持他們──直到他們自立,不再需要你的幫助爲止。

這應該是你在真正的意義上想扮演的角色。並非像過往一樣,被他人灌輸的罪惡感驅使,走向毀滅……在重生後的國家,在開始邁向新形式的國家,與生活在那裏的人們一起度日。透過與他們的關系得到滿足並生活下去──這正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吧。」

伊庫塔笃定地微笑。此時──看著他的言行舉止,夏米優心中湧現一個預感。

「──你要死嗎?」

少女聲音發乾地悄然開口,宛如照本宣科地念著劇本。她的手探入鐵柵欄內,以掌心撫摸青年臉龐的輪廓。

「這雙眼睛、這個臉頰、這張嘴──在三天過後都將不再存在嗎?」

她爲了尋求真實感說出口──她以爲消失的人將是自己。她曾相信不管途中有什麽經過,事情都會以自己死去、他活下來的結果告終。爲了達成這一點,她自認在各方面都不遺余力。只要能讓他活著,只要能讓自己死去,夏米優有所覺悟爲此用上所有管用的手段。

「就是這麽回事。雖然我看不到我消失以後的世界。」

青年接受少女的指尖撫觸同時說道。一聽到那句話──夏米優的腳邊竄起一陣寒意。

她想像沒有他的世界。在心中描繪自那之後繼續生活的自己。她腦海中浮現自己獨自待在沒有室友的寬敞臥房內,神情空虛地呆立不動的模樣。那一幕比起她至今曾目睹的任何地獄都更加淒涼。

「──不要。」

「……夏米優?」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消失。絕對不要!」

從零一瞬間猛沖到一百的情緒在夏米優心中爆發。她伸進鐵欄杆內的雙手用盡全力抓住青年的肩膀。注視著少女害怕失去他的容顔,伊庫塔以完全相反的沈穩口氣發問:

「……可以告訴我,你爲什麽不要我消失嗎?」

少女聞言不禁顫抖了一下。她張嘴動口,尋找將他留在這世上的理由。

「我──我會失去談話對象。沒有人與我住同個房間,在我深夜醒來時聽我說話了。」

「原來如此,這是個嚴重的問題──不過,我想瓦琪耶會很樂意陪你。那家夥熱愛肢體接觸,所以也很喜歡對方采取主動。寂寞的時候盡管找她到房間去。」

「那、那家夥不行。那個──她互相接觸起來不夠溫柔。每次回過神時,我們總是變成扭打在一起。」

「不然找哈洛吧。只要讓她摸摸頭,就可以消除大部分的壞心情喔。多找她撒嬌就行了,她也很喜歡看到你依靠她。」

「哈、哈洛──對了,哈洛將棋不強!在我想較量智謀的時候,她略嫌不足!」

「那就找托爾威或馬修吧。我不久前剛和馬修下過一盤棋,他實力也變得非常強啰。照那個水准,連你也不能疏忽大意。下次試試看如何?」

「不是這樣!不是這麽回事……!」

未能傳達真正的意思,令著急的夏米優越發焦慮──該怎麽說他才會明白?該怎麽表達他才會認識到嚴重程度並打消主意?她不斷地思考,思考到底──在不久後擠出一句話:

「溫──溫暖會消失。」

「……唔?」

「最、最近我發現了。和你相處時,這裏──胸口這一帶總是像點亮蠟燭般溫暖。互相依偎時像沐浴陽光般舒適。如……如果互相碰觸得太過激烈,心情就會亢奮得不明所以……在你身旁,總是很溫暖。雖然托爾威、馬修和哈洛也很溫暖,在你身旁是最溫暖的……」

少女手貼在胸口中央說道……待在青年身邊時,他的存在是哪裏帶給她最大的救贖呢?思考到最後,她選擇以「不接觸也會傳遞過來的不可思議溫暖」作爲回答。于是──一聽到那番話,伊庫塔露出十分溫和的微笑。

「吶,夏米優。你記得──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嗎?關于不管在你出生的皇宮,還是被送往的齊歐卡,都沒有得到的事物。」

他如此說道,以跟夏米優一模一樣的動作將手貼在胸口──彷佛在表明自己心中也有與她此刻感受到的溫暖相同的事物。

「這便是那個事物。你已經知道了──知道它的觸感、溫度與姿態。」

「────」

「我總是認爲插嘴幹涉很不識趣。唯獨這個,不直接傳達就沒有意義。在對方心中産生真實感時,那個事物可以說才首度『存在』。

不過──在關鍵時刻,將想法化爲言語也很重要……這麽做一定也是一種證明。爲了在之後確認那個事物確實存在過。」

伊庫塔說出神秘的話語,屈膝靠近鐵欄杆。少女全身都映在那雙黑眸中。

「第一次見面時,你明明還是個小不點……你真的長大了,夏米優。我可以更靠近地看著你嗎?」

「唔、唔……」

夏米優不可能有理由拒絕,她接受青年的接近。他將臉湊到鐵柵欄邊緣,從那裏進一步提出要求。

「你可以再走上前一點嗎?盡可能貼近鐵柵欄。」

「咦?唔,我、我知道了。這、這樣可以────嗯?」

在她依言靠近的瞬間,嘴唇被堵住了。

陌生的感覺充斥少女全身──至今她也被親吻過其他部位。無論親吻臉頰或額頭時,她都抱著心彷佛融化的感覺反覆品嘗從那裏蔓延開來的甜美麻痹感。

這一次,甚至是那些感受無法比較的。兩個人的唇瓣相貼,僅僅是這樣的行爲,爲何如此超乎想像?雖然腦海中浮現這樣的疑問,但連分析問題的理智都立刻一掃而空。

「──、──」

她只是下定決心,要一直這樣下去。沒有任何理由不這麽做──因爲青年靠得如此近。她並未期盼時間停止,因爲她覺得時間早已靜止了。她在溫暖中漂浮融化,靜靜地被填滿。

「────啊──」

然而,那段時間──結束了。並非永恒之身的交際總是伴隨離別。那份無常讓她無聲地流淚。伊庫塔愛憐地近距離注視著她搖曳的眼眸──然後悄然開口:

「這是成人的吻……抱歉,刺激有點強烈。不過包含這個在內,都是最後的禮物。」

「────」

幾乎失神的少女接受了那句話。接著,伊庫塔的雙臂再度緊抱住夏米優的身體。這次不是接吻,而是將她的頭放在肩膀上──將身軀更用力地摟過來。

「……我只說一次。不會重複第二次,所以千萬別聽漏了。」

他催促她作好心理准備,在少女耳畔說出那句話:

「夏米優,我愛你。」

──喀擦!夏米優覺得,彷佛有那樣的聲音響起。

某種肉眼看不見的事物。一直束縛著少女心靈的事物,在那一瞬間──松開崩解了。

擁抱持續了很久。他們彼此都明白,當擁抱結束時正是這段時間完結的時候。夏米優的雙臂使出最大的力量緊抱住伊庫塔不肯松手。

可是,結束的時刻來臨。伊庫塔特別用力地緊抱了夏米優僵硬的身軀一下,宛如要連留戀一並扯下般松開她的手臂,離開少女身旁。

「就此別過……直到最後爲止,我不會再和你們見面了。

露康缇上尉,後面的事拜托你了。和瓦琪耶與約爾加一起陪在夏米優身邊。還有……別再讓她到這裏來。」

「……是。謹承此任。」

在一段距離外待命的女騎士接受這個委托,俐落地敬禮,然後恭敬地抱起少女的身軀。她的動作一點也不粗魯,卻帶著不容任何反抗的鋼鐵意志。

「啊──等、等等,露康缇。等一下,索羅克。我──我還沒……!」

被帶往走廊的夏米優呼喊,她竭力想掙脫女騎士的臂彎,但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氣都無法如願。青年在鐵欄杆另一頭的身影漸漸被牆壁遮蔽。最後瞥見的側臉上,同時出現柔和的笑容與淚光。

「────────索羅克────────!」

她呼喚青年名字的聲音在監獄內回響良久。直到她被帶走,回音從建築物內完全消失後──那個聲音仍然萦繞在伊庫塔耳中不肯散去。

「……………………好了。」

結束與夏米優共度的時光,接下來沈默的度過大約半天後,他從床鋪上起身走向放在牢房角落的桌椅。他苦惱了一會,輕輕坐在放著優質紙筆的筆記台前。

「……不過……要寫些什麽呢?」

「你沒有什麽想寫的嗎?伊庫塔。」

庫斯踏著小碎步走到待在白紙前不知如何動筆的伊庫塔腳邊。青年抱起他放在桌上,沈吟一聲。

「很難決定呢……愛的告白在剛剛結束了。」

他再度煩惱起來。充分考慮大約十分鍾之後,他開始寫起什麽──但也在大概一小時後將紙張揉成一團扔掉。

「放棄了,放棄了。我不是那塊料。要做的事做完了,接下來便盡情偷懶度過吧。」

伊庫塔說完後離開桌子,與庫斯一起走向床鋪。他仰臥在床上,將庫斯放在胸口。

「來聊天吧,庫斯。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最後幾天有沒有談話對象,那可是大不相同。」

「可以與你相處,我也很開心……還有,我很傷心。與你共度的時光要結束了。」

庫斯的小臉浮現悲傷之色。伊庫塔向他微笑。

「等我不在之後,你又得找另一個搭檔了。你有什麽希望嗎?我會盡可能詳細地寫下來。」

「謝謝你伊庫塔。不過──這次我也想順勢而爲。就如同跟你相遇那時一樣,我們不會『挑選』主人。」

聽到庫斯這樣說,伊庫塔回想起在那座地下設施看過的立花博士與沙普娜的半輩子。要不是過去倒在街頭時庫斯發現了他,他一定無法進孤兒院保住性命。這麽一想──自己也是在相隔數千年後,被她們的溫柔拯救的人之一。

「嗯,我知道了。無論如何,你還有兩天多是我的搭檔。所以,對了……我們來玩接龍吧,好久沒玩了。」

庫斯點點頭欣然答應。那是從伊庫塔還小時一直玩到現在,他和庫斯消磨時間的固定活動。

「牢房。換你了,庫斯。」

「防心。換你了,伊庫塔。」

「星海。換你了,庫斯。」

「海鷗。換你了,伊庫塔。」

言語的應答節奏輕快地持續著。他們的接龍遊戲就這樣一直玩到深夜也沒有中斷。

那一天的陽光,感覺遠比平常柔和得多。

與庫斯告別走出監獄後,他順利的轉移到「神殿」。行刑人們帶著青年走過帝都,路邊果然擠滿了看熱鬧的群衆。不過,沒有人投擲石塊和雞蛋。四處都有軍人在路上監視,似乎防止了暴徒鬧事。因爲不喜歡連最後一天都被人丟東西,青年坦率地感謝這個安排。

他在登上斷頭台前先到「神殿」一趟。按照禮儀,即將被處決的人會在這裏向主神祈求憐憫。然而──伊庫塔當然沒有向主神祈禱。他取而代之的對立花博士與沙普娜獻上謝意……幸虧認識了她們兩人,他在這種場面也不至于無事可做。在事先指定的位置碰觸「神殿」的牆壁,他再三表達感謝。

在最後一次繞路的十分鍾後──他終于來到人生的終點。

以木材組成踏板,放置在略微高起處的斷頭台。斬首用的巨大刀片的位置與形狀,一眼即可看出獨特之處。一般斷頭台的結構應該是從上方滑落方形刀片──此處的斷頭台卻在受刑者躺臥處的側面仰向擺著半圓形的刀片。

其結構是事先以把手爲裝在刀片底部的彈簧蓄力,拉扯當作啓動裝置的繩索釋放力量──讓彈起的刀片一口氣斬下台上的頭顱。與一般斷頭台的簡單結構相比,在運用上當然很費工夫。不過──對于設計這種斷頭台的青年來說,它另有足以彌補繁瑣步驟的優點。

「──啊,天氣真好。不這樣怎麽行?」

伊庫塔躺在台子上小聲地說。流動著一抹雲彩的藍天填滿整個視野,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遮擋。透過將刀片改成彈起式並設置在旁邊,斷頭台上空完全清空了。青年尋求的就是這一點。

他仰臥躺在斷頭台上的樣子,令正在准備的行刑人們不禁愣住,但伊庫塔閉起一只眼睛向他們示意「這樣就好」。難得頭頂有天空,趴著沒有意義可言。他之所以刻意將斷頭台設計成雙腿能伸直的尺寸,也是爲了在這片藍天之下無拘無束地入睡。

「……呼~」

他以躺著的姿勢放松力道,只要頭往旁邊轉一點,應該也看得見屏息以待的看熱鬧群衆,但他沒有這麽做。如果不小心看見知己的臉龐,會幹擾睡眠的。這是他人生最後的大規模舞台裝置,不過青年總之是來這裏「睡午覺」的。

等待一會之後,行刑人們通知他准備完成了。彈簧的把手已經卷好,只需要拉下繩子,一切將如字面含意般全部結束。行刑時間預先已規定好,柱子上的時鍾挂在受刑者看得見的位置,忠實地傳達距離那一瞬間還有多久。當伊庫塔時而打哈欠時而伸懶腰,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分鍾了。

「…………」

他無意在臨死前急著思考。睡前想太多是失眠的根源。伊庫塔什麽也沒想,一直茫然地眺望著天空。雲朵慢慢地改變形狀飄過,又有飛鳥掠過前方。青年露出微笑。是一如往常的天空。

距離行刑不到十秒。他不再看時鍾,只是緩緩地閉上眼睛。舒適的睡意輕柔地湧現。他露出微笑。這是睡一場好覺的徵兆。

──喀哒聲響起,風搖曳著。緊接著,他感受到強勁的沖擊力與漂浮感。後腦杓彷佛也撞上什麽堅硬的東西。不過,沒什麽大不了的。在睡意之前那都是小事。

于是──他朝有炎發少女等候的夢境後續徑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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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7 am

第十四卷 尾聲

關于帝國與齊歐卡的勝敗,兩國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發表官方看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兩國從那個階段起,衆人對于要主張「戰勝」還是「戰敗」在意見上發生了分歧。是未能攻下帝都而撤退的一方輸了,還是在那之後立刻發出戰敗宣言的一方輸了?事實與面子與外交勢力關系交織在一塊,形成非常複雜的問題。雖然比較雙方軍隊的耗損率,這種情況正是由于雙方受創無法再戰造成的「平局」。

只是,帝國基于這些情況,早一步采取了具體行動。得到國民議會支持的女皇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提議展開和平談判,以實現兩國之間的永久和平。一方面因爲厭戰熱潮高漲,不僅在帝國內部,齊歐卡方面的有識之士也對此發出了贊賞。

恢複外交活動後不久,女皇推動帝國民主化一事傳遍了帝國與齊歐卡。在引進共和制方面,我們想仰賴作爲前輩的貴國的經驗──女皇親口說出的那句話,使得兩國外交官全都大吃一驚。不過,日後的曆史證明她是認真的。短短兩年後,女皇宣布廢止卡托瓦納皇室。再經過五年之後,她也主動退位。



在吹著宜人清風的某一天下午兩點。一名男性肩頭背著長方形的行李,站立于一戶蓋在寬敞建地內的大房子玄關門口。

「呃……是這裏嗎?」

男子喃喃說道,從口袋裏掏出便條紙。比較上面寫的地址與眼前的房子。他確認自己似乎沒有弄錯,正想鼓起勇氣敲門──

「歡迎光臨~!」

大門早一步打開,一名年約五歲的孩子出現在門後。雖然對突然的情況感到吃驚,男子迅速蹲下來對上孩子的目光。

「啊──午安。那個,我名叫托爾威‧雷米翁。你爸爸或媽媽在家嗎?」

「托爾艾──啊!我知道,你是爸爸的朋友!進來吧!」

「可以嗎?那、那我就打擾了。」

盡管有些困惑,今年滿三十二歲的托爾威‧雷米翁踏入屋內。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玄關映入眼簾。雖然有幾雙看來屬于這家人的鞋子,訪客沾著泥濘的鞋還只有他這一雙而已。

「這邊!這邊!跟我來!」

孩子活潑的帶路,他跟在後頭在走廊上前進。這是一棟相當大的宅邸,不過對于生在雷米翁家的他來說,還不至于對爲此感到困惑。他們不到一分鍾就抵達看似起居室的房間門口,孩子在托爾威的關注下大大地打開那扇門。

「爸爸~有客人!」

「喔,歡迎。第一位是梅爾凱去迎接的嗎?」

坐在窗邊藤椅上的微胖男子──今年滿三十二歲的馬修‧泰德基利奇望向房間門口。在目光交會的兩人交談前,先跑進房間的孩子大聲地說:

「爸爸~這個人是托爾艾吧!你的朋友托爾艾!」

「是托爾威。你喜歡擅自把詞彙改成好念讀音的毛病又犯了。不過,你有好好地迎接客人很了不起。乖乖~」

「嘿嘿嘿~!」

馬修用屬于父親的手撫摸孩子的頭,完成鼓勵迎接訪客任務的孩子。托爾威對那一幕露出微笑,走向老戰友身旁。

「午安,小馬。你兒子長得很好呢,長得像波爾蜜小姐嗎?」

「嗯~姑且不論長相,性格很難講。我小時候似乎也像那個樣子。」

「喔,這樣嗎──啊,還有兩個孩子也在吧。在那裏和那裏。」

托爾威這麽說著瞥了頭頂一眼。一樓的起居室設計成兩層樓高的開放式天花板空間,從二樓走廊可以眺望起居室全景。那邊有兩個孩子躲在家俱後面。在托爾威看來,他們比迎接他的孩子大兩、三歲。

「他、他發現了,隊長~!」「撤退!撤退~!」

孩子們慌張地嚷嚷著溜走。現役狙擊兵看著他們的模樣,他身旁的馬修露出苦笑。

「愛麗滋和鮑夏總是那樣。看到他們我就想起你們兄弟……雖然我家的是姊弟。」

「啊哈哈……孩子玩扮軍人遊戲是必經之路,我以前也常常玩。」

他們彼此想起童年,感到很懷念。這時──另一個人走過走廊的腳步聲傳來。兩人同時望了過去,只見房門再度大幅敞開,一名給予人溫和印象的高個子女性跟在梅爾凱後面走了進來。

「爸爸!這次是哈洛來了!哈洛!」

「呃,打擾了……啊!馬修先生、托爾威先生!好久不見!」

「嗯,你看起來精神也很好──」

馬修正要和同伴打招呼,說到此處卻突然閉上嘴巴。他突然面露疑惑之色,托著下巴直盯著新來的訪客。女性困惑的歪歪頭。

「那──那個,怎麽了?」

「…………我可不會因爲很久沒見面就上當。你不是哈洛,是派特倫希娜對吧。」

馬修犀利地指出這一點。一聽到那番話,至今裝出溫和印象的女子──派特倫希娜一下子露出彷佛注視著深淵底部的表情。

「……不會吧,居然被胖子看穿了……我再也當不了間諜了……」

「少瞧不起人!不是你退步了,是我很努力!別看我這樣,最近也培養了看人的眼光!」

「嗯,我知道。畢竟小馬你可是十年後的元帥頭號候選人。」

托爾威笑咪咪地贊美朋友的活躍表現。此時,派特倫希娜沮喪的表情轉變成笑容。她用截然不同的口氣說道:

「呃,驚動大家了。抱歉,派特倫希娜說她無論如何都想試試能不能騙過你們。」

「啊,這次確實是哈洛了。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是的!雖然待在軍中同樣的單位,因爲現在就任研究職位,我缺乏運動有點變胖了。」

「哈洛小姐不久前發表的戰場醫療論文,在軍方也深受好評。我也仔細閱讀過,關于截肢手術術後恢複率的統計數據特別令我驚訝。沒想到死亡率居然那麽高……」

「哇,真開心,你看過了呀!我也努力的收集了數據,但願能夠成爲今後改善方案的基礎……」

三人立刻互相報告近況。由于許久未見,可以聊的話題要多少有多少,但這麽一來卻會錯失告一段落的時機。在那種情況發生之前,馬修率先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一直站著說話,坐下泡個茶吧。」

「贊成!待會殿下也會過來對嗎?」

「雖然計畫是如此,畢竟她很忙碌,也可能很晚才到──來,我們去那邊的房間。」

屋主帶頭在房間內邁步,三人直接走到接待室。

「……不過,從那以後都過了十年嗎?無論帝國和齊歐卡都發生了許多變化啊。」

馬修將三人份的茶水注入每個人的茶碗中同時說道。由于過去大都是由哈洛泡茶,在自己家中接待朋友的馬修有種新鮮的心情。雖然他爲了稍微彌補他與哈洛的泡茶技術差距,試著用了最昂貴的茶葉,但多半是杯水車薪。在茶碗分給每個人之後,托爾威開口:

「是啊,雖然總會照習慣說出來,國家畢竟已經不是帝國,而是卡托瓦納共和國了。先前部下告訴我,最近的孩子好像都說國名是卡托瓦納。」

「因爲光說共和國分不出是哪一邊……不過,真沒想到帝政會像這樣在轉眼間結束。雖然從成立國民議會起就有這種趨勢,我還以爲會花費五十年慢慢地改變。」

「因爲殿下以驚人之勢加速推進啊。剛成立時遭到嘲笑的國民議會,如今已是優秀的國家領導機構。殿下本人現在也在議會中十分活躍就是了。」

馬修這麽說著,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味道雖然不差,但還是有些生澀。他給自己打了六十分,放下茶碗。

「與那方面相比,軍方的變化還算平穩嗎?──然而,還是與十年前截然不同。特別突出的是與學術領域的合作吧。雖然因爲近期避免了戰爭,整體而言有裁撤部隊的傾向,在軍事領域的研究反倒給我十分興盛的印象,聽說這一點在齊歐卡也一樣。」

「氣球與膛線風槍與爆炮──因爲直到十年前爲止,在短時間內接連發生了技術革新。應該是兩邊都切實感受到發展技術研究的重要性了吧?」

「雖然雙方明明不再是敵國,對下一場戰爭的准備沒有結束的時候,令我感到心情很複雜……往後不管完成怎樣的新兵器,老實說我都不想再跟齊歐卡交戰了。」

「海軍那邊情況如何?聽說波爾蜜小姐晉升爲海校了。」

「和陸軍同樣有裁減部隊的傾向,但尤爾古斯上將依然很努力。前陣子總算把第一艦隊所有船艦換成爆炮艦了。只是那個人本身討厭爆炮,還抱怨過下次的戰爭看來會沒有樂趣。」

「之前你們還曾有要由誰入籍誰家的問題吧。關于這方面,現在與過去相比看來沒有太大的改變……」

「與其說看起來,實際上是沒有改變。由于在海戰的那場聯合作戰分毫不差地決定了勝負,我和波爾蜜在維持陸海合作的意義上都越發難以移籍到其中一邊。所以我們一家人的房子也蓋在這種不靠內陸也不靠海的微妙地點,雖然我很中意這個悠閑的地方。」

「孩子出生的步調也很快呢。在波爾蜜小姐肚子裏已經有第四個了?」

「那孩子上個月出生了,波爾蜜正在催我快點生第五胎。那家夥很喜歡小孩啊。我也不討厭,不過實在覺得生到四個左右可以停了……」

馬修臉上明顯露出煩惱的表情,抱起雙臂。發現兩人以欣慰的眼神注視著他,馬修慌忙擺回原本的姿勢。

「喂,別總是只叫我講,那你呢?托爾威。我們彼此年紀不小了,你差不多也該有一、兩個桃色傳聞了吧。」

「嗯、嗯~桃色傳聞……這個嘛,我在父親推薦下相親過幾次……」

「你當然是人人爭搶的對象了。那結果呢?」

「不管哪一位,感覺好像都不怎麽合得來……啊哈哈哈,果然沒嫁給阿伊或雅特麗小姐是個失敗嗎~」

「雖然口氣像在開玩笑,你幾乎是認真的吧。哎呀~事到如今我不感到驚訝……不過如果要找像他們兩個人的對象,你大概花費一輩子也是單身喔。」

馬修殷切的考慮朋友的未來說道。托爾威聽到之後思索一會,改變話題:

「……雖然不是我,哥哥們那邊好像有點苗頭……嗎?」

「薩利哈史拉格上校和斯修拉中校?喂喂,對象是誰啊?」

「嗯──斯修拉哥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了。但目前她好像並未接受……」

馬修將茶送到嘴邊的手頓住,渾身僵硬。反應雖然沒有那麽誇張,坐在對面的哈洛也一臉驚訝。

「…………真的嗎?向那個『魔鬼』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你、你哥還真厲害……」

「蘇雅小姐沒有那麽可怕。雖然在伊庫塔先生剛去世後她有一段沈郁時期……她在本質上是纖細懂得體諒的人。若是明白這一點向她求婚,那麽希望斯修拉夫中校務必要努力。」

「他發展到求婚前的過程有一點問題……斯修拉哥一開始好像是推薦薩利哈大哥當米特卡利夫少校的結婚對象。他們兩人編組在同一個部隊總是吵得很凶,卻以奇迹般的平衡帶來好的結果……斯修拉哥對這一點評價很高,因此向她推薦了大哥。」

「……我害怕聽到結果。然後來怎麽樣了?」

「……結果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絕了,她說與其跟那種人結婚,她甯願從部下裏抽簽挑出一個人選……」

馬修想像著那句辛辣的台詞,很想抱住腦袋。不過,托爾威又往下說:

「問題是從這裏開始的。明白她不太可能與薩利哈大哥結婚後,聽說斯修拉哥思考半晌,向她提議──那與我結婚如何?」

第二度的沈默籠罩在三人之間。哈咯戰戰兢兢地開口:

「那、那個……難道說,求婚就是指這個……?」

「沒錯……該說遭到拒絕也是理所當然嗎?甚至連我都想去找米特卡利夫少校道歉……」

「……照你這種說法,事情還有後續?」

「……嗯。因爲斯修拉哥非常有耐性。在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絕後,他好像點點頭說了『我等兩年後再問你』。」

「兩、兩年後……嗎?」

「嗯。斯修拉哥是這麽說了以後,兩年後真的會問的人。我想他現在一定在做各種准備,好讓下次挑戰求婚時有勝算。不過……事情發展成這樣,老實說我也無法預料之後的情況……」

托爾威的語氣帶著八成的不安與兩成的期待。馬修在腦海中想了想這件事,放棄地聳聳肩。

「……嗯,唉,對于雙方都只能說你們加油吧。不過,斯修拉夫中校雖然是個木頭人,相處起來就會發現他是好人,更重要的是,有人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倒讓我有點安心。一直背負著伊庫塔的陰影太可憐了。」

馬修語帶歎息地說。托爾威愣愣地看著他的臉龐。

「咦……?抱歉,小馬。你剛才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啊?……咦,等一下,難道你沒發現嗎?雖然部隊不同,你們有不少機會交談吧?」

馬修驚訝地說,在他察覺的範圍內說明了當時兩人的關系。托爾威就像面對數學難題般抱起手臂。

「……我一點也沒發現。因爲她總抱怨阿伊,我以爲他們感情不太好。」

「你瞎了嗎!世上的人表達愛意的方式並非都像你那麽坦率!」

連馬修也忍不住吐槽。對于年過三十社交意識還像十幾歲時一樣的朋友,他感到傻眼又感動,同時朝另外一個朋友拋出話頭。

「……那哈洛怎麽樣?你那邊的環境與人見面的機會很多吧?」

「嗯~這個嘛……的確有人向我表達過好感。可是……我也和托爾威先生一樣,是沒成功嫁給伊庫塔先生國的國民……」

「我明白,哈洛小姐。我非常明白。」

「不要心有靈犀!別建立奇怪的國家!那個國家的居民還有幾個人啊!」

馬修在互相颔首的兩人面前大喊。哈洛就像忽然想起來似的開口:

「我頂多是在邊緣炒熱氣氛的小人物……不過像娜娜克小姐,可是住在那個國家中央的人。她現在在做什麽呢?」

「喔,那家夥現在也活力充沛地在猶納庫拉州擔任席納克族的領導者。阿爾德拉神聖軍從大阿拉法特拉山脈撤走後,據說零星有她的同胞重返山上。只是──已經在平地生活紮根的家夥好像不少,娜娜克本人今後好像也會把經營重點放在平地上。」

說完他所知範圍內的近況後,馬修一度閉上嘴巴,又忽然想起般補充一件事:

「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桃色傳聞……我曾被卷入那家夥和米特卡利夫少校面對面喝酒的場面。那可是一整晚被迫聽她們咒罵、抱怨與依戀伊庫塔的地獄之宴。唉,雖然她們兩個隔天早上都變得神采奕奕是好事……」

「娜娜克小姐在伊庫塔先生接受國民審判時忙著照顧席納克族的同胞,自己無法參與這邊的狀況……與直接跟他本人見面交談過的蘇雅小姐相比,那是另一種痛苦……下次見面的話,我想和她們兩個好好聊聊。」

關心兩位女子心情的哈洛說道。馬修與托爾威抱著懷念的心情,看著她展現與從前絲毫不變的溫柔。



對于昔日奉爲老師的女子,男子有一段難以理解的記憶。

領悟到其人格的墮落已不可逆轉時,男子決心親手讓她失勢。他希望自己更早發覺──不過,他對于下手本身並不遲疑。縱使被人責怪忘恩負義、被人诋毀爲背叛者,他無法放著面目全非的老師不管。

只是──當最後一天來臨時。當他這個人出現在她眼前,要葬送作爲政治家的她之際。

老師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男子不明白。她爲何對背叛自己的男子投以那樣溫暖的笑容?直到今天爲止,他都未能掌握那個笑容底下的真實想法。

而此刻,男子奇異地置身于與當時的老師完全相同的狀況中。

「──請你讓出那張椅子的時候到了,卡克雷閣下。」

聳立于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中央的議事堂,執政官辦公室內。一名男子參加每次的選舉並成功地一再當選捍衛到底的根據地,在此刻首度響起奪走其寶座者的聲音。

「……這是遲來的反抗期──不,單純是到了羨慕父親所有物的年紀嗎?可是就我而言──比起這個,我更想送齊歐卡軍最高司令官的椅子給你。」

悠然的坐在房間深處的椅子上,身穿深藍色西裝外套與長褲的壯年男子──齊歐卡共和國前任執政官阿力歐‧卡克雷如此說道。並排站在他眼前的人,全都是十分熟悉的面孔。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米雅拉‧銀、塔茲尼亞特‧哈朗、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葛雷奇‧亞琉薩德利。于十年前大不相同的是,他們所有人都穿著正式服裝而非軍服。

「很遺憾,他說他不會接受那份禮物。因爲每個人喜歡的座椅觸感各有不同,勉強別人坐在不適合的椅子上可不好,阿力歐。」

「白翼太母」用諷刺的語氣說道。那個別名,如今已成爲她廣爲民衆所知的昵稱。整合齊歐卡國內所有少數民族,得到他們莫大支持的前海軍少將──在戰場上曾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盟友的她,如今在政治領域與他並肩奮戰。

「沒想到相當于我義子與義女的兩個人,居然會同時反叛……我看起來或許不怎麽沮喪,但也受到很大的打擊。我可以要求說明嗎?爲什麽你們選擇了這條路?爲什麽在我的政權下當軍人做事不行呢?」

「你、你,究竟用哪張嘴說這種──!」

對方的問題令米雅拉十分驚訝地開口。不過,一旁的約翰伸手制止她。

「由我來說,米雅拉……他是我的養父。」

約翰的臉上同時帶著複雜的感慨與覺悟。米雅拉體察他的心情,退後一步。

「…………」

于是,青年與養父面對面。這不可能是場單純的親子對談。他正是七年前宛如彗星般降臨政界,在短時間內贏得巨大支持,在之前的選舉中終于擊敗阿力歐‧卡克雷的青年才俊。前齊歐卡共和國陸軍少將──現任齊歐卡共和國執政官約翰‧亞爾奇涅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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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 頁 2 Empty 回復: 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四卷

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7 am

「我很尊敬你,卡克雷閣下。多虧有你發覺我的存在,在你的支援下磨練我的才能,我才得以成爲能深入參與國家前途的人物。在當軍人時,我一直滿心想回應你的期待。」

「…………」

「但隨著時間流逝,我發現了。你期望我成爲英雄,但並不期望我得到幸福。因爲認爲兩者在根本上無法兼顧是你的哲學。知道這一點之後,我苦惱不已……很快地想到一件事。讓擁有這種思想的人擔任這個國家的代表很危險。

齊歐卡在我的犧牲之上繁榮──事情如果只是這樣,我或許能夠接受。因爲我的存在只是作爲權宜之計的特例,不會再有人像我一樣被獻祭。可是,你希望這種機制永久化。你的目標是成立一個不斷供應英雄當成國家運作燃料的社會。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一點。」

約翰一臉苦澀的告白。對于兒子的掙紮,阿力歐坦然地回應:

「無論任何社會,都會有一定數量的階層遭到剝削。是奴隸?勞工?還是底層民衆?──不管挑選誰、怎麽命名,最終的差異只在于從何處剝削而已。

然而……在這些人當中,只有英雄很美對吧?爲了衆人而非自己奮不顧身的戰鬥,這樣的人類無庸置疑高潔吧?既然經營國家總是需要燃料──我想期待人類之中最美的存在。因爲像這樣走下去的國家,正是全世界最美的國度。」

阿力歐以訴說理想的聲調說道。不過──現在的約翰對那種「美」的姿態斷然地提出異議:

「……在你要建立的國家中,英雄是唯一美麗的存在。對于其他數萬倍靠剝削他們維生的人,接受這種狀態運作的社會,我不忍卒睹。」

「如果你主張負擔應該平均分攤,乾脆嘗試共産主義吧。你將會發現,人類是多麽不適應整體均等作業的社會。我可以斷言──無論將我趕下台的你想像的是怎樣的社會,那裏無一例外的都有某種剝削的結構。當你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時,一定會這樣盼望:『事情不該如此的,有沒有英雄能從某個地方過來幫助我──?』」

阿力歐談論對方應該最爲厭惡的假設。不過,約翰並未退縮。從再度找回睡眠起直到現在積累的許多思考支持著他,讓他無所畏懼。

「我絕不會那樣期望。我設想的是由並非英雄的許多人來經營的國家。或許離完美很遙遠──即使如此,也不會放棄任何事物。就算剝削的結構不可避免,應該也能依時期與場合而定更換對象。有時候誰來付出,有時候誰來得利──等這種應對機制成爲當然的狀態,成爲付出與得利皆是理所當然的社會時,我認爲那種型態將會有別于剝削。」

約翰目不轉睛地回望著養父說道。阿力歐感到很佩服──撼動對方的信念與價值觀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更何況雖然是收養關系,眼前的青年也是他親手養大的兒子,他深知他的才智有什麽習慣與方向。阿力歐本來能夠自由自在地讓約翰陷入迷惘與迫使他聽信──然而,這一招對現在的約翰一點也不管用。

「────嗯?」

嘴角突然有種奇妙的異樣感,男子伸手一摸,指尖感覺到微微抽搐的嘴角肌肉──他正在笑。不是平常像面具般的完美政治家笑容。不知不覺間,胸中懷抱的感情讓他笑了。

「……啊啊──」

他對自己的遲鈍湧上苦笑──試著當成自己的事來感受,因果實在太過明顯。答案近在眼前。這名年輕人,由他栽培,整個人生應該被他利用殆盡的兒子──現在發展出與他截然不同的思想,與志同道合的同伴們一起向他豎起叛旗。

「──原來是這種心情嗎?老師──」

阿力歐領悟,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他接受了在此刻浮現微笑的必然──沒錯,因爲父母爲孩子的自立感到欣喜是當然之事。

最後的反抗意識從阿力歐心中消失。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從坐了許多年的椅子上站起身。

「抱歉,耽擱了時間,椅子讓給你──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房間,約翰。」

他這麽說著邁開步伐,在挺起胸膛伫立的兒子面前停下腳步。阿力歐伸出手,輕輕撫摸約翰的頭發。就像從前約翰還小時曾做過的那樣。

「……也許是找回睡眠的影響,你的頭發變成了灰色。雖然之前的白發非常潔白美麗──」

「…………」

「──不過,現在的灰色的確也不差。這是知曉許多事的顔色。保持灰色接納並不黑白分明的世界向前邁進……灰色正是爲了政治家存在的顔色。」

男子說完後收回手,與約翰擦身而過。離開辦公室時,他沒有回頭望著兒子直接說道:

「雖然方向與戰場不同,這裏也是嚴酷的世界──加油,我的兒子。只是,如果你不希望我回到那張椅子上,就千萬別露出破綻。」

最後留下這句話,他離開了房間。約翰轉身注視他的背影──一語不發地深深鞠躬。

阿力歐沐浴在議員們各式各樣的目光中走出議事堂,外面天色微陰,滴滴答答地下著小雨。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一名年紀與他相仿的女性持傘伫立在那裏。

「辛苦了,老公。」

「──莎拉姆?」

阿力歐意外地瞪大眼睛注視妻子。莎拉姆走了過來,將丈夫納入傘下。

「你會過來議事堂真少見。怎麽突然來了?」

「因爲很可能看到你落敗的場面,我來看熱鬧。」

一臉認真的莎拉姆若無其事地回答。阿力歐忽然笑了。

「的確正是如此。我被兒子他們狠狠的擊敗,趕下我很中意的那張執政官椅子。」

「太好了。」

「太──太好了?」

那句話就連阿力歐聽到也不禁雙眼圓睜。無視于丈夫的驚愕,莎拉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他。那看來是張新聞剪報,上面記載著前馬姆蘭觀光地區的宣傳文案。

「我一直想去這裏看看。因爲單程旅途就超過一周,之前很難開口約你。不過,既然你不再是政治家,應該很有空吧。要不要一起去?」

「……不,我並非不再是政治家……」

阿力歐困惑地說到一半,話尾在妻子直盯著自己的雙眸前消失了。男子忽然一笑雙手扠腰。

「……唉,這樣也好。我至今當政治家當到膩了,接下來試著認真當你的丈夫一陣子也不壞。」

「真體貼。可是老公,你知道丈夫是怎樣的工作嗎?」

她拋出非常辛辣的問題。阿力歐托著下巴思索。

「政治家是致力于提升民衆生活水准的工作。那麽,總之丈夫是……討好你讓你露出笑容的工作嗎?」

他略帶諷刺的這麽回答。莎拉姆輕輕搖頭。

「那是二流的丈夫。一流的丈夫──是和妻子一起得到幸福。」

她如此告訴他,同時輕輕一推丈夫的背,並肩邁開步伐。在下著小雨的黃昏前,兩人就這樣自議事堂門口離去。

三人中間穿插用餐一直聊到天亮,各自在房間睡了一覺後于上午醒來。他們整理好儀容,再度聚集在起居室內。

「聊天聊了一整夜呢。殿下好慢啊。」

「是啊。雖然她沒有聯絡,也許這次沒辦法過來。可能有什麽急事──」

馬修一手端著冒熱氣的茶,撫摸站在桌上的搭檔圖開口。不過──遠處開始傳來類似猛烈風聲的聲響,傳入度過早晨時光的他們耳中。

「──?這是什麽聲音?從未聽過……」

「……去外面看看!」

即使搜尋記憶也找不出真面目的謎樣聲音激起了馬修的戒心,他交代孩子們留在家中並奔向玄關。托爾威與哈洛也跟隨在後,三人沖出門外,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馬修先生,在那邊!」

首先發現的人是哈洛。她發現的物體不在其他兩人注視的地面,而是在接近正午的太陽正閃閃發光的空中。

「那──那是什麽?」

馬修目瞪口呆地呢喃。在渾身僵住的三人注視下,遠遠望去看來像一只大鳥的剪影漸漸變大,最後以接近一棟房子的大小在他們附近下降──用大車輪著陸,利用宅邸門口的道路減速並停在三人眼前。旋轉的螺旋槳停止轉動,咆哮般的驅動聲也戛然而止。

「──好久不見,托爾威、哈洛、馬修!你們三個到都到齊了嗎!」

位于上方的窗口緊接著打開,一名女子從裏面現身。三人大吃一驚地注視那張臉龐,至于她本人則跳下神秘的交通工具,在他們眼前著地。

「抱歉,我來晚了!適應這玩意的操作比預期中來得棘手!我學會之後就飛了過來──哎呀,真是可靠的交通工具!我馬上載你們搭乘看看!」

活潑的聲音傳入三人耳中,被那股氣勢壓倒的他們看著對方全身上下──及腰的美麗金發、洋溢活力與好奇心的眼眸、顯示她每天四處活動的輕裝、插在腰際左右兩側的軍刀與短劍。

今年滿二十七歲的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就在那裏。在如今帝政已經結束的卡托瓦納,她的存在感與人稱「破壞的女皇」那時相比以不同的形式沒有上限地增長著。托爾威難掩驚訝地朝她踏出一步。

「你──你變了好多,殿下。雖然先前也是如此,你在一陣子不見的期間更加……」

「沒什麽,我只是盡情地多吃飯多睡覺多玩耍,還有隨心所欲地四處跑而已。拜此所賜,也培養了一些體力。」

夏米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挺起胸膛。她正要繼續與三人交談,肩膀忽然顫動。

「──在那裏,可疑人物!」

她大喊一聲同時轉身拔出腰際的軍刀,在空中彈開飛向自己的小石子。她淩厲的目光投向灌木叢,小小的氣息在那裏沙沙移動。

「呀~又被發現了!」「本來以爲這次行得通的~!」

昨天偷看時也被托爾威看穿的馬修的兒女──愛麗滋和鮑夏慌忙沖出灌木叢。預測到兩人試圖逃回家中的行動,夏米優叉開雙腿攔住他們的去路。

「敢躲藏起來狙擊我,膽子真大──馬修,是你的孩子嗎?」

「是、是的,是我的長女愛麗滋和長子鮑夏。很抱歉,他們喜歡惡作劇──你們倆還不向殿下道歉!」

「嗚哇~!對不起!」「對不起~!」

無路可逃的孩子們哭著道歉。夏米優不解的歪歪頭。

「喂,你們哭什麽。遊戲才剛開始吧,我可不和愛哭鬼玩喔。」

「……咦?」「你要陪我們玩?」

「什麽陪你們玩,不是你們先開始的嗎?因爲一次襲擊失敗就放棄那怎麽行,試著列出應反省之處改善行動方案,下一次漂亮地射穿我的眉心吧!」

別說斥責,她反倒像在煽動般地說道。她露出大膽的笑容向驚訝的孩子們補充:

「不過,玩遊戲前先告訴對方是禮貌。單方面的射擊一無所知之人這種戰鬥方式無異于卑鄙小人。在真正的戰場上還情有可原,但這裏是和平的地方。如果再次做出同樣的事情,你們不僅是卑鄙小人,還會淪爲危害和平的惡徒喔?」

「我、我才不卑鄙。」「我不要當惡徒~!」

「那就好。我也可以省下懲罰你們的力氣。好了──繼續開始吧。看你們腰際插著木棍,再來是想打白刃戰嗎?」

夏米優這麽說道,同時解開別著雙刀的腰帶交給托爾威保管。她兩手握住從宅邸建地內隨意找來的兩根樹枝當作代替品。左短右長的形狀,類似于她隨身攜帶的武器。

「好了,放馬過來。我陪你們訓練!」

「哇、哇~!」「喝啊~!」

孩子們開心地撲向從天而降的遊戲夥伴。馬修瞪大眼睛凝視著夏米優擋下那記斬擊的動作。

「喂、喂……你們看看那個……」

不斷連續移動也不失去重心。輕松讓順勢劈來的攻擊落空的雙刀技巧。雖然是陪小孩子玩,她的動作背後明顯有高水准的「武藝」。就算現在襲擊她的不是小孩而是兩個匪徒,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也不會有所差異。

「……我看得出來,馬修。簡直像看到雅特麗小姐一樣──」

托爾威以感動得發顫的語氣說道。這時候──觀戰也即將落幕。連一下也沒打到對方,被耍得團團轉的兩個孩子達到體力極限,趴倒在地上。連一口大氣也沒喘的夏米優與他們形成對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你們缺乏訓練!從跑步開始從頭做起!」

「嗚嗚~」「輸、輸了~」

夏米優笑著低頭看向疲憊不堪的孩子們,拋開樹枝走回三人身邊。托爾威歸還保管的雙刀同時開口:

「你的動作非常出色,殿下。你正式學習了劍術嗎?」

「唔,向伊格塞姆榮譽元帥學了一點。好歹身佩雙刀,不懂一點心得怎麽像話。」

「咻~!夏米優好帥~!」

稱贊她的另外一個聲音傳入三人耳中。他們驚訝地看過去,發現夏米優搭乘的交通工具中垂下梯子,同樣很熟悉的兩個白衣身影正爬下來。腳步搖搖晃晃帶著單邊眼鏡的男子跟在黑發女子背後降落地面,在險些倒下時被女子一把扶起。馬修驚訝的向直接攙扶著他走過來的人開口:

「……原來是瓦琪耶和約爾加嗎!你們也和殿下同行?……話說,怎麽有一個倒了?」

「他暈機了。不知道是因爲機體是頭野馬,還是操縱太狂野,這玩意搖晃得很厲害。」

回答問題的並非瓦琪耶,而是從他們走下來的交通工具內探出頭的第四個人物。男子咧嘴一笑舉起手。看到即將年滿四十歲的暹帕‧薩紮路夫,馬修、托爾威、哈洛臉上同時迸出光彩。

「──薩紮路夫中將!你也在嗎!」

「喔,剛才本來想下來,但我也覺得頭暈。現在總算好了一點──嘿咻!」

薩紮路夫沒用梯子直接跳到地面上。當他走過來七個人聚在一塊,馬修問起一直好奇的事情。

「我完全忘了問……這台交通工具是什麽?好像是從空中飛來的,不過說是氣球也沒看到氣囊……」

「呵呵呵,想知道嗎?」

夏米優偷笑著說出引人著急的台詞。沒有等人回答,她就向充滿興趣的三人展開說明:

「這種交通工具叫飛機。是精靈們創造的太古技術,在阿納萊博士所說的超古代文明中日常使用的機器。透過與氣球不同的機制,可以在空中自由地飛翔。」

「自由地……具體來說呢?」

「說是在空中飛行的馬車,這樣比喻太慢了嗎?雖然想不到可以比較的東西,總之這玩意速度很快!」

夏米優以有力的語氣保證。從她的口吻與眼前機體的大小想像其性能,托爾威一臉認真地開口:

「這會引起軍事革命……不,豈止如此,是流通革命啊。進入量産了嗎?」

「在現階段不可能。這台飛機是由發掘自遺迹的零件按照精靈們的建議組裝而成。雖然勉強能制造燃料,內部結構卻有太多現在不可能重現的部分。不過在『神殿』可以維修就是了。」

「你、你們搭乘那種東西嗎?發生意外之類的危險怎麽辦?」

「所以我說我練習過了吧。放心,緊急迫降是我的拿手好戲!」

夏米優光明正大地這麽回答,快活的笑了。托爾威感動地伫立在被那股氣勢壓倒的馬修和哈洛身旁。

「……原來殿下是那麽活力四射的人啊……」

「咿嘻嘻~就是說吧?很了不起吧?很帥氣吧?」

瓦琪耶看穿他的感慨來到他身旁。她注視著話題中的當事人,語速不減地說道:

「我看中的超級美少女,如今經過一再成長變身成驚人的超級美女啰!老實說,我沒想到她會改變那麽多,我也忍不住很興奮!」

她像連珠炮似的贊美好友。不過──聲音突然變小。

「正因爲如此,我想讓伊庫塔哥看看──她這個模樣啊。」

瓦琪耶這麽說出口,心中想著記憶依然鮮明的憑吊師兄的那一天。

「……夏米優你真幸福。」

白衣少女悄然低語。在她眼前,夏米優保持依偎著青年棺木的姿勢──足足有半天連一動也不動地沈默不語。

「爲你而活,爲你而死──能夠讓伊庫塔哥做到這種地步的人,除了我聽說的雅特麗小姐之外就只有你吧。被一個人深愛到這種程度,有多麽難能可貴……不,你不可能不懂吧。」

她沒有回應,但瓦琪耶知道她聽見了。瓦琪耶明白伊庫塔‧索羅克,她的師兄──在做到這個地步之將後面的事托付給他們。所以……

「我們全都是伊庫塔哥留給你的東西。是從今以後將與你一起生活,支持你的人。不管再怎麽掙紮,你都無法再變得孤獨了。」

身爲以後將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好友,瓦琪耶明確地告訴她那份幸福。告訴眼前的少女她收到的饋贈何等莫大無窮。

「……如果這樣你還說出討厭自己這種話,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巴掌!」

瓦琪耶在說出口的同時立誓,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放棄──自己一定要看到這孩子真正的笑容。

「────」

依偎著棺木的少女肩膀顫抖。她的手、手臂、膝蓋──逐一恢複力氣。

「──你放心,瓦琪耶。我不會再說了。」

她這麽發誓並站起身──她再也沒有無法站起來的理由。

「──嗯。真的……想讓他看看。」

托爾威也在瓦琪耶身旁靜靜地颔首……當時還沒有任何人想像得到,那名深信自己的血統腐敗,意圖連國家一起葬送自己的少女──會得到許多經驗、結交許多朋友,如此神采奕奕的露出笑容。

共和制度下的卡托瓦納居民,經常稱呼現在的她是「最後的皇女」。當然──在帝政本身廢止的現在,她的公開地位不再是皇族。既然主動決定將主權讓渡給民衆,她本身也不希望再被當成皇族對待。

不過,與齊歐卡建立和平外交,領導國民議會達到目前的完成度,改善了無數其他社會制度的年輕政治家──在抱著敬意稱呼她時,他們自然而然的稱她爲「皇女殿下」。她也不再拒絕其中包含的尊敬與敬愛。

「──啊,順便一提,我也長高了一點。具體數字是約二‧二公分左右……咦?什麽,你看不出來?果然連你也這樣嗎,可惡~!」

白衣文官一改變話題就突然發怒。夏米優看到之後,快步走了過來。

「別遷怒我的騎士,瓦琪耶。雖然我明白近幾年來你在各方面被我超過太多很不甘心,當然也理解你覺得我實在太帥,不敢直視的心情。」

「你聽見了嗎,伊庫塔哥!那個薄命美少女!居然才過十年說話就這麽厚臉皮了!連我都覺得作爲監護人有責任了!啊啊──可是好帥!可惡,好喜歡!小夏米優我超喜歡你!」

瓦琪耶嚷嚷著緊抱好友。夏米優抓住她的額頭把人推開,重新望向「騎士團」的三人。

「好了──那麽,我載你們三個來趟空中之旅吧。准備好了嗎?」

「……咦?你說要載我們,那個──用這玩意?」

「這裏沒有其他交通工具。放心,只要由我來駕駛就不會有危險。好~快上去!」

不給他們時間遲疑,夏米優將三個人推向飛機,同時補充說明:

「忘了告訴你們,我搭乘這種東西當然是有理由的。你們記得在『神的試煉』時抵達的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地下設施中,精靈告訴我們的內容嗎?」

「雖然我們沒有直接聽到……我記得是揭露古代文明的科學技術吧。雖然前提是帝國與齊歐卡解除戰爭狀態才會實現。」

「正是如此,不過,在不知何時會開戰的情況下,精靈們也不會同意,在兩國政治體制不穩定的這十年間什麽也沒發生。然而──你們認爲我能夠建造這台機器,代表什麽意思?」

夏米優指出重大的前兆。三人聽到之後,臉上掠過一陣緊張。

「──正式的技術揭露開始了。足以一口氣改變世界樣貌的知識大量釋出……」

「就是這麽回事。接下來又要忙碌起來了!」

在夏米優這麽預告時,他們正好抵達飛機底下。三人按照她的指示爬上梯子,陸續進入機內。

「哇~真有趣。裏面空間挺小的。」「呃,要綁上這個皮帶嗎……?」

「拜托你安全駕駛!我真的不想摔下去!」

「放心,碰到任何苦難都只有迎面跨越一途。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需要擔心──因爲他們兩個人深愛著我。」

夏米優將手放在胸口,說出紮根在她心中的一切的基礎。啊啊……面對她的模樣,馬修確信──已經沒問題了。你拯救了這孩子啊,伊庫塔。

「……如果那家夥在的話,不會吐槽這種用法不科學嗎?」

爲了隱藏從胸中深處湧上的感情,馬修故意說起惹人厭的話。夏米優聽到之後笑著反擊:

「那我會反駁他。愛的確無法驅散暴風雨,在落雷時也無法保護這台機體。不過──愛給予我不屈服于那一切的力量。盡管我還不知道愛的化學公式的寫法。」

她邊說邊緩緩地握住操縱杆。她不再畏懼活著,也不害怕得到幸福。舒適的緊張感充斥全身,夏米優向同機的騎士們宣言:

「好,要起飛了──你們三個抓緊!」

她的右手拉下操縱杆,車輪在大地上回轉,搭載四人的飛機速度愈來愈快。夏米優斜眼看了一下因爲劇烈震動而渾身僵住的三人,同時毫不猶豫地操作操縱杆──于是,四人啓程飛向遙遠的廣闊天空。

他們的旅程繼續著。他們相信,這段旅程將會通往那兩個人早一步前往的遙遠未來──

一開始一切都模模糊糊,什麽都不明所以。

只是──在微微睜開眼睛後,漸漸變得清晰了一點。

看得見很多東西,其中有些還在移動。那些東西大多數都很放松,但也有不知爲何非常吵鬧的。總覺得在『開始看見時』也是這樣。在淡紅色搖曳的水波另一頭,有許多眼睛注視著這裏。

沒錯,注視著這裏。注視著這裏,代表這裏有什麽東西。從這個想法花費很多時間後,我得出那東西大概是我的答案。他們注視著在這裏的我。他們──沒錯,他們。大概是並非是我的一群人。我漸漸明白了。這裏有一個我,有許多並非我的人。

看得到的範圍很少,讓我感到不滿。一開始無法改變看的範圍,但漸漸變得能夠移動了,卻又很快無法再擴展。不只看的範圍,明明應該也能移動更多範圍,這邊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動。是我搞錯了嗎?

在我著急的時候,他們大概也看著我著急的樣子。比起平常更多的他們聚在一起發出各種聲音。有一點吵,但很有趣。沒錯。我想聽到各種聲音,想看見各種顔色。

我等待著有沒有變化出現,突然感到很困。雖然還不想睡,卻很難忍耐睡意。看得見的東西漸漸不見了,感覺漸漸消失──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轉暗。

在清醒的那一瞬間──他首先一下子切實地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所有輪廓。

「────?」

太過強烈的刺激令四肢彈起。長時間漂蕩在模糊的世界中,那種感覺對他而言極度鮮明到産生疼痛。我被剝下全身皮膚拋在戶外承受風吹雨打,他的自覺這麽判斷自己的現況。

有人趕來的氣息傳來。那個人握住他的手,叫他冷靜下來。他忍耐了一會之後,疼痛的確漸漸平息。各種感覺雖然還過度強烈,至少全身的皮膚沒被剝掉這一點讓他松了口氣。

「────奇、怪?」

于是,他意識到。意識到自己能夠思考。總覺得很久沒找回能夠思考事物的腦袋了,不過很久是什麽意思,他不太清楚。

人們聚集過來問他各種問題。感覺怎麽樣?有哪裏會痛嗎?身體狀況呢?想睡嗎?你會念這個字嗎?等等。他大致都回答得出來,但也會碰到無法回答的問題。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那個問題他特別無從回答。人群中有一個人拿著鏡子跑過來。于是他首度看見了自己。黑發黑眼,給人某種裝傻印象的臉孔。年紀──大約十五、六歲。

在那之後,他有一陣子過著接受各種測驗的生活。他們叫他運動或作簡單的計算等等,雖然幾乎沒有令他感到疼痛或痛苦的內容,他不知道這種生活會聯系到什麽東西。自己是誰?出于什麽理由待在這裏?周遭的人總是徹底地將問題搪塞過去。

──試著讓他們見面吧。

有一天,人群中的一個人提議。雖然也有人反對,在花費數天討論後,這個提議付諸實行。他們並未告知他本人將會發生什麽事,所以他抱著模糊的期待不安。

于是,那一刻到來。

他被帶出平常生活的房間,前往其他地點。那是一個在透明天花板另一頭可以望見星空的大廳。觀葉植物旁並排擺放了幾張大椅子,這裏多半是供多人使用的空間,卻顯得寂靜無聲。

指示他直接往裏面走之後,帶他來前來的人們留下他離開了。由于他們也沒告訴他這麽做的目的或任何訊息,他不解地往前走。因爲很久沒在寬敞的地方走動,他心情很好。他用手指戳戳植物的葉片,朝裏面走去。

「────────」

來到大廳中央,他的時間停止了。

有人站在那裏。和他一樣穿著樸素的白色衣服,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女。她垂落在背後的頭發,赤紅得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少女轉頭望向動彈不得的他。她鮮紅的雙眸色澤,比起炎色的發絲更深更濃。他也同樣目光筆直地回望她的眼眸。對于這麽做沒有抗拒感。

「你是伊庫塔吧。」

少女在四目交會中呼喚。感覺到那個名字沁透自己體內──

「你是雅特麗。」

他直接說出腦海中浮現的名字。不可思議的是,他不覺得互相告訴對方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有任何不對勁之處。

他低頭望著放在兩人之間的椅子。少女一度轉過身,然後少年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少女看到後也毫不猶豫地做出相同舉動。少年與少女背對背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感受彼此的體溫。

「……你了解一點發生了什麽事嗎?」

「……很遺憾,我連你和我是誰都不知道。」

雖然這麽說,男孩並未特別感到不安。他十分心滿意足,覺得缺少的另一半被填滿了。他不認爲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麽。所以……

「不過──那些事現在先不提了。我們就這樣看一會星星吧,雅特麗。」

他一派理所當然地向少女提議。背後的她突然微笑。

「是呀。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也放輕松吧。」

少女這麽回答,同樣仰望夜空。背上彼此依偎的重量感覺很舒服。

屬于兩人的時刻流逝──在天花板彼端展開的星空,美麗得令人忘了時間。

在時過境遷的北極星下,現在他們的夢也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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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4月 22, 2020 7:58 am

第十四卷 後記

──啊啊,寫完了。

辛苦大家看完本作。《發條精靈戰記 天鏡的極北之星》到此全系列完結。

首先,我要慰勞與感謝一直跟隨本作來到這裏的所有人。辛苦大家了。還有,謝謝你們陪伴這個故事走到最後。

從寫作第一集時開始,我便明白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不僅如此,誰也不知道是否所有內容都能作爲書籍問世。讓一個系列持續長達十四本需要許多的助力,若少了各位「想把這個故事看到最後」的支持,我絕對走不到這一步。唯獨此刻,請容我自滿地覺得我的筆力值得這一切。

回過神一看,七年過去了。我透過系列,與伊庫塔等人共度了這麽長的歲月。假設我活到八十歲,那麽一生就有將近十分之一的時間在寫作《極北之星》中度過。如今我可以毫不遲疑地斷言,這部作品是我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成果。

應該寫的所有內容已在本篇全部寫完,在這裏不多加談論。現在,我僅僅盼望大家能夠覺得「看過這個系列真好」。

……然後,在充分品嘗過余韻之後,請翻到下一頁。

從這裏開始的,是截然不同的故事。由花費七年寫完《極北之星》的宇野樸人,秉持七年來累積的自信開始執筆的新故事。

我十分確信,閱讀到此處的各位不可能不受觸動。

故事的情調與過往稍微變化,從戰火延燒的精靈與科學的世界,前往超自然與神秘肆虐的劍與魔法的世界……不過,既然是我寫的故事,本質與至今以來都是一樣的。

來──讓我們開始人類的故事。

(注:日文版在書後有附上作者新作《七魔劍支配天下1》的第一章試閱,而中文版《七魔劍支配天下1》已出版,歡迎讀者到台灣角川官網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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