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隱士 - 岳飛、秦檜、趙構二十大疑案

2、天界華夷的思想：

北宋石介說：“夫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天地為之平內外，所以限也。”
在以石介為代表的眾多士大夫心目中，宋是位於天地之中的中央大國，所以稱之為中國。 對於位於“天地之偏”的四夷給予的稱呼是：東方曰夷，南方曰蠻，西方曰日戎，北方曰狄，他認為天地已經給中國和四夷劃分了界限。
石介認為中國與四夷的關係應當是：“各人其人，各俗其俗，各教其教，各禮其禮，各衣服其衣服，各居廬其居廬，四夷處四夷，中國處中國，各不相亂，如斯而已矣。則中國者中國也，四夷者四夷也。”

歷史證明——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但這種華夷之分本為天定的思想對宋朝的士大夫和民眾有著相當大的影響。 他們由此總是認為這一觀點對金國的統治者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力。
當完顏粘罕說：“自古有南即有北，不可相無也。”趙桓君臣就很容易相信這是真心話，因為這符合他們心目中的“常識”；當李侗說：“天下之理，盛衰強弱之勢，古今所同。當年漢武帝國勢強盛，恨不得吞盡夷狄；耶律德光強大的時候，也恨不得要席捲中原。然而漢武帝又何嘗殺盡了夷狄？耶律德光又何嘗完全佔領了中國？南北差異如此之大，怎麼可能可混並統一？那隻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從古至今，何嘗有過這樣的道理？”趙構君臣也認為這是正理，也認為在夷狄強、中國弱的時候，經過努力（屈己卑禮以事之）不僅有可能爭取到罷兵，而且這還是上策——因為中國和夷狄總處在盛衰強弱的交替之中，明智的做法是退而待天時。

3、 宋軍事力量的進一步消弱，在靖康元年的宋金戰爭中，北宋的禁軍的孱弱暴露無遺，在一年時間裡幾乎全被打垮。 雖然金兵實施的是擊潰戰，而不是殲滅戰，宋軍的人員傷亡並不算太大，但抵抗意志卻遭到嚴重摧毀，本來就是“百年怠惰之兵“，金軍的打擊又使大多數士兵心膽俱喪。 宋軍屢戰屢敗，而每次戰敗都使局面更加惡化。 在當時，“恐金症”已經普遍蔓延，這使避戰求和的思想在朝野佔據了上風。

4、 士大夫們動為身謀，節操卑污，這是他們力主求和的最根本的原因，以黃潛善、汪伯彥為代表的宋朝士大夫們，把自己的安全和榮華富貴置於國家利益之上，他們的思路是：只要保住了趙構這棵獨苗，保住了這個新建的朝廷，就保住了自己的高官厚祿，北伐收復失地是有極大風險的，只有以割地為代價使議和成功，則能避免這種風險，至於將來的事，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們不具備政治家必須具備的戰略眼光。

5、 對金國決策的錯誤判斷，其實金國的對宋策略是在不斷調整之中的，根據宋的情況，如果宋朝頑強抵抗，他們不會採取長期消耗的戰略，然而趙構君臣卻沒有能看到這一點。

疑案七真假信王

建炎二年四月，一個特殊的使者來到了揚州，此人名叫馬擴，字子充，狄道（今甘肅臨洮）人，政和八年（1118年）考取武舉。 宣和末年，馬擴隨其父馬政奔走宋、遼、金之間，促成宋金“海上之盟”。 此後，又奉命與金國進行了多次談判。

靖康二年的時候，馬擴被人誤以為是金國的奸細，抓到了真定府裡的大牢裡。 完顏斡離不攻破真定府時，他乘亂逃了出來，到西山組織義軍抵抗金兵，後來在作戰時又被金軍抓獲。

完顏斡離不和馬擴曾經是談判對手，算得上是“老熟人”，他知道馬擴是個忠臣，而且頗有才幹，於是有意招降。 馬擴不肯投降，他請完顏斡離不“照顧照顧老熟人”，完顏斡離不倒是爽快，給了馬擴一些田，讓他自己種田謀生。 過了一段時間，馬擴又說種田要等到秋收才有糧食糊口，來得太慢，他要開一家酒肆，完顏斡離不也答應了。
馬擴藉著開酒肆為掩護，秘密結交河北一些山寨的豪傑。
寒食節的時候，馬擴混在送喪的人群中逃了出來，到了河北的五馬山寨，山寨的豪傑推舉他為首領，從此，馬擴開始領導著山寨義軍抵抗金軍。

不久，馬擴聽到了一個傳聞：趙佶的第十八子信王趙榛在北上的途中逃了出來，混跡於百姓當中，自稱姓梁。 現在被驅至附近的金營中乾活，但身份尚未暴露。

馬擴打聽得詳實之後，在一天晚上，帶領山寨的義軍劫了金兵的營寨，把信王趙榛奪了回來，並推舉趙榛為首。 兩河的忠義民兵聞風響應，各山寨紛紛表示願聽信王號令，五馬山寨成為了河北最大的一支抗金力量。 但五馬山寨也面臨著嚴重的困難，那就是糧草軍械嚴重不足，如果繼續消耗下去，得不到補充，遲早會被金兵擊破。

馬擴和信王趙榛商議之後，決定由馬擴下山到揚州去找趙構求援。 臨行時，信王趙榛親自把馬擴送至山下，握著他的手，仰天唏噓，淚流滿面：“惟有上蒼知公忠義，無以家屬為念，勉力此行！”

趙榛還寫了兩首詩給馬擴：
全趙收燕至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 羯胡一掃鸞輿返，若個將軍肯用心？

遣公直往見天顏，一奏臨朝莫避難。 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只在月旬間！

馬擴一路上餐風露宿，河北到處都有大盜占山據險，馬擴每至一寨就單騎去“投貼拜山”，告訴他們自己是受信王之託，到揚州去請兵，請這些山大王們與自己結約，同效忠義，盜賊們聞言踴躍。 當時有些山寨裡連紙筆都沒有，馬擴就撕下衣襟記下他們的姓名。 馬擴渡黃河的時候，有山大王親自駕舟送行——他們也盼著揚州的朝廷能早發救兵。

馬擴先到了東京，把信王趙榛的信札交給了宗澤，請宗澤火速遞給趙構，並把趙榛寫的二首詩給宗澤看。
“朔方寸土比千金”、“多少焦苗待霖雨！”這兩首詩也正是宗澤此時心情的寫照，他立即對馬擴道：“我的兒子正準備去揚州行在，不如先讓他把這兩首詩帶去進呈給皇上，閣下還是隨後親至揚州一趟，你看如何？”
馬擴明白，宗澤對自己寄於了厚望，他希望自己以信王特使的身份能請動趙構。

馬擴到達揚州之後，面見趙構，將信王趙榛的親筆信呈遞上去，並奏報導：“太上皇（趙佶）有密旨，說見到陛下時，一定要告訴陛下：'可以對金國用兵，金人無信義，如果戰勝了他們，我就可以回來了。'”

趙構聞言，禁不住流下淚來，又對馬擴褒獎了一番。

馬擴奏對完畢，拜謝而退，將要出門的時候，突然聽見趙構大聲說：“何疑之有？何疑之有？”
馬擴不明就裡，回過頭來往殿裡一看，只見黃潛善、汪伯彥等宰執大臣圍在趙構左右，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聽不清楚，只有趙構的聲音特別大：“信王是太上皇的親生子，是朕的親弟弟，朕豈會不認得信王的筆跡？何疑之有？何疑之有？”

馬擴心裡一驚：難道宰執大臣們懷疑信王是假冒的？ 但他無法返身回去和宰執們解釋。 這是天子的朝堂，既然已經拜謝而退，連留步片刻都不行，馬擴只得出來等候消息。
馬擴算是徹底明白了宗澤的難處，皇帝這麼年輕，身邊又是黃潛善、汪伯彥這一類人。 你想抗金，他們處處掣肘，看來此次請兵會頗有周折。

讓馬擴大感寬慰和欣喜的是，趙構和宰執商議一番之後，下詔任命信王趙榛為河外兵馬都元帥，特授馬擴為拱衛大夫、利州觀察使、樞密副都承旨、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看來皇上並未被宰執大臣們說動！
馬擴歷經趙佶、趙桓兩朝，對朝廷、官場的事看得很透，他知道，皇上雖然沒有聽宰執們的話，但這幫人使其小動作來，那也是很不好對付的。

馬擴又專門給趙構上了一道奏章，把四項重要的事先說在了前面：

1、引秦武王用甘茂之事（詳細事件略），懇諫趙構用人不疑，既然已決定支持信王抗金，今後切不可為人言所動，中途變更決心；

2、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請趙構為信王的都元帥府專門設置一個機構，凡是緊急軍情文書，不須經過宰執，不分晝夜立即直接遞送皇帝御覽，防止前方奏報被滯留或有人藏匿不報；
3、請趙構充分信任信王這個手足兄弟，不要派中貴人（太監）為監軍，以免奪權掣肘；
4、此前，有人在武庫領取兵器時，有關官吏曾故意挑些爛鐵朽木發放，故請皇上特批，由馬擴帶人到兵器庫自行挑選。
馬擴的這道奏章其實揭了宋朝那些官吏的老底，用現在的話說，是把一些“潛規則”給捅明了。
馬擴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會得罪人，而且是得罪一群人，但現在五馬山寨眼巴巴地在等待救援，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並且此時又哪來的銀子到處疏通、打點。
（注意：馬擴不是不懂“規矩”，不是不會“做人”，而是按“規矩”就辦不成，要“做人”就做不了事！後來的岳飛也是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趙構準了馬擴所請，但慣常使壞的人還是照樣有辦法使壞，黃潛善、汪伯彥在撥派兵馬的時候讓馬擴吃了明虧吃暗虧，他們專門挑了一些烏合之眾給馬擴，你不是來請兵嗎？ 這就是兵，謝主隆恩吧！
馬擴無奈，只好帶著這些烏合之眾向北進發了。

不久，東京的宗澤突然接到了一道聖旨——發運司先將輜重發往東京，朕將擇期回京，恭謁宗廟！
這一道聖旨讓宗澤真是如久旱逢甘霖，他立即將此詔在東京公之於眾，東京頓時舉城歡騰。
皇帝終於要回來了！
宗澤的一封奏章裡有一段話最能代表他們的心情：
“天下萬邦與畿甸生靈，夙夕祈天而請者，向南懇禱而願者，但望陛下千乘萬騎，號令風伯、雨師，清塵灑道，翠華回輦，歸禦九重，為四海九州作主耳！”
“且一人有慶，兆民賴之，茲其時也，茲其幾也！臣願陛下無聽奸邪之言，而忽其時、忘其幾，天下幸甚！”
宗澤為了讓趙構放心地回來，不至於再改變決心，他又做了幾個重要的安排：他與王彥商議，將他的“八字軍”調回黃河以南，以加強東京的防禦力量。
宗澤又上了一封特殊的奏章,向趙構請示是否可以修繕龍德宮（趙佶退位後所居之處）、改建寶籙宮，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孝於父而悌於兄.

趙構沒有回复，宗澤倒也並不需要他回复。 宗澤目的是向趙構明確地傳達這樣一個信息——宗澤及北方士民皆擁戴陛下，陛下無須擔心，將來迎回了二聖，可以把他們安排在龍德宮、寶籙宮，陛下繼續為四海九州作主！
宗澤此前對趙構的怨恨這時幾乎是一掃而光，剩下的全是感激之心——只要皇上能回來，自己以前受的那些氣，操的那些心又算得了什麼呢？ 盡可像蛛絲一樣輕輕抹去了……
宗澤召集眾將，開始商議渡河北上，並傳檄兩河各山寨的忠義民兵，尤其是信王趙榛統領的五馬山寨。 準備趙構回京後，打起御駕親征的旗號，號召北方所有的抗金力量約期共舉。

宗澤一面開始了緊張的準備工作，一面又上疏請趙構確定、公佈確切的回京日期。

然而，宗澤卻沒有等到趙構的答复，事情又發生了變化。
最先感覺到變化的是馬擴，他帶著那些烏合之眾在北上的路上行進時，一次又一次地接到朝廷的命令，命令的風向也越來越不對勁。 當馬擴終於到達黃河邊的時候，竟然接到了這樣一個命令——不許一人一騎渡河！
馬擴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皇帝改變了決心。
隨後，馬擴、宗澤聽到了讓他們大感震驚的消息：
1、黃潛善、汪伯顏認為信王趙榛是假冒的。
2、傳聞宗澤與信王趙榛密謀，想把趙榛迎進東京，有立為天子之意。

這裡出現了幾個重大的疑問：
1、信王到底是真是假？ 或者說，趙構、黃潛善、汪伯彥到底認為他是真是假？
2、趙構下詔回京的真正原因是為了防止信王入東京稱帝嗎？
3、趙構既然已經說要回京，為何又遲遲沒有出發？

對於第一個問題，也許我們只能回答一半（但這一半也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關於信王趙榛，史料記載不一，而且均極簡略：
《呻吟語》記載：信王趙榛在金國，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添了一個女兒。
《宋俘記》記載：信王趙榛並未逃脫，在金國一共添了五個女兒，後來死在金國。 五馬山寨的信王是燕人趙恭假冒。
《茆齋自敘》言之鑿鑿：信王是真，決非假冒，連趙構本人也從筆跡判斷出他是真的。
《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均未對信王趙榛的身份提出質疑。
宋朝方面關於信王趙榛的史料記載有一點相同：後來五馬山寨被攻破時，信王不知所終。
兩說不一又死無對證。 關於信王真假的問題我們無法給出確定答案，這裡且把這一問題放一放，先來研究一下我們能找到確定答案的問題——趙構是否認為信王為真？

信王趙榛讓馬擴去揚州請兵，趙榛、馬擴不可能不知道辦這樣的大事，趙構和大臣們是一定要先判明趙榛的身份的，所以趙榛是讓馬擴帶著親筆信去的，關於這一事實，沒有任何人提出疑問。

趙構看了趙榛的親筆信後，立即從筆跡確認是自己的親弟弟，對這一事實，也沒有人提出疑問。

從趙構後來任命趙榛為來看，更加可以肯定趙構確認信王是真——他沒有理由也不可能任命一個西貝貨或身份不能確定的人為河外兵馬都元帥。

左相黃潛善和右相汪伯彥首先懷疑信王趙榛是假冒，這一事實也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異議，而這正是解開疑問的關鍵之處。

黃潛善、汪伯彥在靖康年間都外任地方官，不在東京，沒有可能與趙佶的十八子信王趙榛有密切交往，甚至極有可能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憑什麼來判斷信王趙榛是真是假呢？

信王趙榛提供給趙構和揚州朝廷判別自己身份的，是那封親筆信。 黃潛善、汪伯彥根本就沒見過趙榛的筆跡，靠什麼來鑑別？
退一步講，如果他們此前見過趙榛的筆跡，發現這是一封摹仿筆蹟的假信，那為什麼不說出來？ 他們完全可以當面揭穿，何必暗地裡對馬擴使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黃潛善、汪伯彥根本不可能辨別信王趙榛身份的真偽。

根據趙構前後的行為判斷，趙構認為信王是真，並且還很肯定。

那麼黃潛善、汪伯顏為什麼要說信王是假的呢？ 趙構為什麼後來又變卦了呢？ 黃潛善、汪伯彥是怎麼把他說動的呢？

我們先來看看信王趙榛的出現，到底妨礙了黃潛善、汪伯彥什麼，可能對趙構產生什麼不利的影響。

信王趙榛妨礙了黃潛善、汪伯彥議和的計劃。 此時通問使王倫已經去了金國，黃潛善、汪伯彥正等著議和的消息，五馬山寨號召河北起兵抗金，企圖迎還二聖，豈不又​​要失信於金國？ 上次傅雱出使時，張煥、馬忠、張所先後渡河去與金兵戰鬥，金國派高慶裔來責問傅雱，把傅雱給打發了回來。

黃潛善、汪伯彥認為，如果支持信王趙榛去和金軍較量，那些烏合之眾哪裡是金國鐵騎的對手？ 最後不僅會被殺得大敗，並且還會使金國更加不相信朝廷有議和的誠意，恐怕王倫和完顏粘罕就沒法談了。

其實黃潛善、汪伯彥根本判斷不了信王的真假，但他們老謀深算，對這類事的反應很快，如果趙構念及手足之情，發兵援助趙榛，那無疑會毀了和談。
在朝堂上，黃潛善、汪伯彥不能明說出來，所以馬擴一退出，他們立刻圍著趙構，請趙構注意辯別信王的真假。

趙構畢竟還年輕，一時間還想不了那麼周全，不明白他們的用意，所以再才大聲說：“信王是太上皇的親生子，是朕的親弟弟，朕豈會不認得信王的筆跡？何疑之有？何疑之有？”

黃潛善、汪伯彥這樣的權謀之輩，嗅覺是相當敏銳的。 信王趙榛的出現，會給趙構帶來了一個潛在的威脅——信王趙榛也可以成為帝位的合法繼承人。
趙構下詔任命趙榛為河外兵馬都元帥之後，黃潛善、汪伯彥一邊暗中阻撓，一邊又不斷地委婉地暗示趙構——支持信王在河北抗金，對與金議和、對趙構帝位的穩定有著雙重的不利。

趙構漸漸被他們說動了，但顯然還是猶豫不決，難以下決心。

隨後，有人製造了謠言，說信王趙榛與東京留守宗澤有異常的圖謀。 趙構這下慌了神，有一點他心裡非常清楚——自己南下避敵，大失北方之人望，如果宗澤真要擁戴信王趙榛，很可能會給自己帶來極大的麻煩。
這才是趙構急忙下詔，宣布要擇日回京的原因——防止信王趙榛入東京稱帝。
起初，宗澤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還以為趙構見自己守住了東京，已經對抗金有了信心。

就在趙構宣布準備回京的第二天，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秘書省正字馮楫獻書給黃潛善：
“昨晚看見黃榜上說陛下欲擇日回京，從衛官吏無不欣喜，西兵因為可以回到家鄉附近，更是倍加踴躍。但以馮楫之見，東京還不能回，如果陛下回駕東京，萬一金人秋後再來，不知本朝之兵如何以抵擋？如果本朝之兵不能抵擋，陛下豈不必須再次避敵？現在蔡河、汴河已漸漸湮塞，航運困難，萬一水路斷絕，只怕想避敵都很難了，這不能不慎重考慮！”

“假如有人認為，皇上今日駐蹕揚州未為得策，假如皇上一定要以馬上治天下，那就應當留兵將和宰執中諳練邊事、運籌帷幄之人，隨皇上居於揚州，專務講武，以為戰守之備，其余宗廟、百官全部過長江到建康（今江蘇南京）。另外，財用百物除贍軍費用留在揚州外，其餘的也應該全部轉移至建康府。如此，敵軍來襲時，能戰則戰，能守則守，如果不能戰、不能守而欲'動'，則'動'起來也容易，不會有牽制之累。”

馮楫的措辭倒是很講究，他不說“退”、“逃”，而說“動”。 他的建議實際上代表了此時揚州朝廷中很多人的一種心態——揚州在江北，這裡還不夠安全，最好退到長江以南，以天塹為屏障，那陛下和我們的安全才有保障，至於回東京，那是萬萬不行的。

黃潛善將這一建議禀報了趙構，趙構又開始猶豫了。 他們又經過多次商議之後，揚州朝廷做出了令宗澤、馬擴無法接受的決定：
1、馬擴從揚州帶出去的兵馬不許渡黃河北上。

2、信王趙榛所領五馬山寨及河北義軍不許渡黃河南歸，不許入東京。
3、暫不確定回京日期。

宗澤、馬擴、趙榛大失所望。
這樣的決定把信王趙榛逼入了絕境，他在河北缺糧、缺兵器，揚州朝廷不給支援補充，連馬擴請兵請來的那些烏合之眾都還不讓過河，那還請他們來幹什麼？ 想撤回黃河以南保存實力吧，現在居然成了抗旨！
這是豈不是要信王趙榛死在河北？
宗澤的北伐計劃也就此擱淺了。 宗澤懷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又給趙構上了一道奏章，詳細地向趙構奏報了他的策略：
1、請趙構派一使節從海道出使高麗，設法說服高麗從金國東部出兵；
2、派遣使節出使西夏，告訴西夏唇亡齒寒的道理，爭取西夏與宋結盟，至少要讓他們保持中立，以此減輕陝西的壓力；
3、派遣官吏間道至河東路，讓河東路折家（名將世家）收集軍兵，在西北部對金軍形成牽制；
4、利用遼國遺民對金國的怨恨，尋訪遼國貴族子孫，鼓勵他們起兵復國，擾動金國腹心之地。
5、金人耐寒畏暑，在六月酷暑之時，由宗澤領軍北伐。 兵分兩路，一路出滑州、浚州，一路出懷州、衛州；
6、全力支持兩河義軍，北伐之日，約他們共同舉事，使金軍顧此失彼，無暇應付。

宗澤這位七十歲的老人，在繁重的事務操勞之下，在一次次的精神打擊、摧殘之下，終於撐不住了，他一病不起……

就在宗澤臥病的時候，河北的五馬山寨遭到了金軍的進攻。
馬擴去揚州請兵之後，山寨裡有叛亡者將消息告知了金軍，金軍元帥府擔心馬擴搬來救兵，於是先下手為強，調集精銳對五馬山寨進行圍剿。 金軍斷絕了山寨義軍的汲水之道，不久，五馬山寨被攻破，河北的這個抗金中心被消滅了，信王趙榛下落不明……

心力交瘁的宗澤走到了他人生的最後時刻，他把兒子叫到病榻前，口述遺表：

“未能收復失地，臣將長抱九泉之恨；未能迎還二聖，臣將蒙受千古之羞。所以囑咐臣的兒子，記下臣臨終的遺言：請陛下上念社稷之重，下慰黎民之心，回鑾京城，命將出師，大震雷霆之怒，救焚拯溺，出民水火之中。臣夙荷君恩，敢忘屍諫！”

留守司的眾將（此中應有岳飛）來與他們的統帥訣別，宗澤道：“我本來無病，全是因為國土淪陷、二聖北遷、黎民塗炭，才憂憤成疾！山河不复，我死不暝目！你們牢記，一定要渡河北伐……”
眾將泣道：“願效死力！”

建炎二年七月初一日，風雨晝晦，彌留之際的宗澤突然在病榻上大喊了三聲：“渡河！渡河！渡河！”在這悲憤的疾呼之後，含恨而亡。
這一天，東京城被悲憤籠罩，開封府百姓為之號慟，數万人自發前來弔唁，祭文、挽詩、輓聯掛成一片。 在一位太學生寫的挽詩裡，對宗澤一生的命運有這樣一句精闢的總結——

“太平時節君不容，及到艱難君始用!”

宇文虛中此時正好到達東京，宗澤病逝，宇文虛中暫代東京留守之職。 被宗澤扣押的金國使者牛大監等八人，總算是熬出了頭。 宗澤生前一再抗旨，堅決不肯釋放他們，現在宇文虛中把這幾個人放了出來。

五馬山寨被攻破了，信王下落不明，現在宗澤又死了，趙構倒是不用再擔心信王入東京跟自己搶皇位了。 金國使者也被釋放了，議和的障礙也沒有了。
但揚州的朝廷卻再也找不出一個能支撐北方危局的人物。 不久，趙構命北京留守杜充來接任東京留守。
被貶的李綱聽到宗澤死訊的時候，他最明白接下來北方會落到怎樣一種局面，李綱《哭宗留守汝霖》詩云：“梁摧大廈傾，誰與扶穹窿？”
趙構、黃潛善、汪伯彥沒有料到，他們的卑辭乞和，讓金軍統帥對趙構更加輕視，宗澤的死訊一傳到金國，新的南侵計劃隨之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真相還原

信王趙榛的疑案是趙構朝廷秘密議和的又一個有力的佐證。
趙構明明已經判斷信王是真，但黃潛善反應比他快、想得比他遠——為了議和，不能救援河北，不能支援信王，但是，把自己的親兄弟當犧牲品，這豈不是要招來強烈的譴責？

惟一的解決方法就是——信王是假的！ 為了議和、信王必須是假的！

北方正是“多少焦苗待霖雨”，但他們還不知道，在東南朝廷、在皇帝和那幾個宰執大臣的心目中，他們早就已經枯死了。
完顏粘罕退兵之後，宗澤又一再上章懇請趙構回東京，宗澤在奏章里特別還說農事將興，陛下一定要早回。 但是，在皇家深宮里長大的趙構哪知道稼穡為立國之本，他又哪裡知道北方只要人心一搖，最終會帶來多麼可怕的後果。
河北、河東受戰爭破壞，農業生產幾乎停頓。 兩河的百姓大量流亡至河南、山東、江淮，而中原、山東的百姓為逃避戰亂，也在大量南流，其農業生產也受到極大的影響。
“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 宗澤對此憂心忡忡，他力勸農桑，試圖穩住中原的局面。 保住了農業生產，就是保住了大宋子民的活路，保住了抗金戰爭的經濟基礎，也惟有如此，才能保住趙構新建的政權。 否則，外不能養兵抗敵，內無法平息盜賊，天下必然大亂。
趙構和揚州朝廷卻在這個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上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史稱黃潛善、汪伯彥“皆無遠略”，對國家大計“略無規劃”，這種評價用在趙構和揚州朝廷的絕大部分官員身上也同樣合適，他們對治國用兵的根本大計還沒有認識清楚。
趙構南下避敵已經是選擇了下下策，而以議和為國策和對農業生產被破壞不聞不問，則是更加嚴重的錯誤。
議和必須以軍事實力為後盾，否則談判桌上那來的籌碼？ 沒有抵抗、還手的能力，谁愿意跟你來議和？ 人家憑什麼不干脆把你消滅掉？

如果趙構朝廷能讓完顏粘罕相信，繼續用兵會遭到頑強抵抗，金國未必能吞掉大宋，即便能在戰場上佔據上風，也必須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甚至還可能在長期的消耗戰中導致戰局扭轉，導致宋金強弱發生易位，那麼和談是有可能成功的。 正如李綱說的——“能戰而後能和”。
退一萬步講，真要割讓兩河來和談，那也應該在金軍第三次南侵時，先全力支持宗澤和山東、陝西的帥臣將士堅決抵抗，讓金軍每前進一步都付出傷亡的代價，讓完顏粘罕覺得這種仗打得得不償失，只有這樣，他才會坐到談判桌前。

但是，黃潛善、汪伯彥給趙構出的餿主意卻與此恰恰相反。

他們惟恐宗澤在戰場上頑強抵抗會讓金國覺得宋缺乏議和的誠意，惟恐對宗澤給予一點支援會失去了完顏粘罕的信任。
他們對宗澤的評價是“有鎮撫軍民之功，有妄作之過”。 所謂“妄作”，當然是指宗澤因堅決抗金而採取的一系列舉動。
這樣的議和方式得到的只會是完顏粘罕的輕蔑，只會讓女真貴族得出宋朝不堪一擊的結論，只會刺激起他們更大的掠奪慾望，只會讓他們覺得趙構立足未穩，朝廷無人，現在正是難得的戰機。

再則，趙構又能拿什麼來向完顏粘罕保證自己會永遠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 你是趙宋皇子，你的政治口號是而且必須是“收復失地，迎還二聖”。 你現在哀告求饒，是不是想穩住我們渡過難關，如果將來強大起來，你是不是也會學勾踐滅夫差、唐太宗滅突厥？ 即便你不想學唐太宗，你又拿什麼來保證國內的主戰派不會學范蠡、李靖？
其實，趙構的身份已經決定了他很難讓金國放心，在完顏粘罕眼裡，此時誰當兒皇帝都比趙構要合適，因為別人有可能喊出“大宋氣數已盡，此時應當使黎民免去一段屠戮之難”的政治口號，惟有趙構不能。