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2007(4月至6月)文章

《魔盜王》與西印度公司


在電影《加勒比海盜》系列，英國東印度公司一直扮演奸角，本欄曾談及它作為當代非國家個體（NSA）先驅的歷史地位。然而以東印度公司管理西印度群島，只是電影的借題發揮。加勒比海只有知名度較低的「西印度公司」，不但與東印度公司毫無關係，甚至不屬於英國，猶如不能改稱《魔盜王》主角Johnny Depp 為Johnny Deep。今日加勒比海的政治格局正在改變，卻是西印度公司的遺產之一。

東印度公司Vs 西印度公司

史上曾出現的東印度公司除了來自英國，法國、荷蘭、瑞典、丹麥等國都有同類出品，目的都是通過商業模式進行殖民擴張，主要活動範圍在印度、東南亞和中國。後來有些公司隨着本國勢力挫敗而消失，英、荷兩國的東印度公司則成為印度和印尼的實質管治者，直到被國會直接取締。英國東印度公司雖然霸道，但一直沒有染指西半球，東、西之分當時以好望角為界。這是因為英國政府不願意和西半球的殖民力量進行零和式競爭（它在加勒比海的屬地不少都是靠講數、妥協弄來），而且西印度貿易以非洲到美洲的一條龍黑奴買賣為主，英國較早提倡人權，並不願以公開委託方式進行這種買賣。因此西印度公司史上只有三家，分別來自法國、瑞典和荷蘭，沒有英國份兒。

荷屬安的列斯群島的08 大限

黑奴貿易變成非法後，西印度公司紛紛破產，它們的屬土移交至政府，包括荷蘭公司作為黑奴集散地的安的列斯群島（Antilles）。這群島的政治地位十分特別：公司解散後，群島六大島嶼結成聯邦，成為荷蘭殖民地，後來又升格為自治國，變成荷蘭兩大組成單位之一。

問題是當公司業務不復存在，安的列斯群島也就失去向心力，加上荷蘭國力下滑，這群島嶼之間相互不和，又受到由強國（如英美）和鄰國（如委內瑞拉）拉攏。因此安的列斯的自主性一向較大，各島都有自己議程，就像公司有自己的方向。近年群島發現油田，它的低稅率政策和通用於荷蘭的部分稅務協定，也令它成了毒品、軍火等灰色貿易的熱門中介站，島嶼命脈已不能完全受荷蘭控制，阿姆斯特丹政府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含混過去。

當群島以半NSA 方式運作，群島最繁榮的阿魯巴島率先在86 年脫離母體，成為與群島同級的自治國；它不選擇完全獨立，就是害怕完全落入不同公司和幫派手中。2000 年開始，安的列斯剩下的五個島嶼也紛紛進行公投，結果主島庫拉科（Curacao）和面積只有三分一個香港島大的聖馬田（St. Maarten）決定效法阿魯巴、成為自治國，剩下三島則結成「王國列島」，變成荷蘭直接管治的特別行政區，最大差別在於前者幾乎一切獨立自主，相當可能加入結構類似東盟的「東加勒比海組織」（OECS），後者則變成歐盟一部分和邊境地區（EU-OMR）。這改變將於08 年底實施，屆時荷屬安的列斯群島將成為歷史。但無論形式如何，真正管理這批島嶼的，已開始變成各式大亨，和300 多年前的西印度公司相比，可是殊途同歸呢。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戰時日軍的各種酷刑已被電影和流行文學濫用，八十年代的廉價三級片也常借題發揮，比滿清十大酷刑更眼花撩亂。當中意念最超現實的一款，有一個富「哲學性」的名字，叫「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卻尚不為人知。據日本老兵回憶，當他們強姦婦女、又意猶未盡時，會將對方整個子宮活生生挖出來，然後把「活子宮」當作頭套帽，罩在同一女人頭上。子宮的各種水份會慢慢蒸發，屆時面部和子宮連成一體，女人就會窒息而死。據說這「玩意」從南洋傳來，因為當地氣候潮濕，天然水份充足，過程可以無限延長。如此兇殘，卻有這樣雅緻的名字，自然是一個修辭：嬰兒的生命源自子宮，假如又可以「死在子宮裡」，這就是行刑日軍眼中的「生命首尾呼應」，實在變態。

歸化士兵更愛酷刑？


據戰後士兵回憶錄記載，最愛行「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變態酷刑的不止日軍，更包括韓國人。戰爭期間，各國都征用大量非嫡系士兵，他們的反應不出三類：一些對被歧視和充當炮灰的命運激烈反抗，加強了本身的民族主義傾向﹔一些會用比宗主國更賣力的方式融入群體，強調自己願意數典忘祖，希望得到承認。前者的典型例子是二戰期間法軍的殖民地士兵；後者樣板，自然是投降清兵後堅持肅清明室的吳三桂。但介乎兩者間的還有第三類，他們一方面對現實不滿，另一方面又不敢正面抗爭，依然有成為被殖民精英的僥倖，唯有發泄在其他民族身上，去減低自己身為「他者」的無力感。為皇軍賣命的韓國士兵，與今天為以色列作戰的少數阿拉伯人都是如此。

「皇民化」的台灣皇軍


韓國士兵穿著日本軍服時特別兇狠，為聯合國或美國作戰時表演同樣「出色」，這樣的情意結，並非韓國人獨有，其實台灣人也不遑多讓。二戰期間，台灣人原來不被鼓勵為日軍作戰，但後來戰時吃緊，不少受「皇民化」教育的台灣人還是應徵加入日軍，隨同司令員，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到大陸作戰。台灣有好些歌頌日本的戰時文學流傳，例如本土作家張文環寫過﹕「有一天，內台人會有在靖國神社前一同跪拜的日子，能向英靈合掌是以種喜悅的期待，那是兩種血潮溶合為一而暢流的時候」。

這樣的精神，正是一償心願進入靖國神社的李登輝兄長的心情寫照。假如大陸要追究台灣人戰時殘殺內地人的歷史，這筆賬算起來可沒完沒了，引起的仇恨，可能比台灣的228事件更刻骨銘心。

法軍黑人《歲月榮光》


除了戰時日軍的韓國人和台灣人，類似民族問題糾纏至今的，還有戰時法軍的殖民地軍人。

由於巴黎在二戰期間一早淪陷，戴高樂的「自由法國」唯有定都於非洲加蓬，整個部隊全靠非洲黑人、阿拉伯人和印度支那人苦苦支撐。但他們依然被當作行先死先的炮灰，就是戰後的復員福利，也不能和本土法軍看齊。電影節上映的《歲月榮光》以法籍阿爾及利亞士兵為主角，對此有深刻描繪。不過高級殖民地軍人其實不在此列，而且享盡特權，回國後成為法國重點栽培的精英。就算殖民地獨立，這些精英和巴黎關係依然良好，因為他們畢竟有戰友情誼。就是中非皇帝博卡薩那類惡貫滿盈的非洲食人肉暴君，也因為法作戰有功，下台後獲法國政治庇護。真正無辜的，始終是下層士兵，古今中外皆然。

《愛水球愛自由》：革命的廣義成功？


沈旭暉，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Roundtable Group主席，並在教育機構負責國際化項目，客席主持電台節目。研究國際政治，在學術社會之間遊走，夢想新生代出現範式轉移。

一九五六年的匈牙利革命，是共產陣營內部挑戰蘇聯的重大事件，以紅軍出動坦克鎮壓終結，造成數萬人死亡、數十萬人流亡海外，是匈牙利近代史的最大創傷，鏡頭也無可避免讓人想起六四。在革命五十週年紀念日，匈牙利在二○○六年上映了重構革命背景的《愛水球愛自由》，首次將這悲劇搬上銀幕，在國內引起轟動，在美國獲布殊激賞，上月也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一場。只是電影顧及今日匈牙利的親美政策，縱然顯露當年對西方的不滿，也不希望探討何以革命孤立無援。

八國大互動：誰出賣了匈牙利？匈牙利在近代史是有性格的國家，兩次大戰都站錯了隊、都和戰敗國結盟。一九五六年的革命，不但涉及美蘇的冷戰互動，最後的結局，還與共產陣營的內部政治以及中東角力有關。匈牙利平民卻毫不知情，少數知情的卻情願大流血，這又教人想起電影《天安門》。匈牙利革命直接受同年的波蘭革命影響，學者稱為「波匈風雲」。電影不斷提及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Nikita Khrushchev）的名字，將他和列寧、史太林等人並列，匈牙利運動員甚至公然侮辱赫魯曉夫。其實當時國際社會視赫魯曉夫為「改革派」，整個波匈政潮，就是直接催生於這位蘇聯新領袖在蘇共黨大會對史太林鞭屍、反對個人崇拜，下令衛星國改革。蘇聯紅軍鎮壓匈牙利，因為匈共改革領袖納吉（Imre Nagy）孤注一擲，宣佈退出華沙集團、成為中立國，這超越了鐵幕底線，加上剛剛穩住的波蘭，又保證外交和蘇聯保持一致。當時中國也勸說赫魯曉夫出兵，擔心共產陣營分崩離析，並將匈牙利文人要求變革的「裴多菲俱樂部」（Petofi Club），變成逼害異己的常用名詞。

匈牙利被鎮壓合乎英美利益電影的「自由戰士」一度期望美國出兵干涉，特別是納吉要求西方承認以後，匈牙利人都以為西方有這樣的義務。美國出資的那個自由西方電台，和今日的自由亞洲電台一樣，天天作出口惠而實不至的「支持」，更令年青人充滿憧憬。難怪戰士最後得出如此結論：美國故意讓匈牙利人流血，只是為了讓世界討厭蘇聯。美國袖手旁觀，其實毫不奇怪，而是源自基本冷戰方針：如無必要，不直接和蘇聯衝突。一方面，美國擔心蘇聯失去匈牙利會瘋狂報復，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戰；另一方面，它又不願意「進步」的赫魯曉夫下台，假如弄出一個新史太林，那才是更糟。紅軍第二次出兵期間，美國甚至向蘇聯發放秘密訊息，保證美國不會干涉。電影簡單提及當時出現蘇伊士運河危機，以色列出兵埃及，「世界沒有人再理會匈牙利」。蘇聯無疑是有見及此，知道西方外交界很忙，才放開懷抱鎮壓。但蘇伊士運河危機的主導權自然不在蘇聯，而在英法。自從埃及總統納塞爾（Gamal Abdel Nasser）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英法和以色列就考慮入侵埃及，卻擔心蘇聯作為埃及後盾，特別是納塞爾在匈牙利革命前一個月，居然和共產陣營的捷克簽訂軍事條約。等到紅軍出兵匈牙利，英法連忙出兵埃及，這樣的連鎖效應，絕非巧合，也解釋了為甚麼美國對匈牙利的支持猶豫，反而英國對蘇聯的外交抗議慷慨激昂、甚至批評美國軟弱，似是唯恐刺激不到蘇聯鎮壓。後來，英國又在美國反對下，力主聯合國譴責蘇聯出兵匈牙利，明顯希望轉移自己侵略埃及的視線。一切，都像是出賣。

「奧運血水球」體育政治電影中譯為《愛水球愛自由》，通過水球切入大時代，是明智的，總比隨便創作一段「大時代小故事」或製造一雙戰地戀人真實。一九五六年澳洲墨爾本奧運那場蘇聯Vs匈牙利水球比賽，確是真人真事，在水球史上稱為「血水球之戰」。當時匈牙利水球隊是衛冕冠軍，出發前被安排在捷克集訓，避開衝突，到達澳洲，才知道國內革命失敗。水球是匈牙利實力最強的團隊運動，四強又碰巧面對蘇聯，這就成了政治事件。比賽過程極度暴力，最後一分鐘演變成群毆，賽事被腰斬，最後匈牙利以四比○大勝，運動員Ervin Zador（即電影主角）回到水面時頭破血流，成了經典圖片。泳池據說被血染紅，自是誇大。共產國家運動員都屬於特權階級，正如《愛水球愛自由》所說，全隊金牌水球隊幾乎都是花花公子，除了打球以外，甚麼也不懂。安排這樣背景的人參與革命，襯托了激進學生的純潔無知，也是聰明的。在墨爾本奧運，匈牙利整隊一百人代表隊有一半變節，「投奔自由」。比賽期間，他們堅持升起沒有共產徽號的國旗、唱被蘇聯禁止的民族國歌，因為已無需擔心會被秋後算帳。

「叛徒」卡達爾反而成了改革之父電影謝幕時，打出十九世紀匈牙利民族主義詩人裴多菲（Sandor Pelofi）的革命詩，英文片名《Children of Glory》就是出自他的筆下，一九五六年革命的文化組織「裴多菲俱樂部」也是以他命名。此人親身參與一八四八至四九年的的匈牙利獨立戰爭，死時只有二十六歲，和《愛水球愛自由》的眾多戰士，有共同語言。一九五六年的革命，其實和一八四八年一樣，表面上是失敗了，實際上卻是廣義的成功，不過執行者並非運動捧出來的納吉，因為他已被槍決，變成匈牙利國會旁邊小橋的銅像。反而，納吉當時的副手、後來和赫魯曉夫講好數、取代納吉上台的卡達爾（Janos Kadar），雖然被匈牙利人視為叛徒，卻奠下改革開放的基礎。卡達爾上台後，整肅了舊領袖拉科齊（Matyas Rakosi）激起民變的保守勢力，限制秘密警察權勢，推動「大和解」、黨政分家，容許一定程度的言論自由，有點像今日內地，讓匈牙利成為東歐變天前最自由的國家。經濟上，他放棄轉型為純工業國家的計劃經濟，扭轉農業集體化，提出「價格三重制」逐步過渡到市場，行中間路線。納吉提出類似改革才得到民望，卡達爾幹的，則遠超納吉當年的視野。因此匈牙利才可以成為東歐變天第一站，而且是和平的變天：匈共、反對黨和社會人士在一九八九年舉行Roundtable圓桌會議，商討後共產政權的未來，決定匈共改名社會黨、開放多黨競爭，這個圓桌機制，在七、八十年代已被卡達爾推動。假如沒有一九五六，匈牙利可能像羅馬尼亞那樣，一直封閉，直到無計劃的遽變，不會像今日那樣相對繁榮。從這角度看，六四事件也沒有失敗，今日中國的經濟發展，並非受惠於當年的鎮壓，而是受惠於改革精神通過運動由下而上的釋放。■

菲律賓的最後武士


　日本皇軍酷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據說傳至菲律賓。當地不少小島與世隔絕，二戰結束後，還有日本部隊負隅頑抗30年。最著名的代表是抵抗到1974年才放下武器的小野田，他一個人的戰爭，殺傷了百多名菲律賓人(包括平民)，根據近代定義，已是恐怖分子。亞洲各國天天聲討日本戰時暴行，面對從不承認自己有錯的活樣版小野田，卻為浪漫主義作祟，把他當成傳奇人物「大做」，連當時的菲律賓總統夫人艾美黛也願意和他「親切交談」。他回日本後發行自傳，乾脆命名為《絕不投降》，紅極一時，被日本右翼奉為英雄，後來在巴西經商致富，又在日本擔任大學講師，居然修成正果。就是因為亞洲人依然對戰爭浪漫歌頌，日本道歉和德國道歉，才演變為截然不同的結局。可是，誰又願意面對現實？

《黑色名冊》大時代的： 荷蘭無間道


　

電影節的荷蘭片《黑色名冊》在正式公映，一方面「論證」了電影未得文化人認同，另一方面反映它照顧大眾口味，結果，口碑各走極端。不談藝術元素，電影佈局可說比港產、美產《無間道》都要真實：正是在戰爭大時代，男女老幼忽然無間的人性傾向才會集體走光，而不是像《無間道III》那樣，係又臥、唔係又臥。因此，我們好應東施效顰，乘機回顧二戰荷蘭的真實無間道。

地下軍的模糊道德

電影女主角的原型，據說由3 名真實人物合併，兩人是女地下軍、一人是演員，全部裏外不是人，還得隨時準備被自己人犧牲。事實上，荷蘭還真有類似悲劇剛被揭發。1942 年，一名英國培訓的荷蘭間諜被捕，在毒打下轉而為納粹服務，供出全部同黨，導致56 人被捕，大部分被虐待致死，英國情報機關幾乎全盤崩潰。近年歷史學家根據舊文檔，發現整個佈局全是英國手筆，被捕間諜是無間臥底，只是根據倫敦指令，犧牲荷蘭特工，用以麻痺德國，乘機發放錯誤情報，讓德國以為盟軍在荷蘭大舉反攻，而不是諾曼第登陸。於是，投敵的人，在21 世紀，忽然，又變回英雄。

荷蘭特工被盟軍招募時，已被告知「95%會被犧牲」，自然具備奉獻精神。諷刺的是，他們愈是不依劇本辦事，愈可能能減低本土傷亡，而不是減低英國人傷亡。戰後，誰都自稱是地下軍，又何妨？正如文革後，誰都控訴受迫害，包括四人幫。黑角色有自己的邏輯：犧牲多一名猶太人、死多一個地下軍，卻可能延緩邪惡政權向一般平民下手；道德情操愈高的，打草驚蛇闖禍的可能性，愈大。根據同樣邏輯，文革小組顧問、特務頭子康生的後人認為： 「康生貢獻極大」，因為他充公大量文物，在自己家中欣賞（他年輕時曾當上海大亨虞洽卿私人秘書，本人也是書法家，乃識貨之人），才令文物不至被盡毁，堪稱中國保育先驅。警察黑幫，還算各有終極使命，不能完全扭曲人格；但地下軍的每一人，都衷心不知道當好人還是壞人對大局有利。結果，和平時代的道德，在戰爭變得一片模糊。

成熟版安妮法蘭克的空間悲劇荷蘭有十數萬猶太人在二戰死亡，包括著名的《安妮日記》主人AnneFrank。參觀過阿姆斯特丹安娜紀念館的人，應明白藏匿在那樣的斗室數年，心靈會是怎樣扭曲。真正的空間悲劇，不止於一個安妮：荷蘭國內高度發展、缺乏藏匿空間的現實，早就造就了無數法蘭克。電影主角最初藏匿的格局，正是和安妮紀念館一模一樣。閱讀《安妮日記》，不難感覺這位女孩的心理傾向頗不平衡，加上她早熟、滿腦子都是性，戰後就是平安無事，也可能和徐步高和趙承熙一樣，需要持久的心理輔導。

《黑色名冊》的猶太女主角，其實，就是成熟版的安妮。在她眼中，每個幫助她的人，都可能是無間道，就是對協助自己的荷蘭人，也不見得感恩戴德，因為後者從高高在上的施捨角度憐憫，還要她背誦《聖經》\，才有飯吃。地下軍也「大細超」，只要有選擇，一定寧救荷蘭人、不救猶太難民。「恩人」有了施恩的心，已不同「好人」。當世界沒有好人、沒有壞人，歐洲猶太人戰後逃到以色列，就絕對可以理解，儘管明知那裏同樣不安全，《黑色名冊》謝幕就是1956年，即蘇彝士戰爭爆發。也許，猶太人都是看無間道長大的，覺得世界虧欠他們那麼多，多得足以在阿拉伯人身上償還。

淪陷首相：英雄還是罪人？

電影的「黑色名冊」在史上真有其事，那又是無間紀錄。根據導演PaulVerhoeven 介紹，名冊主人翁和電影一樣，都是律師，姓迪寶亞（De Boer），在海牙擔任納粹和地下軍之間的橋樑，在戰後立即被殺。正面看，他為減少不必要的屠殺，作出了大量貢獻；負面看，這是疑似專篤背脊的「荷奸」。真正的名冊，據說比電影的震撼得多，記錄了荷蘭頭面人物的罪證。當英國遜王愛德華八世、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等歐洲一等名流都有親納粹嫌疑，名冊在荷蘭的分量、觸及王室利益的可能，也就不言而喻。

假如名冊重見天日，我們最應留意淪陷時首相迪基亞（Dirk Jan de Geer）的名字。戰前，他是典型舊精英，家境絕佳，法學博士，民選議員，可能和香港前朝一些未被評級的古物律師一樣，會成為粉飾太平的貴族。他曾下令拘捕荷蘭納粹黨高層，稱他們為第五縱隊、叛國賊，原來算不上動搖，正如戰前沒有人懷疑張伯倫是「英奸」。荷蘭全境淪陷後，王室和政府都流亡倫敦，迪基亞卻和迪寶亞律師一樣，自願留在祖國，為民眾和納粹溝通。荷蘭女王當他賣國，把其革職，再流放到荷屬東印度（今日印尼），處理手法就像邱吉爾把愛德華八世流放到巴哈馬群島。迪基亞走到一半，私自逃回荷蘭和家人團聚，更以個人名義發表宣言， 「教導」荷蘭人民如何和納粹分子同居——據說，一切是為了減低傷亡、共渡時艱。迪基亞家族不但是荷蘭望族，祖先也是荷蘭國寶蘭布朗（Rembrandt）的好友和畫中人，他留下來，自然幫了納粹不少忙，何况曾為四流畫師的希特勒希望將蘭布朗演繹為「偉大的種族主義法西斯畫家」，更搞過「蘭布朗節」贈慶。但迪基亞畢竟和擺明下海的維希政府、汪精衛不同，他在荷蘭無權無勢，大幅膨脹的荷蘭納粹黨不當他是自己人，地下軍則視之為敵讎。戰後，一如所料，迪基亞叛國罪成立，但罪不至死，只是失敗名裂，批倒批臭，鬱鬱終老。這樣的履歷，旁人無法知道他是否做好了份工，才配稱無間道。

非常外父與美國政治


有人說夏天美國喜劇越來越胡鬧，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年前極賣座的《非常外父生擒霍老爺》是《非常外夫揀女婿》續集，賣點是集合三大耆英影帝影后羅拔迪尼路、德斯汀荷夫曼、芭芭拉史翠姍同台演出。對我們來說，這是倫理溫情笑片，橋段和粵語長片劇情相似。但對美國人而言，《非常外父》精警捕捉了布殊上台以來國家兩極化的社會生活，男家和女家分別代表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全片不談政治、卻充份隱喻政治，本土觀眾深有共鳴。更重要的是兩條路線，說到底，都是美國人，其實是美國內政外交鐘擺的分工合作。所以兩家人最後還是結成親戚，自由主義的性專家協助親家得到久違的高潮，保守主義的愛國者為親家安了體面的社會地位，各取所需。

保守外父與新保守主義


作為兩大思潮較量的起點，《非常外父》有畫出腸的角色設定。女家外父是退休中央情報局人員，思想守舊，重視家庭生活，作風大家長，不接受婚前性行為、反對未婚產子，更不用說墮胎，這些都是美國保守主義近年和宗教勢力結盟後鼓吹的道德觀。他擔心親家的職業和作風會影響自己的名聲，持強烈精英主義，信奉社會階級，不喜說多餘的話，時刻守時對錶、不超速駕駛，這是舊保守主義的核心價值。他喜好運動和打獵，教化信奉猶太教的女婿跟他一起打，這類持槍活動，又是美國右派極力捍衛的習俗，教人想起在美國政壇極有影響力的「美國槍支協會」(NRA)。可以肯定，他的一票投給布殊，到今天還贊成出兵伊拉克，是共和黨死硬支持者。

開放親家與自由主義


《非常外父》的男家The Fockers，開宗明義連名字也反精英。他們教導BB挑戰權威，又躺在巴士前和親家對峙，說這是「六十年代的流行作風」，說明這家人曾是社運激進分子，也許那位開放律師，還有過為著名的巴士抗爭打官司的威水史。

他們反對打獵，贊同個人自由凌駕於社會秩序，接受拉丁裔新移民奶娘為家庭的一部分、更讓她教導兒子初夜，這些都是自由派特色。

身為家長而性不離口，拿出兒子當年割下的包皮予親家分享，為兒子婚前產子慶祝，接受兒子身為護士、成就平庸，這些都是自由主義者的教育。

他們的投票對象大概是民主黨和綠黨之間，恨布殊入骨。兩大主義比併的戰場是男家邁亞密居所，那裡正屬於2000年總統大選布殊VS戈爾最後點票的爭議州份佛羅里達。

BB放任哭鬧的社會暗喻


《非常外父》有一個無緣無故出現的外甥BB，暗喻需救濟的社會。保守女家的教育方式是「揮發療法」，讓BB不斷哭、不斷哭，完全不用理會，讓他習慣痛苦，慢慢就會從痛苦中成長。這就像保守主義認為社會福利只會助長閒人的倚賴心，必須像對BB那樣壓抑同情心，硬起心腸，對方才會「自我慰藉」、發憤圖強、自力更生，這才是真正的同情心，是為「有同情心的保守主義」。但這並不代表保守主義認為社會毋須理會：對意識形態和道德，他們是無限干預的，所以對BB的玩具管得極嚴，只容許玩「愛恩斯坦公仔」，甚至設計了人造乳房，讓BB習慣家庭至上的「母乳教學」，以免下一代出現性別混淆(暗示反同性戀)。這就是新保守主義大市場、小政府、但用盡一切方法捍衛道德的公式。

溺愛BB的社會隱喻


《非常外父》親家遇見對BB哭鬧置之不理的教孫方法，自然大感騎呢兼不滿。他們建議採用的是「持續接觸治療法」，也就是多抱小孩、讓他吃糖、對其天性順其自然，這樣小孩才可以隨心所欲地成長，從家庭得到應有的支援。這就像美國左派大力推銷的社會福利網，總之每人都應受到社會支援及幫助。但他們認為政府資助範圍，不應涉及宗教道德的意識形態層次，縱使BB長大的過程過份倚賴家庭、或因為習慣援助而變得平庸，也依然是國家/家庭的優良成員，沒有甚麼羞家。小市場、大政府、但政府不以權力干預思想，這是數十年來自由派「反右」的核心價值。如何對待BB，結果成了兩大意識形態的搏擊戰場，難怪美國觀眾心生共鳴，可謂神來之筆。

監聽兒女的政治暗喻


《非常外父》的保守外父設立了一個「信任圈」用來分辨敵友，圈內人可以開門見山溝通、圈外人非我族類，事實上卻是一言堂。後來外父供認自己的好惡，就是定義圈中人的唯一準則，就像布殊為其他「家庭」成立邪惡軸心。值得留意的是親家並非反對信任圈，只反對信任圈得一種，反映美國人對邪惡軸論不反感，只是認為傳銷欠佳而已。對信任圈外的人，外父示範了高科技測謊，顯示他認同通過侵犯個人自由達到「善意」目的。當外父代表了一種為維持霸權不惜侵犯他國的愛國思想，鼓勵競爭、輕視弱者，也就和美國外交掛上鈎。諷刺的是，他洗澡時，親家自出自入，在同一個廁所大便，兩人肉帛相見，保守主義者卻為失去個人貼身私隱懊惱，妙絕。

香蕉總統


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是近年最受爭議的非洲領袖。一方面美國將他列為世界前列獨裁者。另一方面，非洲各國和中國卻高度評價他的去殖貢獻。今天抨擊他的英美，曾幾何時卻捧他為津巴布韋救世主。其實穆加貝的前任同樣惹火，下場對當今政局有深遠影響。這人名叫巴拿拿(Canaan Banana)，即「香蕉」，是一名牧師，並非政壇教父級數，但由於津巴布韋黑人接收白人羅德西亞政權時，各方同意三權分立，掌握實權的穆加貝才挑選欠缺競爭力的黨內同志擔任總統，於是選擇了香蕉牧師。1987穆加貝決定當元首，修憲廢總理、自任總統，香蕉牧師體面下台，成為津巴布韋巡迴各國的高級特使，依然享有「黨和國家領導人」待遇。想不到他最精彩的一頁，才剛開始。

禁蕉令


津巴布韋前總統巴拿拿(Banana)是鄰國馬拉威的移民後代，姓氏並不常見，經常被國內外媒體拿來取笑、搞爛gag，加上他的名字Canaan解作「天國」，他成為總統後，就順理成章變成「香蕉國王」，老婆也變成蕉后。

蕉王本人認為這是他得不到國民尊重、不能和大老穆加貝平起平坐的原因，何況津巴布韋又不盛產香蕉。於是，他在任內通過一條法例——「禁止國民取笑總統名字」，也就是禁止無緣無故提起香蕉，教人想起中國古代帝王的避諱玩意，以及因什麼「為世作則」、「為民所止」被殺的倒霉蛋。後來香蕉總統被揭發為同性戀者，這條禁令才不攻自破，各式各樣的食字標題層出不窮，例如「一名男子被香蕉蹂躪」(Man Raped by Banana)，堪稱活靈活現，形神俱備。

總統犯「同志罪」


津巴布韋前總統「香蕉」原是德高望重，直到被揭發是同性戀者，這在當地是要坐十年監的嚴重罪名，才身敗名裂。香蕉被迫「出櫃」源自一場審判：他的護衛被控謀殺，自辯時供出原因是被辱罵為「香蕉夫人」，因他擔任總統護衛期間，一直被總統雞姦，而且人盡皆知。香蕉總統本人已婚，育有四子女，從不認是同志，依然說同性戀是錯誤的，聲稱一切是政敵陰謀。但護衛作供後，總統從前的學生、同學、隊友、警察、士兵、廚師、園丁、乃至求職者，紛紛爆料，自稱曾被雞姦，輿論譁然，因為這變成以權謀私。由於香蕉本人是過氣政客，沒有人從醜聞得益，一般相信上述供詞相當可靠。最後他入獄服刑，假釋後不久病故，死時妻離子散，留下的最大遺產，只有一堆名字gag。

引入同志的「殖民陰謀」


津巴布韋前總統「香蕉」因為犯「同志罪」入獄，教人想起馬來西亞因為雞姦罪入獄的前第二號人物安華。津巴布韋的反同志氣候，比馬來西亞來得更人為，特別是現任總統穆加貝在1995年親自下令取締同性戀，對反同志「貢獻」良多。根據他的說法，同性戀在非洲「從不存在」，只是英國殖民主義帶來破壞非洲文化的「陰謀」。所以，他現在偉大地推行非殖化、為黑人捍衛傳統權益，自然也要取代「英國的同性戀」，作為打倒白人、還富於民的「革命」。英國首相貝里雅聘有若干公開的同性戀者為私人助理，被穆加貝嘲笑為「聯合同志王國同志政府的同志大佬」﹔此外，他又指「英國同性戀者豬狗不如」。將打擊同志和非殖化、民族主義聯成一氣，我們聽來可能覺得不知所謂，但這說法，其實在非洲頗有市場呢。

蘇格蘭可「半獨立」嗎？


英國準首相白高敦面對重重挑戰，包括愈來愈熱的蘇格蘭獨立運動。在月前蘇格蘭議會選舉，主張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SNP)首次壓倒工黨成為第一大黨，聲稱將推動獨立公投，民調亦顯示支持「蘇獨」的英格蘭人、蘇格蘭人，都過半。這對選區來自蘇格蘭的白高敦而言，是百分百後院失火。假如現在是19、20 世紀，蘇獨可能更易成功，因為目前情况和當年愛爾蘭獨立有頗多雷同。

「人權高於主權論」作繭自縛

自愛爾蘭併入英國，英國人一度以為「愛獨」像今日蘇獨那樣，只是一小撮人發瘋。它逐步成事，和英國政壇大老格雷斯頓(William Gladstone)的「道德民粹主義」關係甚大，這在劍橋教授Peter Clark 的《A Question of Leadership》有詳細介紹。格雷斯頓來自自由黨，認為英國壓迫愛爾蘭和當時土耳其壓逼保加利亞性質一樣，既然英國支持保加利亞立國，就不可能不動員人民支持愛爾蘭自治。所以他在1886 年主動推出《愛爾蘭自治法》，只是被國會駁回。數十年後，英人深感後悔：假如法案通過，愛爾蘭可能還留在英國，更不會出現北愛問題。

百年後，貝里雅推出地方下放改革(devolution)，同樣和國際關係糾纏一起。須知貝里雅比布殊更早提倡「人權高於主權」，最初是為了科索沃戰爭，但正如格雷斯頓的保加利亞情意結一樣，逐漸作繭自縛：既然各國主權已被凌駕、英國上繳愈來愈多權力予歐盟，為什麼蘇格蘭不可獨立？在格雷斯頓年代，統一派和反統一派的對立，擾亂了保守黨和自由黨的二元政治光譜，讓愛爾蘭問題失控；現在蘇獨正反雙方同樣開始超越黨派分野，並可能繼續發酵。

烏克蘭獨立前已加入聯合國

然而在21 世紀，辛康納利一類蘇獨人士心裏明白：蘇格蘭的最大利益，在於內政得到自主、外交派獨立代表參加國際組織，但又同時獲英國補貼，因為就算蘇格蘭完全控制北海油田，也不及接受倫敦資源划算。同時做到這3 點，比徹底獨立更重要。第一點，貝里雅改革已達成；第二點，目前是事實。剩下來的，就是尊嚴問題。這問題，是否可創意解決？

我們不妨回看聯合國成立時，蘇聯擁有3 票，分別是蘇聯本身，及當時未獨立的加盟共和國白俄羅斯、烏克蘭。理論上，烏克蘭人可參與蘇聯事務，但俄人不可以參與烏克蘭事務(實際是另一回事)，就像今日蘇格蘭人可在國會對英格蘭說三道四，但英格蘭人不能管蘇格蘭內政。這樣的關係，學界稱之為「不對稱聯邦主義/邦聯主義」(asymmetrical federalism/ confederalism)， 一方處於弱勢，卻得到中央直屬地區沒有的好處(某程度上香港也是一例)。假如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全部變成英國的「加盟王國」，以英女王為共同領袖，保證和英國外交保持一致，英國其實無妨像當年蘇聯那樣，自我升格為一種邦聯，並慷慨支持蘇格蘭「半獨立」、加入聯合國，和英國邦聯的席位並存。屆時不但世界盃有4 隊英倫球隊分工合作，英國在聯合國的票數又大增，英格蘭和蘇格蘭也許可以簡約地愛多80 年。

叛譯者的影射


說起津巴布韋的穆加貝總統，除了因被美國批評越批越香，他近年的名氣是拜電影《叛譯者》(The Interpreter)所賜。

這電影並非直接描述穆加貝，只是它刻劃的非洲領導人和穆加貝的事跡出奇地巧合：兩人都帶領國家獨立，執政20多年，愛著書立說，曾深受西方器重；近年亦被評為貪污腐敗，整肅反對派，聘用外國僱傭兵保護自己安全，被國際法庭傳召審判。

這些影射，不可謂不到肉，電影在津巴布韋自然被對號入座，遭政府禁播。不過最富戲味的還是電影得到聯合國借出會議地點配合開拍，同樣來自非洲的前聯合國秘書長安南說電影「好有heart」，似乎是他避免正面干涉別國內政的技巧表態，因一切可以附加一句「如有雷同實屬巧合」作保險，讓人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