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隱士 - 岳飛、秦檜、趙構二十大疑案

曹勳：“道君皇帝還要臣帶回一句話：'太祖有誓約，收藏在太廟裡，誓不殺大臣及言事者，違者不祥！請陛下謹記！'”
趙構又問：“其他人怎麼樣？”
一聽此語，曹勳又泣不成聲：“燕王不堪凌辱絕食而死，連棺材都沒有，可憐燕王的屍首裝在馬槽裡，雙腳還露在外面，被金人抬出去，拋到荒野之中……
“張叔夜本來就已年邁，從出發之日起，就已粒米未進，惟飲湯水，過界河時，隨從告訴他已出國界，張相公矍然坐起，仰天大呼，第二天就扼吭身亡……
“孫傅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趙構傳諭召集輔臣，將趙佶衣中的八個字讓他們逐個傳閱，並將曹勳所帶回的消息告知眾臣。 眾大臣跪伏在地，哭聲一片。
宰相李綱和執政官黃潛善、汪伯彥等重臣都請趙構將此衣收好——這是太上皇讓趙構即位的聖旨，是趙構皇位合法性的最好證明。
同時，衣服上的“來救父母”這四個字決定了趙構的一個重要政治口號——迎還二聖。
但趙佶特別囑咐的另一句話——不殺大臣和言事者——趙構卻沒怎麼放在心上。

宋齊癒的案子很快審理出結果來了。

趙構剛即位時，宋齊愈來到了南京，他聲稱自己從二月起就請了病假，所以，既未參與推立張邦昌之事，也沒有接受過偽楚官職——他屬於“守節派” ——宋齊愈因此在新朝廷裡被任命為諫議大夫。

而現在朝中有多位大臣揭發了宋齊愈，首先是御史王賓稱：
“在王時雍集合文武百官推舉異姓為主時，宋齊愈見王時雍等不知金帥想要推戴何人，他惟恐延誤了時間，再生出什麼枝節，想早圖了結，於是率先在推舉狀裡填上了張邦昌的名字，他先給王時雍看了，然後遍呈在坐的官員……”
對於王賓的揭發，宋齊愈起初還堅決否認。 但隨後給事中李會又提供了一份證詞：
“在王時雍集合文武百官推舉異姓那天，宋齊愈見他們商議不定，就從桌上取了紙筆，寫了“張邦昌”三字遍呈在坐，大家相顧失色，都不敢應聲。當時御史胡舜陟、司業董逌在現場，可作旁證……
在多份嚴厲的指證下，宋齊愈承認了。
李綱將審理結果呈報了趙構，並主張對宋齊愈處以極刑。
如此嚴厲的懲治，讓“僭偽派”十分恐慌——殺了宋齊愈，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這時候，救宋齊愈就是救自己！ 不少人都上章趙構，請求減輕對宋齊癒的懲罰，理由有以下兩條：
1、趙構登基時，已按慣例大赦天下，赦書內有一項說得很明確：張邦昌僭位出於被迫，實非本心，與此關聯的罪犯一律免罪，今後不予追究；
2、宋齊愈不是首犯而是從犯，量刑太重，應改為杖一百、罰銅十斤。

這兩個理由遭到了李綱等的辯駁：
1、大赦天下的赦書中寫得很明白，是對張邦昌僭位之後大臣們所犯的罪行予以赦免，但宋齊愈此罪卻犯在張邦昌僭位之前，所以不屬赦免之列；

2、宋齊愈當定謀叛之罪，按大宋律法：謀叛屬重罪，不分首犯、從犯，一律斬刑。
在朝堂上爭辯時，李綱說：之所以必須將宋齊愈嚴懲，是為了給萬世為臣子者戒。 金人要推舉異姓時，若是朝廷的文武百官能誓死不從，金人難道就一定會把他們殺盡？ 難道就沒有聽從孫傅的請求再立趙氏的可能嗎？ 現在滿朝文武除孫傅、孫叔夜、秦檜之外，個個都逃過了劫難，而徽、欽二聖及皇族三千多人全部淪落敵手，慘遭凌辱……
這句話，立刻讓趙構想起了曹勳所講敘的趙宋皇族的悲慘現狀，他勃然大怒——國家遭此大難，被擄走的忠臣只有那麼幾個，而朕之全家都遭如此奇恥大禍！ 宋齊愈這樣忘恩負義的臣子難道還殺不得了？
有大臣還想為宋齊愈求情。
趙構終於忍無可忍，厲聲大喝：“如果讓宋齊愈推戴張邦昌之策成功，將置朕何地？”
這一聲怒吼，嚇得那些大臣個個噤若寒蟬。 皇帝大震雷霆之怒，宰相又力主嚴懲，宋齊愈算是死定了，誰再為他說情，保不准自己的腦袋也要搬家。

接下來追查出來的事情也一件件讓趙構恨得咬牙切齒:

景王（趙佶第六子）被金兵擄走後，洪芻色膽包天，將景王的寵姬曹氏弄到家里當小妾；

陳沖為根括官時，盜取收刮的金銀，喪盡天良發國難財，還與宮女摘花飲酒；

朝請郎金大均趁混亂偷盜皇宮裡的麝臍，還把喬貴妃的侍女喬氏納為小妾；
朝散大夫周懿文、朝議大夫張卿朝、朝奉郎李彝都曾與宮女飲酒、尋歡作樂；

朝請郎王及之欺辱寧德皇后的妹妹……
事情還沒有完，又有人告發：在張邦昌僭居內庭之時，華國靖恭夫人李氏讓養女陳氏為張邦昌侍寢。 張邦昌退位時，還捨不得這位妙齡美女，讓自己的姐姐帶著婢女進宮，使了一個調包計，用婢女把陳氏換了出來，張邦昌因此得以“金屋藏嬌”。 並且張邦昌搬回東府時，李氏還殷勤相送，兩人言語中指斥皇上……
趙構怒不可遏，手都氣得發顫了，下令將李氏下獄嚴審，又命馬伸核實洪芻等人侵辱皇室的劣跡。 不少人都認為洪芻、陳沖、金大均、王及之等人恐怕也要步宋齊癒的後塵了，張邦昌只怕這次也會兇多吉少。
趙構的憤怒難以平息，但李綱卻似乎平靜了許多。
在商議如何處置這些人時，趙構說：“張邦昌膽敢住在宮禁寢殿，姦私宮女，此足以表明他的用心。”
李綱奏道：“張邦昌既然敢僭竊位號，相比之下這些也還算是小事。”
趙構又言及王時雍逼迫趙佶出城的事。
李綱道：“身為臣子，不能伏節死義，而不顧君父安危，幹出這等事來，的確是豬狗不如，為天下人所痛恨。陛下姑且等國家大事稍稍安排就緒，再慢慢懲治不晚。”
張邦昌、王時雍、洪芻等人這次逃過了一死。

李綱對張邦昌、王時雍的態度引起了朝臣們的議論和猜測——論罪行，他們這些人都要比宋齊愈嚴重，為什麼李綱沒有對他們處以極刑，卻一定要殺宋齊愈？
大多數人都認為：宋齊愈上章議論李綱所定的國策，觸怒了李綱，李綱是藉懲治僭偽大臣之機，對宋齊愈進行報復，以此壓制、警告反對自己的人。

還有一則傳聞：宋齊愈上章論李綱，趙構未予答复，宋齊愈準備繼續上奏，連章議論。 宋齊愈有一個同鄉，一直對他們懷怨悔，於是把他的奏章偷出來道李綱那裡告密……

李綱拜相一個半月以來，趙構對他其實是相當信任的。 儘管黃潛善、汪伯彥等執政官經常持反對態度，但李綱的一系列重要主張基本都得以施行。 只有一件事趙構卻明顯懷有疑慮——是堅守中原還是遷都避敵？ 對趙構而言，做出選擇的關鍵在於一個判斷，如果金兵再次南侵，中原到底守不守得住？

趙構、李綱君臣二人關於此事進行了一次深入地交談。
趙構問：“朕有一事，未得其解：靖康之初，卿率軍民守住了京城，可秋冬之際，金人再次圍城，卻沒能守住，這是何原因？”
李綱答道：“金兵第一次南下，其實尚不知中國的虛實，完顏斡離不雖然渡過了黃河，兵臨東京城下，而完顏粘罕的軍隊卻仍被牽制在太原；完顏斡離不在城西北下寨，本朝行營司之兵屯駐城中要地，京城與四方聯絡未曾斷絕；幾日之後，種師道等將帥陸續率勤王之師抵達，我軍數倍於敵，故京城能守。
“金兵第二次南下時，已盡知中國虛實，而朝中無識小人一味求和，心存僥倖，朝廷落入'金人以和談佐攻戰'的計策之中，致使太原失陷之後，金國兩路大軍會師東京城下；此時朝廷方才召四方勤王之師，但為時已晚；又自決水淹沒城西北隅，金兵據城東南為寨，京城與外界音信斷絕，困守孤城；前次能守住京城，全是靠將士用命，而此後淵聖皇帝賞罰失當，人心渙散，焉能不敗？”

趙構沉默了。 他原以為起用李綱，就不但無須害怕金兵再來，甚至收復兩河之地也會指日可待。 現在他才真正明白李綱為什麼說“守未易圖，戰不能勝”，為什麼黃潛善、汪伯彥等人一直想南遷避敵——如今軍力遠不及靖康年間，靖康年間尚且慘敗，現在金兵再來，恐京城難守。
趙構問道：“既然卿沒有守住的把握，為何卻又要我回東京城？”
李綱答道：“陛下不可不回京城，否則不足以撫慰人心、激勵士氣，則局面將更加不可收拾。”

趙構又問：“金人佔據黃河以北，與東京城近在咫尺，一旦他們舉兵南下再圍京城，朕豈不是……”
李綱說：“臣前日十議書中曾請陛下將長安、襄陽、建康作為陪都。金人若來，陛下屆時可審時度勢，京城能守則必當死守，以挫敵鋒，如不能守，則可遷往長安、襄陽，以免重蹈靖康覆轍。至於建康，則是在萬不得已之時，避敵的退路。”
李綱此策，對趙構來說還是存在風險的——等發現中原已經不能守住時，還退不退得出去？
在李綱看來， 建康是萬不得已的退路，但在大多數朝廷大臣卻認為是首選之地。 很多人都認為現在國家艱危，當今之首要，是審時度勢，量力而行。 東京方經兵馬蹂踐，不可再留。 南京城封域不廣，且又靠河朔甚近，敵兵輕易可以抵達。 兩地攻戰守備之事，尚無一樣具備。 襄陽、鄧州與中原近在咫尺，雖易於號令四方，但剛剛經歷戰亂，民生凋蔽，財用乏竭，天子巡幸千乘萬騎，如何供養？ 且金國之長處在於騎兵，不習水戰，襄陽、鄧州正是騎兵用武之地，而建康有長江天險，自古為帝王之都，外連江淮，內控湖海，為東南首屈一指的重鎮，東南又富甲天下，其財力足以養兵。 如坐鎮建康，便於觀察時局變化，相機行事，圖謀長遠之計。

他們建議趙構一面繼續與金人議和，一面準備移駕建康。 如議和成功，趙構可回京城；如議和不成，則應速往東南，另派忠勇大臣統領六軍留守東京，並將河北、山東清野，等到軍威國勢強盛之時，然後還駕東京，如此則天下可定。

這一策略對趙構來說， 他個人的安全是完全可以得到保障的，但他一身系天下之望，他此時不戰而退，中原可能人心解體，局面可能難以收拾，走，容易，在想回來只怕就很難了。

趙構沒有足夠才能和經驗，國家大事便只能由宰執大臣決定，而當宰執大臣的意見出現分歧時，他們又都會爭取趙構站在自己一邊。

不過，爭取的方法卻又有根本的不同。

李綱、宗澤是以正直大義去爭，對趙構往往是規勸較多，而顧全趙構的感受較少。 黃潛善、汪伯彥則更多的是揣摩趙構的心理，先通過投其所好來獲得信任和好感，然後再設法讓趙構聽從自己的意見。

一種是想幫助人提升自己的能力、克服自己的弱點，一種是利用人的弱點和能力的缺失達到自己的目的。
提升自己的能力、克服自己的弱點是艱難的，有時還是非常痛苦的。 而有弱點的人受到迎合、奉承卻是愉快的，還會有滿足感、成就感。
這是正直忠義之士往往敗給奸佞小人的原因之一。
李綱雖然博覽群書，可是他讀的書裡從來沒有教過對付奸佞小人的手段，他只能寄希望於盡最大的努力，盡快地扭轉國家局勢。 然而，李綱的計劃在實施過程中面臨重重的困難，募兵買馬在實行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問題，效果不甚理想。 勸民出財以助國用軍費的舉措，更是招來了諸多怨言和非議。 有人直接指責這是對百姓橫徵暴斂，對此，李綱甚感憂慮。

黃潛善、汪伯彥也甚感憂慮，李綱帶領主戰派這樣幹下去，使他們與金國議和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們也想盡快地扭轉局勢。
新建的朝廷明顯發出了兩種聲音，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行動——這邊黃潛善、汪伯彥派使去嘗試議和；那邊宗澤拘押金使、張所招募士卒、李綱準備收復失地。

不管是戰是和，都不會比這種情況糟糕——不戰不和、亦戰亦和。 從這裡也可以看到趙構此時的狀態——不知道是該戰還是該和，一會想戰一會想和。

皇帝判斷不了局勢，下不了決心，朝廷內部兩派的鬥爭已經勢不可免地要升級。
當時河北、河東的大部分州郡其實還在宋軍的手裡。 靖康之末，河北真正丟掉的只有真定府、懷州、衛州、浚州，其餘中山府、河間府、慶源府、保州、雄州、霸州、深州、祁州、恩州、冀州、邢州、洺州、磁州、相州、信安軍、廣信軍等二十餘郡尚未被攻破。 當務之急是趕快設法解這些州郡之圍。 （河東路也只丟了忻州、代州、太原府、澤州、潞州、汾州、晉州。）
黃潛善突然建議派馬忠率兵，會合雄州弓手李成，深入河北，以搗金軍之虛，則金兵必將回兵自救，如此則河北各州郡之圍自解。
黃潛善怎麼突然又開始主戰了呢？
其實他這是在耍權謀。 丞相不是要收復失地嗎，我阻止不了你派兵，那就搶先一步派自己的人出兵。 出兵之後，李綱當然就沒法再派兵，而自己的人派出去之後，深入還是不深入，進攻還是不進攻，那就不是李綱能管得了的了。

李綱可不願上這種當，他立即奏明趙構：“馬忠官崇志滿，必將愛惜自身，不肯冒死決戰，恐不足以擔此大任。不如命他去協助張所，讓張所指揮出兵，先收復浚州、衛州、懷州。”
李綱的目的是要藉勢把馬忠的士兵交由張所節制，這樣，馬忠想擁兵觀望就不行了。

黃潛善當然不肯答應，又在趙構面前反復奏請，終於獲得了趙構同意。
李綱見狀，覺得再爭無益，於是他也出了一招——任命馬忠為河北經制使的同時，又任命張換為經制副使。 張換是李綱一派的，李綱讓張換既當馬忠的副官，又與張所相應援。

這樣一支軍隊，出去怎麼能打仗？

黃潛善汪伯彥、隨後又動起了張所的腦筋。
起初，張所剛剛把河北招撫司的地點選在大名府時，黃潛善就秘密授意河北轉運使、權北京留守張益謙上奏朝廷，說因為要把招撫司設在大名府，導致多有搔擾，弄得這裡盜賊白天殺人，不如趕快罷除張所的河北招撫司。
當時，這一併不高明的造謠中傷遭到李綱的駁斥：“剛剛決定把招撫司設在大名府，張所人尚在京城，張益謙就說張所騷擾大名府。人尚未至，不知如何騷擾？還說設置招撫司，盜賊反而愈加猖獗。河北民眾，方經戰亂，流離失所，生計無著，才聚集於山林水泊，現在朝廷設置招撫司，欲使河北人民轉而抵禦外敵，能為國家所用，又豈有因設招撫司而導致盜賊橫行之理？張益謙一介小臣，竟敢肆意妄言，必是受人指使。”
趙構聽了，覺得李綱所言有理，一面命張所將來一定要嚴加約束士兵；一面讓張益謙把所奏之事詳細分析出個道理，再行奏報。

李綱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樞密院（汪伯彥此時任長官）此時又突然把張益謙的申狀再次拿了出來，並請趙構下旨，這道旨長達一千餘言，痛詆招撫司，並背著李綱把這道聖旨發到大名府及附近州縣。

幾天后，李綱得知了詳情，隨之和汪伯彥在趙構面前發生激辯，汪伯彥被駁得理屈詞窮，無言以對。

趙構責令樞密院改正。

汪伯彥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回選擇的目標是受李綱舉薦河東經制使的傅亮。

汪伯彥借樞密院的製令之權，嚴責傅亮逗留不進，命傅亮所部今後由宗澤節制，即日渡河去收復河東失地。
傅亮聞訊大感意外，馬上來找李綱：“自受命為河東經制使以來，召募士卒，置辦兵械，十幾日前方才組成一支軍隊。士卒剛剛開始訓練，現在還只能算是烏合之眾。突然嚴令率軍渡河，黃河以北盡被金兵佔據，渡河之後，何處可以立足？何處可以得糧？必誤大事。”
李綱立即求見趙構，向趙構講明實情，奏請待傅亮新組建的軍隊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再渡河北上。
趙構未置可否。
李綱說：“黃潛善、汪伯彥極力排擠張所、傅亮，其目的不過是藉此排擠李綱，使臣不能安職。臣每每想到靖康年間大臣不和而誤國事，故凡事都要與黃潛善、汪伯彥二人仔細商議，而他二人卻如此別有用心！臣請陛下平心靜氣，用心觀察。”
宰相、執政乃是輔國重臣，現在鬧得不可開交，趙構“聖意頗惑”，不知道該聽誰的。

李綱走後，趙構又召黃潛善、汪伯彥商議。

當天晚上，黃潛善又給趙構遞上了一封密奏。

第二天，趙構對傅亮之事御筆批示：“傅亮兵少，不可渡河，可即罷除河東經制司。”

李綱把趙構的御批暫時留住不予下發，再次求見趙構，力請趙構收回成命。
趙構反而問李綱：“傅亮這樣的人才，難道如今很難得嗎？”
李綱答道：“傅亮謀略智勇，可為大將，現在還未嚐一試，就突然將其罷免，從古到今，任免將領，恐怕都不會是如此隨意而為。”
趙構聞言不語。
趙構這次沒有聽從李綱的意見，傅亮被罷職。

讓李綱更加失望的是，趙構最終決定——南下避敵。
有幕僚問李綱：“外面傳言，皇上已決定巡幸東南，丞相做何打算？”
李綱說：“國家存亡，在此一舉，我是去是留，也在此一爭。”
幕僚勸道：“丞相再爭，恐不但不能使皇上回心轉意，反而……”
李綱坦然地說：“縱然皇上不聽，我也已盡職盡責，無愧于心。黃潛善、汪伯彥等人要南下避敵也罷，要遷都也罷，我李綱決不與他們同流合污，苟全富貴。”
幕僚說：“丞相寧棄官職，不肯誤國家，能保全忠義名節。但此前力主懲治偽命大臣，又結怨於黃、汪等人，一旦失去宰相權柄，離開朝廷，這些人恐會伺機報復，讒言中傷，請丞相三思。”
李綱苦笑：“李綱愚直之人，無周全之術，來南京就任宰相之前，就已將個人禍福早已置之度外。”

建炎二年（公元1127年）八月十八日，李綱向趙構上表辭職。

趙構甚感意外，立即召見李綱，對李綱說：“卿所爭，不過是一些細小之事，縱不能如願，又何必辭職？”

李綱平靜地回答：“人主之職在於選用賢能的宰相，宰相之職在於為國家舉薦人才，當今將帥之才，尤為國家所急需，恐怕不是細小之事。”
趙構又道：“僅為傅亮一事，卿怎可即為此舉？”
“傅亮之事尚在其次，臣所以力請辭職，是因朝廷議巡幸之事，臣與黃潛善、汪伯彥意見相左，他們嫉惡李綱也在情理之中。臣是東南人，豈不願陛下巡幸東南？只是陛下一旦棄中原而去，國家前途將不堪設想。”說到這裡，李綱禁不住淚眼迷離，語音哽咽：“臣願陛下以宗社為心，以生靈為意，以二帝未還為念，勿以臣去而改其志。臣雖不在陛下左右，不敢一日忘陛下。”

趙構正為李綱辭職之事頗受觸動，殿中侍御史張浚卻恰在此時上了彈劾李綱的奏章：
“李綱雖然才學出眾，深得人望，但因私怨殺侍從官宋齊愈，刑法不當，公報私仇，不可再居宰相之位。且李綱拜相以來，杜絕言路，把持朝政，事無大小，必須隨自己的意願行事，其所行招軍、買馬、勸民出財三事，騷擾四方，對百姓橫徵暴斂，酷虐黎民。又擅自更改巡幸東南的詔命，濫用國財賞賜親信，扶植黨羽，包庇姻親……”

張浚字德遠，漢州綿竹人，時年三十歲。 他四歲成孤兒，行直視端，不說誑言，很多人認為他將來必成大器。 少年入太學，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進士。

張浚是“守節派”，按理說，他既不屬於李綱要懲治的偽命大臣，也不是與李綱爭權的“隨龍派”的一員，而且從他後來的事蹟來看，他抗金的立場很堅定。 他怎麼會突然殺出來和李綱作對呢？

從彈劾的嚴厲程度可以看出，張浚來勢洶洶，一副不扳倒李綱決不罷休的架勢。 李綱腰斬宋齊癒的事他不會這麼快就忘了，他的彈劾比宋齊愈議李綱何止兇猛百倍，他不怕落得和宋齊愈同樣的下場嗎？

這一重大疑問必須弄清楚。
《宋史·張浚傳》中顯然刻意迴避了彈劾李綱之事，對張浚在靖康之初到建炎南遷這段時間的記載只有廖廖的四十三字：
靖康初，為太常簿。 張邦昌僭立，逃入太學中。 聞高宗即位，馳赴南京，除樞密院編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
彈劾李綱這位宰相、主戰派領袖、名滿天下的忠臣，這是何等大事；且李綱的拜相和罷相同時決定了國家根本大計的走向，這又是何等大事；《宋史·張浚傳》對此隻字不提，這豈非咄咄怪事？
再來查一下《張浚行狀》，其中對此事有極為簡略的記載：
宰相李綱因​​對諫議大夫宋齊愈有私怨，所以重加其罪，處以腰斬的極刑。 張浚素來與宋齊愈關係好，知道宋齊愈死非其罪，張浚被擢升為臺諫官之後，首先就彈劾李綱，使其罷相。
按照上面的說法，張浚彈劾李綱的動機是伸張正義，為朋友鳴冤昭雪。 但此說顯然站不住腳。
首先，張浚彈劾李綱的奏章可不僅僅是只論宋齊愈之事，他列舉了十幾條罪狀，除了宋齊愈一案是事出有因之外，其餘的都是不拿出任何真憑實據就血口噴人，顯然屬於羅織罪名、惡意誣陷。
其次，張浚的奏章裡並未為宋齊愈辯白什麼，後來朝廷也沒有為宋齊愈平反。
從上述分析可見，張浚彈劾李綱一定有別的原因。

那麼，李綱對此是怎麼認為的呢？ 他是如何分析張浚的動機的呢？

李綱在《建炎進退志總敘》、《建炎時政記》對張浚隻字不提。 這也讓人甚感費解，李綱在這兩本書中對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的行為多有揭露，為什麼獨獨對張浚的彈劾之事故意避而不談？

難道張浚所論確有道理？ 難道李綱心虛？
但這也不對，如果張浚站得住腳的話，那麼《宋史*張浚傳》、《張浚行狀》則無須避諱此事，而現在，我們看到的卻是——雙方當事人都不願將此事說清楚，這是為什麼？

看來另有隱情。
繼續探究下去，可以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發現破解疑問的線索，據《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載：
宋齊愈赴獄之初，曾將一縑囊交給當時任虞部員外郎的張浚，對張浚說：“我不過是遠貶嶺南，這裡是給事中李會所寫的“張邦昌勸進表”的草稿，請好好保存，等將來合適的時候，再把它拿出來為我澄明。”
宋齊愈是很有心計的人，此人肚子裡滿是彎彎腸子，但他致命的弱點就是喜歡賣弄小聰明。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他的所作所為：
1、王時雍聚集百官推戴異姓時，完顏粘罕事先就放出了風聲（請回顧一下《疑案一*秦檜上書》中的相關講述），其實很多人都大致猜到了是張邦昌，但大家都不敢或不願說出來。 惟獨這位宋大人要顯示一下他比別人知道得多（或者是為了贏得未來天子的賞識），首先寫出“張邦昌”三字，顯擺顯擺。
2、張邦昌退位、趙構登基之後，這位宋大人一看風向有變，立即轉舵，跑到南京謊稱自己從二月起就請了假，大臣們一切失節的勾當他從未參與，馬上就在趙構的朝廷混了個官當。
3、李綱定下了國策，其實不少大臣對之都心存疑慮，又是這位宋大人最積極，一出朝堂就哈哈大笑，要上章議論議論。

按照宋朝的政治制度，臺諫官的職責之一就是議論為政的得失，他上章論李綱的過失是合理、合法、合程序的，你李綱能拿我怎麼樣？
宋朝不殺言官，不管臺諫官言事正確與否，也不管是否觸怒皇帝、得罪宰相等高官，一律不許處死刑。 並且還有一個慣例，如果某臺諫官因議論宰相、執政等遭到了處罰，如果將來事實證明宰相、執政確實有過失，則被貶的臺諫官一般會重新起用，往往還會優加待遇，同時又落了個不畏權貴、剛正耿直的好名聲。

宋朝這種臺諫制度，在正反兩個方面都有突出的作用。 一方面，正直的臺諫官得到保護，可以依據國法嚴厲彈劾貪贓枉法的權貴，懲治奸佞之徒；可以對皇帝犯顏直諫，糾正其過失。 另一方面，品行低下的官僚一旦得到了臺諫的位置，也敢大膽地攻擊政敵，假公濟私，有的還投靠權貴之門，成為一些高官（如宰相）打擊異已的合法工具。
還有一個現象——“言官賣直”。

所謂“言官賣直”就是臺諫官把顯示自己正直敢言當作沽名釣譽、謀求升遷的手段，並不真正從為政得失出發，秉公而論，而是找到機會就顯示一下是如何如何地敢仗義執言。

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一手法可謂是無往而不利，因為在復雜的局面下，我們幾乎沒法找到完美的方案。 比如遇到要做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策時，宰執大臣們不管選擇哪種方案都是有利有弊，這些賣直的言官們就可以上章專門議論方案的“弊”，將來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則表明自己早有先見之明，而且秉公直言了，朝廷應予嘉獎；如果沒出什麼問題，反正議論是我的本職，我也沒犯什麼錯，最多只是多慮了，還是可以證明我是忠心耿耿。

這種制度最大的缺陷是言官可以指出錯誤、弊端，但無須提出改進方案。 比如宋齊愈議論李綱的過失，他可以說一大堆這不好那不好，什麼東南之馬不可用，西北之馬不可得，建立龐大的軍隊勢必加重人民的負擔等等等等。 但是，不買馬就建立不起騎兵部隊，宋軍在野戰中就無法扭轉劣勢；不建立龐大的軍隊，怎麼來守衛國土？ 要拿這些問題去問宋齊愈，他肯定會回答你：這不是我該管的事，是李丞相應該考慮的問題。

此時的朝廷極端需要統一認識、萬眾一心，所謂心齊則強、心離則弱。 但宋齊癒的議論又切中了李綱方案的不利的一面——這一計劃的實施，必須要經濟來支撐，養兵要錢、買馬要錢、加強軍備要錢……

錢從何來？
李綱採取了多種辦法，如減官員俸祿、發放度牒“集資”、勸民出財等等。 讓人拿錢出來，總是不容易討到好的。 但李綱不能不行動，不能讓剛剛重建的宋政權坐以待斃，找不到完美的方案就必須趕快把能找到的最優方案付諸實施。
這項計劃本來實施起來就困難重重，現在又再加上宋齊愈在這裡連章議論，如果不制止這種趨勢，任其發展下來，李綱的計劃很可能宣告失敗。
李綱還真拿宋齊愈不好辦，他的行為合理、合法、合程序。 正常的程序走不通，那就只有用權謀了。 正好有人告發了宋齊愈，因此李綱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借懲治偽命大臣而向朝廷的官員發出一種信號。
宋齊愈顯然對此是看得非常清楚的，他知道李綱不會放過他，只要李綱當宰相，他的仕途算是沒了指望。 但他沒想到李綱要殺了他，只是認為會把他貶得遠遠的。 宋齊愈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他不甘心就此結束自己的政治生命，既然這個坎看來是過不去了，那就應該圖謀將來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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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那些只提出問題，但不提出解決方案的議論，最多只能給決策者在某些方面一個提醒，往往並不能真正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 西方議事很早就注意到這種狀況，羅伯特《議事規則》中明確要求必須是“動議”——動議動議，行動的建議。

宋齊愈手上還有一張牌，他捏著給事中李會的一份罪證——在宋齊愈寫出“張邦昌”三字之前，李會曾經寫過一份勸進表，這一證據可以證明宋齊愈不是首先倡議者，可以減輕一些他的罪行。

宋齊愈為什麼不把這個證據拿出去，而要托張浚先收藏起來呢？
宋齊愈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他即便能指證李會是第一個倡議立張邦昌的人，但他手書“張邦昌”三字時，那麼多大臣在場，這一事實是無論如何也抵賴不掉的。 李綱必定是將李會、宋齊愈一起懲治了——就算你宋齊愈是第二個，先把李會貶到三千里之外，再把你貶到二千里之外，不算過分吧？
宋齊愈判斷了形勢：只有李綱不當宰相，不在朝廷，他才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而李綱自拜相以來，已經與“主和誤國派”、“賣國派”、“僭偽派”勢不兩立，還得罪了“守節派”，又因國是之爭與“隨龍派”的矛盾越來越尖銳。

在宋齊愈看來，李綱的計劃是實施不下去的，並且以李綱樹敵之多，他這個宰相十有八九當不長。 等將來李綱的計劃失敗了，各派勢必將對他群起而攻之。 到那時候，再讓張浚等朋友把李會的勸進表拿出來，替自己鳴冤叫屈，辯稱李綱是因為對自己懷恨而加害，則自己東山再起的希望大得多。

宋齊癒的確是機關算盡，但卻算不到會發生意外。
據《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宋齊愈把縑囊交給張浚的地點是臺諫官的閣子（辦公室），張浚把縑囊收到了一個匣子裡。 所謂隔牆有耳，旁邊有人覺察到了這事。

負責審理宋齊愈案的御史王賓，一直在尋找宋齊癒的罪證。 王賓聽到了一點風聲，他趁在張浚不在，偷偷溜進去翻查，盜走了這個縑囊。
王賓打開一看，竟是李會的勸進表，當下大吃了一驚。
宋齊愈和張浚是“鐵哥們”，王賓和李會又恰是死黨。 這王賓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隨即把此事偷偷告訴了李會，讓李會趕快毀掉這一罪證，並且馬上到鄧肅處指證宋齊愈。 （這兩個小子也是滿肚子彎彎腸子，按理說，李會也可以直接到王賓處揭發，但人家都知道他們關係好，他們要“避嫌”，同時這也可以轉移張浚、宋齊癒的注意力，讓他們想不到是王賓盜走了縑囊。）

現在，回顧一下上文，我們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李會為什麼要提供一份證詞了，為什麼他的證詞裡還特別引出了旁證。

當宋齊愈被判腰斬之刑時，張浚肯定是準備把縑囊拿出來救宋齊愈一命的，但縑囊已經不翼而飛了。
可以想見，張浚會嚇成什麼樣子，這縑囊是誰盜走了？ 他絕對不敢公開調查，只有猜。
縑囊不管落到誰的手裡都不是好事，要是落到李綱手裡那自己就危險了——如果是李綱派人盜走了縑囊，或者誰盜走了縑囊交給了李綱，那麼現在李綱雖然不會動手，但將來一旦找到了一個茬，只怕自己的下場比宋齊愈好不到哪去。
張浚這段日子肯定是過得提心吊膽，怎麼辦？ 總不能這樣一直戰戰競競地過下去，等著別人來收拾自己吧！

張浚必須尋找出路。
他選擇了靠近“隨龍派”，投靠李綱的對立面。 張浚本來就和汪伯彥熟識，黃潛善、汪伯彥也正需要拉攏“守節派”以加強自己的勢力，所以他投靠得非常順利。
建炎元年八月，李綱遷左相、黃潛善拜右相，差不多與此同時，在黃、汪二人的舉薦下，張浚出任殿中侍御史。

對黃、汪二人來說，張浚是他們在臺諫官中布下的一顆重要棋子，關鍵時刻他們可以動用張浚合理、合法、合程序地彈劾、打擊李綱；對張浚來說，他是樂於承擔這一任務的，此時為黃、汪二人效命，同時也是保護自己。

其實李綱對縑囊的事一點也不知道，當然，趙構對這件事裡面的曲折內情更是一無所知。

當趙構傾向於南下避敵時，朝廷裡“主戰派”和“避敵派”的鬥爭已經是短兵相接了，李綱直接以辭職的方式表示強烈的抗議。
趙構又到他人生的一個重要抉擇關頭。
李綱、黃潛善、汪伯彥等輔國重臣也到了千鈞一發的關頭——如果趙構採納了主戰派的意見，很可能要罷免“避敵派”以堅軍民抵抗之志；如果採納了避敵派的意見，主戰派將從此失勢，而一旦失勢，“隨龍派”、“守節派”很可能會對其不斷打壓，而“主和誤國派”、“僭偽派”的殘餘勢力也會死灰復燃。
在這個時候，黃潛善、汪伯彥決定動用張浚這顆棋子，而張浚這顆棋子也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由張浚來彈劾李綱，其殺傷力是相當大的，這是因為：
1、張浚是“守節派”，和李綱沒有敵對關係。
2、張浚和李綱沒有國是之爭。
3、張浚和李綱沒有私怨。
趙構和所有不知內情的人都是容易認為張浚一定是秉公論事，不可能存私心雜念，黃潛善、汪伯彥也極容易就此大做文章。

張浚這個急先鋒殺出來之後，趙構對李綱從信任轉向了懷疑。 黃潛善、汪伯彥隨即披掛上陣，大批的朝臣看清了形勢，也跟著一擁齊上，開始了對李綱的“總攻”。
關於李綱的種種問題的議論立刻將趙構包圍了，諸如恃才自負、不納人言、剛愎自用、狂悖無禮、任人惟親、排除異已等等等等。

這些讒毀中也許還不能讓趙構下罷免李綱的決心，另有二招卻是“必殺技”：
1、說李綱不把皇上當皇上，當小孩子“教育”；

2、有人舊事重提，說靖康元年二月，李綱明明知道趙構在金營做人質，卻力主姚平仲劫營，這完全是置陛下的生死於不顧，以此足見李綱毫無愛君之心。 如果戰勝了，他李綱當然是名揚天下，但他敢說一定能把陛下安全救出嗎？ 如果戰敗了，陛下的處境是何等危險！ 李綱這是拿陛下萬金之軀來賭自己的權勢名譽、榮華富貴。

這兩種議論正中了人性普遍的弱點。
趙構此時還年輕，年輕人往往對肯定、讚揚容易接受，對崇拜、敬畏感覺很享受，而不喜歡別人總是“教育”他。
李綱的確是把趙構當作一個需要教育、勸導的少主。 在拜相之初，李綱就專門為趙構整理一部“應急教材”——把漢高祖劉邦、光武帝劉秀、唐太宗李世民的事蹟擇其重要編為一書，讓趙構認真閱讀。
在國事決策上，李綱一般也是據理力爭，讓趙構按自己的意見去辦，李綱可能沒有發現，自己無意中在把這個少主當學生對待。
很多年後，趙構還說了這樣一句話——李綱孩視朕（李綱把朕當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